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岸(1/3)

一個春天的上午,裴校長跑到村口的發屋報喜說,麥蘭子,電台裏正播出你奶奶講的故事呢。麥蘭子放下手裏的吹風機,扭身去街筒子裏找奶奶。這時的日光不再溫和,火辣辣地潑下來,使麥蘭子感覺街上像鋪滿白麵粉似的。麥蘭子夠活潑的,見人就說匣子裏正播俺奶奶講故事呢。村人就笑,七奶奶真是個老故事簍子,腦子還那麽好,嘴皮子還那麽溜,然後就回家聽匣子去了。麥蘭子知道奶奶是民間故事家,奶奶肚裏的故事,七天七夜也說不完。前些天縣城三套集成辦公室來了人,給七奶奶的故事錄了音,還說要集印成書呢。七奶奶愁苦的老臉平展了,人沒醉話卻醉了,幾乎將所有故事都道出來了。錄音之後,七奶奶長了滿嘴燎泡,就一直沒故事可講了,跟村裏那些老人搭夥兒,蹲在老牆根兒下曬太陽。隔老遠,麥蘭子就看見七奶奶嘴叼那杆長煙袋,眯眼看日光下的街景兒,枯白頭頂著一片光澤,一群老人圍著七奶奶閑聊。麥蘭子知道奶奶的威信,她總是人群裏的核心。這時有一隻花蝴蝶飛來,落在七奶**上不動了。麥蘭子悄悄挪過去想抓那蝴蝶,一伸手,花蝴蝶就飛散了。七奶奶扭臉瞧見麥蘭子,說你這鬼丫頭幹啥來啦?麥蘭子說,花蝴蝶落誰頭上,準就走紅運的。七奶奶笑說,俺這把老骨頭,還能紅到哪裏去?然後她抬眼發現上午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說,咋個不能走運,告訴你呀,這會兒電台正播你講的故事呢。七奶奶問是真的咋的?麥蘭子說是剛才裴校長通知的,小學校裏正組織孩子們收聽呢。七奶奶臉笑成幹菊花,拄著拐杖站起來說,蘭子,走,回家聽匣子去。曬暖的老人們都各回各家聽匣子去了。麥蘭子扶著七奶奶進了家,打開收音機,正講到一個大鐵鍋的革命鬥爭故事。麥蘭子覺得收音機裏奶奶變了腔,但還是很親切的。盡管大鐵鍋的故事她聽得耳裏生繭了,她還是願意聽的,雪蓮灣關於大鐵鍋的說法挺有意思,麥蘭子願意再仔細聽一聽。但她和奶奶都沒有想到,田副鄉長專程從鄉政府趕來,奔大鐵鍋來的,將七奶奶的所有計劃都打亂了。

本是兩樁不搭界的事,被各級領導們勾連在一起了。田副鄉長進村就直接找呂支書,盡管他知道村長麥連生是七奶奶的兒子,但他還是找了呂支書。因為他知道呂支書年輕氣盛玩兒得硬,村裏大事小情都由他一人做主,麥村長隻是個配搭兒。田副鄉長跟呂支書說,你們村露臉的日子到啦!呂支書眼亮了,那得靠田副鄉長提攜。田副鄉長說了說縣委宣傳部肖部長的重要指示。縣委肖部長聽了七奶奶講的故事,對其中大鐵鍋的故事十分感興趣,把大鍋挖出來,配合全縣愛國主義教育,抓個典型,現身說法,電視台還來錄像呢!呂支書嘴上說好,心裏也犯嘀咕。村長麥連生老實厚道不傷人,在村裏本來威信就好,那樣一鼓搗,他明顯會壓過自己了,而自己在村裏口碑越發糟了。田副鄉長看出呂支書心裏想啥,就勸說,呂老弟,別看是往麥村長臉上貼金,其實你也臉上有光,弄好了,咱們都會受益。你知道,我孩子老婆一直在縣城,弄好了我可以通過肖部長調回去,我一走,你看副鄉長的位子就空一個,鄉裏一直想提拔你,你是知道的。呂支書臉就鬆活了,大聲說,照你這麽說,俺得兩橫加一豎幹啦。田副鄉長笑說,這就是機會,誰抓不住誰他×是傻蛋!遇事兒不要總盯著別人得了啥,要先算算自己合適不合適。呂支書就擰開大喇叭將麥村長和其他支委們喊到村委會。村長麥連生聽說要將他家埋了多年的大鐵鍋挖出來,臉上犯愁,牙花子嘬得哧哧響。他說別的好說,怕俺娘不答應啊!老太太的脾氣你們不知道。田副鄉長說,七奶奶是民間故事家,通情達理,開導開導會配合的。再說,這本來是光宗耀祖的事兒嘛!麥村長說話是這麽說,一鑿真兒就離譜啦!田副鄉長想了想,見呂支書出去撒尿了,就壓低了聲音勸麥村長,你還犯傻呢,這事操辦妥了,我調回城裏,呂支書提個副鄉長,村裏的大權不就握你手裏啦?呂支書在村裏越發沒人緣啦,他太貪,他也願挪個窩兒啦,夜長夢多呀。麥村長臉上有了表情,扭臉問,有這麽厲害嗎?別跟俺打誑語。田副鄉長說,沒人誆你,日後你瞧得著。麥村長的夾板子氣早受夠了,他做夢都想當村支書。他說,呂支書年輕有為,是該提副鄉長啦!別的鄉鎮,一直從村支書位子上提拔的,咱鄉也該這麽做了。俺該做啥?田副鄉長說,當務之急,挖鐵鍋,多推呂支書!懂嗎?麥村長滿口答應,仔細想想還真對路子,又說,小田,俺娘那兒咱倆一塊兒去說。田副鄉長側著臉笑了。

