太極地(1/3)

今年春脖兒短,立春過去沒幾天就暖和起來。春日裏雨水多得屋簷吊線線,一直到邱滿子家的泥窯重新點火,天景兒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裏和海灘上仍彌漫著一層白氣。

邱滿子躺在**睡回籠覺的樣子,讓胖丫好一陣竊笑。她倚在門口最先看見的是邱滿子渾圓健壯的脖子,紅紅的睡出細汗,胖丫的胖臉上就紅紅地泛起了好看的霞色。胖丫親昵地喊一聲,日頭照腚啦,起呀!邱滿子翻翻身,又不動了。胖丫走過去,粉團似的臉蛋貼近他,拿手揪住邱滿子的耳朵,就徹底將他拽醒了。邱滿子揉揉幹澀的眼窩,便看見胖丫圍著紅溜溜的頭巾朝他笑。她的衣扣沒係全,兩隻鼓繃繃的奶子頂住了他的胸脯,就像兩隻獅子狗活脫脫往外拱。邱滿子朝她圓滾滾的屁股擰一把,這傻樣的,又想哥哥啦?胖丫噘起嘴巴說,俺想人家人家不想俺,見了鎮上的洋妹子就邁不動步!邱滿子不喜歡胖丫野裏野氣的模樣,便岔開話頭說,你咋知道俺回家啦?胖丫坐下來拿手指漫不經心地捋著頭發,俺爹說你家點窯火,你能不來嗎?你個喂不親的狼,回來也不去看看俺,官不大,架子不小!邱滿子就越發沒了談話的興致。他們是由父母口頭定了親的。邱滿子由泥窯工搖身一變成了鄉政府的招聘幹部,雖說鄉報道員不算啥官位,但整日在鄉政府晃來晃去大小也算個人物。特別是他撰寫的關於鄉裏引進外資的報道在市委黨報發表後,引起不小的反響,邱滿子覺得自己行了,能把雪蓮灣這麽大的一個村鎮大事小情訴諸筆端,就知足了。這原是一雙燒窯的手。起初他覺得胖丫還行,盡管她走路時能將地麵夯得微微顫動,敢跟爺們兒家在海灘上摔跤,但心眼還是蠻好的。他知道胖丫從心底裏喜歡自己,邱滿子寫稿時戴的那副金絲眼鏡就是她織網掙錢給他買的。現在邱滿子寫稿時一直戴著這副眼鏡,可他對胖丫的感情卻漸漸地淡了。但立馬將胖丫甩了,邱滿子又沒這個勇氣,胖丫的父親邱洪生是村支書,邱滿子被鄉裏招聘是邱洪生一手推出去的,而且邱滿子與邱支書確實關係不錯,爺倆兒到一塊兒有說有笑,喝上兩壺酒就沒大沒小地抱成一團摔跤。他怕別人罵他忘恩負義,心裏左右為難尋不來個萬全之策,羊屙屎似的拖著,日子就像昏迷過去了一樣。胖丫眼裏有了喜歡的人影,話就沒完沒了,她又說,俺爹叫俺捎口信呢。邱滿子問,啥事?他老又饞酒了吧?胖丫瞪他一眼,哼,他饞酒也不會求你!邱滿子笑說,他拉俺喝酒可以動公款,懂嗎?胖丫惱了,罵他,少你×裝大尾巴狼,沒良心的,你照照鏡子哪兒像吃筆墨飯的官人?邱滿子見她氣,心裏就格外快活,趴在炕沿笑得像吃奶。

邱滿子說,俺要去海邊泥窯啦。

俺也跟你去!胖丫說,俺爹過會兒也去。

邱滿子問,你騎車子來了嗎?

胖丫說,沒有,你馱著俺。

俺馱不動,賊沉的。

那俺馱你!胖丫說著,生出許多甜蜜。

邱滿子穿好衣服,洗了臉:背著手大模大樣地走到門口,推出自行車遞給胖丫。胖丫接過車抬腿騎上去,邱滿子就毫不客氣地坐到後車架上。胖丫突然感到他的身子很輕,像團棉花。出了村巷路顛起來,邱滿子發現海灘一片駁雜,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鋪出一派氣勢渾然的灰青。雨後的潮氣慢慢淡了,他能看見老河口東側太極地上父親的泥窯了,泥窯像座土堡挺在那裏,有點像日本鬼子的炮樓。

邱滿子讓胖丫在離泥窯不遠的太極地停下來,愣神兒似的望著太極地吸煙。邱滿子知道邱家祖上並不是燒窯的,父親跟他說過,邱家老祖是從山東棗莊那邊挪過來的。到了雪蓮灣後曾有一支在朝廷做大官,官至直隸副總督辦,門庭顯赫。那官人回家祭祖發現太極地上的祖墳離海太近而且幾近破舊,就在西河鋪跑馬圈了一片良田重修塋地。遷墳關係著一族人的命運,所以聲勢浩大。開墓穴時挖出一條淺地河,是在棺木底下,抬出棺材之後,墳窟窿裏就冒黑水,黑水恣肆橫流跑得滿灘都是,太極地的黑泥也就與別處不同了。不過幾年,邱家就敗了。邱家先人請來風水先生踏看,說這老墳地是頭等風水寶地必定代代出官的。族人後悔著又想將墳地遷回來,風水先生說沒用了,唯一有個破法就是在淺地河噴口處建一座泥窯,將邪氣鎮住。泥窯建起來,邱家便成了泥匠世家,燒泥壺、泥碗、泥盤子賣,謀了生路也有了名聲,可就是代代不出官了。到了邱滿子這輩兒,父親請風水先生看了,說又該出官了,便賣泥壺供邱滿子上到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父親的心勁就灰了,泥窯也懶得燒,弄條破船在海上捕魚。邱滿子讀書讀懶了身子,還是近視眼,跟父親的櫓柄搖不到一塊兒去。父親氣蒙了說,不爭氣的東西去燒窯吧!邱滿子說燒窯就燒窯。其實邱滿子燒窯也是廢人,整日抱著幾本小說坐在窯口翻得嘩嘩亂響,泥壺燒散了都懶得管。父親想給邱滿子說個媳婦,有人管興許好起來,就托鄰居三嬸將胖丫保了媒。日子煩得無望,孤獨的邱滿子不太情願地接受了胖丫。胖丫還沒過門兒,就將癱瘓多年的邱滿子娘伺候得十分周到。老娘彌留之際還囑咐邱滿子不準欺負胖丫,邱滿子滿口答應著,娘放心,出不了大格兒的。他知道,娘沒邁過45歲的坎兒就撒手走了,完全是由於生他時難產落下的病根兒。“**”開始那年,燒窯的父親和爺爺都去圍海造田,陰雨天裏泥窯頂口沒蓋東西,雨水一泡就會塌的,懷著邱滿子將近臨產的娘冒雨去給泥窯苫塑料,走到太極地就不行了,跌在泥水裏血水就湧了一地。邱滿子命硬,生在祖墳太極地附近,不知是凶是吉。太極地是神秘莫測的地方,表麵看來它是渤海灣沙岸與泥岸的銜接處,那銜接線卻是柔和而彎曲的,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黑白分明的太極圖形。漸漸地,村人就叫這地方太極地。邱滿子望著他的太極地,太極地在他眼裏就像一麵鏡子,鏡子裏自己的麵孔奇特無比。看久了,這方土地竟顯得陌生了。

泥窯那頭吆喝著祭窯神了,邱滿子才醒過神兒來。他與胖丫腳跟腳來到泥窯前,看著父親和雇來的河南窯工往泥坡搬泥。泥是墨綠色的,升騰著泥腥氣。太極地與海親吻的地方的泥都是墨綠色的。父親在兩天前就用毛驢將這種泥馱回窯地。邱滿子不願爹再燒窯了,一個整日跟臭泥打交道的家族會有啥出息呢?父親教訓他說好生做你鄉裏的事,遇事掂得出輕重,熬個一官半職的爹才高興,燒窯的事你甭管!其實父親也知道燒窯越發沒大賺頭了,但也不會虧本。讓父親上心的是鎮住邪氣,以福佑邱滿子官場順溜出人頭地。

三根香火已經燃到梗子上了,窯火還沒正式點著。邱滿子看著急,就彎腰往灶口裏鼓風,灶膛裏的炭火一明一滅,疏疏地冒著黑煙。他說,這些天雨水不斷,木頭太濕。父親說你懂個屁,要的就是焐著黑煙衝衝邪氣。父親將那張被海水撞皺的臉探進灶口吸進一口煙來細咂細品,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老親家又出啥花招了呢?弄得烏煙瘴氣的,跟鬼子進莊放信號似的。村支書邱洪生笑悠悠地走過來。胖丫湊上去說,爹,大伯說這是驅邪呢!

哪來那麽多邪?邱支書笑著吸煙。邱滿子朝邱支書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邱支書說,滿子啊,俺有事找你。

邱滿子跟著邱支書走到窯根兒下,窯口噴出的黑煙弄得人昏昏沉沉。邱滿子說你老有啥事啊?

邱支書說,評小康村的事!

咱村沒引進外資,自然評不上。邱滿子說。

都他×土政策,縣裏瞎定!

