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旱船(1/3)

日子順順溜溜過去,熬疲了人,磨倦了神兒,春日來了好些天,喜梅子也沒覺出來。這天她不經意地瞧見後院石碾旁的那株石榴樹了,泥黑色麻麻瘩瘩的枝杈上泛了綠芽芽,她心下便朦朦朧朧生出那個隻有春天才有的鮮活念想來。這個念想很頑固很熱烈,如一條一條十分精致的彩旱船在芸芸眾生間舞來舞去。她巴望著日子快抖出點波瀾來,乏味的日子,簡直不值得去過,委實活受罪。

喜梅子心裏藏著那個很沉重的快意,捷步來到雪蓮灣老菱河入海口的時候,夜色便隨著老帆濕漉漉噗嗒嗒地掉下來了。海風刮得暢,黏黏軟軟漫漫懶懶的海媽子撲臉兒地折騰,老河口的顏色就疊著魚鱗狀的皺褶一層一層黯然。斜風反反複複揉煩了海流子,一會兒潑天野嘯,一會兒汩汩低吟。一線很強的灰光泛起來,喜梅子一閃一閃的黑眼睛被刺痛了,餘後就有一艘一艘機帆船、蛤蜊船、鐵殼船和小舢板鬧嚷嚷不斷弦兒地顛進河道。河岸上擠擠密密黑芝麻般的人群被船上蕩起的鮮腥誘下河坡,遠遠近近激起嗡嗡嚶嚶的鬧響,於鮮活聲裏充盈交易的歡暢,透爽爽醒人神兒。喜梅子急切切地張望好一陣,終於尋到了男人八貴的那艘老舊的單桅蛤蟆船。一盞桅燈在船上晃蕩。

“八貴,德行樣的。”她喊。

嗨唷嗨唷的拉船號子跌落河裏,也吞掉了喜梅的呼叫。她索性急急忙忙朝老船奔去,遠遠地瞧見男人膘乎乎壯凜凜的身子在桅燈影裏晃來晃去,屁股一撅一撅地收網。蒙蒙的光亮塗在他的青葫蘆頭上,盡管腦殼上沾滿油煙和灰塵,依舊放出通紅的豪光來。喜梅子的眼睛盯住男人身穿的由她纖手織就的醬色毛衣上,毛衣織小了,緊箍箍的有點斜,顯得別扭和滑稽。男人出海的日子裏,她忙完酒店的生意,靜下心來就很有意思地想那件毛衣,男人的影子卻很淡很虛了。走得近些,喜梅子腳下就呱唧呱唧泥水響,腳心涼津津的,她也滿不在乎。當她隱隱看見男人毛衣上亂蓬蓬的沾滿汙泥海草,烏一塊白一塊的,她的臉色便很沉很幽地撂下來。從那一天起她就覺得毛衣不是織給漁人的,她的男人偏偏是漁人。她雙眼空茫,柔婉的雙肩也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了,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今天是怎麽了。男人麻溜溜地將網揉成圓圓一團,扔在船板上,便坐下來吸煙,悠閑地吐著煙圈兒,吹吹噓噓與湊過來討價兒的魚販子胡謅。

“這位大哥,貨呢?”是個女販子。

八貴說:“麵條魚,滿籽蟹。”

女販子跳上船,瞪眼撅腚扒拉兩筐貨,歎道:“俺的天神哩,多好的麵條魚。大哥算是撞上財神啦!”

八貴懶懶地斜躺下來,一條腿蹺在船舷上,顫顫的如一柄櫓把。女販子顯然相中了貨,渾身馬上軟了,蹲下身子,拿女人的氣息撩他:“大哥,給個價,麵條魚俺包啦!”

八貴把煙頭噴水裏,輕輕一線紅,“哧!”如滅一顆流星,大模大樣地說:“走吧,俺的價兒賊高,大妹子你包不起!”說著晃晃手指頭。

“20塊一斤?”女販子愣一下。

“不,200塊。”八貴板緊臉。

“想頭頂插扇子,出風頭哇?”

“你不要,算俺老虎吃蚊子白張嘴!”八貴眯著眼說。他的海貨是留給喜梅子酒店的,不想賣又想鬥嘴兒,他覺得漁人望著自己舍了性命撈來的海貨跟不勞而獲的人鬥嘴找樂子也真他×的是種享受。女販子嘻嘻地笑了:

“別誆妹子啦,大哥,天不早啦!”

八貴拍拍屁股爬起來:“你不要,俺走啦!”

喜梅子隱在人群裏看男人演戲似的呆立著,既生氣又好奇。女販子火了,耍了潑勁:“天底下有你這號人嗎?包腳布做孝帽一杠子上天,想賺棺材本兒是不?”

八貴憨笑:“別火啊,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屁,白眼狼戴草帽變不了人兒!”

“驢×的,你嘴巴幹淨點。”八貴顯然耐性不足。女販子更是潑天野罵了:“你個驢養的馬×的,你個挨千刀挨萬剮喂鯊魚的土鱉蟲!”八貴胸脯子一抽一抽呼呼喘濁氣。

喜梅子吃不住勁了,羞辱的怨艾一浪一浪在肚裏翻,湧到眼底就生出淚。她男人八貴罵罵咧咧舞著大巴掌朝女販子撲去。幾個圍觀的漁人呼啦啦攔住了八貴。“好男不跟女鬥嘛!”漁人勸八貴。八貴望著被人拽走的女販子,昂頭很有氣勢地啐了一口怒道:“呸!騷鱉!”然後就怪怪異異地扭歪臉笑。喜梅子直柞柞地傻挺著,來時的那縷快意消失了,仿佛沉重地背著啥包袱。八貴抖了抖肉囊囊的胸脯子,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彎腰顫索索把網推進艙裏鎖好,便矮身走至筐前,青筋突跳的大手摳緊筐沿兒,身板子嘎嘣嘎嘣一陣輕響,右臂一橫一滑,身子一扭一聳,沉甸甸的漁筐拋上了肩。姿態充滿壯美,唯有筐子裏嘩嘩啦啦的稀湯薄水損傷了極好的畫麵。他走到船頭,又扭回頭衝一個年輕漁人喊:“四喜,給哥哥看著那筐螃蟹。”四喜應聲沒落,他便甩著大腳片子,哼哧哼哧踩上了濕漬漬的河灘。他與喜梅子擦肩而過,喜梅子沒吱聲兒,撲麵而來的一股漚餿腥臊味兒使她惡心,“呃呃”地一陣嘔,吐一口黃黃黏液才清爽一些。她定定心,碎步挪上船,融在灰白的燈影裏。“八貴嫂子,你來啦?八成想貴哥了吧?”四喜叫道。喜梅子不願聽“八貴嫂”三個字,慍怒道:“四喜,以後不準再這樣叫俺,俺是俺,他是他。”四喜不陰不陽地笑:“咋,看不起俺貴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老船海上走!”喜梅子瞪他一眼:“瞧你那副熊樣兒!”說著彎腰一點一點拽起沉沉的蟹筐,螃蟹蠕動的沙沙聲立時染了一船的活氣。四喜搭手扶喜梅子下船,伸手擰了一把她圓滾滾的屁股:“嘿嘿,去跟貴哥炕頭嚼舌頭去吧!”喜梅子罵:“挨刀的,沒成色的貨!”罵著竟咯咯笑了,猴急猴急地湮在暗夜裏。身後的桅燈陸陸續續滅了……

八貴喝完酒四仰八叉一個“大”字寫在炕上,百事不想,怪模怪樣地瞅著女人笑,死乞白賴地拉喜梅子。隔著燈光看女人,恍恍然,似乎有些異樣。她紅撲撲的臉聖潔純淨,黑亮妥帖的黑發在頭頂挽了個丹鳳朝陽,翡翠色緊身襖將腰肢繃得纖纖巧巧,氣息生動。娶了喜梅子,八貴十分得意。女人不僅漂亮能幹,而且是雪蓮灣響當當的“藝花”。她生自舞旱船世家。雪蓮灣花會從很早年月便衍下風俗,尤其以旱船著稱。旱船是花會的一種形式,每年的節日這裏都有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旱船賽。一個一個俊俏俏的女人坐在彩綢紮成船形的一蓬蓮花上,翩翩起舞,手裏彩綢舞來搖去,後邊跟一個一個手擎船槳的艄公搖櫓,旁邊三三兩兩齜牙咧嘴的闊公子鑽來鑽去朝旱船女滑稽地飛眉鬥眼兒,逗得觀眾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漁人的日子是酒伴著愁臉闖過來的,勞頓是勞頓些,可將魚蝦掮出,即可財大氣粗,舞起旱船來也就滋潤活泛。旱船會也便如巧媳扮新囡生生不息了。雪蓮灣旱船會有它獨特之處,祖上傳下的規矩,旱船女和艄公成對,或為合法夫妻,或為旱船女的心上人。世上萬物皆分陰陽,陰陽相合,嚶嚶成韻,天地流轉。當年喜梅娘和她爹舞一條綠旱船著實風光了一陣子。喜梅娘老了,爹也把命丟海裏,娘不再舞船,卻成了名師。村裏生就木木呆呆忸忸怩怩的姑娘媳婦,經她點化,一個一個舞起旱船來便靈活美氣了。喜梅子10歲就跟娘學舞旱船,技藝高超,連娘也遠遠不及了。喜梅舞旱船舞出了名,連小酒店也沾了光,不到10張桌麵的小飯店整日紅火火的。來來往往的漢子們鑽進酒店,醜公子般在她身邊蹭來蹭去的。偶爾也來些幹幹淨淨的“文化人”。望著“文化人”斯斯文文的樣子,喜梅子心底泛起一股股抑製不住的渴望。她不識字、爹娘不識字,祖墳上也沒有那樣好的氣脈,眼下日子富足了,她就巴望丈夫能成個“文化人”。她做夢都想這事,再也沒有比這更讓她激動的事了。俺一定要讓男人成個“文化人”,她想。

八貴醉眼裏的喜梅子比先前又漂亮秀麗了許多。漁人有烈酒有票子有好女人,還圖啥呢?喜梅子心情抑鬱,很不清爽,生氣地掙脫男人,從櫃裏拎出一隻碎藍花布包,嫻靜地坐在燈下擺出要穿針引線的樣子。“八貴,你就情願當一輩子漁花子嗎?”過了許久她說。八貴幾乎是香香甜甜地睡去了,鼾聲緩緩擠出來。喜梅子很沉地歎息一聲,抖開一麵紅綢布,拿剪刀唰唰裁去豁邊,零零碎碎的布條子呈各種形狀,紛紛飄落,沾在她胸脯和腿上,然後就認認真真一線一線地縫著。她在做那條紅旱船。滿打滿算離旱船會的日子也就不到半個月了。她和八貴舞了多年的紅旱船。旱船的顏色由每對夫妻自定,她不知怎的,她就喜愛綠紅兩種色調。娘和爹的那條綠旱船沒有了,娘給她紮了這條紅旱船。紅軟軟的綢布,每年都要摘下來洗幹淨,再一針一針縫上。她做得很細心,大半夜了也不覺困乏,仿佛是將她一顆紅紅的心也縫在旱船上了。這一刻,她便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幸福陶醉。涼涼的夜氣盤盤繞繞地在喜梅子身邊遊走,對麵屋蕩來的女兒的啼哭,在靜夜裏格外響,引出娘蒼老的含混不清的漁歌子,嚶嚶嗡嗡如一架紡車搖出來的聲音。娘的歌子極古老,似由一個一個單調的音符串起的,傳了一輩又一輩。喜梅子展展身子,依舊縫著。大炕上的男人睡出了細汗,翻翻身子,又冒起汗餿腥臊氣。“水,喜梅,水……”他暈暈乎乎呻吟著。喜梅瞟見男人幹裂的厚嘴唇上爆開一層白皮,就站起身,端來一瓢涼白開水,手捏男人耳朵拽醒他:“沒出息的,灌吧!”八貴翻一下眼珠子,哼一聲,咕咚咕咚喝下去,很沉地噓口氣。