麥村長和田副鄉長到麥家老宅時已是晌午了。七奶奶不在家。七奶奶去哪兒了呢?麥村長說俺娘就願住老宅,他就讓女兒麥蘭子跟奶奶在老宅做伴兒。田副鄉長說再找找。這時村委會喇叭響了,呂支書招呼他們回去喝酒。麥村長說今年春汛有滿籽螃蟹,喝完酒再壯壯膽兒跟老太太說。然後他們就走了。他們沒料到,從村口麥蘭子發屋走過時,七奶奶就在裏邊聽匣子呢。七奶奶聽匣子裏自己講故事,麥蘭子也想聽,她怕孩子誤了活兒,就跟麥蘭子到發屋裏來了。日錯午時,麥蘭子跟七奶奶說,咱不回家做飯啦,俺從飯店端兩盒飯來。七奶奶搖頭,癟著嘴巴說,那多浪費,俺回去做吧。麥蘭子咯咯笑說,奶奶真是的,衝這電匣子講故事,咱不該慶賀慶賀?七奶奶笑,這鬼丫頭。麥蘭子說給奶奶攏攏頭發,再焗點油。七奶奶死活不應,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兒,奶奶可不想老來俏,讓人背地戳脊骨。客人走了,她們正說笑著,外麵有嗡嗡的摩托響。七奶奶這時聽匣子裏說,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裏,明天請繼續收聽。她關了匣子。麥蘭子說別關,故事後邊總跟著好歌。七奶奶又打開了,果然有歌,是那首麥蘭子愛聽的《纖夫的愛》。七奶奶嘟囔著說,這年頭嘴頭都是愛,連良心都有假冒偽劣產品,愛還真得了?你說俺們年輕那陣兒,你爺跟俺沒說一個愛字,心跟心就跟鐵疙瘩一樣。你爺被日本鬼子殺了之後,俺才十八歲,多少男人圍俺轉哪,俺心裏隻有你爺,帶著你爹挺到今天!麥蘭子噘著嘴巴說,時代不同了,愛也不一樣。您哪,老腦筋。七奶奶說,蘭子,奶奶不準你亂愛!麥蘭子哼了一聲。七奶奶說這話是有所指的。麥蘭子二十出頭,已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村裏村外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怕她心裏沒根,任誰扔個甜棗就跟著走。自從她高中畢業回村開發屋,人就野成六月花朵了。時常有男孩子找她,有時半夜三更敲窗戶,弄得七奶奶為她提著心。麥蘭子幾乎成了七奶奶的一塊心病。老人想來想去,問題還出在發屋上,孩子不是壞孩子,可幹發屋這營生早晚把孩子帶邪了。七奶奶跟兒子麥村長說,別讓孩子幹這個啦!沒聽有人說城裏發廊嗎,美發是假,賣身是真!盡管麥蘭子到不了那份上,可也不受聽啊。麥村長支吾說,讓她幹啥呢?村裏企業她又怕累。七奶奶說,俺看讓她去小學教書不賴,既穩當又體麵。麥村長就找了裴校長,裴校長喜歡麥蘭子,就是學校滿額沒有指標,找了幾次鄉文教助理也沒管事。麥蘭子賭氣,還就認準了小學校,她說讓俺當老師才撤了發屋。七奶奶一籌莫展,她總想跟學校套個近乎。她知道兒子這個村長當得窩囊,是丫頭帶鑰匙,當家做不了主。七奶奶總想替孫女忙活忙活。她又說,蘭子,咱不幹這營生啦,奶奶豁出這老臉給你跑跑,當老師去!麥蘭子沒吭聲,笑。七奶奶看出麥蘭子懷疑她的能力。其實她從小就挑梁拿事了,她總是家人的核心,年歲大了,這種威嚴有增無減。她在村裏輩分最長,她在三年前拄著棗木拐杖,叩開每家每戶的門,召集族人集資續家譜。由於她這引子,有一時雪蓮灣全鄉刮起了續家譜的熱潮。去年夏天,省民間故事家協會在山海關老龍頭搞民間故事大賽,七奶奶以一篇《獅子船吐元寶》故事,贏得比賽第一名,捧回來一塊金匾。七奶奶是雪蓮灣的名人呢。遺憾的是,這塊地墊不咋講名人效應。辦正經事兒,淨認官認錢的,七奶奶這點不糊塗。