邱滿子說,你看鄉裏範書記蹲點兒的劉莊有的指標沒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蘿卜小長在了輩兒上,有了跟德商合資的儀器廠,知名度就上來了。範書記帶村幹部去海外溜達兩回啦。

邱支書不服,呸,都是你給他們胡吹的。

那還不是範書記叫寫的。邱滿子嘟囔著。

邱支書說,咱村還是何鄉長蹲點兒的地方呢,你就不該寫篇文章吹吹?俺可聽說過些天鄉裏組織各村支書去國外考察,沒外資的村子不讓去!你說這不是又逼人搞形式主義嘛!孩子,你也寫寫咱村吧!

胖丫湊過來聽動靜。邱滿子為難地撓頭皮,咱不能寫假報道,出了事咋辦?

邱支書說,咳!哪有那麽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資你知道嗎?登記領照然後把外資打進來,驗完資美元又抽回去啦!幹賺個優惠條件,再坐上一輛特批好車!夠精吧?

邱滿子想想也有理兒,沒再反駁。

你在鄉裏見多識廣,也給咱村領個外商來。真的假的都行,隻要宣傳出去,假的也真啦!然後咱就是小康村,你叔俺也可以出國轉轉啦!邱支書笑了,他不放聲笑,隻在嗓子眼兒裏憋著打嗝兒。

你得承認,咱村在鄉裏是後進村。邱滿子說。

那俺也不服欺世盜名的先進村。範書記大權獨攬,何鄉長走背時,弄得咱村跟著吃癟子。邱支書說著,當下就黑了臉。邱支書又說,你見多識廣,給咱想想變小康的招子。

邱滿子為難了,引外資不是吹糖人兒!

胖丫拿兩瓣圓屁股頂頂邱滿子,瞧你那窩囊樣兒,讓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來的?邱支書瞪了胖丫一眼說,瞎戧戧啥?沒你的事兒。

邱滿子擤著鼻子站在泥窯下的土坡上,他身後的太極地顯出少有的空曠與浩瀚。濃煙在他眼前盤盤繞繞,慢慢散淡了。泥窯口傳來窯工吧唧吧唧甩泥的聲音。邱滿子望著太極地,感覺有種說不清的東西在他眼裏緩慢而驚詫地流動著。他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說,三叔,俺有個想法。邱支書急著問,啥路子,快說說看。邱滿子說,俺在報紙上見過國外泥岸的海灘開泥療,有這說法,三叔出國就有借口啦!邱支書笑了,哦,就咱那臭泥誰來?邱滿子也笑,你先弄個假外資,當上小康村,出國轉轉再說嘛!邱支書笑爛了臉,使勁拍拍邱滿子的肩膀說,到底是文化人,腦瓜骨活!就這樣,隨便拉個外商給他們看看!胖丫說,爹能出國啦給俺帶金耳環吧!邱支書沒理她,邱滿子的新招數使他樂不可支。邱支書說,回頭俺跟何鄉長說說,讓你回村幫助抓小康村建設,弄出點眉目再回鄉裏。邱滿子正有些神情恍惚,覺得自己剛才說了夢話,便說,鄉長讓來俺就來。他看見邱支書把一顆腦袋伸過來,亮腦門上的青筋勃勃地湧動著。

邱支書說,中午俺請你涮羊肉。

邱滿子說,你別客氣,俺得回鄉裏。

莫急,咱得謀劃謀劃呢。

咱村裏集體又空,免了吧。

沒啥錢,也不能沒了喝酒錢呢!

邱支書眼巴眼盼得意地笑著。

邱滿子吃飽喝足回到鄉政府大院,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了。縣裏要來人聯查計劃生育,鄉政府禮堂布置展覽,邱滿子沒進宿舍就讓範書記打發去小禮堂刷糨糊。雪蓮灣鄉是沿海地區,經濟發達,計劃生育卻老拖後腿,縣裏每年開春兒都要突擊檢查,邱滿子自然得跟蹤報道。他每天就住在鄉政府大院,晚上接電話。值班的頭頭聚在一起打麻將,散了夥,才叫上邱滿子陪他們喝酒啃燒雞。早上起來他還要打水掃地,這些邱滿子都不怕,讓他頭痛的是鄉政府人際關係的錯綜複雜。範書記和何鄉長兩個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為難。範書記土生土長,根基很厚,50多歲了說話辦事依然十分果斷,用他的話說,俺當一天書記就得說一天算。何鄉長才不到40歲,是部隊轉業來的,做事務實為人嚴謹。邱支書跟何鄉長好,邱滿子知道他能留在鄉政府是邱支書和何鄉長使的勁兒,而邱滿子還沒走進這個大院就已將範書記得罪了。鄉政府招聘幹部報名的人很多,末了篩選了九位候選人,邱滿子就在其中。最後定人那天鄉政府領導請這九個人吃飯,邱滿子戴上了胖丫為他買的眼鏡,戴上眼鏡的邱滿子顯得格外神氣,頻頻向領導敬酒。他本來不勝酒力,喝幾口就暈,不知怎的敬了一圈酒竟把最主要的範書記落下了。範書記瘦小老相,他還以為是守門老頭。範書記偏偏很當回事兒,覺得邱滿子傲氣。後來邱支書找何鄉長,又頻頻往範書記家送海貨,邱滿子才被勉強收留。邱支書勸範書記說,滿子那孩子眼睛不好使。範書記說他戴著眼鏡呢,要是沒眼鏡俺也不怪他。邱滿子聽了這話,除了看書寫稿就不再戴眼鏡了,邱滿子不願別人說他目中無人,走官道忌諱這些。

邱滿子幫著婦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鄉長叫邱滿子到他辦公室去一趟。邱滿子從宿舍探頭沒看見範書記,才放心落膽地去了。何鄉長見了邱滿子直截了當地說,剛才你們村邱支書來了電話,要求你回村幫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幫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點兒,把你們村變小康!邱滿子笑笑說,俺能幹啥呢?何鄉長說,你們村其實底子不弱,就是企業沒規模,缺少外資,你就配合村委會抓抓外向型經濟,往外奔吧!邱滿子支吾說,俺剛熬到鄉裏,怎好又回去?何鄉長搖搖手說,你在村裏幹出點名堂來,鄉領導會重用你的!你要知道,你們村對我很重要!邱滿子隻得答應下來。他懂鄉長的心思,鄉鎮幹部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有點政績才有盼頭。將他推出來,搞好了,何鄉長自然有功勞,弄不好,也是他邱滿子的無能。當領導都會這一手,邱滿子認了,他甚至料定這一切都是何鄉長與邱支書暗地謀劃好的,情知拗不過,唯有順坡下驢往前走了。

晚上範書記和何鄉長回家了,鄉團支書小鄭召集幾位鄉政府的年輕人在宿舍聚會喝酒,為邱滿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稱王,一夥年輕人攪得鄉政府大院像鬼子進莊。喝得紅頭漲臉的邱滿子對小鄭說,老弟,你幫俺個忙!小鄭晃著半瓶子邱陽老窖,說,你他×將酒喝了,幹啥都成!邱滿子滿嘴噴著酒氣說,你大包大攬的,知道是啥事喲?小鄭說你們村那點屁事唄!邱滿子說,幫俺找個關係,引個外商來!你外頭不是有同學嗎?小鄭說那得碰著機會。邱滿子說不能拖,半月就得出結果!小鄭說領個外商來好辦,不準成不成!邱滿子說,成不成,隻要來個外商就沒你事兒啦!小鄭笑了,那現成!我同學在縣招待辦公室,說這幾天就來個日本客商考察縣針織廠。邱滿子嘿嘿笑著說,拉那日本客商來俺村轉轉!不過,沒有別國的商人嗎?小鄭拍拍他說,還挑哪,就這還沒影呢!邱滿子說,俺沒啥,俺村不是在抗日時有個慘案嘛!邱支書又是抗日英雄的後代。小鄭說這會兒沒人記這個仇啦!邱滿子說,俺村就他×怪,還有幾家老頭兒抵製日貨呢!小鄭說沒法說明白,這是他×一本糊塗賬!誰讓咱窮呢!邱滿子說日商就日商,有個說頭就行!他的興奮全寫在了潤了酒暈的臉上。小鄭說弄成了得給我提成!邱滿子說可得快點,又該評小康村啦!小鄭明白了什麽,你小子幫你老嶽父唱戲呢!邱滿子舉起酒杯,不提那個,喝酒!幾個小夥子跟著起哄,喝!跟胖丫結婚別忘了請我們喝喜酒!邱滿子聽了這話心裏便浸出一股怪味。

邱滿子回到村裏就感覺到自己真得好好幹一場了。村裏落後,他在外麵混世也不光彩。而且他的處境也很不妙,範書記把他看成何鄉長的人,而何鄉長的蹲點村要是工作上不去,他就又把何鄉長得罪了。兩邊不是人,恐怕還得泥裏翻跟頭繼續燒窯了。邱滿子與邱支書合計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聯公司,又將村委會班子調整了一番。邱支書發現邱滿子還真有一套,而且就要成為自家的姑爺,對邱滿子就更加信任,也從手中分出些權利給他。邱滿子的心思就野了。

日本商人說來就來。日商小林先生起初對農村不感興趣,後來小鄭的同學勸說道,隻是轉轉,而且有可能開展泥療,小林先生就答應下來,時間定在春天的一個上午,由村裏派人去接。這活兒自然落在了邱滿子的身上。