“你還不睡?”他說。

“俺在縫旱船。”她答。

八貴複又沉沉地睡去。

五月的雪蓮灣是一個沒法說清楚的季節。喜梅子掰著手指頭算計的那個喜慶的日子說來就來了。這日的天藍藍的,風柔柔的,天氣是無法挑剔的。喜梅子喊娘也來看船會,娘皺巴巴的老臉濃縮著複雜的內容,搖搖頭。喜梅子說娘你不去那俺們去了,而後就拉著八貴喜顛顛地去了。她們趕到老河口東側十裏長灘的時候,那裏已是人山人海了。蛤蜊皮子顏色的海灘鋪著歡喜無盡的光澤,老河口、老船、古樹、房舍、河汊等景景物物,都鮮亮了。鼓樂隊、旱船隊、艄公隊一排一排,花花綠綠齊齊整整。旱船會的詞兒也換成“雪蓮灣漁民藝術節”,招來各級的頭頭腦腦、記者、商人等身份各異的人,說明再也不是漁人的自娛自樂了。鄉長手擎的長角海螺號嗚嘟嘟響徹之後,鑼鼓吹吹打打鮮鮮亮亮炸開,一撥一撥的旱船女踩著大秧歌的鼓點,仙女下凡般地晃出來。忽悠悠一片白,忽悠悠一片紅,忽悠悠一片綠,忽悠悠一片藍,染了一灣的火爆,搖得大海灘都耀耀熠熠顛動了。

喜梅子臉紅紅的充滿了喜氣,紅暈衍至脖根兒,嫩如花莖。她很盡興地舞著紅旱船,綴幾星蝴蝶斑的鼻尖滲出許多細小晶亮的汗珠兒。八貴也神神氣氣地舞槳,沒了拘束和遮蓋,自由自在大模大樣與女人配合默契。起初,她們這抹紅埋在花海裏,不顯山不露水的。等過了一段時間,這一對便在觀眾眼裏燃起一蓬豔火來。喜梅子人模樣好舞姿也優美,腰肢靈活地一扭一扭,腳尖蜻蜓點水般乖巧彈跳,白藕般胳膊呈弧狀,東一甩西一擺的。她豔紅小嘴巴熟蛤蜊般張開一些,唇紋明晰,如兩瓣肥碩熱烈的魚舌,仿佛有無盡的魅力都沉埋在那裏了。她扯去了人們的視線,惹一溜兒觀眾咂舌讚歎。

“絕啦,這才叫爐火純青啊!”

“這娘兒們全蓋啦!”

“和她娘當年一個樣兒。”

“嘿嘿,她那傻爺們兒差勁兒。”

“咋個熊法兒?”

“懶驢子上磨瞎繞騰。”

“嘿嘿……哈哈。”

人們的議論飄進喜梅子耳朵裏的時候,也讓八貴聽見了。他不氣不惱,咧開瓢兒似的大嘴,嘎嘎笑,歪歪扭扭如舞醉棍。喜梅子依舊喜盈盈的,隻是拿孤傲的目光壓著旁人的目光。紅旱船燃燒得越發旺了,灼得她渾身水澇澇的,兩眼發黑。男人的葫蘆頭變得小小的,搖來晃去地蠻像回事。八貴也覺得自己與喜梅子是天撮地合的一對兒,沒啥不般配的。他自信紅旱船永遠像個“情結”,維係著他們從頭走到尾的。不知啥時候鼓樂改調了,換上一曲古老的《步步緊》。急雨似的梅花十六點兒,催得旱船女和艄公子身貼身,腳擦腳,快速疊碎步,前走走,後退退,左三步右三步,踢踢踏踏,洋洋灑灑,旱船伴著曲點舞,樂不盡花不盡,旱船會地地道道走向**。喜梅子身子擰得活,步子也靈。八貴瞪眼鼓腮,頭四下晃,肚裏凝一口真氣,一步壓一步追著喜梅子舞得急,頭上汗珠子一顆一顆甩落。小兩口似舞以醉地踩著“梅花點”,惹一群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他們。用兩艘對扣在一起的舊船搭起的看台上,擠著踮腳的各路客人,看喜梅子和八貴舞船。人騎人的牆太高了,有的小孩竟然猴兒似的爬上桅杆手搭涼棚朝那邊看。客人們看不清爽,隻能瞧見喜梅子被紅旱船映紅的秀發一甩一甩的,像情人告別的紅頭巾。還有八貴的後腦殼在日光裏白亮亮的,如一個拋來拋去圓圓的冬瓜。一個身著西裝、白白淨淨瘦高瘦高的客人問鄉長那對舞船的是誰。鄉長說是八貴兩口子。客人在小本子上記記畫畫一陣子,嘴裏發出很響很脆的咂巴聲。

白秋秋的日頭爬上正頭頂時,旱船會散了。喜梅子和八貴被一群領導、記者圍了,淩淩亂亂地說了好些話,才掙脫出來。喜梅子很得意,又跟鄉長在老船根兒下咬了一陣耳朵。八貴抱著紅旱船醋味很足地使勁兒幹咳,喜梅子才急匆匆地走過來,瞪男人一眼,接過紅旱船,與八貴默默地走上河堤。日光很強烈,一杆一杆粗闊,晃起斑斑點點的燥氣,灼得人恍惚軟懶。喜梅子雙腿有點軟顫,但她心裏珍藏的那個很沉重很神聖的念想又頑強地鑽出來了,竟使她忽略了男人身上湧起的汗餿味兒。她終於說:“貴,俺有當緊事跟你說。”

八貴像頭倦驢,吸溜一聲鼻子。

“俺跟你說話呢!”

“誰又沒堵你嘴!”

“嘻嘻……”她先樂了。

八貴扭頭:“靠,啥好事兒?”

“俺跟鄉長說定給你找了美差呢!”

“啥美差能輪到俺頭上?”

“灘溝村小學缺個老師。”

“俺是那塊料嗎?”

“你是高中生,有指望熬個吃皇糧!”

“俺能吃皇糧?”

“就看你的啦!”

八貴臉一沉,道:“別××幹海灘撒網,瞎張羅啦!”

“咋,你怕去不成?”

“沒那金剛鑽兒,別攬瓷器活兒。”

喜梅子火了:“土鱉蟲,不爭氣!”

“不爭氣?俺八貴不是孬種!”

“那你……”喜梅子斜他一眼。

“老師這個孩子王能掙幾個錢?”

“咱有幾萬了,不缺錢!再說,俺也能養活你!”

八貴撇撇嘴:“讓娘兒們家養活,還叫男子漢嗎?”

喜梅子呼哧呼哧喘了:“八貴,俺送你當‘文化人’是抬舉你,你倒狗咬月亮不知天高!”

八貴剜她一眼,道:“你螃蟹吐沫兒,白搭勁兒!”

“你到底幹不幹?”

八貴說不幹不幹。

喜梅子收住腳,氣抖抖將紅旱船往腳下一戳,臉上現出倦慵慵的失望樣兒,很複雜的淚十分泄氣地圈在眼窩裏。八貴搖搖晃晃的身影變得很薄很醜,日光在河堤上被他踩成無數碎片。他蹶躂蹶躂走出老遠,喜梅子也沒再喊他說話,關上心扉,一切欲望留待熱血慢慢融解。日影裏的紅旱船曬得黑黝黝的,貯滿了她的愁緒。

喜梅子心裏單一的積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趨於平靜。家庭能平靜終歸是好的。潮漲潮落,日子平穩過。八貴出海攏灘,回家裏就覺出女人的異樣。喜梅子的沉靜,讓他驚驚生出些恐懼來了,像他這路漢子,就怕這種無依無托的憋屈。過這種沒滋沒味的日子,還不如掉進海裏稀裏糊塗懵裏懵懂死掉算了,八貴想。一晃兒就是夏天了。八貴再次出遠海回來,單桅老蛤蟆船徹底顛垮了,浪裏闖灘折了龍骨,不大修怕是不行了。漁人沒了硬實的船,就像斷線的風箏一樣空落落的。修船的日子裏,八貴心裏很躁地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地不說出口,豆幹飯燜著。喜梅子直愣愣地捅破這層紙。女人忽然像條紅旱船,把男人的天空織成紅旱船模樣的怪圈兒,任他怎麽掙脫也走不出去的。八貴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蠱惑,不大情願而又服服帖帖地鑽進裏麵去了。八貴終於說俺願做老師試試。喜梅子先樂了,把肩頭矮下來,香噴噴的頭擱在八貴寬厚的肩上,竟嚶嚶地哭了。她的哭聲如夜鶯輕唱。

八貴知道她為啥哭。

喜梅子說:“俺早料到有這麽一天。”

“你這麽自信?”八貴問。

“萬般都是天意。”

八貴憨實地笑。

“人哪,為啥一棵樹上吊死呢?”

“為啥你不去幹?”

“你比俺強!”

八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覺得自己猛然高大許多。夫貴妻榮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躊躇滿誌地閉上眼,似要把未來日子詳詳細細排擺排擺。喜梅子就去找鄉長了。鄉長愛抽鬼子煙愛喝茅台酒。她舍得花錢帶來許多。鄉長說灘溝小學的空額填上了。喜梅子心尖抖了一下說:“鄉長,你就再想點別的法兒吧!”鄉長撓著頭皮說得找縣教委的頭兒商量。於是喜梅子又逼鄉長領她去了縣城教委主任家。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早晨,鄉長派鄉文教助理將八貴任大麥鋪小學教師的一紙批文送來。“俺的天神哩,孩兒他爹終於從一個漁花子成了文化人啦!這年月隻要你認真去做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喜梅子想。

八貴拿到批文癔症症癡呆呆好一陣子,睜圓一雙眼睛切切地朝老河口張望,他啥話也沒跟喜梅子說,便獨自去了船廠。他終於從淩淩亂亂的白茬船堆裏尋到了自己的那艘單桅大肚蛤蟆船。船已修好,還沒刷桐油,白森森的茬口在日影裏閃閃爍爍的,有些空幻縹緲,新鮮的木頭香味兒在船的上空悠悠不絕。八貴使勁嗅著這種香氣,緩緩蹲下身,吧嗒吧嗒地吸煙。他的耳畔又響起悠遠凝重的轟轟潺潺重重疊疊的潮音。聽不到這種絕妙的聲響,他很難順暢地過日子。他手抖抖地撫摸著平平滑滑的船板,心裏積滿委屈,一時竟濕了眼眶兒。

“貴哥,貴哥,你是咋啦?”

四喜屁顛屁顛地湊過來。

八貴狠歹歹地望著四喜說:“四喜,你驢×的過來!”

“啥事?貴哥?”四喜過來蹲在他身邊。

八貴的頭痛得像個空壇子,心事很重地對四喜說:“從今日起,俺這條船由你用吧!”

“你又買新船啦?”

“不,俺當老師啦!”

“孩子王有啥當頭?”