春日的正午拖遝冗長。麥蘭子說去對麵飯店取盒飯,七奶奶就眯眼靜等。麥蘭子端著盒飯過來,遞給七奶奶,她就被一個醉醺醺的小夥子拽回去了。飯店裏那桌喝酒的全認識麥蘭子,嚷嚷著麥蘭子一塊兒喝,麥蘭子拗不過,就乖乖跟過去了。七奶奶遂生一肚子氣,獨自吃飯,一盒燒茄子,一盒米飯,七奶奶吃著挺可口。吃罷飯,七奶奶就朝對麵飯店張望。天氣開始轉熱,她盼著來場小雨涼快一下。好長時間海邊沒下雨了。想著想著,七奶奶就覺困神兒撲臉地折騰,靠著美容椅睡著了。一個等潮兒的女魚販子進來,歪頭看看七奶奶,自語說,這村老太太開發廊嗎?七奶奶睡覺清醒,眼不好使耳朵不背,馬上醒來說,燙發的?俺給你去叫人。說著就擰著小腳去對麵飯店找來了麥蘭子。七奶奶今年整七十歲,是村裏最後一位裹了小腳的女人。七奶奶是裹的白薯腳。七奶奶跟不上麥蘭子的步兒,但她看見麥蘭子喝得紅頭漲臉,連白藕似的脖頸都紅了,七奶奶就生氣,棗木拐杖敲打著地麵說,你個大姑娘家,陪他們喝啥酒?越發沒規矩啦!你沒聽匣子裏說,這陣兒正抓三陪呢!麥蘭子笑噴了口說,奶奶,你別瞎捅詞兒,你知道啥叫三陪?那桌裏都是俺同學。七奶奶說你個鬼丫頭還有理啦?這會兒不跟你強,快給客人燙頭發。麥蘭子進了發屋就忙活起來,七奶奶坐在一邊又打開了電匣子。匣子裏正講在全縣中小學生中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事。麥蘭子不愛聽,說快關掉,心煩。七奶奶氣還沒消,說,就不關,俺愛聽,你們都忘本啦!麥蘭子乖乖露怯,默不作聲地幹活兒。七奶奶本想端著匣子回老宅去,又放心不下麥蘭子,就強打精神兒挺著,移開目光看遠遠的天。這時候,摸麥蘭子喝酒的那群小夥子說笑著奔發屋來了。其中一個長頭發的家夥,進屋來說麥蘭子重利輕友,紅頭漲臉地伸胳膊摸麥蘭子的脖子,麥蘭子一揮手推開他。他就沒皮沒臉哼騷歌,伸手在麥蘭子身上摳摳摸摸,噴著酒氣笑,蘭子,嫁俺當老婆吧。麥蘭子扭頭衝別人喊,他醉了,快拉他走開。七奶奶看不過眼了,站起身,舉起棗木拐杖,狠狠打在男人的胳膊上,罵,兔崽子,收起你的狗爪子吧!那小夥子要跟七奶奶鬧,麥蘭子放下發乳瓶說,你敢亂來,她是俺奶奶!那幾個小夥子忙進屋來,七手八腳將醉鬼拉出去了。麥蘭子邊幹活兒邊罵一句,這幫沒成色的東西!七奶奶拄著拐杖立在門口,像一尊門神。老人沒再罵街,心裏在想,麥蘭子的發屋無論如何也不能開下去了,然後就順著這根筋一下子想遠了。麥蘭子說,奶奶坐下歇呀,跟他們生氣不值得。七奶奶沒動,樣子變得陰鬱而蒼老了。

天黑掌燈時分,七奶奶和麥蘭子進家,被麥村長和田副鄉長撞見了。麥村長說,娘去哪兒啦?讓俺和田副鄉長好找。七奶奶忙給田副鄉長遞煙倒茶。麥蘭子對父親說,俺和奶奶在發屋聽匣子呢。麥村長訓麥蘭子說匣子有啥好聽的?麥蘭子在燈下嘻嘻笑個不停,說匣子裏播奶奶講的故事呢。田副鄉長趕緊插言說,播啦?肖部長讓電台播的,有大鐵鍋那段嗎?麥蘭子說,當然有哇!啥故事,這是俺家真事兒。田副鄉長說是真的,假冒的我還不來抓典型呢。說著他與麥村長遞眼色。七奶奶看見這陣勢就猜出有事兒,她不願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田副鄉長找俺有事嗎?田副鄉長笑笑說,先給七奶奶道個喜,然後就直說吧。就說了說肖部長和鄉黨委的意見,末了由麥村長說說村委會的意思。七奶奶聽說又要挖鐵鍋了,就煩心,心裏翻出一堆陳年舊事來。