這個春天的上午雨水不斷。邱滿子陪小林先生在村裏考察時覺得天空罩著巨大的長腳草蜘蛛網。何鄉長也趕來了,邱支書忙忙顛顛樂得不行,鄉團支書小鄭像看大戲似的覺著好笑,唯有邱滿子變得冷靜,暗地裏提醒小鄭千萬別跟何鄉長把話說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北京人,中國名兒叫王勇,後來去了日本成了日商代理。那日邱滿子跟邱支書說來日商,邱支書滿臉的不高興。邱滿子又說其實是中國人他的臉才算晴了。邱滿子曉得邱支書的爹邱老爺子一直抵製日貨,罵小日本鬼子罵得狠著呢。說起來那是1943年的往事。駐紮在雪蓮灣的日軍都知道這塊地墊出美女,一個殺氣騰騰的黃昏,清鄉的日本鬼子就奔著花姑娘來了。村裏有模樣的女人臉上抹了黑,紛紛登船去海上躲避。當時的邱支書手執紅纓槍是抗日小民兵,站在太極地邱滿子家的土窯上點火放煙報消息。邱支書的姐姐邱美容沒來得及跑,被三個日本鬼子堵在了牆角。邱美容穿著緊身粗布花襖,後邊瞅去極美,她走投無路猛一回頭,三個日本鬼子當時就嚇癱在地上。邱美容滿臉麻子,嘴角斜吊,一隻眼睛爛了流膿。三個鬼子裏有一個田夫小隊長心髒不好,當時就嚇死過去。後來村人看見田夫的屍體斷定是嚇破了苦膽。另外兩個鬼子狼狽逃竄回了據點炮樓子。這事在雪蓮灣傳開,既可笑又解恨。不幾日,日偽軍回來報仇,將邱美容吊在樹上示眾,叫狼狗抓咬邱美容的臉,活活折騰死了這位抗日女英雄。這還不算完,日本鬼子將沒能逃掉的五十多位村裏老少,趕到了神秘莫測的太極地,一把火活活燒死。盡管這件慘案是由邱美容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這個家族。邱美容**著血糊糊的身子快斷氣時還最後喊了一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呢。抗戰勝利後,人們在太極地上立了一塊碑石。隨著日月流逝,人們對這些淡了,有時對邱支書不滿就憤憤地罵一句,然後就笑得前仰後合。邱滿子知道這一層,當著邱支書就罵幾句日本人。罵歸罵,日商小林先生來到太極地視察泥療場地時,依然由邱滿子為他打傘遮雨。

小林先生望著太極地久久不語。太極地的樣子很模糊,潮音和鷗鳥的叫聲也輕微地夢一般地模糊著。何鄉長十分認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紹這裏的投資環境和優惠政策。小林先生依舊沒有表情。邱滿子有些沉不住氣了,問道,你看這塊地搞泥療好嗎?邱支書跟著說,這裏水電設施齊全,周圍的蘆蕩打雁也能吸引旅遊者。小林先生還是沒話,作高深的思考狀。邱滿子心裏罵了一句狗×的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濃鬱的泥腥氣了,那是黴潮的氣息在早春的季節裏幽幽行走。好開闊啊,好地方。小林先生終於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後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邱滿子沒有聽懂,故意附和說,何鄉長,小林先生對這地方十分滿意。何鄉長與邱支書對望一眼笑起來。太極地的泥灘由於雨水浸泡軟得很,何鄉長說別走啦,於是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掉頭時,邱滿子悵悵打量著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膩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裏也來氣。你個騙吃騙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幾個臭錢嗎,別以為別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頭望見邱滿子家冒煙的泥窯,抬手指了指。邱支書馬上明白了,就帶一行人朝泥窯跟前走。邱支書邊走邊說,這是邱滿子家的泥窯,有年頭了,他家燒的泥壺泥盤子在這一帶很有名呢。邱滿子見小林先生眼沒亮,心裏罵這家夥八成耳朵裏塞驢毛了。邱支書又介紹了一番,他看出小林先生對泥療興趣不大,興許歪打正著從泥窯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腳甩著泥巴在泥窯前站定了。雨小多了,幾隻鷂鷹在泥窯頂上鶴立著。邱滿子將泥窯旁邊草鋪裏剛出窯的泥壺拎出來給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過來,仔細端詳,終於說了一句,很好,這是什麽物質燒成的呢?邱滿子踢了踢堆在窯前的綠泥說,就拿它燒成的。小林先生豎起眼睛,來興趣了。他彎腰抓了一團綠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張冰冷的小白臉有了笑模樣。他將那團泥悄悄裹在手帕裏裝起來,然後拿手指彈彈精致的泥壺,發出悅耳的空音兒。沒人理會小林先生,邱滿子瞅著升到空中的黑煙,喉結上下滑動著。不遠處傳來毛驢噅噅的叫聲,邱滿子扭臉看見父親牽著毛驢馱泥回來了,兩個盛滿綠泥的麻袋搭在驢背上,如兩塊模糊的白膏藥貼在蒼灰的空中。父親佝僂著水蛇腰引著毛驢走,腳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響。邱滿子望著父親心腔一熱,鼻子就酸了。

小林先生又來興致了。邱滿子幫父親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說坐驢去深泥灘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邱滿子沉著臉,心裏罵這雜種拿俺們窮人尋開心呢。邱支書拿手指捅捅他後腰,小聲說,忍著點,人家這陣兒是爺,巴結都來不及呢。邱滿子滿臉強撐起笑來說,小林先生想騎驢走一趟嗎?小林點頭笑著,笑得溫和,嘴角和眼角都彎著。邱滿子將毛驢牽過來,換上父親穿過的水靴將小林先生扶上驢去。毛驢很老實,小林先生騎上毛驢歡喜地望海。父親說俺帶客人去吧。邱滿子沒理父親,看看蒼灰的天,又看看空曠的太極地,吆喝一聲驢,就搖搖擺擺朝深灘裏走了。小林先生嘴裏打著口哨,邱滿子扭頭看一眼站在泥窯下的眾人,人們神情很木訥。邱滿子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揪著難受。忍吧,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就差這一哆嗦了嗎?他想。

麻麻細雨灑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裏歇著,進了四五月就出門走動,雪蓮灣人的習慣。鄉政府組織的去東南亞和美國的考察參觀團四月底就出發。邱支書和邱滿子將村裏與日商合資開發泥療的意向書報到鄉裏,何鄉長主張算上他們,範書記說意向不是合同書,等落實了才能算有了合資。邱支書和邱滿子白忙活一場,眼巴巴看著人家去海外風光瀟灑。邱滿子倒並沒有怎麽難過,他為此撰寫了一篇報道發在市委黨報,賺了35元的稿費呢。市委有個領導還誇獎他們有思路,深化農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這話由何鄉

長傳過來,邱支書和邱滿子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酒。醉醺醺的邱滿子問邱支書,你出國第一件想幹的事是啥?邱支書噴著酒氣說,別提出國啦,聽著就鬧心!邱滿子笑說,俺是打比方,說嘛!咱爺倆兒又不是外人。邱支書酒後吐了真言,支吾說,俺出國第一件事就是想桑拿浴一回,聽說那玩意兒舒坦哩!逮著洋妞再來回真的,咱也他×沒白活……邱滿子笑得一嘴的飯都噴出來。第二天邱支書醒了酒憶起了昨夜的酒話,迭了聲朝邱滿子解釋說,昨晚三叔喝多了喝多了,你三叔操持出國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發展經濟嘛!邱滿子昨晚覺得三叔挺可愛,這麽一解釋他倒有些看他不起。便正了臉說三叔昨晚也是這麽說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鄉裏出國考察團走後的第十天,邱滿子從縣裏回來為邱支書圓了出國夢。縣裏有家個體公司專門組織出國參觀團,收費標準高一些。邱滿子一說,邱支書就打熬不住了,皺著眉頭笑說,咱去,這機會不能放過去!邱滿子說,村裏有這筆花銷嗎?邱支書一梗脖子說,咱網廠提留一筆錢!那樣子好像不出國明天不活了。邱滿子說,你做主吧,俺該做的都做了。邱支書說,這叫啥話?你也去,村主任老畢也去!然後他高壯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來,邱滿子犯著猶豫還是跟著笑了。

說走就走,出國機票轉到手裏才用了七天。臨行前,邱支書悄悄找到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看看這次乘飛機有啥閃失沒有。算命先生折騰了一陣子說是大順。邱支書、邱滿子和畢主任的東南亞幾國之行果然挺順的,開了眼界又交了許多朋友,邱支書想幹的事也幹成了,錢大把地耗去,回來反正都能報銷的。但幹這些事時邱支書全是背著邱滿子的。畢竟他是他家未來的姑爺,不能把孩子帶壞了。其實邱支書幹了什麽邱滿子心裏明鏡兒似的,就連村裏的老相好齊家寡婦那點勾當他也全知曉。人嘛,誰家鍋底沒點黑呢。邱滿子看得開。