“俺們那口子喜歡。”

四喜拍手拍腿地咒:“你那娘兒們真是瘋啦!”

“沒有。”八貴說,“瘋了倒好……”

“這年頭賺錢的是大爺,別的都是孫子!”四喜很世故地罵。八貴粗粗的喘聲像伏天裏拱牆的豬。四喜又說:“這事就拍板啦?”八貴終於苦著臉說:“拍啦!是罪也得受。娘兒們家也是盼咱好,說不定還能混個人模狗樣出來呢!”四喜說:“你心裏苦,她知道嗎?”八貴說:“知道不知道還不是一回事兒!”四喜歎一聲又說:“貴哥,你變得越來越不是你啦!”八貴罵:“屁話!”依舊甕一樣蹲著。幾粒鳥屎淅淅瀝瀝掉在八貴頭上肩上,他沒去擦。四喜沉吟一會兒說:“貴哥,你高高興興去吧!話又說回來,當一輩子漁花子,賺多少錢也是下三爛!也許,喜梅嫂是對的。”八貴沒吱聲,顫索索站起來,扭身便走。四喜說:“貴哥,這船。”八貴嘴裏像含著橄欖般口齒不清地回一句:“你看著辦吧。”四喜連著喊:“俺給你租錢,你啥時回來都成。”八貴大大咧咧搖搖晃晃地走了。走上老河堤時,他還扭頭朝他的船張望,滿臉的眷戀,咬肌一閃一閃的,眉心處脹出肉疙瘩。

八貴像個沒魂兒的螃蟹,逛逛蕩蕩到天黑才回了家。小酒店裏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漁人嘰嘰嘎嘎地喝酒。他從偏門閃身繞過去,看見喜梅子端來酒、菜和餃子。喜梅子喜眉喜眼地說:“吃餃子吧,茴香海貝餡的餃子。”八貴佯裝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樣子說話,呷酒,吃餃子。喜梅子卻十分喜歡男人假門假道的模樣,她覺得男人開始脫俗了。屋裏燥熱,幾杯酒下肚,八貴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總也散不盡的漚餿腥臊氣又將喜梅子嗆得好一陣嘔。她說:“他爹,你出海累,俺店裏忙,好久沒在一起好好睡覺啦!你喝完酒,在後院水缸邊好生洗個澡兒,俺們早早兒睡。”八貴哧哧笑了,心下驀地生出男人陽壯壯的念想。他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出了屋,在後院石榴樹下酣暢淋漓地撒了一線長尿,而後便劈裏啪啦脫去短褲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樹下的石碾。石碾是殘破的,經一天日曬,熱嘟嘟癢兮兮的。八貴躺上去,望著滿天醒著的星兒,舒舒服服地念叨著隻有自己才明白的話,不知不覺地迷迷糊糊合了眼皮。海邊大如蒼蠅的蚊蟲喚醒他,給他赤條條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絳紫色的肉包當紀念,他頓覺渾身奇癢無比,詐屍般跳起來,一蹦一蹦兔子似的蹽到房簷下,抱來一捆幹幹爽爽的辣蓼草,點燃,煙一大塊地方,驅了蚊蟲又能照亮兒。八貴用腦殼大的葫蘆瓢從缸裏舀出清水來,“嘩”地扣在頭上,然後張開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泥球沙沙落。辣蓼草脆脆地嘎吱著,如閃閃跳跳的漁火,將他健壯的骨架塗一層暗紅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一條涼涼的滑膩膩的東西從他後脊溝裏滑落,“叭嘰”摔在石碾上,一閃,便沒了蹤影。八貴愣怔的時候,喜梅子拿圍裙“呼嗒”著濃煙挪過來。她讓八貴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給他搓背,揉得他骨節一陣輕響,背肉上鼓出一道一道紅,如熟透的紅柿子。八貴“呀呀”喊姑奶奶求饒,她依舊不理他的茬兒,她要徹底除去他的汗餿腥臊氣。喜梅子邊搓邊說:“貴,明兒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八貴說。

“記住,樹長一張皮,人爭一口氣,好好幹!”

“嗯。”

“記住,別像抱著豬頭找不到廟門兒的主兒似的,神氣點。說話辦事就得有點那個樣子,別讓人拿土兒!”喜梅子眼睛盯著他的後腦勺說。

“嗯。”

“多帶些錢,大方點,別讓人罵小氣鬼!”

“嗯。”

“多長心眼兒,多看書,將來考師範吃皇糧!”

“嗯。”

“家裏啥也不用你惦著。”

“嗯。”

辣蓼草一會兒就燃盡了,嗡嗡嚶嚶的蚊蟲一團一團將他們卷進屋去……

來來去去月把光景,八貴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實大麥鋪村離家也隻有八裏地。開始上班時校長讓八貴管些後勤,隨後教體育,而後就正正規規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級班主任。這是北邊十個村子的聯辦小學,一個班就有50多號人。每次回家來,喜梅子總愛聽八貴吹吹噓噓地講學校裏雜七雜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蝦,眼底生出無限溫情。她覺得自己男人還是挺精到挺有前程的。她一點一點發現丈夫真的變了,很粗很硬的頭發也留下來,如抹了凡士林油般亮,紫紅的臉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處。一入秋,西裝一套一套地更換,良友煙一直頂著,說話也變得咬文嚼字了,言語間躲躲閃閃,很含蓄很幽默。他說業餘學函授課程,得好多好多錢。喜梅子幹脆把幾份大額折子甩給他,讓他自己掂掇著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顧不上照顧他,他一個爺們兒家在外混碗筆墨飯,也夠難為他了。秋天的日子裏,喜梅子精神好極了,店裏店外家裏家外的事都壓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覺出累。她肚裏裝著一個紅旱船般大的希望。她朝朝暮暮巴望的東西,就像秋果掛在樹枝上,伸手一摘便實實到手了。她不願采摘,她最理想的秋果不是這一個,還在遙遠的天邊晃蕩,能走進像秋果一樣富有色彩的夢幻裏去就夠了。酒店裏雇來的夥計們背地裏嘁嘁喳喳地議論:“瞧,老板娘都風光成仙啦!”喜梅子終於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仿佛一下子摟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別人說啥,她都賞回一個很沉實的笑。

晚秋的一個黃昏,喜梅娘獨坐在後院的石碾上納鞋底兒。灰灰的搖動的炊煙,在她佝僂蜷縮的身子四周盤盤繞繞,在她心頭晃出無數虛幻。黃騰騰的煙霧裏有枯葉墜落的響聲和啥東西蠕爬的沙沙聲音,她麻木的神經被那熟悉的“沙沙”聲撩得一陣哆嗦。她惴惴地抬頭循著聲音的來處,驀地瞧見粗粗糙糙的老樹枝上蠕爬著一條紅蛇。蛇頭血紅血紅,一卷一卷地畫圓圈兒,就溜下樹幹,鑽進樹根裏去了。喜梅娘渾身猛一麻脹,幹癟癟的身架軟塌在石碾上。瞬間,她甩了鞋底,爬到石碾一側的缸沿處,惶惶地尋著什麽。沒有尋到缸底的紅蛇,手一軟,骨碌碌滾到樹根下,瘋了似的摳扒紅蛇鑽走的地墊,喉嚨裏攪著一種老貓叫春般的哀呼:“紅蛇,俺們的紅蛇,回來吧,回來吧……”她跪著,手機械地扒著樹根,淒淒叫著。喜梅子將酒店的事安排妥當,就去屋裏奶孩子。她隱隱聽見娘的嘶喊,抱著孩子,顛著奶子,奔到後院:“娘,您是咋啦?神神怪怪的!”喜梅娘的聲氣

和臉相,比即將逝去的黃昏還灰暗,悲戚戚地說:“梅子,不好啦,不知哪個造了孽,犯了神條,招災引禍呀!”喜梅子仍舊一臉疑惑:“娘,到底咋啦?”喜梅娘抖抖道:“紅蛇,紅蛇又鑽地裏啦!”喜梅子也驚顫了一下,臉蒼白許多,定定心說:“娘,八貴已經不出海啦,就別供那紅蛇,別信歪信邪啦!”喜梅娘理也不理女兒,依舊霍霍地扒著土。喜梅子無可奈何地望著娘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料定是八貴那夜裏洗澡,不慎才將紅蛇弄出水缸來的。她實在理不清紅蛇在雪蓮灣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奧,但她知道對於人過七十古來稀的老娘來說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娘不能輕輕鬆鬆放紅蛇走的。娘幾十年來總是向她淒淒地講述那個可怕的黃昏。

雪蓮灣人是信紅蛇的,就像舞旱船一樣悠久,誰也不能把紅蛇從漁人生活裏挑出來。紅蛇被他們供成實實在在的海神。傳說這裏古時叫鯤鵬國。鯤鵬國裏蜿蜒著一條曲曲彎彎的紅沙帶,沙帶上生滿大大小小的紅海蛇。鯤鵬這種凶惡的怪鳥,蔑視紅蛇,常常把紅蛇踩在腳下或充當飾物,衍成沿海鳥圖騰氏族意識。怪鳥**威,海塗災禍不斷。一日裏成千上萬的紅蛇死死纏死鯤鵬鳥,然後紅蛇騰雲駕霧,興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關於龍的臆想也便源於此。漁人為尋個吉人天相,供奉紅蛇。紅蛇能鎮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漁人平平安安。紅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無毒,成年累月蜷縮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喜梅娘信奉紅蛇是有理由的,她懼怕紅蛇盤在老樹上畫圈兒也是有充分依據的。那也是一個秋日的黃昏,她同樣坐在石碾上為喜梅爹納鞋底兒,她被同樣的“沙沙”聲扯起視線,惶惶地瞧見紅如血滴的蛇頭,極神秘地朝她畫了一個圓圈,便“嗖嗖”鑽進樹根裏去了。她多少年也沒弄明白紅蛇是怎麽從水缸裏爬出來的。她跪在樹根下整整扒了三天三夜,終於把紅蛇找回來。可就在那夜裏的一個吞天吞地的大潮裏,牛般強壯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多虧喜梅娘心誠,捧回了紅蛇,要不還不知又出啥災呢!”村裏人這樣說。男人去了,喜梅子便是娘心裏的綠旱船。從這以後,喜梅娘好像換了一個人,紅紅火火的旱船會上再也沒了她光彩豔麗的倩影了。這一年喜梅子開始跟娘學舞旱船,她用的是娘留給她的綠旱船,那一年她10歲。紅蛇的故事從那時就緊緊纏磨著她。其實紅蛇對於她並不那麽重要,她是心疼娘。“大慈大悲的紅蛇,救苦救難的紅蛇,神神怪怪的紅蛇,快回來吧,為啥在這個弱女人的風燭殘年還讓她受苦受磨受劫受熬煎?”喜梅子心裏熱切呼喊著,懷裏孩子也“哇”地哭了。

喜梅娘著魔入咒般地扒著樹根。天說黑就黑了,喜梅子慌口慌心地找了個卜卦先生來勸娘。卜卦先生說老太太怕是鬼魂附了體了,必須如何如何。於是喜梅子按卜卦先生吩咐將一壇子新釀的米酒散散落落地灑在院前院後,又連夜在石碾上燒了幾刀黃表紙。卜卦先生喃喃念著一串符咒:“蛇,坐地神,東風躲躲西風歇歇……”他一遍一遍念,喜梅娘仍舊老樣子。卜卦先生說慢慢來,招回了魂,也就沒得一點事了,而後歎息著走了。不一會兒,轟轟隆隆的早天雷滾來滾去,閃電“劈啪”炸開,天景像燒著了一樣。喜梅子熄了燒紙的堆子,硬是把娘拖回屋裏。然後來勢很猛的大雨點子劈劈啪啪砸下來,屋前屋後充斥瘮人的鬧響,新鮮的米酒氣息被雨水衝洗掉了……