麥家是雪蓮灣的鐵匠世家。圓鼎是鐵匠業的護符。圓鼎說白了就是鐵鍋。傳說鼎是由黃帝始創的,開始用它煮熟食物,後來加以附會,成為旌表勳績的禮器。而對於鐵匠家族,人丁興旺時就叫鼎族了,做個大鐵鍋鎮邪,作為家族的護符。七奶奶挺信這個說法。七奶奶的大鐵鍋是造於乾隆年間,祖宗傳下來的。傳到七爺這輩兒,還著實榮耀了一下子。七奶奶記得那是1943年打鬼子那陣兒,她才十八歲,兒子麥連生剛剛過滿月。日本鬼子秋季“掃蕩”,七爺跟著縣大隊的人幫助村人往船上轉移。船大沒法攏岸,又趕上夜裏有泥流將舢板埋了,七爺急中生智推出自家大鐵鍋運人。鐵鍋夠大的,推進水裏,一趟能裝十幾口子人,比艘小船還頂用。後來鬼子殺過來了,就在海邊泥岸上建炮樓子當據點,七爺被抓進據點當夥夫。縣大隊和八路軍幾回攻據點都拿不下來。這又是雪蓮灣入海口的唯一碼頭,很重要。縣大隊和八路軍又計劃硬攻,七爺望著八路軍戰士的屍體碼成牆,血將那片泥岸都染紅了,他也心急火燎的。這個節骨眼兒上,據點裏當夥夫的七爺想起做飯的大鐵鍋了。鬼子和偽軍有五百多人守據點,吃飯成問題,後來發現海灘上的大鐵鍋就樂了。拉進據點,由七爺用大鐵鍋煮米粥。就在縣大隊進攻據點的前一頓晚飯,七爺偷偷在大鐵鍋裏放了毒,晚飯後鬼子和偽軍躺倒一片,七爺粗略數了數有三百多人,沒死的也捂著肚子哼哼。沒喝粥的一些鬼子將七爺捆起來,將大鐵鍋裏放滿油,在油鍋裏將七爺炸了。當天晚上,縣大隊就十分輕鬆地將據點端了。後來,七爺和大鐵鍋的故事就傳下來了。黨和政府想教育人了,就端出大鐵鍋故事來一回,由七奶奶講述更具說服力。講得七奶奶望著大鐵鍋都木了,別的實惠沒撈著,自己倒練成民間故事家了。1958年的夏季,七奶奶當了村婦代會主任。

當時村裏為顯示社會主義優越性,收小鍋辦大食堂,被一時冷落的大鐵鍋又派上用場了。村幹部說用這個大鐵鍋砌大灶。七奶奶心裏難受,這合適嗎?她眼前又顯出七爺的影子。村幹部說這更有意義,還委派七奶奶在食堂當家。七奶奶分飯時,神神氣氣地站在大鐵鍋旁給村人盛粥。她忽然覺得照進入影兒的稀粥成為某種精神食糧了。大鐵鍋教育了幾代人,喂養了幾代人。有一天傍晚,村裏一位成分不好的老頭餓壞了,去偷大食堂裏的粥,被當場抓住,以為他要往大鍋裏放毒搞破壞。批鬥會上,他們讓七奶奶發言。七奶奶十分氣憤,指著那人的鼻尖說,你也學七爺往鍋裏投毒?那人點頭說,不是你讓學七爺的嗎?在場人就哄笑起來。領導背地捅七奶奶,提醒說,咋這樣說,七爺投毒是為革命,他是反革命,界限問題不能含糊呢。當時村裏小鍋全砸了,藏鍋不砸的抓起來辦班。那一陣兒,全村就剩這個大鐵鍋了,專區和縣裏在村裏開了吃食堂現場會,七奶奶站在大鐵鍋旁講得直落淚。不過,那一陣子,七奶奶從來不吃大鐵鍋裏的粥,她咽不下去的。沒隔多久,大食堂不辦了,大鐵鍋就被遺棄了,霜打風吹扔在村口的麥場上。七奶奶看著寒心,就找村幹部,要求將大鐵鍋抬進大隊部保管。村幹部沒理她。她說你們不管俺可抬老宅去了。村幹部說你看著處理吧。七奶奶召集族人準備把大鐵鍋請回家宅。她說鍋裏盛著七爺的魂哩。抬鍋時正趕上麥收清場,大鐵鍋被人推到場邊的水塘裏。大鐵鍋在水裏悠蕩,總也不攏岸,七奶奶哭了聲說,這是七爺找安魂的岸頭呢。七奶奶又燒紙又磕頭的,好不容易才把大鐵鍋招回岸邊,抬到老宅的後院。可是不久,開始搞大煉鋼鐵運動,幾個民兵進來就要砸這口鐵鍋,七奶奶躺在大鐵鍋裏罵,兔崽子們,你們的良心呢?這是啥樣的鍋不知道嗎?你們要砸鍋就先砸死俺!民兵們嚇退了。晚上村幹部連軸轉給七奶奶做思想工作,七奶奶死活不依,說,政府百樣好,就這一樣不好,咱這傳家寶不是衣裳,說脫就脫說穿就穿的,真讓人接受不了。村幹部走後,七奶奶怕影響兒子進步,自己擰著小腳去鄰村娘家叫來兩個哥哥,連夜將大鐵鍋裝上馬車,拉到小學校後邊的海邊泥岸上埋了。七奶奶說,早就該讓七爺入土為安了。怕露餡兒,也就沒留墳頭,每年清明節,七奶奶就去泥岸上燒些紙錢。但誰也不知道大鍋埋在啥部位。後來人們幾乎將大鐵鍋忘卻了。