邱滿子回來隻為胖丫買了條香港街頭處理的真絲紗巾。胖丫喜歡得不行,抱住邱滿子的脖子又是親又是啃。邱滿子不由得渾身酥癢,親昵地拍拍胖丫的屁股說,大腚肉乎能生崽兒呢。胖丫咬住他的脖頸說你真壞,咬得邱滿子咧著嘴喊姑奶奶。胖丫鬆了口與邱滿子抱成一團在**滾,那條真絲紗巾不知不覺間掉到地上了。邱滿子平時膩歪胖丫,把她攏到懷裏,又覺得是個寶兒了,兩腿打戰失了章程,慌慌張張脫掉衣裳趴在胖丫白白的身上鼓搗起來,弄得胖丫搖頭晃腦地叫喚……完事後胖丫有些擔心,你個家夥痛快啦,俺肚裏有了咋辦?邱滿子隻管紅著臉喘氣不言語,問緊了,就說,放心吧,鄉政府管拉結婚證的和管生娃指標的,都是俺哥們兒。胖丫心中便泛起美意,含著羞樂了,弄得邱滿子不知是喜是憂。與胖丫結婚的事他從沒認真想過。如果他提了幹或是轉了非,那胖丫就徹底沒戲了。

第二天上午邱支書召集村委會,讓邱滿子給支委們傳達海外參觀考察經驗,特別是要講一講新加坡東海岸旅遊區泥療情況。邱滿子回來後就寫了一份匯報材料,準備向鄉政府匯報。現在他一開口先說自己原本不願出這次國。邱支書和畢主任連忙打斷他說,你這筆杆子不去,俺們回來說個啥?邱滿子笑笑說,俺在鄉裏工作組,理應將機會讓給其他支委,好在路子蹚開了,日後大夥輪著轉轉,解放解放思想,收獲不少啊!然後他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們跟著笑。邱支書愣了愣,心裏罵這小子得便宜賣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眾對他們這次公款出國意見紛紛,邱滿子當眾賣好兒,日後的不是全落他身上了。想想邱滿子與女兒胖丫的關係,邱支書又沒氣了,同時感歎這小子官道上準有前途。邱滿子見邱支書臉色不好,就補了幾句,本來這次活動安排了半個月,邱支書急著回來引外資上企業,當然也為節省開支,俺們就提前四天回來了。邱支書臉一熱心裏就順暢了。邱滿子圓著場說完就進入正題,總結參觀學習經驗。這個材料是邱滿子從《半月談》裏抄來的,十幾天海外觀光,除了吃就是玩兒的哪有空閑想這些。邱滿子的一席話和匯報材料使支委們服了氣,但對邱支書依然有股暗勁兒。有個支委問邱支書說,你說外國哪兒好?邱支書興致很濃地說,就是城市和農村分不出來,咱社會主義新農村也要城市化嘛……邱滿子打斷邱支書的話頭說,你別放毒啊,得長咱自己的誌氣。邱支書就趕忙把話扯了回來。散會時大夥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幾天來邱滿子跟著縣民政局領導在村裏搞“五戶一保”的試點。閑下來的時候,他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給他料著了,鄉政府出國考察團一回來,村裏就有人將邱支書出國揮霍公款的事告到範書記那裏,而且牽扯到了請日商的內幕。範書記當天晚上就召開鄉黨委會研究處理這個問題。會上何鄉長說,小康村可以出國考察,誰也沒掏自己腰包,落後村更該出去走走,不見外麵世界咋引來外資呢?我們應該審查一下鄉黨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範書記說,他們的出國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資,找借口出國旅遊,欺騙領導,不處理是說不過去的。何鄉長又說,上次小林先生來我也去了,怎能說作假呢?範書記真正的心勁兒本是對何鄉長來的,出國考察期間他們兩個人就因誰住套間鬧了意見,便說,何鄉長護著自己的點兒,心情可以理解嘛,不過,你聽小鄭說說吧。團支書小鄭臉騰地紅了,支吾著說了引資的情況,把邱滿子也裝了進去。何鄉長馬上意識到小鄭要抱範書記這條粗腿了。以前小鄭在範書記與何鄉長之間遊蕩,這回還是被範書記拉過去了。小鄭說話時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何鄉長。何鄉長怔住,心裏埋怨邱滿子太冒失沒頭腦。下次鄉裏換屆,副鄉長的候選人就隻有邱滿子和小鄭,派邱滿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設,就是給他撈資本的機會,沒想到這小子不爭氣倒惹了一身麻煩。

由於何鄉長頂著,對邱滿子和邱支書的處理決定最終沒有形成。但看勢頭,邱滿子在鄉政府怕是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鄉長騎車去村裏找到邱滿子和邱支書狠狠地訓了一頓。邱滿子臉白了,身架發軟。邱支書呆愣著,眼前像盯著一樣怪物,愣一會兒又不服氣地嚷嚷,俺們沒啥錯!何鄉長心口上窩著火說,你還強啥?屈了你了?多想想滿子吧。邱支書就蔫下來,忙將不是往自己身上攬了些。他要保邱滿子,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斷送了。邱滿子覺得小鄭落井下石太不夠哥們兒了,一兜火氣衝頭,狠狠地罵了兩句。邱支書堵噎他說,罵街管屁用,沉住氣!何鄉長說,老範是衝我來的,隻要滿子主動找他談談心認個錯兒,留在鄉裏還是有希望的。他也需要吹鼓手哇!邱滿子倔倔地一抖手,俺才不找他呢!邱支書瞪他一眼說,你聽何鄉長把話說完。何鄉長說,滿子,你把責任往我和邱支書身上推,關鍵時罵我們幾句也無妨,老範認這手兒。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邱滿子頓覺有火球樣的東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濕了,抓住何鄉長的手說,你的心意俺領了,可俺不能當勢利小人!大不了俺他×回家燒窯!邱支書說,你又犯牛脾氣,到範書記那兒隨便編點啥都行,總能把荒唐事圓滿了。聽話,啊?邱滿子沒說話,眼神兒似乎沒個著落。盡管鄉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進去,他還是不願離開。想著父親的囑咐,熬個一官半職才對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著你呢!這時的邱滿子腦袋就轟轟地響了,哇地暴叫一聲,風一樣刮出去,到村委會值班室給小鄭掛了電話,沒鼻子沒臉地給了他幾句。小鄭那邊連說你聽我解釋,他兀自將電話掛了。

邱滿子沒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許多人的臉都像燈盞一樣晃晃悠悠地懸在眼前。他鞋也沒脫,就躺在炕上蹺腿望著天棚走神兒。他全然不知自己失誤在哪裏,他隻想這樣躺著不動,永遠麵對著自家的房頂。幾隻鳥在房頂覓食,周圍一片寂靜。他一會兒想找範書記,一會兒又不想去,就這樣折騰到掌燈時分,父親從泥窯回來的時候,跟來了鄉黨委辦公室孫主任。孫主任告訴邱滿子說範書記要找他談話。他領孫主任在老河口海鮮酒家吃了飯,就一同去了鄉政府。邱滿子知道範書記主動找他事情就不妙了,他想有啥算啥吧,總不能丟了人格。走進範書記的宿舍,見範書記正在燈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豬蹄和一盤五香花生米。範書記見邱滿子進來,眼皮沒抬,依舊拿著豬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很重地說,小邱來啦,坐吧。邱滿子坐在範書記對麵,有些怯場。範書記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門開了,食堂老師傅端來一盤麵條魚炒雞蛋。邱滿子知道範書記支使下人不當回事兒,比何鄉長能擺譜兒呢。範書記語氣平和地說,小邱哇,你寫的出國學習材料我看過啦,挺有水平嘛!其實,鄉裏這個考察團應該帶上你,開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筆才有神哩!邱滿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著範書記,不知如何搭話。範書記又說道,小邱哇,你和小鄭都年輕,大有前途啊,我們都老啦!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我這人愛才,不願看你犯錯誤!其實呢,你這小夥子是個實幹家,就是沒讓邱老邪和何鄉長他們用好!範書記一向管邱支書叫邱老邪。範書記又說,何鄉長也不知咋想的,邱老邪是你嶽父,爺兒倆攬在一起幹工作能好嗎?引資那件事,我知道是何鄉長搞的!他眼看著自己的試點變不成小康村,心裏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虛作假,我們黨這方麵教訓還少嗎?邱滿子沒想到範書記一天到晚傻吃酣睡的樣子攏人倒是有一套。他不敢聽下去了,袖口裏捏指頭的把戲他不會做。範書記說,小邱哇,何鄉長對你不錯我知道,但是幹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縣委組織部考察班子要搞個座談,單獨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把引外資的事說說,你最有說服力,最有發言權嘛!邱滿子心跳加速,壯著膽爭執說,引資是俺幹的,與何鄉長無關!範書記不高興地說,你還護著他!邱滿子說這是真的。範書記沉眉陰臉地說,你真年輕,遇事掂不出輕重!邱滿子本想按何鄉長的點撥給何鄉長添幾句違心話,這一刻他卻將這個念頭掐滅了。他痛苦地站起身,範書記抬起臉說,小邱哇,回去好好想想!然後又騰出雙手啃豬蹄,嘖嘖咂咂如同傷風擤鼻子。