喜梅子躺在屋裏一夜沒睡。她一閉眼就有一盤紅蛇,在石榴樹上盤著,如一顆早落的紅鬆果在樹上臥著。俄頃,紅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紅旱船。她被娘牽著手,在海灘撲撲跌跌地走。天永遠像個紅旱船,娘倆孤孤單單的身影裹在船裏,耐著性子走,怎麽也走不到盡頭。漸漸地,紅旱船變成綠旱船,喜梅子被綠旱船牽到了童年那個綠蒙蒙的世界裏去了。

她原來是喜歡綠旱船的。

“梅子,你願意舞旱船嗎?”娘問。

“願意願意。”喜梅子拍手叫。她雖然僅10歲,身架蠻高的,癟瘦些,營養不良,整個一個小柴火丫頭。娘放下手裏織漁網的梭子,打牆摘下那條蒙了灰塵的綠旱船。娘輕輕彈去一綹一綹綠綢緞上的灰塵,然後來到後院。娘先舞一陣子,喜梅子再將寬鬆綿軟的綠旱船固定在細腰上,學著娘的樣子舞。搖臂,挪步,擰腰,一環一節都由娘手把手教。她望著疊印在地上淡淡交錯陌生的影子,既好奇又木訥。娘將綠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裏,把舞旱船的關關節節點點滴滴說個透徹。喜梅子每日像白天落地的綠蝙蝠在後院撲騰,不些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樣子了。娘笑眯眯坐在碾盤上看喜梅子舞旱船,慨歎良久,秀眼一垂,淙淙淌下淚來。喜梅子茫然地問娘:“娘,俺舞得好嗎?”娘揮手抹去淚花花輕輕一點頭:“好,俺的梅子真聰明。”喜梅子天真地甩著長腔說:“俺長大舞旱船,在旱船會上拿第一。”娘的眼睛裏透出一股悠遠的神往,盯著綠旱船好久好久不說話。喜梅子讀不懂娘的心事,隻能從娘的一聲一聲長歎裏,品悟出日月的艱辛和悠長。娘說:“梅子,舞旱船女人的命苦哩。”喜梅子平添一些豪氣:“娘,俺不怕苦。”娘的聲氣和臉相依舊很灰暗,周身籠著濃濃的仙氣。娘的表情如同埋入黃昏的石榴樹讓喜梅子感到莫名其妙的憂傷。娘久久才說:“梅子,你還小,還不懂人間世理。”喜梅子怔怔地看著娘。第二年雪蓮灣旱船會到了,村裏姐妹們拉喜梅娘舞旱船,娘死活不舞,推出喜梅子。喜梅子噘著嘴巴說:“俺不害臊,就是沒有小艄公。”娘說:“你在學校裏挑一個你喜歡的男孩子,還不容易嗎?”喜梅子眼一亮,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頭。她喜歡小蛤頭,皆因小蛤頭全班學習最棒。她自認機靈,課堂門門不爽手,小蛤頭常幫她。很快,喜梅子把小蛤頭領進家裏,由娘手把手教他舞船槳。小蛤頭與喜梅子同歲,精瘦精瘦,小臉蛋黑裏透紅,一雙黑亮亮的笑眼彎彎的,一株小高粱似的,親熱人恬靜人。喜梅娘倆都喜歡他,連他一把一把抹鼻涕的毛病也覺得挺好玩。喜梅子與小蛤頭一起寫作業,一起舞旱船,一起光著腳丫吧唧吧唧地在海灘上摳小蟹。那個旱船會上,喜梅子和小蛤頭水靈靈熱爆爆地舞著綠旱船,引得觀眾前前後後擠匝匝圍過來,一片喝彩聲悠悠不絕。娘擠在人群裏朝她們一陣深長凝望,偷偷哭了。喜梅子和小蛤頭一炮打響,學校裏搞啥活動也端出他們的節目,春節花會進城,也帶上他們。喜梅子少年的所有向往和幸福都裝進綠旱船裏了。小蛤頭也如這綠旱船,像條小馬駒一樣在喜梅子的生活裏尥起尥落。她與小蛤頭的心咬在一起了。

然而好景不長,那個黑沉沉的暗夜,小蛤頭的黑紅臉相轉為紙白色,蹬腿死去了。他是死在去醫院途中,到醫院才診出他是吃了腐爛變質的蛤蜊肉中毒而亡的。喜梅子的心碎了,如掉進一個盛滿淚水的深穀裏悲傷至極。她再也無心上學,如點了穴位似的呆滯,兩眼空茫地盯著綠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地獨自舞著,忽哭忽笑,瘋瘋癲癲,口裏反複喃喃著:“小蛤頭,舞船來,舞船來……”任娘咋勸也勸不住。夜裏,喜梅子竟搖搖擺擺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個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見小蛤頭搖著綠旱船走了,夜空全是無邊無際的綠影,無數幽幽的綠色幽靈飄飄遊走,搖曳,閃跳。她呼喚著“小蛤頭”跌倒,又爬起,後來跌臥的時間越來越長。娘在後麵追她,她跌倒一回,娘的心就揪緊一次。娘火急火燎地拽回喜梅子,拿繩子把她拴在屋裏。喜梅子依然衝綠旱船傻愣。“毀啦,俺的梅子不能這麽毀啦!天神哩!”娘惶惶叨叨著,眼前又閃著紅蛇頭畫的圓圈兒。娘一想起那個折磨糾纏她的“圓圈”,心裏就打一個結,解也解不開。娘一日一日為喜梅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長滿瘡,噝噝啦啦痛。娘的目光與喜梅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便滑開了。娘就尋著那目光一點一點探到掛在泥牆上的綠旱船上,定住了。第二天早上,日頭還沒長滿實,屋裏僅泛著弱淺的光亮,喜梅與娘幾乎同時醒來,但她們都很驚訝了。

綠旱船丟失了。丟啦!那般突然。

喜梅急眼問娘:“俺的綠旱船呢?”

娘也很吃驚:“怪啦,一宿,咋就丟啦?”

喜梅子跳起:“俺要綠旱船。”

娘將喜梅子緊緊攬在懷裏,哽咽道:“梅子,丟就丟,娘再給你做新的。”

喜梅子一頭紮在娘懷裏,狠狠哭出一攤綠漬漬的淚水。她好些天沒這樣哭過了。隔不幾日,娘將一條絨絨的紅旱船掛在了老牆上。喜梅子看也不看紅旱船,她不喜歡,散不去磨不滅的苦痛,又很強地燃起了她的思戀的焦躁。她失去了小蛤頭的幫助,再也不願走進學校,娘就讓她學著織漁網。後來一些日子,娘舞著紅旱船給喜梅子看。喜梅子冷冷地瞟著紅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著紅殷殷的暈光。她的喉嚨動了動,費力地咽著唾沫。日子久了,紅旱船晃在她眼前,腿腳和手臂便一陣一陣麻癢。那天娘不在家,喜梅子竟悄悄舞起紅旱船。她的身子依然輕盈秀美,雙腳順著旱船會的節奏一下一下彈跳著,心緒終於慢慢遼闊起來。“紅旱船也蠻好的,過去自己真傻真傻。”她想。這個很長的夜裏,喜梅子做了無數個夢,不知為啥,小蛤頭不在夢中,綠旱船也不在夢裏。她忽然覺得前頭隻有一條紅旱船像個昏頭昏腦的月亮在高遠的雲彩裏一湧一湧地遊……

“紅旱船,紅旱船,紅旱船。俺永遠的紅旱船哩!”她心裏念叨著天就亮了,一切又明明白白回到眼前,但她一直弄不清綠旱船為啥頃刻之間就沒了。

噗嗒嗒的風箱聲又響了。喜梅子望一眼熟睡的女兒,便利利索索爬起來。小酒店已開始營業了。她捷步闖進娘屋裏,娘不在。這時候有一種嚓嚓嚓嚓老鼠磨牙的聲響爬進她的耳鼓。她迅疾來到後院,看見娘枯著一頭白發,哆哆嗦嗦地摳石榴樹下的泥土。樹影不知不覺地移著,娘躬著身子,投映在地上的影子很弱很醜。她灰色的肩頭凝著早霞的光亮,又圓又白的頭頂,雪花似的顛動著什麽。娘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剜著雨水浸過的濕土,味道很足的地氣疏疏地升起來,繞到娘的頭上去,漸漸化在日光中了。

“娘,娘哎。”喜梅子輕聲叫著,一股無名的燥熱從心底拱出來。娘像是變了一個人,任女兒的呼叫在耳朵裏飄進飄出,也沒回一聲。喜梅子看見的是一張老皺的走火入魔的臉,臉上汗豆淡白,一粒一粒含在皺溝裏,在日光下閃閃爍爍的。喜梅子愣愣地站著,望著娘專注癡迷的樣子,沮喪地歎口氣,悵悵地走了。日頭爬高一些,喜梅子喊娘吃飯,娘也不動,她隻好讓酒店女服務員給娘端去飯菜。娘神情木然地坐在石碾旁吃了飯,回頭又重複那個令人費解而愚鈍的動作。“人有千般好,總會有一樣不好。”喜梅子氣鼓鼓地嘟囔著,心裏愉快的季節給破壞了,淨幹些東按葫蘆西按瓢的事,是娘聖人喝鹽鹵,明白人辦糊塗事,還是家裏真的要有災禍降臨?八貴,你個×樣的,還不快回來一趟。她又想,心便攥緊了。不幾日,八貴沒精打采地回來了。喜梅子說:“紅蛇鑽進石榴樹根裏了。”八貴有一搭無一搭悶悶怔怔地呆坐著。“俺跟你說話呢!”喜梅子心裏更加慌得緊。八貴沒抬眼皮說:“咋跑的?”喜梅子說:“你還問俺,俺正要問你呀!那夜裏你洗澡……”八貴渾身抖了一下:“哦,許是……”他想起那個滑膩膩的東西。喜梅子歎一聲:“唉,俺倒沒啥,害得娘傷神費力。”八貴說:“明兒俺拿鎬刨刨,能找就找,不能找到就算球啦!再狗×的買條紅蛇來,不就結啦?”說著,懶懶躺在炕上。喜梅子說:“怕是娘不幹,動鍬動鎬犯天條,再換一條怕娘也能認出來。那條蛇,可是俺家祖傳的。”八貴洋洋灑灑道:“那俺沒轍嘍!船上放風箏,由它去吧!”喜梅子望著八貴的臉有些怪,問:“貴,你今兒個不對勁兒,每回到家來總是掰扯學校裏的事,你身體不舒服嗎?”八貴苦著倭瓜臉,定定地瞧喜梅子,久久才說:“喜梅,俺……俺……不想幹啦!”喜梅子心裏亂了,直想哭:“咋,你犯錯誤啦?”八貴搖頭。“學校的人擠對你?”喜梅又問。八貴又搖搖頭。喜梅子眼瞪圓了,拿不容反駁的口吻說:“你要生邪,俺跟你沒完!”八貴嘟嘟囔囔地說:“俺向來就是逮住漁船當鞋穿的主兒,穿大鞋,放響屁,過癮!可學校那破地方,一人八個心眼兒,蠅營狗苟地折壽!”喜梅子厲聲吼了:“你個沒出息的貨,大頭魚背鞍子,一點一點熬唄!慢慢也就習慣啦!”八貴又說:“得六年民辦教齡才準許考師範呢!”喜梅子又狠狠地叫:“六年就六年,俺不圖你別的!”八貴窘迫地垂著頭。喜梅子說:“明兒你給俺回去,別讓俺天上舞旱船空歡喜!”八貴吸溜了一聲鼻子,心裏憋著什麽東西。他想著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心亂著。生活裏的一切像是被霧隔去了,如一世般久遠。他又回去了。隻能回去!