七奶奶傷心的時候臉總笑著。

母親的笑臉使麥村長心裏沒底了,他低著頭不說話,怕母親罵他。田副鄉長聽到前些年關於大鐵鍋的幾回折騰,心中也一番感慨。他想了想說,七奶奶,這次將大鐵鍋請出來,情形就大不相同啦!是縣委肖部長主抓,配合愛國主義教育,誰敢不敬?七奶奶提起鐵鍋就想七爺,眼窩潮潮的想落淚。她抬起袖衫,擦擦眼角說,不是俺認死理兒,是俺怕這把老骨頭禁不住折騰哩。麥村長插言說,又不用你老做啥。田副鄉長勸說,你老看見啦,這會兒的孩子們都嬌慣成小皇帝啦,哪裏知道革命鬥爭史?都忘本嘍,為了救救孩子們,你老也得給麵子。七奶奶臉真鬆活一些,仍說,讓俺講啥就講啥,不挖鐵鍋行不?她話頭頓住,話又不知從哪兒說起。田副鄉長說,那不行,有實物才有力量,況且要錄像。肖部長還說,鍋真是太大,說不定還能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呢!那時候,還能為國爭光呢。七奶奶不說話了,像一尊表情複雜的菩薩。麥蘭子湊過來,悄悄地跟七奶奶咬耳朵。麥村長瞪麥蘭子一眼說,去,孩子家摻和啥?也不知是田副鄉長偷聽到了麥蘭子的悄悄話,還是察言觀色悟出來的,他笑笑說,七奶奶,你有事兒需要鄉政府辦的,說出來,俺去跑腿兒。麥村長催促說,娘,小田都把話說這份兒上啦,你老還不給麵兒?七奶奶歎一聲說,俺這把老骨頭哪有“權”頭硬呢!其實呀,俺也巴不得你們能幹出個光宗耀祖的景兒來。不過,俺也有個條件。田副鄉長說,啥條件,盡管說。七奶奶接著說了說麥蘭子去學校教書的事兒。田副鄉長滿口應下。七奶奶撫摸著麥蘭子的頭,說俺孫女究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還能沾上爺爺的光呢。麥村長瞅著田副鄉長笑,然後就問七奶奶,娘,鍋埋哪兒啦?七奶奶說那片泥岸裏。麥村長說,俺問是哪一塊。七奶奶說,那是你大舅二舅埋的,他們都沒啦,俺又沒跟去。田副鄉長滿不在乎地說,讓民工去挖,反正跑不出那片泥岸。麥村長擔心地說,別把岸上的皂角樹糟蹋嘍。田副鄉長說,那幾棵樹算啥?比起咱們謀劃的意義來,眼下有啥比大鐵鍋更重要呢?麥村長想了想,總感覺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後來一想,自己的事和麥蘭子的事都寄托在這大鐵鍋上了。七奶奶也想,這舊事總能翻出新的花樣兒來,人世苦樂唯有自己慢慢去品了。