邱滿子輕輕走進自己宿舍坐著。小鄭宿舍裏打牌的說笑聲順窗子溜進來。春日的夜風麵條魚似的在他臉上拂來拂去。疲憊無奈的春夜,萬物都悄悄地生存。邱滿子趴在自己寫報道的辦公桌上輕輕地哭了。但他馬上就坐直身子,在鏡子裏盯住自己的臉說,沒出息,省幾滴貓尿吧!然後站起身,將幾本書裝進書包,推上車子走出鄉政府大院。拐出道口他停住了,扭頭朝鄉政府大院好一陣張望,眼淚就下來了。再進這院恐怕是最後一次取行李了。

邱滿子騎著自行車搖來晃去的,不知不覺竟騎到太極地上來了。泥崗子多了些,地勢竟有些蒼茫沙丘的氣象。他在暗夜裏看見土堡模樣的泥窯,心腔就熱了,順著泥窯的濃煙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駁脫落。往下看,看見馬燈挑在窯口,光亮暈化了似的融去,父親正坐在窯口吸煙。邱滿子朝父親走去。老人終於沒能鎮住邪氣,世間事常常不可詮釋,就像這片奇妙的太極地。邱滿子望著父親的背影,默默地站著。毛驢的長嘶將這父子的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邱滿子望著髒兮兮辱眼的窯口說,爹,明兒俺也來燒窯吧!父親泥塑木雕般地不動,兩隻枯手機械地往灶口添樹枝。邱滿子又說,爹,該回家歇啦!父親還是沒有說話。邱滿子蹲在父親身後,又說了句,爹,俺咋辦哩?爹還是沒說話。父親的背影將他的意誌逼住。他默默地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朝太極地的深處走去。生他養他的太極地會告訴他什麽嗎?倒春寒的夜氣無聲地流動,太極地在黛藍色的夜裏寬餘地睡著。天光愈暗,太極地的黑白線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氣又升起來了,清虛超拔又欲念橫溢。邱滿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著,仿佛聽到一種浮出地表的聲音,呼喚“孩子,孩子”的聲音。他感動了,眼中的淚盈盈欲滴,這一刻他忽地有了主意。

他的目光刀一樣朝遠處砍去。

這當口兒他想摟著胖丫美美地睡一覺。

雜種,這世界誰都能混碗飯吃!他想。

父親的窯火正旺,他朝村莊走去。

一時不知該怎麽收場的危機,被邱滿子的幾句話搪塞過去了。早上醒來,胖丫到海灘織網去了,邱滿子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昨天的驚駭竟一點也記不得了。他到了鄉政府,組織部領導找他考察何鄉長,邱滿子當著範書記的麵兒就說了說引資的內幕。範書記笑了,邱滿子又能在鄉政府留下來了。他覺得對不住何鄉長,見了何鄉長心裏就歉歉的不是滋味兒。何鄉長倒笑嗬嗬地對他依然如故。何鄉長說滿子你應該回村裏去接著幹一場。邱滿子想對何鄉長說盡天下好話,可他一句話也想不起來,隻默默地點點頭走了。

邱支書挨個處分仍舊掌管全村事務。邱滿子說咱爺倆兒不能就這麽栽嘍,不幹出點名堂來真正對不住何鄉長啦!邱支書咬咬牙說,俺挖地三尺也要將寫匿名信的家夥揪出來!邱滿子搖搖頭說,小家子氣,這場戲唱過就過了。你賺了出國賺了舒坦,還不夠嗎?當務之急是幹出點名堂來,變後進村為先進村,興許能為何鄉長扳回一局!日後群眾心裏服氣就沒人背後捅刀子。邱支書想想也對,就問,你說咋幹?邱滿子說,還是引外資,上企業!邱支書咧咧嘴說,你別跟俺三吹六哨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邱滿子急得紅了眼,這回得動真格兒的,俺想解鈴還須係鈴人,哪跌倒哪爬起來!俺去北京找那個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兒沒戲,也讓他幫咱介紹幾個外商!邱滿子扭頭看黑坦坦的海灘,瘋狂地放縱著想象。父親說過春末夏初的季節幹事十有八成,邱滿子的心勁兒恰好與這季節合拍。

春末一個多霧的早晨,邱滿子背上兩套父親精心燒製的泥壺,搭乘一輛個體中巴去了北京。他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亞運村A座公寓,一打聽才知道小林因房租漲價剛搬走了。邱滿子心涼半截兒,無精打采地在北京街頭逛蕩。走累了他就坐在立交橋邊擺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見上麵的呼機號,他眼一亮,忙跑進電話亭。很快就呼到小林先生了。小林剛從日本回來,說開泥療的事那頭大老板沒通過。邱滿子不甘心,趕著說,別的就沒法合作了嗎?小林先生在電話裏忽地想到了什麽,忙說,老實說我對你們村很感興趣,我拿來你那裏太極地上的一塊泥,當時覺得很像深海礦物泥,就想帶回來化驗,可事情雜亂就耽誤了。邱滿子不知道深海礦物泥有啥用,但還是問,你是不是說,如果俺們太極地是這種泥就有合作的可能啦?小林先生說,如果是這樣,就太有可能啦!這種泥俗稱黑金,是金貴的美容珍品!邱滿子想象黑泥塗在臉上會有多惡心,一邊迭了聲催小林先生抓緊化驗。小林先生說還怕是找不到了呢。邱滿子說明早咱通電話,沒有俺回家再取一塊來。小林先生有些感動了,說晚上請他吃飯。邱滿子滿口謝絕,街上小攤兒吃了飯,就鑽進小旅店睡了一夜。第二天小林先生說那塊泥果然找不到了。邱滿子二話沒說放下電話就上火車趕回了雪蓮灣,帶上泥二進京都。化驗結果出來,果然是深海礦物泥。連專家都驚奇,太極地不是深海之泥為何含深海礦物質呢?邱滿子開心地笑了,又覺得這一笑沒笑好,嘴角有種拉不開扯不動的感覺。小林先生也歡喜不盡,忙向日本總部大老板田夫雄成匯報,化驗材料也電傳過去。總部當下拍板投資開發雪蓮灣太極地礦物泥。小林先生與邱滿子合計了一下,又找專定評估,設備投資是不大的,一條淨化處理線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卻沒跟邱滿子兜底兒,把投資困難說得挺大,為的是最後簽協議時占大股。邱滿子不懂企業不懂股份,他的任務就是變盡法子使勁兒將外商拉進村。村裏有了外資就會奔小康,奔了小康他便有了政績,有了政績就能升官。道理就這麽簡單,邱滿子想。

日本人辦事效率之高是邱滿子和邱支書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談判人員就來了六個,兩位地道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中方雇員。管企業的馬副縣長來了,範書記和何鄉長也都來陪著。縣裏鄉裏頭頭們說幾句官話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談判桌上的實質問題就全落在邱滿子和邱支書身上。邱滿子怕日後落埋怨,也想溜邊走。他說,三叔,俺是鄉裏派的工作組,把鬼子引進莊就由你們對付啦!邱支書說,你小子打一槍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俺一見日本人就來氣!邱滿子板了臉說,告訴你,小不忍則亂大謀,氣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裏的事啦!邱支書心裏沒底拉著邱滿子找何鄉長。何鄉長隻是笑,邱滿子當著副縣長的麵兒說了說有人攻擊假引資,誇了幾句何鄉長,弄得範書記臉色不好。馬副縣長表態說,我就討厭那些光說不幹背後挑刺的領導!這次由泥療引起的礦物泥合資企業是很有前途的!不僅僅是吸引了外資,更重要的是為全縣提供了寶貴經驗,深化農村改革就應挖掘本地資源優勢!回頭向全縣推廣嘛!說完拍拍何鄉長肩膀,也拍拍邱滿子的肩膀。邱滿子心裏平衡一些,總算替何鄉長挽回了麵子。

下午談判,邱滿子想躲卻沒能躲開,代表村裏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將股份分成壓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裏出廠地出資源出水電設施,日方出設備包銷售。工人從當地招聘,雙方出管理人員,日方暫時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邱支書任總經理。企業定名為藍渤美容用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簽了協議書,一行人由何鄉長、邱支書和邱滿子陪著住進縣城外賓樓,吃喝一頓,又去歌廳卡拉OK一把。邱滿子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傻呆呆地坐著喝飲料。邱支書卻摟著陪酒的在舞池裏瞎蹭。邱滿子心裏埋怨邱支書瘦狗屙硬屎強挺著。何鄉長湊過來對他說,小邱去學著跳吧,日後考察幹部也算一個優越條件呢。邱滿子的心鬆活了,另一曲開始時何鄉長給他拉過一位陪舞舞女,他就怯怯地下到舞池裏去了。他聞到了舞女身上的香氣,很暗的燈影裏他竟能看見她臉上有密密的小雀斑。小姐問邱滿子是幹啥的。邱滿子說你看俺像幹啥的?俺像書生?小姐搖頭。邱滿子又說,俺像老板?小姐還是搖頭。舞曲盡了時小姐笑著說,你像幹部!邱滿子哆嗦了一下,心裏十分得意。他走到洗手間,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形象,竟也多了幾分自信。