八貴這一走竟好些日子不回來。入冬了,棉衣棉被也是讓人捎去的。喜梅子依然忙。娘依舊神神鬼鬼地在老樹下折騰著,樹根四周凹著大坑,**七纏八鑽的樹根,紅蛇依然沒有影子。年根兒的一個飄雪的夜裏,八貴回家了。他像喝了烈酒似的搖晃著進了房,身上臉上的雪花沒去掃,壯凜凜的身架塌了,膝頭一軟,跪下了:“喜梅,完啦!”

喜梅子駭然吸口涼氣:“這是咋啦?”

八貴泥軟泥軟地癱在燈影裏,隱隱得如一頭瘟頭瘟腦醃醃臢臢的豬,再也沒了教師的體麵和風光。他含含糊糊地說是耍賭輸了錢。喜梅子心顫了,抖抖地像要倒下去。她沒問輸多少錢,錢不比這檔事本身重要。八貴反倒沉不住氣了,絕望的聲音一截一截擠出來:“5萬,那兩個存折兒都光啦!喜梅,俺不是人,對不住你和孩子。”喜梅子方寸也亂了,臉上掛著紫青的悔悟,像落了一層霜。是悔當初送男人去學校?還是悔不該把“折子”全甩給他?八貴最怕女人的沉默,他的稠血呼嚕嚕湧到喉頭,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價的淚珠來:“俺在學校裏待得憋屈,就讓馬大棒拉去賭啦!俺就是開開心,誰知一玩兒就他×摟不住啦!”喜梅子黑溜溜的眼睛似要將男人穿透:“你,你還覥臉子顯擺呢?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擲五點,出色啦!”然後她走到男人跟前,將散了架的男人拽起來。八貴的目光是膽怯的,回避的,躲躲閃閃的。喜梅子心裏那根柱子強支撐著,說:“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謊的人,隻有你八貴才能把俺糊弄到這個份兒上。”圈在她眼裏的淚,終於噗嗒嗒掉下來。八貴也流淚了,嘴巴掂量著字說:“俺不是人,是畜生,沒臉活著啦!俺死前啥都掏給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輸啦。”喜梅子心尖一哆嗦,問:“你……輸給誰啦?”八貴說:“馬大棒。”喜梅子癱坐下來,劇烈的震顫傳導至四肢,又一股腦兒流到汗涔涔的腳心裏。娘顫顫地走出屋子,戳在堂屋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就有熱嘟嘟的一股尿水洇濕了褲襠,囤著的襖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預感還是應驗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八貴狠狠地吐出一口氣,臉相便平靜了,渾如魚目的眼睛絕望地盯著喜梅子的臉。喜梅子久久不語,緩緩地把覷成一線的目光從黑暗的角落裏扯回,仔細研究起八貴的臉,似乎在尋找什麽,看得八貴心裏陣陣發空。“俺不是嚇唬你,俺再也沒臉活在這個家裏了。孩子大了,別跟她提俺這個沒出息的爹!”八貴眼神虛虛的,鼻根處湧出一股辛辣的酸水。喜梅子不再看八貴,目光移至掛在牆上的紅旱船上。淡淡紅綢浴在冬夜的燈影裏,瑩瑩地閃跳著饑餓的光澤,但紅綢上的紋紋路路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裏猛然躥動著胭脂紅色的火鳳凰。全是紅顏色。

屋裏一時很靜很靜。

窗外的雪瘋下,冷風尖尖地呼嘯,屋裏的爐火耀著跌宕起伏的暈光,火鳳凰般燥人。喜梅子眼裏的紅旱船還是忠厚牢靠的,讓她委實不解。她時時念想的不可知的將來,的的確確有個說不清看不見的東西在等她。她看看八貴,看看炕上熟睡的女兒,反複看著,臉相鬆爽一些說:“八貴,俺有哪點對不住你嗎?”八貴搖頭:“是俺作孽,對不住你。”喜梅子呆愣愣望著八貴:“輸了5萬,加上酒店,還有別的地方沒有擦屁股嗎?”八貴說就這些還不夠嗆嘛。喜梅子問:“就為錢你才去死嗎?”八貴哀哀歎著:“俺沒臉見人。”喜梅子苦笑了,說:“你還有救,這時候了,竟然還想臉麵。”八貴垂頭不語。喜梅子說:“你走吧,走吧……”八貴猝然抬頭:“去哪兒?”喜梅子說:“還是那條道兒,把失了的臉麵賺回來!”八貴愕然地瞪圓了眼:“這……能……成……嗎?”喜梅子說:“給你帶上錢,去東北佳木斯俺姨那兒,學兩年吧。俺姨能辦……”八貴的臉很濕嘴很幹,遲遲疑疑地點點頭。這個時候,隻有點頭,眼前剛強的女人才徹底屬於他。他迭了聲表白:“俺日後痛改前非。”

“錢,俺還能再賺。”喜梅子說。

“唉,錢,那麽好掙嗎?”八貴歎道。

“路到天邊又有路。”喜梅子總是這樣想。

八貴眯眯眼說:“俺跟你一起賺了錢,再去行不?”

喜梅子臉頑石般死板僵硬,道:“你這個歪腚葫蘆邪路種兒,這時候還不懂俺的心嗎?”

八貴縮縮地說:“算俺白說。”

喜梅子再也不想說話,而後倆人就默默坐著,天便一點一點亮了。風雪鼓鼓湧湧唰唰啦啦沒個停歇。爐火漸漸熄滅,屋裏清冷清冷。八貴說去跟四喜說句話,就蔫蔫地走了。男人腳下響脆脆的踏雪聲徹底消失的時候,喜梅子忽覺一陣透心涼,她身子如得了雞爪瘋一樣抖抖地蜷下去。她用雙手捂住蒼白的臉,喉嚨裏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風溜進來,搭在灰牆上的紅旱船被風一掀一掀的,活像一隻受了傷撲棱著的大鳥……

熬過正月,八貴得走了。

八貴腳上兩隻碩大的棉烏拉在雪地上急速地踩動,刮刮啦啦響。雪蛇縷縷鑽動,斜風被泊在灘上的船遮遮攔攔後,窩囊多了。八貴在那艘大肚蛤蟆船前收住腳。積雪很厚,老船很幽。凍酥了的老船嘩嗦嘩嗦地呻吟著,仿佛壓在八貴的寬胸脯上,沉沉的,好像要墜到海裏去。想想即將背井離鄉苦熬長日的艱難,眼下能無憂無慮沉到海裏倒是極好極好的。八貴想著,心裏又雲彩裏翻跟頭沒著沒落了。海灘一片空寂,偶爾有一團麻雀唏噓著。他久久呆望著一對一對親親熱熱的麻雀,心裏不由得生出對喜梅子的怨艾。他覺得現今的磨難是女人之禍。

“驢×的,偏偏這輩子碰上你!”

八貴嘴裏噴著白騰騰的哈氣,喉嚨裏火辣辣熱爆爆地咕嚕著,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著駝背坐在船板上,在船板雪層上沒來由地畫著圈圈兒。圈圈兒好似喜梅畫成,逼他乖乖鑽進去,畫地為牢,他不願攪在其中,冷冷地看著,再不肯跳進去一步。“喜梅,你吃苦受累的,圖個啥哩?人有萬般好,就沒結天緣。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八貴想。他長長噓口氣,胸中湧起很沉的落寞與空涼。冷氣貼著船板幹巴巴地遊走,撩起團團雪粉,砸在八貴的臉上一驚一乍的。他眯起眼定坐著,恍惚如一座雪雕。人真怪,一合眼,喜梅子便舞著紅旱船影影綽綽地晃悠。女人身上的萬般好處俱湧來,透著濃烈的醉人氣息,連老船也變得無棱無角地柔順,大海也變了味道,滑去了剛才的嗔怨。“八貴,你個孤兒,有這樣好的娘兒們跟了你,是你驢×的福氣!”他咒著,驀地睜開眼,怔了一下。

喜梅子在船下不遠處站著。

“喜梅,你……”八貴慌慌地站起身。

喜梅子正拿一雙冬雪般沉靜的眼光研究著男人,紅格子圍巾裹著她極鮮活紅潤的一張臉,在雪景裏十分生動,映照得八貴縮小至無形。八貴蔫頭耷腦地走下船時,喜梅子說:“你晚走兩天吧,咱去城裏舞旱船,馬上就得去的。”

“俺舞不起來。”八貴說。

“屈了你啦?”

“屁話,俺有啥屈的。”

“見不得人啦?”

八貴哼哧不語。

“窮人乍富,挺腰腆肚。”

八貴說:“舞來舞去,又有啥用?”

“咋沒用?醒神挺人兒!”

八貴說:“燈草拐杖,借不著力。”

“你呀!這回舞船是縣農業銀行點的。鄉長說銀行非要咱倆去不可!銀行拿花會宣傳儲蓄。”喜梅子眼睛靈活地轉了轉,“說不定,俺養蝦的時候,還能貸咱一些款子呢!”

“想得倒美!”

“試試唄!”

“那行嗎?”

“少跟俺強,你一個爺們兒家遇點難,連舞船的勇氣都沒啦,去了佳木斯也學不來啥能水!”喜梅子惱怒了。

八貴咬咬牙:“俺去!”