第二天早上,麥蘭子為七奶奶梳好頭。七奶奶的臉黃得好看,像一朵水浸濕了的幹菊花。她穿上陰丹士林藍布大襟褂子,正對著鏡子照,裴校長笑悠悠地走進宅院。一見裴校長,麥蘭子就有些激動,她不看裴校長的臉,怕碰上他很辣的眼睛。七奶奶見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也就跟著喜歡他了,將來麥蘭子進了學校,還要裴校長照顧呢。裴校長中師畢業,三十冒頭兒,人挺能幹可命不好,前年他妻子艾老師帶孩子們去泥岸植樹,不幸遇車禍死去了,扔下個四歲的女兒。裴校長一直沒續娶,七奶奶看得出,裴校長對麥蘭子有那個意思。麥蘭子怕奶奶和父親反對她嫁個二婚,就一直悶著,不敢開口。裴校長進屋就問麥蘭子,奶奶要出遠門嗎?麥蘭子笑說,奶奶今天有活動。裴校長從兜裏掏出一個大紅聘書遞給七奶奶說,七奶奶,咱學校想聘你老當校外少先隊輔導員哪!七奶奶說,別老紮咕俺,日後給蘭子送進學校教書就成啦!這回田副鄉長答應給她辦的。裴校長說那敢情好,麥蘭子準能成為好老師的。不過,七奶奶的輔導員也要當,昨天聽了七奶奶的故事,老師和孩子們都喜歡呢。麥蘭子說,奶奶一定要當。七奶奶笑,聽俺蘭子的。這時她發現麥蘭子是大姑娘了,胸脯挺闊了,兩條長腿圓得迷人。她又說,得給俺蘭子找個好婆家。麥蘭子的半截粉白的脖子紅了,裴校長也跟著不好意思地笑。裴校長問七奶奶有啥活動,麥蘭子嘴快說了一遍挖鐵鍋的事。裴校長愣了愣,沉了臉就不再是甜蜜爽人的角色了。他怕學校後牆泥岸那片林子毀了。他心裏最清楚,那片堿灘能長出樹來多麽不易,不僅僅是綠樹,而且是抵擋泥流的防護林。那片泥岸地勢高,學校地凹,而且校舍破舊早該翻新,就因村裏這筆錢遲遲不撥,修建校舍的事羊屙屎似的拖著。毀了樹,泥流衝了校舍咋辦?裴校長心提起來,問誰負責挖呢?麥蘭子說是田副鄉長和村裏頭頭。七奶奶說,你找他們,咱們一起去海邊泥岸。裴校長怕惹田副鄉長,還是硬著頭皮去了。他知道田副鄉長是抓宣傳、文化和教育的,跟他如實攤牌,將來出啥事也由官大的頂著。麥蘭子將那捆火紙夾在腋下,攙著七奶奶搖搖晃晃地走出村口。

日頭高了,海邊的彌天大霧就散盡了。七奶奶、麥蘭子和裴校長繞過小學校,就看見一群民工彎腰撅腚地挖泥。碗口粗的皂角樹伏倒一片,銅錢大的樹葉子落得滿岸滾動,空氣中散發著輕微的土腥味。田副鄉長、呂支書和麥村長站在泥坡下吸煙說話。田副鄉長不時伸著脖子問,鐵鍋找到了嗎?那邊回答沒有。呂支書笑說,別急。麥村長嘟囔著罵,這群廢物蛋,鍋沒找著,樹倒毀了不少。他知道這塊地墊就是父親流血的地方,後來就變成攔截海潮和泥流的堤岸了。海床淤了厚厚一層泥沙,打木樁放草袋不管用,那些很密實的皂角樹卻能穩住堤岸。眼看著大窟窿小眼的裸岸,麥村長心裏不好受。都知道大鐵鍋埋在這裏,村上老人說,七爺的魂護著村人呢。裴校長的擔心與麥村長合拍,可他知道麥村長不頂事,就直奔呂支書和田副鄉長,說了說毀了樹的後果。呂支書大咧咧地說,等村裏外賬要回來,就蓋教學樓。你怕啥?田副鄉長一見裴校長就笑話他,笑他是個笨蛋。他將裴校長拉到一邊,開導個沒完,先說上級對大鐵鍋的重視程度,然後又與裴校長的個人利益掛了鉤。說得裴校長抓著腦勺兒嘿嘿笑,那照你說,俺可要求將大鐵鍋放在學校裏,讓孩子們天天受教育。田副鄉長說,俺想過,就放學校大院。你小子偎在學校當孩子王,海參魷魚分不清,這回得認識多少人?特別是那些頭頭腦腦。裴校長被田副鄉長說開了竅兒,腦裏一閃,說不定時來運轉了,將來還能跳個槽什麽的。