日子美好如初。

日商將一套韓國淘汰下來的舊機器運到太極地時,太極地上土建工程幾乎完工了。邱支書就著在太極地旁邊空地放電影的空當,將與日商合資的事情跟村民們講了。村人覺著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別說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撿的,不就是泥嗎?雪蓮灣太極地最不窮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讚許村委會幹部的眼光和魄力。邱支書氣氣派派地在人群裏穿行,從眾人的眼光裏搜刮著久久渴望的東西,招搖得很。不久前他的處分撤銷了,春風得意,夜裏往齊家寡婦那裏也去得勤了。邱滿子沒有講話,但他從村人的冷漠裏感到某種潛伏的**。他覺得這世界說亂就會亂,人都變得不像原來的人了。

邱滿子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開工前的第一場風波是由太極地慘案的石碑引起的。小小紀念碑本來幾乎被村人遺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視察工地看見那石碑,也沒細瞅,就下令將把它挪到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麽傳開的,村裏的幾位慘案親屬就氣呼呼地找邱支書。邱支書是抗日女英雄的弟弟,自然要站在這邊說話,他覺著日商財大氣粗忘乎所以,簡直是拿他不當回事兒。他找到小林先生質問,為什麽要把石碑搬走?小林先生解釋說,石碑那塊地要建車庫。邱支書漲成一張猴腚臉說,車庫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問為什麽?邱支書說,因為你是日商!小林又蒙著問,日商怎麽了?邱支書說,那是一塊什麽碑,你狗×的知道不?他拽著小林先生就去河堤上看碑。小林先生蹲下身細瞅一會兒,說,我當時不知道。邱支書說,群眾有意見呢,對企業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太極地,悚悚地生出懼怕來,他想自己不能軟,這些農民膽子大得能翻天,第一次較量就軟了,日後他們會得寸進尺。小林先生硬硬地說,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寧可關了也不能讓步!邱支書火了,三說兩說就與小林先生大吵起來。在工地上刷油漆的胖丫瞧見了,急急將工棚裏下棋的邱滿子叫來。邱滿子心裏急得很,飛快地跑去老河口。黃昏的老河口被霧攪得模糊了,像裹了層厚厚的老帆布。邱滿子先聽到的是邱支書的吼叫聲,這聲音像是在他腦殼上紮了一道鐵箍。他問清了底細,心裏就來氣,勸勸小林先生,然後將邱支書拉到河坡的泥壩後麵說,三叔,你又發揚抗日傳統了吧?日商怎麽說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塊石碑將外資攪黃了,俺就再也不管啦!邱支書嘟囔說,他媽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說啥,老百姓也看不過眼哪!邱滿子說,你老簡直蠢到家啦!搞經濟可不是鬥氣兒!邱支書不服氣,搞合資得相互尊重,俺就情願做奴才嗎?邱滿子擺擺手說,咱不爭論,你靜下心來想想,想通了給小林先生把話拿回來,忍一忍,不丟人哩!邱支書悶悶地不再言語。可那邊的胖丫又雙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鬧了起來。胖丫急三火四地將邱滿子拉來是想給父親請幫手的,沒承想邱滿子倒將父親熊了一頓。她不敢跟邱滿子鬧,滿肚的怨氣隻好往小林身上泄了。她扭著屁股,一躥一躥地蹦起來,唾沫星子飛濺,引了工地上許多人圍觀。小林先生臉色寡白,氣得渾身抖抖的。邱滿子聽見吵鬧忙趕過來,看著眼前潑婦樣

的胖丫,心一下涼了。這就是自己未來的妻子嗎?六月,該詛咒的六月黃昏,叫人說什麽呢?他喝住胖丫,默默呆愣了一會兒,然後,邱滿子當著眾人說,胖丫,你過來。胖丫看邱滿子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裏發虛,悻悻地挪過來。邱滿子很平靜地站在胖丫身邊說,你罵小林先生不對,人家是客,去道個歉!他這時看見,胖丫的頭發被風吹成老鴰窩了。

胖丫扭身說,俺不去!

去!邱滿子惡狠狠地說。

胖丫害怕了,慢慢挪著身子,挪幾步,看看邱滿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幾步,再看看臉色陰沉的父親。邱支書軟了,示意她過去。冷靜下來的邱支書也覺得小林先生是很重要的。胖丫挪過去,訥訥道,小林先生,俺對不住啦!說完就哭著搖擺著跑了。

邱滿子說,小林先生,日後咱是一鍋水裏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點,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尷尬地笑笑說,沒什麽。

邱滿子很沉地歎了口氣。

在太極地沙地與泥地交接的地方,幾隻受驚的海鳥濕漉漉地騰空而起,落在電線杆上聒噪。邱滿子注視著太極地,背向著父親的泥窯。父親這會兒無法看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修長的背影。窯火熊熊,暖著冷秋天氣。一晃就是秋天,秋日太極地的顏色變得格外深重。邱滿子眼裏的太極地已經完全變了過去的模樣,高大的廠房和泥龍般的生產線就像一張惱怒的人臉。他站在那裏幾乎聞不到一絲昔日打鼻子的鮮氣。礦物泥銷路之好是村人沒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邱滿子才讓邱支書將情況報上去,後進村眨眼之間就小康了。小康村掛匾那天村裏著實熱鬧了一番。邱滿子又寫了一篇報道,在報紙電台發了出去。縣裏和外地來參觀取經的人很多。問到他們有何經驗,邱滿子說主要是開發新的資源優勢。邱支書不以為然,他說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國走走。參觀的人如獲至寶,回去就張羅著出國考察。邱滿子瞪邱支書一眼說,又出麽蛾子,害人不淺呢!邱支書拖著很重的鼻音說,等礦物泥廠年初分紅,咱他×再去美國轉轉!邱滿子見邱支書又把持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說,還提出國呢!差點把你擼嘍!邱支書嘿嘿笑道,你小子細想想,沒有出國這引子,咱能搞合資礦物泥嗎?咱能搖身變小康嗎?邱滿子沉下心想想一步一步的折騰,鼻子就酸了,他說,咱這是一腳踢屁上啦!三叔,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邱支書齜著一對馬牙說,你小子少教訓俺!沒多遠,俺就是你老丈人啦!咋樣,快跟胖丫結婚吧!邱滿子不置可否地看著邱支書。現在他想甩掉胖丫的心思愈發強烈,可想想該回鄉政府了,又怕影響不好。胖丫到底是沒過門的黃花閨女,讓他給睡了,怎麽也不好說。胖丫不是衣服說脫就脫說穿就穿上的。

這天閑下來的時候,邱滿子默默地來到父親的泥窯。父親也在五次三番地催他與胖丫結婚,他就是不應承。他孤零零地站到天黑,父親喊他回家他也沒表情,末了說俺心裏亂,就替你看窯吧!父親歎一聲,歪歪斜斜地牽驢走了。天黑得純粹了,邱滿子就鑽進泥鋪子裏看書,沾了開發礦物泥的光,這裏也有了電燈。書翻到一半,他就聽見肚裏咕咕叫了。這時又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響過來,邱滿子一猜就是胖丫,故意拿書蓋住臉,斜靠著被垛裝睡覺。胖丫進屋來大聲武氣地喊他兩句,把蓋在他臉上的書掀掉,坐在他身邊喘粗氣。邱滿子沒好氣地罵,你他×愣頭巴腦的,就沒個溫柔勁兒。胖丫噘著嘴巴賭氣說,海裏泡著去找溫柔。說著就將籃子上的紅頭巾扯開,掏出一包豬頭肉、一盆白菜炒肉和兩個饅頭,邱滿子心裏就沒氣了。胖丫頭發亂亂的,藍頭巾也歪到後腦勺上去,橫眼說他,快吃吧,對你咋好也白搭,男人都是喂不親的狼!邱滿子確實餓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了幾口,忽然看見胖丫胳膊上的血,問她咋弄的?胖丫說剛才黑燈瞎火地跌了,碰上灘上錨頭紮的。邱滿子心熱了,放下碗拽過她的胳膊掏出手帕給她包紮好。胖丫從沒見過他對自己這樣好過,竟啜啜地哭起來。女人一哭,邱滿子借著燈影看去,又覺得是個寶兒了,瞅冷子親吻她一下。

邱滿子對胖丫邊體驗邊遺忘。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出來,而後像燈籠似的懸著。邱滿子就在一個秋日接到了回鄉政府的通知。走前他去了太極地的礦物泥廠,見了邱支書,也見了小林先生。小林先生設宴為邱滿子餞行,邱支書作陪。邱滿子急著回去,因為他得知範書記有病住了院,得買些東西探望一下。又想著邱支書與小林先生自從石碑事件之後鬧僵了,給他們說和說和對以後合作有利。權衡一下,他還是留下來了。酒桌上邱滿子沒讓邱支書多喝,怕他舌頭賤好話說臭了,邱滿子與小林先生卻喝得醉醺醺。小林先生握著邱滿子的手說,我們是衝你才來這兒合資的!邱滿子連說,別衝俺衝邱支書!邱支書哼了一聲,心裏罵你他×衝錢來的!想想簽了八年合同,邱支書心裏就發寒,這八年抗戰的日子委實不好過。他每時每刻都想將日本人趕走,獨吞礦物泥廠這塊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經當上了。邱滿子猜出邱支書心裏想啥,知道他紅眼病犯了,與村人一樣燒紅了眼。日本人拿太極地的泥大把大把地換錢,村裏分得的太少。沒出三個月村人就嚷嚷著重新劃分股份,狗×的日本人的錢也賺得太容易了!風聲溜進了邱滿子耳朵裏,他跟邱支書說,不管群眾咋鬧,你得把根留住。邱支書那雙眼睛卻眨動著讓人不可捉摸。喝完酒,邱滿子一手抓住邱支書的手,一手拉著小林先生的手激動地說,精誠合作,精誠合作啊!說完就紅頭漲臉地騎車去了鄉政府。