喜梅子樂了。仿佛昔日看不見的一切,又**進她的眼裏。日後一切輝煌的設想都要從這次紅旱船進城開始,從這認認真真地舞出第一步,再走向艱難的遙遠。初十那天的天氣不算很好,天陰著臉,不時灑著細小雪花。喜梅子和八貴與村裏20對舞旱船夫婦坐銀行的麵包車去的。下車時雪就大了,紛紛揚揚一片孝白。那位白白淨淨瘦高瘦高的銀行辦公室鄺主任滿臉失望地問領隊喜梅子:“孫喜梅同誌,你看這天還能舞嗎?”他自從那次“雪蓮灣漁民藝術節”裏記下喜梅子的名字就這麽稱呼她。喜梅子爽快地說:“雪天俺們是沒舞過船,可俺們入鄉隨俗,就聽鄺主任一聲令下啦!”鄺主任說:“操持到這份兒上,俺們當然希望風雪不誤,就怕你們吃不消哇!”喜梅子馬上就有一番熱腸子話從嘴裏嗆出:“鄺主任,俺們農民硬實,跌跤、挨凍、挨擠,都不在話下。”鄺主任感動了:“好好,真是太感謝啦!”他說完就吩咐人將印有“到農行儲蓄”字樣的紅底黃字綢帶發給每一對夫婦。喜梅子喜盈盈地背上紅帶子,就去拉癡呆呆的八貴:“噯,傻樣兒,背帶子呀!”八貴臉色銅黑,鼻孔翕張,說:“背個這玩意兒,耍猴兒似的,不丟人呀!”喜梅子瞪他一眼,三下五下就把紅綢帶套在八貴的脖子上,狠狠說:“今兒個你沒有發言權,讓你咋就咋!”八貴勉勉強強套上,心下的一抹不悅中和了那點對抗,便反而有些戲謔的快意。嘭嘭哐哐的鑼鼓響了,花花綠綠的旱船一條一條從銀行院裏舞出來,在旺白旺白的雪地裏分外紮眼。不長時間,城裏主街上便擁擁塞塞擠滿了人。旱船隊湮在人群裏,織成龍形,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閃閃跳跳浩浩蕩蕩,魚貫而移。喜梅子和八貴排在最前麵,紅旱船在雪地上舞著,如滾來滾去的大火球。喜梅子情緒極好,臉紅紅的,眼亮亮的,肥碩晶瑩的汗粒使額頭生光,身上的每個物件都活起來,雪照爛漫。她忽然覺得她不是賭徒的媳婦,她不是窮光蛋,她儼然是擁有全世界財富的女大亨。她的氣勢令村裏知底的人十分佩服。八貴呢,則相形見絀了。他有氣無力地舞槳,身子懶慢地一動一扭,如一條餓癟的小蟲畏縮膽怯地在人群裏穿來穿去。他不敢看眾人,更不敢看喜梅子的眼睛。“精神點兒,別跟霜打的秧子似的!”女人開始向他發出嚴厲的警告了。八貴含含糊糊地應一聲,挺挺胸,做出鉚勁兒的樣子。但他的脊背上像是有一團沉重的東西死死壓著,壓著,讓女人滿意的形象終究沒能營造起來。喜梅子不再看八貴,昂頭舞著,竭力掩飾男人的存在,但終究不能忽略。男人總還是形影不離地陪伴她,就像一個美夢後麵拖著的一個看不清爽的陰影……

中午,雪停了。

鄺主任帶著喜梅子去倉庫裏領犒勞品。鄺主任說:“孫喜梅同誌,今天演得很成功!俺們行長也讚不絕口哇!”喜梅子仍在生男人的氣:“俺演得不好,不如上次。”鄺主任連說:“很好很好。往後俺想跟你們定個君子協定,行裏有啥活動,就請你們。”喜梅子十分欣賞鄺主任有涵養的談吐。她說:“俺樂意為你服務。”鄺主任忙說:“不是為俺一個人,是為行裏。”喜梅子臉紅如旱船。喜梅子便不多說話了。鄺主任很熱情:“往後俺們就是朋友,常來常往吧!”喜梅子好像有一串一串的話,猶猶豫豫很久掏不出來。鄺主任送她出門口的時候,喜梅子終於說:“鄺主任,俺有事兒求你,可又……”鄺主任笑笑說:“別客氣,盡管說吧。”喜梅子喃喃著:“俺想養蝦,難處不少呢!”

“啥難處哇?”

“閨女穿娘鞋。”

“咋講?”

“錢緊唄!”

“你想貸款?”

“嗯。”

“貸多少?”

“三萬。”

“俺跟行長商量商量。”

“別作難,鄺主任。”

喜梅子心裏又藏下這個希望回村了。她胸膛裏有什麽東西燃燒,熾熾烈烈了。第二天,她接到了東北佳木斯老姨的來信。老姨是那裏縣辦師範的頭頭,給八貴辦好了自費半讀手續。看來八貴得走了。該做的喜梅都做了。他該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設的事。八貴無法改變喜梅子桅杆頂上插旗杆尖上拔尖的性子,又怕失去她,他隻有履行虛幻而美麗的壯別。夜裏雪又漫天飛揚,把那一夜沒有熄燈的小屋凍成一團。到翌晨,住了雪,天還不很亮時,八貴帶著行李就要上路了。他和喜梅子來到後院,遠遠看見娘蹲在白皚皚的樹根下鼓鼓搗搗摳紅蛇。娘自從八貴敗家後更

為癡木,除了起早貪黑地摳紅蛇,仿佛再也沒有別的事了。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裏,晃著微弱的白光。八貴和喜梅子同時刹住腳,愣怔怔地呆望著她。娘不為世間一切困擾,依舊不扭頭,專注癡情,連眼珠子也不轉動了。雪片在她凍成紅蘿卜的手裏,碎了,散了,鋪排出的嚓沙嚓沙的聲響,傳到極遙遠極陌生的地方。“俺,對不住她老人家。”八貴啞了聲說,眼骨窩裏爬出濕漉漉的東西。喜梅子很鎮靜,說:“你走吧,見了老姨,就說娘很好。”八貴點點頭,就很沉地歎口氣,擰轉身子走出院子。喜梅子款款跟在後麵,冷冷的街上就晃著兩個人影。街上塑著一個很高很大的雪菩薩,靜靜地看著他們。“菩薩保佑你,俺把心吊在舌尖上盼你。”喜梅子切切地說,“就等你換個模樣回來,當老師,吃皇糧!”八貴又點頭。這些話極像女人唱出的綿長而虛幻的謠曲,反複將他揉得熨帖了。

烈風吹打著八貴的眼睛。

天暖和了,喜梅子就包下了西海灘防潮壩後麵的一片蝦池,成為地地道道的養蝦女。清蝦池、灌水、跑貸款,活兒像陀螺一樣追人,她就得苦掙苦紮地轉著。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總算是走了,還回了兩封很短的信。走就好,人走了,沒有希望便有了希望,走就是希望。希望凝成一口氣,頂日月艱難。活是很難的,日月像搖船得一槳一槳拱;賺錢也就更難,得吃大苦。苦就苦吧,錢難賺屎難吃,世上的錢原來就不那麽好掙的,她想。

這些日子,娘依舊摳她的紅蛇。幫不上喜梅子,她怨娘恨娘了,漸漸忽略了娘的存在。酒店易主,一個叫大芳的小工看喜梅子可憐就留下來給她看孩子照顧瘋癲了的老太太。喜梅子白日忙著往城裏跑貸款,幾次折騰,鄺主任還算夠意思,貸她兩萬多。她訂了蝦苗買了餌料,每天夜裏回家奶完孩子,就裝上小本子,去鄉裏夜校聽專家講授養蝦知識。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圇著身子躺一會兒,天不亮,五更雞蕩開銳銳一聲尖叫,她便去蝦池子幹活了。早晨海灘塗上的霧很濃,紫瑩瑩的,大團大團地遊移。喜梅子扛著大鍬歪歪斜斜晃在霧裏,黛青色上衣被海霧打濕。她一步一步走著。天一點一點變亮,她能瞅見自己呼出的哈氣融進霧裏。灰不溜秋的海堤如一排臥倒的駱駝遠遠地弓起了脊背。她的蝦池就在海堤下。她站定,甩了濕漉漉的上衣,穿一件紅秋衣,霍霍地在蝦池裏麵甩泥。大鍬在她手裏舞著,臭烘烘水漬漬的黑泥被一團一塊地掀到矮堤上。早醒的鷗鳥看了恓惶,一群一群嘀嘀嗒嗒落下又呱呱驚叫著飛走了。天徹底亮了,霞色在她紅撲撲的臉上貼了光,紅亮亮的,日光在她舞動的大鍬下破破碎碎彌彌合合,嘩啦啦聲音濺起一世界。

“喜梅子,早啊。”

“早,您也整池子呀!”

喜梅邊幹活邊與人搭仙。

“八貴那東西也是煙袋杆子,黑了心,這活兒咋能叫娘兒們家幹呢?”

“他不在家,俺能成。”

“呃,聽說你家八貴考上師範啦?”

“嗯哪。”喜梅子響脆脆地答。

“八貴那驢×的算是有福氣!”

人們讚歎之餘又有點惋惜,這朵花沒插對地方。娘兒們家給八貴多少,也是雜燴湯裏的豆腐,白搭。喜梅子不這樣想,男人還是蠻勤快蠻忠厚的,上次進賭場也是別人拉下水的。他憨頭憨腦,卻也有個泥腿勁兒,能成氣候哩。喜梅子被一束一束錯覺的光環愜意地裹著,身上的筋筋脈脈也蓄滿力氣,大鍬起起落落,泥水哇啦哇啦流。最底層的泥水更稀,腥臭氣更濃,就像八貴出海回來身上的那味兒。她惡心了,氣短了,趔趄了幾下,甩了鍬,躬身吐了一攤黏液,再抬頭的時候,眼裏就冒金星子,就要倒下去,倒下去了,她硬硬挺著,擠一口唾沫含在嘴裏,將奔湧的嘔聲完全堵回肚裏去,一點兒也不能讓旁人聽到。後來,她吐血了。

喜梅子沒有被拖倒,留住了日月的輝煌。忙忙顛顛的日子一晃兒就溜到了秋天。放暑假的時候,八貴憨憨氣氣地回來了,人瘦了,黑了,說話做事也有了些板眼。他說學業忙,沒住上幾天就走了,懷揣著女人的厚望走了。喜梅子又多了一重自信。遺憾的是男人在她眼裏竟是一根交錯不清的樹杈子,連一個難忘的背影也沒留下來。男人在她眼裏是不該這個樣子的,怎麽就莫名其妙地模糊了呢?她不敢細想,不敢。艱難的日子隻有活在盼望裏,不成熟的果實別擰,擰下了,成熟的機會便永遠失去。她想著,滿臉內容地盯著一蓬太陽光,目光一截一截探出極遠。

男人這回走後,四喜便來得勤了。每回來四喜都學著八貴大大咧咧的樣子甩給喜梅子很多很多錢:“嫂子,把船租收好。”

喜梅子數數錢,驚訝了:“五千,這麽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這陣子賺得多!”

“嘖嘖,你真能幹!”

“貴哥比俺還能幹!”

“咋,想他啦?”

四喜扮個鬼臉:“你不想他嗎?”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說你,貴哥遠天野舍地抽筋兒,你就不疼他嗎?”

“俺不疼他?誰撐著這個家?”

四喜一臉正經道:“貴哥不願幹的事,就別逼他啦!”

“滾,少出餿主意!”

“快讓他回來吧!”

“回來幹啥?土撥鼠似的海裏鑽?”

“哼,有人想鑽還鑽不來呢!這年頭隻出你這麽個傻瓜,隻撿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說。

“輕骨頭!”

“不管你咋罵,貴哥心裏苦哇!”

“俺清閑啊?誰也沒吃白食!”

“那是你自己找罪受,何苦呢?”

“挨刀的,死了不苦!”

“唉,你早晚逼貴哥吊死在那棵樹上!”

“再胡謅,俺扇你!”

四喜縮縮閉了嘴。

喜梅子倒不依不饒地說:“四喜,你賺你的錢,八貴上他的學,人各有誌,你千萬別去信勾他的癢癢肉兒啦!”

四喜垂頭一歎:“唉,種下蒼耳收蒺藜,都是命!”

“你說啥?”