都來跟七奶奶說話,七奶奶看著泥岸又難受了,就由麥蘭子扶著坐在泥崗子上歇著,沒有搭理他們這些官們。麥蘭子輕輕為七奶奶捶背。腳底有鬼蟹拱泥打挺兒的聲音,海風又濕又硬,七奶奶鬆弛下來的皮膚不適應,一會兒就由黃轉灰了,皺巴巴擠成一團。麥蘭子問,奶奶哪兒不好受嗎?七奶奶沒言語。其實她想起七爺了,即將見到大鐵鍋也就哪兒都不好受了。她夢裏時常夢見那死鬼,夢見七爺躺在大鐵鍋裏漂在海上找不到岸。七奶奶問,你往俺這瞅,看見岸了嗎?七爺說是看見了,看見了頂啥,就是攏不過去。七奶奶生氣地說,你個死鬼野慣了,就是壓根兒不想上岸。七奶奶夢醒就自歎說咋做這樣的夢呢?說是七爺跟她心遠了,心遠人自涼啊。於是,七奶奶就感覺自己將世間的事都弄懂了。這時候,呂支書過來跟七奶奶說話,問七奶奶好些不。七奶奶總覺得他是花裏胡哨的坯子,見他就沒好話給他。呂支書知道老太太在村裏德高望重,又有麥村長麵子照著,不管七奶奶罵他啥,他都乖乖聽著。七奶奶依然是笑臉,可說出話來卻不受聽。七奶奶說,小呂子,這陣兒又幹啥壞事兒呢?呂支書嘿嘿笑,七奶奶真逗,俺和連生為百姓奔波唄。七奶奶說,連生可不如你能幹,你沒他這臭雞蛋,照樣做槽子糕!呂支書咧咧嘴,唉,你老咋這麽說?俺和連生是最好搭檔,他主內,俺對外。引外資,上項目。七奶奶聽連生說過,呂支書整日在外邊瞎搭咕,左談判右協商,正經外資沒引來一個,村裏光吃飯跳舞就花去二十多萬。麥村長和支委們有意見,卻也沒辦法,這年頭都興這手。去年村裏企業搞股份製,村委會動員群眾入股,群眾不幹,說信不過呂支書。說他膽子大得能翻天,連吃帶拿,一個子兒不落。傳到七奶奶耳朵裏,七奶奶還生氣,罵群眾沒覺悟。後來她聽連生說,呂支書的伏爾加車裏經常有濃妝豔抹的女孩。他整宿泡在舞廳,連冷庫集資款都敢拿去跳舞。七奶奶說,前些年這孩子帶領群眾開蝦池建網廠挺能幹,人也正,前前後後才幾年就落套了。人哪,一好上玩牌跳舞,就沒精神兒幹正事兒啦。麥連生說誰說人家不幹正事兒,縣鄉頭頭都拿錢拿物籠絡好了。七奶奶勸兒子說,你們開個黨員生活會好好幫幫他。麥連生為難地說,他還逼俺們解放思想換腦筋呢。眼下正是陽光刺眼的時候,七奶奶眯眼不看呂支書,嘴裏喃喃說,小呂子,都跟奶奶說說,引啥外資啦?呂支書嘻嘻笑著,吹五哨六地侃了一通。七奶奶板著臉說,蘭子,給你叔算算,這些外資有幾個億?麥蘭子笑說有三個億呢。七奶奶說,引三個億,咱村小學咋還不蓋新樓?孩子們的事兒就不管啦?呂支書後悔吹漏了嘴,支吾說,哎,別急,這些都是意向,錢還沒到位呢。錢一到,建小學樓還不是小菜一碟?七奶奶罵他,你快別拿雞毛當令箭啦,人家是傻蛋哪,把錢拿來讓你糟?就你這人模狗樣兒的,人家會放心?呂支書心裏不愛聽,卻也賴漢子拽硬弓強撐著。麥蘭子聽著心裏解氣,咯咯笑。七奶奶又不依不饒了,小呂子你聽著,啥年頭也是心正天地寬。就說俺家大鐵鍋吧,多少年了,人們還忘不掉。為啥?呂支書說,那是七爺和七奶奶的造化。七奶奶又哼了一聲說,你別巧嘴八哥,得往心裏去。不愛聽也得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呂支書尷尬地點頭說愛聽,心裏後悔自己往這邊湊啥?正想著腰間的BP機響了,麥蘭子逗他說,呂叔,又是哪個美女呼你哪?呂支書一笑,眯眼看機子說,還真是美女,就去路邊車裏取大哥大回話去了。

快晌午了,大鐵鍋還沒影兒呢。七奶奶扭臉看那片泥岸,光禿禿的辱眼了。裴校長站在七奶奶身後歎道,多好的林子毀啦。他越發感到跟農民打交道不容易了。毀樹林是違背綠化法規的,國外這麽幹早有綠色和平組織來人阻止了。村裏啥事就幾個幹部嘴裏一吐氣兒,定了;有時是酒後開支委會,出點子歪招兒。裴校長覺得新鮮又可笑。在泥岸最後一棵樹倒下去的時候,裴校長眼裏汪了淚。他忽地想起亡妻艾老師了,她就是帶孩子們到這兒植樹被車撞死的。裴校長是麥蘭子最關注的人,麥蘭子發現他哭了,她不明白他為啥流下這奇怪的眼淚。她怎麽也沒想到艾老師身上,就悄悄捅奶奶說,你看裴校長哭了。七奶奶人老並不糊塗,一眼就看出裴校長想艾老師了,她歎息一聲,瞪了麥蘭子一眼沒說破。麥蘭子沉不住氣了,上去捅裴校長,哭啥?裴校長忙把臉扭向一邊去。