剛過晌午的鄉政府大院空蕩蕩的,地上隻印著稀稀落落的樹影。邱滿子好久沒進這個大院了,今天推車走著,心裏踏實又舒坦,仿佛是這裏的主人。他心情特別好,就哼哼唧唧唱起來。小鄭剛好正晾曬著棉被,看見邱滿子就打招呼說,回來啦!這一陣子邱滿子在鄉裏挺紅,而小鄭沒什麽長進,小鄭從心底裏不快活,但表麵上對邱滿子還是套近乎。小鄭笑笑說,滿子,過來殺一盤!邱滿子也笑說,好哇,多日不見,還好吧?小鄭拿巴掌拍打著棉被說,人走時運馬走膘,你小子真有福氣!邱滿子說,俺一天到晚傻吃酣睡的,福從何來喲?小鄭抱著被湊過來說,其實呀,你與日商合資,最早是我牽的線,也不給我提成!邱滿子臉一下子陰住,說,誰讓你頂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鄭仍舊笑嘻嘻地說,八成都讓邱老邪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邱滿子的臉說變就變,你少嚷嚷這個,俺可沒得啥提成!小鄭說,得了就得了,沒人跟你借!誰不知引資幕後的勾當多著呢!邱滿子啪一聲支好車子說,你他×再胡咧咧,跟你沒完!小鄭抱著被扭頭就走,一邊說別生氣,逗你呢!就鑽進宿舍裏去了。邱滿子氣得青了臉,腿關節走風颼颼地痛,後來進屋一想,跟小鄭生氣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眼睡著了。眯了一會兒,卻被門外女人的說笑聲驚醒,探頭挑開窗簾往外看,是小鄭含情脈脈地送一位姑娘。姑娘長相一般,可皮膚挺白的,一看就知是城裏人。姑娘鑽進一輛桑塔納轎車走了,小鄭扭身回來,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邱滿子覺得所有的姑娘都比胖丫好,唯獨這個姑娘不咋樣。小鄭的對象在他眼裏怎麽會好呢?邱滿子轉回身,開始拾掇屋子,桌上落滿塵土而且還彌散著一股怪味。正忙乎著,邱滿子腦子轟地一震。他想起了範書記,就扔下抹布急忙跑去辦公室問清了住院地點和房號,關上門,推車去了鄉政府對門的小賣部,買了罐頭、麥乳精和雜七雜八的水果,滿滿的一大包放在自行車上,徑直就去了鄉醫院。範書記得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鄉裏領導和各企業經理廠長們來時都把東西放外屋。範書記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範書記很自覺,輕易不放人進來,邱滿子來了卻破了例。範書記剛輸完液眯眼靜躺,聽見邱滿子的聲音就說,讓小邱進屋來。

邱滿子輕輕進了病房,親熱地喊了聲範書記好些了嗎?範書記耷拉著眼笑笑說,小邱來啦,我真高興啊!範書記老伴說,老範愛才,總念叨你寫得好,是咱鄉裏的秀才。邱滿子說,範書記有啥事隻管吩咐。範書記問他,村裏礦物泥廠怎麽樣?邱滿子說效益挺好。範書記說,我接到了村裏有人寫來的反映信,說礦物泥廠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邱支書出賣集體利益!邱滿子一顆心被揪得緊緊的,沉吟一會兒說,範書記,說實的,現在看來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虧。可當初並沒人說虧,誰知道這臭泥能賣錢呢?弄成了,誰都想吃一嘴,那樣工作就沒法幹啦!範書記嗬嗬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氣啦!鄉黨委會給你們撐腰的!邱滿子心裏丟不開,嘟囔道,範書記俺擔心村裏要出事!村民對日商情緒很大呢!範書記說,我們搞改革,不能像孩子一樣翻小腸,整個國家都在摸索,何況我們?我心裏有數,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還要在基層好好鍛煉。邱滿子聽範書記的口氣還要把他打發到哪個村裏,就急著說,範書記,俺想在鄉政府鍛煉!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難,左不是右不是,煩死啦!範書記截斷他的話說,不能這樣講,老百姓是水,我們是魚,魚兒離不開水!這種說法好像過時了,但我們鄉政府也要轉變職能,多為下邊提供服務!邱滿子對這話不感興趣,隻惦記著下個月的換屆選舉,使著勁兒往內情裏透,問道,鄉裏下步的宣傳重點是啥哩?範書記說,馬上進入鄉鎮級換屆選舉啦!要配合縣人大做好宣傳!讓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與權利!記住啦?邱滿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範書記開始喝水吃藥,邱滿子說了幾句好好養病的話就起身告辭。範書記臉皮皺著吃完藥,又說,小邱哇,好好幹吧,往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這次換屆鄉黨委將重點舉薦你呀!邱滿子終於從範書記嘴裏討了底,心裏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寬慰。這是從何鄉長的對頭嘴裏說出來的,何鄉長那裏就更沒問題了。回到鄉政府他又找了何鄉長通了氣,然後就勁頭十足地投入全鄉的報道工作。

一些日子裏,邱滿子的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想著自己要當副鄉長了,就要由招聘幹部轉為正式國家幹部,變農業戶口為非農業戶口,一生中有啥事還比這事重要呢?如果說還有一樣大事的話,就是家庭問題了。轉非之後,胖丫怎麽辦呢?他的思緒一程一程走進秋的深處。

選舉結果出來了,邱滿子瞠目結舌。政績平庸的小鄭很神秘地殺了出來,當選為副鄉長,邱滿子落選了。邱滿子當下就傻了,渾身軟軟的不相信眼前這一切。他躲進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場。他猜想準是範書記跟他玩袖口裏捏指頭的把戲呢。這老家夥毒哇!邱滿子晚上沒有吃飯,泥塑木雕般地呆坐著。選舉結束後範書記找他談過心,說的啥話他全記不得了。何鄉長十分失望和氣憤,勸他想開些,可邱滿子弄不明白小鄭在鄉裏的群眾基礎有這麽好嗎?好多人來勸他,越勸邱滿子越覺得委屈。邱支書和胖丫來鄉政府看他,他好像認不得他們了。生活擠對出一些非分的念頭,他真想投靠日本人了。小林先生很欣賞他,幾次勸他加盟過來。他當官的心太盛,從沒考慮過。邱支書勸他說,這年頭的事千萬別較真兒,你知道小鄭是啥來頭嗎?小鄭對象的舅舅是縣組織部孫部長,懂嗎?選舉是做了工作的,俺也是代表,還不懂這些?咱認命吧,認命吧!邱滿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話也沒說,覺得臉上燙燙的,一摸才知有淚水在流。邱支書又說,要不就回村裏幹吧,俺退位,你當支書吧!邱滿子還是沒說話。

這時,邱滿子的父親跪在泥窯旁正一遍一遍地詛咒上蒼:老天爺,你有眼嗎?你眼瞎了嗎?你不曉得俺兒處世的艱難嗎?窯火漸漸委頓下去了。父親望著窯火委實斷不透哪裏來的邪氣。

邱支書和胖丫回村了,邱滿子覺得內心無法收拾,就關在宿舍裏練書法,誰也不想見。那天傍晚父親來了。父親說回家散散心吧,然後拉住邱滿子的胳膊,父親的手勁很大,像一隻手銬卡緊了他的手腕子,拉著他就往外走。路上,父親再也沒有跟他說上一句話。回到家草草吃些飯,父親就去泥窯了。邱滿子走到大衣櫃的鏡子前,拽起一瓶子白酒咕咚咕咚喝起來。眼巴眼盼的日子就這鬼樣子?他將空酒瓶摔在地上炸成碎片。胖丫什麽時候進來的他全然不知。胖丫將地上的玻璃片收拾好,坐在邱滿子身邊說,你又喝酒啦!喝成這樣。邱滿子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狠狠地撕揉著,嘴裏喃喃道,你他×的是誰?胖丫說,俺是胖丫,你喝多啦!胖丫沒說完就叫了一聲,肩頭讓他抓出血條子。邱滿子抓她一把問一句,你說你舅舅是誰?胖丫一咧嘴說,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邱滿子又抓胖丫一把說,你爹是誰?是啥官?胖丫沒再答,眼淚就落下來了。胖丫坐在那裏流淚,不說話,嘴巴閉得緊緊的。後來邱滿子眼一直,連打幾個酒嗝,酒氣和冤氣一起噴了出來。胖丫替他收拾幹淨,邱滿子多少清醒一些,將胖丫攬在懷裏,又是親又是啃,嘴裏連說這樣挺好!然後將胖丫狠狠地壓在了身下。