“俺說命。”

四喜走了,喜梅子身子軟了一下。他每來一回,她的身子就軟一次。那天黃昏,喜梅子往蝦池子送餌料,路上碰見大芝娘。大芝娘也是與她娘齊名的旱船女,對喜梅子娘倆著實不服氣。她見喜梅子就亮開嗓門說:“聽說你們八貴成仙了啊!”喜梅子故意氣她:“成仙,豈止成仙,俺們八貴還要吃皇糧呢!”大芝娘於潑辣中透出尖酸:“吃的皇糧本呀,怕是拿母雞下蛋換的!咯咯咯……”喜梅子斜她一眼說:“你,你眼氣啦?”大芝娘故意往她心尖子上戳:“可有人看見你家八貴先生又出海打魚呢!”喜梅子怒了:“你放屁,俺八貴在吃筆墨飯兒!”大芝娘一扭一扭地“咯咯”笑著:“吃筆墨飯?怕是吃屁也趕不上個熱乎的!”她一笑一擰地走了。喜梅子狠狠地碎了她一口:“呸,**!”然後快快地走了。天黑回家的時候,在老河口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很利落地爬起來,撲拉撲拉身上的土屑,又往回趕。到家的燈下,她才發覺自己戴了多年的翡翠手鐲碎了。那是娘在她與八貴結婚時給她的,是她的護身符,碎了,還剩半邊卡在她的手腕上。碎了,她不知為什麽就碎了。娘扒了一天的紅蛇,晚上蜷縮雙腿,愣愣地望著女兒,像個守護神。喜梅子說:“娘,手鐲碎了。”

娘依然悵悵地望著女兒。那意思像是在說,紅蛇沒了,手鐲自然會碎的。

之後,喜梅子哭了。

那株古老的石榴樹下,日日蹣跚著喜梅娘疲憊、殘弱而又永不止歇的身影,喜梅子則每天圍著蝦池子轉。蝦荒時節到了,過去的蝦荒蟹亂被人看成災荒預兆,現在卻換了一層含義,蝦荒時節是大蝦生長的最後關口,家家都要反反複複往蝦池裏扔餌料。蝦荒到,累斷腰。這時節,蒼茫闊大的灘塗上,擠擠密密地擁滿了背筐提簍的姑娘媳婦和爺們兒漢子,他們在撿鹵蟲和藍蛤,為大蝦準備最後一頓豐盛的晚餐。每天早上,天還黑乎乎的,喜梅子就背著柳條筐,手提一盞明晃晃的蝦燈,撲甩著大腳片子,咚咚咚咚踩響海灘。

泥灘、村舍和船桅罩在晨霧裏,腥風撒下星星點點的露珠兒,濕漉漉鹹滋滋的。喜梅子手裏的那盞燈晃蕩著,如豆的火光,一閃一閃,如磷火,照亮了秋夜的一大片地方。她用手將散落在額前的幾縷秀發向後一甩,酸愁就被甩腦後了。不長時間,她走上了海塗。黑乎乎的泥灘一片連一片,瞧不見一棵樹,抓不到一絲草。一塊一塊淺泓,像草原裏的“淖兒”,汪著藍幽幽的海水。這是鹽池子,水淺淺的,水皮兒上臥一層翡翠鳥、水鴨和海鷗。鳥翅是綠的,鴨嘴是紅的,海鷗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如鋪滿荷葉,開遍睡蓮的彩旱船。大蝦的天然餌料鹵蟲就生在鹽池裏。喜梅子每天早上都來這裏撿鹵蟲。鹵蟲像小烏蝦,麻灰灰的,密密麻麻地鑽在鹽水裏。她是捉鹵蟲能手,一個早上就能攢下幾日的餌料。她做得很累很苦,白嫩的手掌裂開一道一道很深的口子,像爬滿了蚯蚓。鹽水澀澀地殺進血口裏,鑽心地痛呢。不,這算不上啥,比起男人在學校裏背書還省勁兒哩!文化人不易當,別看養得細皮白肉,悠悠閑閑,要考試了,迷哩魔啦地折騰,吃不好睡不安生,折壽呢!不比咱莊稼人,頭一挨枕,就沉沉地念“呼嚕文”。她想。

喜梅子看著天還很暗,就將蝦燈拿一根樹杈挑起來,甩掉鞋子,吧唧吧唧踩進鹽池。橙黃的燈光,如一粒閃閃跳跳的星子,引一群飛蛾和蚊蟲圍它狂歡、獻媚。鹽溝淙淙流水,忽濃忽淡的藍霧,鹵蟲蠕動的沙沙聲,使空曠的灘塗變成一個童話世界。不大工夫,鹵蟲就將筐子塞得滿滿實實。沁涼的露水,潮濕的地氣,森冷的海風,合成特有的秋寒。喜梅不怕冷,她直起身子,甩掉沾在手上的泥沙和鹽渣兒,打腰間摸出一條素花毛巾,擦抹著臉上汗水,然後抱著筐子挪上一個黑乎乎的泥崗子。天還早,喜梅子還想再撈一筐。當即,她雙膝跪在沙泥上,拿手扒拉著,摳出一塊一塊的泥片子,手指滲出了血,她還是著魔般扒著。終於,她摳出一個黑洞洞的泥坑子,坑口老樹根一樣粗,含著鮮味兒的潮乎乎的地氣撲進她的喉嚨口,又升到她心上靜靜卷繞縈回。她忘情地吮吸一口,像是歇息似的喘上一口氣,然後躬著身,劈裏啪啦就將一筐鹵蟲倒進坑子裏,又挺直身子走向另一個“大汪子”。捉滿筐的鹵蟲,就轉悠回坑子,將兩筐鹵蟲背回自家的蝦池旁的窩棚裏。

喜梅子捧著蝦燈獨坐在窩棚門口的木墩上,靜靜地朝蝦池一陣張望。藍幽幽的水麵上浮著幾絲嫩綠的海草,一隻一隻大蝦吐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泡泡兒,如無數喁喁的嘴,朝她殷勤地傾訴著什麽。每每聽到這醉人的撲撲聲,喜梅子心頭就陣陣發癢。鹵蟲,瓷瓷實實兩筐夠用兩天的。這會兒還缺藍蛤。“三蛤四鹵”的喂養方法是她從夜校裏聽來的。該去逮藍蛤了。捉藍蛤可不像撈鹵蟲容易。無論是海灘上還是泥礁底下,必有海水終日嘩嘩流過,藍蛤同人一樣精,是認活水的。彎腰撅腚在海水裏摸,累得腰酸腿痛,也摳不上多少。所有的蝦農都知曉,渤海灣霧抬島上有取不盡的藍蛤。不過,那是個凶地方,姑娘媳婦沒人敢去,唯有幾個海漢子敢從那鬼地方鑽來晃去。

喜梅子忽然想去那地方試試了,她啥都想試一試。她放下蝦燈,她的手掌烤得生出一層白鹽。她急忙從兜裏掏出一盒蜜油,一點一點塗在手背上,交叉摩揉著,又低頭在手背上嗬嗬氣兒,最後又小心翼翼地裝進兜裏。她的手很重,剛才摳了一大塊油,裏邊很少很少了。少就少,即便沒了油,她也會把蛤蜊盒帶在身上。這是男人,一個“文化人”給她買來的,這對於她是十分重要的。她站起身,看看灰灰的天兒,默默朝霧抬島方向急匆匆趕了去。

日頭子爬起來,怏怏的,很長時間扯不去揉皺了的灰蒙蒙的霧簾子。霧抬島還裹在霧裏,她的上方,隱隱浮著一條淡淡的藕荷色的長帶子。霧抬島不是啥真正的島,而是一片窪地塌子。窪地上聳幾排火石,如一道一道金燦燦的天然屏障。這是雪蓮灣唯一有石的地方。這裏是肉錘兒似的凸出去的一塊,又斜對著老河口,整日白浪滔滔,煙霧繚繞,遠遠望去,就像濃霧抬著的小島。人們就叫“霧抬島”。幹潮的時候,這還汪有齊腰深的海水,水麵上和石縫裏浮著雜七雜八的藻類,魚蝦上來覓食,淺水裏就生長許多藍蛤,一抓一把。可怕的是這裏常有吞人的大魚出沒,漲潮也沒規律。發天的時候,轟轟囂叫的海水溜著豁口朝窪地上噴吐,況且老河口與狼牙嘴之間的海溝與它相通,潮水灌滿這塊窪地,才朝北滾的。這兒淹死過幾個人,怪疹人的。喜梅子高挽著褲腿兒,赤腳在海灘上趕,泥軟的水灘在她腳下吱吱叫著,她腳掌發癢。潮水泛著白沫子嘶嘶朝岸上淹著,浪頭子撲在腳跟上,一卷一卷的水花,濺她一身,涼津津的。泥灘越來越難走,烏黑的爛泥摻和著石碴兒和碎蛤皮子,又黏又滑又紮腳。她幹脆輕跑起來,蝦燈在筐子裏嘩喳嘩喳響。她腳一點地,剛挨泥皮兒就過去了,不挨紮又快捷,不長時間,就到霧抬島了。

海水渾濁,浪頭不大,一塊一塊暗紅火石如一頭一頭碩大的龜,蟄伏在水裏,一動不動,偌大的水塌子呈著虛偽的靜。喜梅子很得意,她把蝦燈放在礁石上,背著筐子跳進涼冰冰的海水裏。水紮涼啊,與別處是“格路”,能冰透皮膚,進而紮進肉裏骨裏。海水漫過大腿的時候,她把牙咬得咯咯響,彎腰伸手在火石縫裏摳藍蛤。藍蛤真多,一劃拉就是一把。她一捧一捧往筐子裏甩,興奮極了。藍蛤屬於貝類,小指甲蓋般大。她撿了多半筐的時候有些吃不住勁兒了,她慢慢失去活力,手指頭麻木了,黑眼珠裏的火花也黯然失色。藍藍的海水、暗紅的火石和雪白的藍蛤都凝成模糊一團。

她有些沮喪了。

喜梅子吃力地挺起身,重重地歎口氣,將凍木的手指含在嘴裏嗬氣兒,也不頂事。她索性爬上礁石,從上衣口袋裏摸出火柴,再次點著了蝦燈。不是照亮兒,是當火盆用。她雙手緊緊捂著燈罩子,好半天,手指一節一節複蘇了。這時,她的雙腿又不聽使喚了,如灌了鉛般沉重。燈裏的火苗太微弱了,她多想鑽到日頭底下曬暖兒啊。她又怨艾起來,人就是邪性,沒足沒夠,吃著東盼著西。天大白大亮了,海也醒了。陰森、恐怖、喧囂的霧抬島上,開始浮上斑斑點點的紅霞,但霧仍沒散盡。喜梅子望著半筐鮮活的藍蛤,心裏喜滋滋的。但她還不肯就這麽回去,遠遠地來了,又逢上幹潮,不將筐子裝得賊滿就回去,不是她的性格。於是,她活動活動手腳,“撲通”一聲,又跳進水裏。她的腳還沒立穩當,覺得腿肚子就遭了火辣辣的一擊,像有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腿上一樣,扯心撕肺的痛。她“呀”了一聲叫,渾身一陣**,拚命往岸上爬。爬呀爬……她爬上岸來時,就發現左腿肚子被戳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殷紅的血漿,咕嘟嘟湧出來。她趕緊從上衣扯下一塊布條兒,一圈一圈纏在腿肚子上。她惶惶朝水裏張望,淡紅的海水裏,**一條帶有梅花點子的魚背。她聽說這裏的大魚能自由上灘下水,能一口吞了人。她有些後怕。

痛和冷兩個惡魔侵擾著喜梅子,她再也不能待在這裏了。她必須在漲潮前走出霧抬島。她吃力地背上筐子,勒緊綁在腿上的布帶子,斜斜地蹬過去。她為自己吃驚,她也弄不清自己是怎麽涉過那片水塌子的,也許是傷口還麻木著。當她搖搖晃晃站定泥岸時,卻當下腿一軟,眼一黑,一屁股跌坐下來,鹹澀的海水再次滲進傷口,劇烈的疼痛,使她難以忍受。她一動不動地蜷縮在一片泥坨上,腹部狠狠壓住大腿,閉緊眼,牙幫咬得吱吱脆響,柔婉的額頭生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一滴一滴砸進泥坨裏。

泥坨上印了一攤血和一攤汗。海灘很靜,海水和灘塗被陽光塗成赤銅色。蛤蜊、蟶子和鬼蟹在窪地裏劈啪有聲地吸氣,一隻一隻蟛蜞和跳潮魚,在水麵突突跳著,窺探著沙灘上可憐的喜梅子,也同時警告她大潮就要來了。喜梅子想起男人和紅旱船,就有一股力量從心底拱出,在她骨子裏胡亂鑽動。她掙紮著,奇跡般地站了起來,背上筐子,倔倔地攪動著紅溜溜的日光走了。走很遠一截兒,她撲地跌倒,再爬起,又跌倒,爬起……

大潮嗚嗚濺濺追來了。

喜梅子躺在家的炕頭上,渾身無力。她就用歪瓜裂棗的字給八貴寫了一封長信。恰巧四喜送船租來,就說:“四喜,替俺給他發封信。”

“想他了不是?”四喜說。

“你又來啦。”喜梅子一臉的沉靜。

“瞧你這樣子,家裏沒爺們兒家咋成?”