太極地的太極圖案被礦物泥廠塗改得麵目全非。邱滿子注意到太極地上所有的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的人都像影子一樣。從他在這裏出生到現在像一個夢,從操持礦物泥廠到今天也像一場夢。這些夢是由許多人共同完成的。邱滿子走在太極地上,感到了人世的奇妙。入冬時何鄉長終沒整過範書記被調走了,邱滿子幾次要去日商公司,都被何鄉長勸住了。何鄉長說別因為我走你就走,範書記還是比較欣賞你的,我走後你興許就有出頭之日了。邱滿子和邱支書在為何鄉長餞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個人抱一起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縣委黨校搞青年幹部培訓,範書記就讓邱滿子去了,還說了好多鼓勵的話。去黨校之前邱滿子又回到了太極地。太極地在他眼前越發像個謎了。他望著遠處的泥塗,胖丫就悄悄走過來了。胖丫走到邱滿子眼前說,俺送你去縣城吧!邱滿子摟著她的肩說,萬般都是命,俺他×這輩子就該著有你這麽個影子。胖丫聽著上心,就朗笑起來。

臘月底,正是忙年的關口兒,村裏出事了。

礦物泥廠被迫停產,同時激起了一場民變。傳到邱滿子耳朵裏時事情已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起初事情並不大,並且牽扯到了胖丫。跟胖丫十分要好的蓉蓉在包裝車間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婦,在城裏文了眼線修了眼眉,但臉上皮膚粗糙,想弄點包裝好的礦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後沒人了,她偷偷裝了幾袋,又讓胖丫幫她多裝些。她們出車間門的時候,被日方經理助理大島啟和發現了。大島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要嚴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來的對大島恨得不行。大島先生從胖丫和蓉蓉身上翻出了礦物泥,說每人要罰款100元。蓉蓉嚇得哆嗦,胖丫卻滿不在乎。她原先對小林先生還窩著一股氣沒撒,這次又撞上了大島,當下就鬧起來。胖丫罵街不解氣,知道大島聽不懂,就拿出雪蓮灣潑婦打架常用的招數,勾起頭牤牛一樣朝大島身上撞去,同時伸出手抓撓大島的臉。大島躲不及就與胖丫抱在一起。蓉蓉怕胖丫吃虧,就上去拽大島。大島無意中一掄胳膊,就將蓉蓉碰倒在地,腦袋撞上了鐵門的一角,頓時血流一地。她剛懷了孕,送到醫院包紮好腦袋,孩子就流產了。日本商人毆打中國女工!傳到村裏鄉裏和縣裏的話就是這樣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裏大戶,而且蓉蓉的老太爺是被日本鬼子燒死在太極地裏的。兩個家族就炸了,沒去找邱支書,前呼後擁幾十口子人氣勢洶洶去礦物泥廠找大島算賬。小林先生見勢不妙,趕快將大島轉移,然後就找邱支書商量對策。邱支書早就盼著出點事兒呢,當麵糊弄幾句小林,背地裏還為兩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產礦物泥的技術和銷路,日本人滾蛋才好呢。兩家人受了邱支書的支使,堵在廠門口靜坐,要求交出大島。小林先生怕停產,忙去醫院看望了蓉蓉,又連夜與蓉蓉的父親談判,開口就問要多少錢?蓉蓉的父親喝一聲不要你們日本人的臭錢!小林先生沒轍了,隻好去派出所報了案,請求公斷。鄉派出所的人一來,就被邱支書叫去大喝了一頓,而且當事人胖丫按照父親授意一口咬定大島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裏許多對日本人有氣的也跟著瞎起哄,將礦物泥廠攪得像抗日戰場。邱支書在村裏放出口風說,日本人見好就收吧,卷鋪蓋滾吧!小林先生在縣城還有針織廠,跟主抓工業的副縣長混得很熟,眼看著不行了,就將此事捅到縣裏。縣裏領導很重視,認為這關係今後全縣的聲譽,馬副縣長、外經辦主任當即來到鄉政府。何鄉長走後鄉長還空著缺兒,處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範書記身上了。前兩天範書記曾派主抓鄉鎮企業的副鄉長小鄭前去處理。小鄭到了村裏哼哈不動,兩說三說就給頂了回來。沒辦法,隻有範書記親自出馬去平息這場民變。但範書記的權力加上政治思想工作在機關大院暢行無阻,麵對著老百姓則手足無措了。勸說不靈,抓走這幾十口人又沒道理。馬副縣長來到靜坐的老百姓中間苦口婆心地講幹了唾沫也無濟於事。範書記沒了麵子,沒鼻子沒臉地訓斥邱支書,你這村支書是幹啥吃的?你不想幹說話!邱支書眼瞅著禍及自身了,忙去說和。卻不知鬧到這份上他也失控了,連自己閨女胖丫都不聽使喚。到底是範書記有統抓全盤的能力,在最關鍵時刻忽地想到了在黨校學習的邱滿子。範書記對小鄭副鄉長說,快去城裏把邱滿子接來,這小子興許有辦法!小鄭心裏充滿妒意地說,他一個鄉報道員有啥辦法?範書記急赤白臉地說,囉唆啥?叫你去就去!

邱滿子聽小鄭副鄉長前前後後一說,呆愣了很久不說話。他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的,蓉蓉的事隻是一個導火索罷了。邱支書這個抗日英雄的兄弟不生是非就不是他了,邱滿子想。

邱滿子回到村裏天都黑了。冬日年根兒的村夜很燥,凍酥了的太極地在邱滿子腳下脆脆地響著。礦物泥廠沒了機器聲,隻有扭頭時他才能看見父親的泥窯,在暗夜裏像一件古董。走到廠區的那頭,邱滿子遠遠地就瞧見小林先生孤獨地站在那裏凝望著太極地。他猜想太極地在小林先生眼裏肯定是神秘而可怕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沒有那天騎毛驢逛景兒的感覺了。邱滿子沒去驚動小林先生,扭轉身款款朝廠房走去。到了辦公樓前邊,邱滿子看見許多人來回走動。小鄭跑過來急著說,下了車你去哪兒啦?馬副縣長和範書記等急啦!邱滿子沒理睬他,直接去了辦公室。樓道穿堂裏,邱滿子看見兩個家族的幾十口人擁擠著坐著。邱支書率先截住邱滿子說,滿子,這回你胳膊肘可別往外扭啦!堅持最後一下,日本人就滾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戰啦!咱村就徹底富嘍——邱滿子沒好氣地說,你頭腦蠢得可笑,當初都有合同的,況且上級會不管嗎?趕緊撤兵,恢複生產!邱支書臉沉下來說,你個漢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沒招兒!邱滿子哼一聲,去辦公室單獨與範書記談了一會兒,出來就問邱支書胖丫在哪。邱支書說胖丫在醫院伺候蓉蓉呢。誰也猜不透邱滿子要幹什麽,隻見他鑽進汽車去了鄉醫院。在病房裏邱滿子安慰了蓉蓉幾句,就把胖丫叫到外麵。胖丫好久沒見到邱滿子,嬌模嬌樣勁兒又上來了,剛往他肩頭一依,就被邱滿子狠狠地抓住。邱滿子表情平靜地盯著胖丫,盯得胖丫心裏發毛。他在平靜中鎮住了女人。他問,你如實跟俺說,大島先生打蓉蓉了嗎?你他×跟俺撒謊,從今往後就地分手!胖丫支支吾吾說,沒有打是碰倒的。爹說這回可不能輕饒了日本人!

邱滿子說,跟俺走!叫蓉蓉也去!

去哪兒?胖丫問。

到礦物泥廠!

俺不去。

×個蛋的,跟我去!

邱滿子拽著胖丫回到病房。

邱滿子對蓉蓉說,外麵的事你知道嗎?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願意他們鬧,這樣一來,俺日後出去咋見人?邱滿子央告說,你知道嗎,縣裏鄉裏領導都驚動啦!這不算啥,你想村裏好不容易有個合資企業,停產一天損失多大?更主要是鬧不出啥名堂來,再說還有合同呢!蓉蓉喃喃說,滿子哥,你說咋辦哩?邱滿子說,最好是你和胖丫跟俺去廠裏,說出實情,勸家裏人回去!蓉蓉又聳著肩膀哭起來,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嗎?胖丫擁著蓉蓉沒好氣地說,說啥都沒用啦,誰讓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說礦物泥是唬人的,塗在臉上就是個黑,屁事不頂哩!自作自受,走吧!

邱滿子將蓉蓉和胖丫押犯人似的押到廠辦公室樓道裏,讓兩個人一個一個地說。還沒說完話,靜坐的族人就泄了勁,蔫頭耷腦成撥兒地往外走。

邱支書臉上難看地變著顏色。

範書記緊緊抓住邱滿子的手說,小邱真行啊。

胖丫插嘴說,說行也不提官兒!

範書記笑了,這丫頭嘴真刁!

邱滿子說去叫小林先生吧,這還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拉著邱滿子的手激動地說,我猜想就得請你出山啦!邱滿子還是那句話,咱是一鍋水裏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點,往前看吧!剛才你一個人在太極地上發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瀟灑地脫下皮大衣說,愁啥?其實我才沒往心裏去呢!我站在那兒在設計,如何擴大生產,到時你家那泥窯恐怕就得拆嘍!小林先生很有風度地朗笑起來,得意自己的話說得正是時候。

邱滿子沒笑,暗罵,唯利是圖的雜種!

第二年開春兒,邱滿子被提拔為副鄉長。這時節,父親的泥窯被拆掉了。

太極地完全變了模樣,令邱滿子惶恐不安。

邱滿子一回回地問自己:

你想看怎樣的太極地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