“沒他臭雞蛋,照樣做槽子糕!”

“別耍光棍兒啦,蝦池的活兒就交俺吧!”

“你?”

“信不過?”

“好吧。”

一片清靜。隻有雨,細細飛灑,如大蝦蠕動般沙沙響,撩得喜梅子再也躺不住了。她輕輕下炕,拽出一把雨傘,晃到門口時,“嘭”地撐開一蓬傘花,她纖巧的倩影頂著那蓬幽幽的花融進秋天的雨霧裏。她走在海灘上就像一隻綿羊小心地一腳一腳地移。養傷的幾日裏,她連連做著好夢,一回一回夢見男人拿了畢業證回家的風光,一回一回夢見自己發了大財,連喘氣都比別人粗。清風細雨,簌簌響,圍成一片,鼓蕩著她釀成長久的渴想,她掐手算著,男人還有一天就會接到她的信了。她知道信走七天。雨絲涼涼的,瀟瀟灑來,染了她一臉的風塵,泛著俗人讀不懂的悲喜。她走進秋天的夢境裏去了。雨停了,海灘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如夢似幻。鮮陽在遠遠的桅尖上斜斜地挑著,帆影就勾勾彎彎地晃了。喜梅子望一眼紅彤彤的日頭,再看腳下黏答答的泥灘,齷齪得叫人發膩,連氣流也變得黏答答了。她來到蝦池旁的時候,瞧見滿池的蝦都醒著,撲撲探頭,吞著浮在水麵上黃絲絲的餌料。望著散成油花狀的餌料,她猜想是四喜夜裏撒的。夜雨裏撒餌料,是最科學的,書上說的,喜梅子心裏讚歎著,款款朝水閘旁邊的草棚子走去。

灰烏烏的茅草窩棚,如一隻大龜臥在堤上。一層油氈被夜風吹落,一半搭在簷上,一半吻著濕地。喜梅子心一緊,急急奔去。遠遠地,她就聽見從窩棚裏蕩出的呼嚕呼嚕很響很沉的鼾聲,鼾聲一截一截往極遠極陌生的地方延伸。不知怎的,喜梅子對這鼾聲那麽熟悉,像是男人嘴裏興之所來哼著的那支漁歌子,點燃她的熱情又使她失去分量,她緊走幾步,站在窩棚下,輕輕蓋好油氈,躡腳進了棚子。她發現四喜側著身子睡著,渾身被雨水打濕,水澇澇的沒了人樣。喜梅子心裏一熱,伸手搖著他:“四喜,醒醒,別淋病嘍。”他依舊睡著,他嘴中噴出的氣息,溫溫癢癢,像麵條魚在她手背上爬來爬去。

“四喜,醒醒咧——”

“呼嚕呼嚕……”

“四喜,日頭照腚啦!”

“呼呼嚕嚕……”

“四喜……”

喜梅子驀地看見他那隻像鹵過的蝦似的泛著醬色的粗手,緊緊攥著一封展開的信。信皺巴巴洇了水漬,一塊一塊,像是淚水濡過。她疾手抓起信,映入眼睛的是她的歪歪扭扭的筆跡:“親愛的貴……”喜梅子的腦殼轟然一炸,像一隻狂躁的母狗,扳過男人黑瘦黑瘦流一線哈喇子的臉。是八貴。怎麽會是他?

“天殺的,這輩子為啥偏偏碰上你?”

喜梅子腦殼如炸開的桐油果,身子一軟,轟轟然旋轉著攪亂傾斜的一瓦窩頂很沉重地撲倒下來。八貴醒了,被眼前的景兒嚇得慌口慌心,“撲通”跪地,抱起思戀的那一團綿軟,哭了:“喜梅,喜梅……”

八貴哭得很慘。

喜梅子一連幾日不吃不喝,哭得昏昏沉沉。她被男人騙了,八貴這次回來壓根兒就沒走,他跟四喜出海了,偷偷住在船上。她像抽走了身上的所有精血,再也爬不起來了。她的一雙紅腫無光的眼睛,呆望著沉默的紅旱船,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美好變得很輕很賤了。她多想挽住昔日那美好,可終不能夠,不能。八貴白日忙蝦池的活兒,夜裏守著她,一嘟嚕一串懺悔請她原諒的話,很輕地在她耳朵裏飄進飄出,像一排生生滅滅的水泡兒。

“喜梅子,想開些。”

“一家人安安生生的,還求啥呢?”

“命有八升,別求一鬥啦!”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是好。”

“別太精鬼啦!”

喜梅子聽著人們極柔極潤的勸告,有暖酥酥的東西往腦後鑽,就是不入心,呆愣的目光死死落在牆上的紅旱船上,那目光像是咬住了什麽。她覺得胸窩裏熱辣辣堵得慌,一捶,忽然聽見紅早船的呻吟聲。紅旱船能出聲了,就像一隻受了傷的紅鳥,撲棱撲棱,掙紮著哀鳴。紅鳥恰如她固執地堅守著的玫瑰色虛幻的慰藉。紅鳥不動了,日日夜夜的悲苦和辛酸俱到眼底來。她眼眶子一抖,就有兩行晶亮晶亮的淚珠子爬出。不知啥時候,娘顫抖抖地挪進屋來,晃出老態。娘幹瘦幹瘦,臉黃得難看,如一朵被風吹落了的幹菊花。娘的老舊的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襖,被溜進的風撬起,如一麵藍旱船忽閃忽閃。喜梅子的目光與娘的目光一碰,就滑開了,定定落在藍大襟襖上,似乎在尋找什麽,而終究覺出陌生來。

“梅子。”娘終於說話了。

喜梅子心一喜:“哎,娘。”

娘像正常人似的坐下來。

“娘,你老熬過來啦?”

“嗯。”娘嘴角癟了又癟。

“看紅蛇把你老折騰的。”

娘的目光忽又濁了。

喜梅子異樣地望著娘。

“日子久了,海也會枯的。”娘說著就一陣幹咳,“娘盼你成氣候,幹成事,會有出頭日子的!”

喜梅子拿眼在娘的身上搜刮一遍。

娘的表情恍若隔世,一身枯醜,堅毅卻是留在骨頭裏的。她眼圈子紅紅的,一把一把老淚長淌不止:“梅子,娘不行啦,走前隻想告訴你一件事。”

“娘,啥事兒?”

“你還記得咱家的綠旱船嗎?”

喜梅子點點頭。

“你知道綠旱船咋就沒了嗎?”

喜梅子搖搖頭。

“那夜裏,俺燒了它。”

喜梅子滿臉的內容和空洞。

娘就蹶躂蹶躂走了。

喜梅子深情地喚一聲:“娘——”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收蝦的季節到了。喜梅子自從跟娘說了話,精神就奇跡般地好起來。她跟八貴苦紮苦累將肥鮮鮮的大蝦交售到外貿收購站,換回七萬元的票子。他們比先前更富有了。八貴懷裏揣著票子,風光成熊了,狂癲癲地喊:“老師,嘿嘿,文化人兒,嘿嘿,去他×的吧!”喜梅子聽見了八貴的狂叫,如五雷轟頂,抖抖的,靜下臉瞅八貴。她的臉相慘白,但表情平平。每一次她都以平淡中的力量鎮住男人,這回不靈驗了,八貴如灌了烈酒的笨熊,搖搖擺擺叫道:“去,去他×的!”喜梅子的心一點一點下沉,慢慢走到男人跟前,不說話,也不看他。八貴不懂她的心思,有些害怕了。喜梅子揮手一巴掌將八貴推倒在地上,就一巴掌。男人癱在地上,將腦殼縮到肩胛裏去了,好久好久抬不起頭。

夜裏,八貴就走了。

她不知道這冤家去了啥地方。

走,還是希望嗎?他,還會回來嗎?

她不知道。她都不敢猜一下了。

後來不長日子,喜梅娘死了。老太太就硬挺挺地死在了那株石榴樹下,喜梅子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身子僵蝦一樣勾在那裏,眼睛墨線一樣疊合在一起,臉上的老皺也舒展開了,掛著很富態很滿足很安詳的笑。喜梅子不懂娘死後為啥這般模樣,收屍的時候,她猝然發覺娘的右手緊緊地攥著一條紅蛇。紅蛇,紅蛇,這神神鬼鬼的家夥又怎麽鑽出來了呢?紅蛇顯然是被娘攥死的,紅舌花莖一樣吐出,身子直了,幹硬幹硬了。喜梅子用了力掰娘手裏的蛇,怎麽也掰不開,就幹脆一同下葬了。娘死後,喜梅子看著空蕩蕩的後院,老樹下總是蹣跚著娘疲憊、孱弱又永不止歇的身影,她有些怕了,就又將男人輸去的小酒店買了回來。開了酒店,心裏還是老樣子。那日她聽說鄉文化站要招人了,而且能轉長期合同工。她心裏的念想又活脫脫往外鑽了,她去報了名。鄉長說原本要考試的,既然喜梅子來了,巴不得的,免啦!喜梅子執意不幹:“考,俺考上才來。”臨考試的前一天夜裏,有人看見喜梅子攜著紅旱船去了林子裏的墓地。

夜很沉很幽,濤聲很響很重。轟轟隆隆的聲音如旱天雷在大海灘上沉甸甸地滾動,鋪天蓋地滾至遠遠的。喜梅子就裹在這種聲音裏,默立在爹娘的墳頭旁。她一把火點燃了紅旱船,由於是一麵陡坡,紅旱船燃燒著,如一個做工精細的花圈,彈跳著滾動。火苗子伸伸縮縮,就像紅鳥挓挲一雙白亮的翅膀,隱在夜裏自由自在地遠去了,遠遠地哼哼嗡嗡,淡了,怎麽也飛不到眼前來。葬掉了,一段日子的美好都被壯麗地葬掉了。她忽然跪下去,將被火光映紅的臉埋在手掌裏,埋在往事的記憶裏,啜啜地哭起來……喜梅子離開墓廬,獨自走上老河口的時候,那遙遠的沉悶的聲音仍悠悠不絕。她爽氣許多,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唱一支娘唱過的漁歌子,讓黑沉沉的雪蓮灣知道,她還醒著。唯有醒著,方能打進另外一方天地。第二天,文化站考試的時候,人們驀然發現喜梅子舞出一條藍旱船。藍格瑩瑩的旱船攪動了一瓦藍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