田副鄉長看看手表,快12點了。他急得抓耳撓腮,嘴上罵罵咧咧的。這群飯桶,連口鍋都找不著,還想要工錢?這可咋辦,肖部長上午還等我回電話呢。麥村長過來說,俺看下午再挖吧。田副鄉長沒好氣地訓他,說啥?這點魄力都沒有,還想當第一把手?說著就瞟瞟呂支書,一看呂支書拿大哥大跟女人侃呢,就又放心落膽地說,麥村長,這事兒可是急茬兒的。夜長夢多,一旦肖部長把大鐵鍋看淡了,咱就瞎子點燈白落忙啦!麥村長嘟囔說,那你說咋辦?就傻巴嗬嗬地瞎挖,鐵鍋也不會自己鑽出來。田副鄉長急得跺腳,那就動你白薯腦子呀。呂支書打完電話走過來了,他怕七奶奶叫他。麥村長走到七奶奶跟前問,娘,你記清了嗎?俺大舅他們是埋這兒了嗎?七奶奶罵他,咋啦?連你娘也信不過啦?一句話就將麥村長說蔫了。到底是呂支書腦瓜靈活,把手一揮說,去把推土機開過來。歪鍋對歪灶,歪嘴和尚對歪廟,俺就不信這鐵鍋會飛!咱也來點歪招子!然後就仰臉笑。麥村長沉了臉。七奶奶聽見了,遠遠地罵,小呂子,你狗×的說啥呢?小心你七奶奶撕爛你那臭嘴!呂支書也知剛才說過了頭,忙點頭賠不是,七奶奶,俺是著急嘛,說不對的地方別生氣,老人不把小人怪嘛!七奶奶說,俺看你也像小人。呂支書愣了愣要火,田副鄉長忙說笑著說和,才話趕話岔開去了。呂支書這招兒夠靈的,推土機嗡嗡地開過來,在泥岸上拱來拱去,將粗亂的樹根都鏟起來了,冒著熱氣的泥土翻出花兒來。很快,生了鏽的大鐵鍋就被鏟出地皮了。人們呼啦一下子圍過去。田副鄉長親昵地敲打著鍋沿兒說,天哪,真大哩。鐵鍋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像塊小盆地,鐵皮很厚,被汙泥鏽蝕得麻麻瘩瘩。人們指著鍋說笑,身後傳來七奶奶的哭聲,拉長的哭音很響,聽得人心裏難受。麥蘭子也跟著哭,她攙著七奶奶撲撲跌跌走過來,到鐵鍋跟前,祖孫倆就跪下去了,點燃了那些火紙。麥村長見這陣勢遲疑了一下,看了看田副鄉長,也跪在旁邊磕頭,淚流滿麵。呂支書躲在一邊打電話去了。田副鄉長也跟過去,用呂支書的手機給肖部長報了信兒。肖部長很興奮地指示,抓緊操辦現場會吧。通完話,田副鄉長回到大鐵鍋旁,拽起麥村長說,表示一下就行啦。快扶老太太回家吧,本來挺正經的事兒,別讓人看成搞迷信活動。麥村長點點頭,就和麥蘭子一起,攙扶著七奶奶回家去了。當頂的日頭,將這三代人的身影印在海灘上。走了一段兒,七奶奶又朝鐵鍋回頭張望,大鐵鍋已模糊不清了,隻有那片泥岸裸在老人眼裏。

中午七奶奶難受沒吃飯。

中午官們高興喝多了酒。

下午天氣陰得居然像是傍晚。村委會大喇叭還是響個沒完,召集各方麵人商量大鐵鍋現場會的事。麥蘭子攙扶七奶奶趕來時,呂支書和田副鄉長還醉迷迷地睡著。麥村長喊的喇叭,把裴校長也喊來了。聽見麥蘭子和七奶奶說話,田副鄉長率先醒了,捅捅打鼾的呂支書,呂支書翻翻身說了句夢話,寶貝兒別搗亂。都笑了。麥蘭子出了個鬼主意說,放舞曲兒,呂叔這陣兒就迷跳舞。田副鄉長就讓人放舞曲,舞曲一響,呂支書果然伸胳膊彈腿兒地坐起來,邊揉眼邊說,哪兒開舞會呢?人們又笑。田副鄉長搖搖手說,大家安靜啦,現在開會。大夥都看見了,大鐵鍋已挖出來了,它的深遠意義呢,我也不囉唆啦,不明白的問七奶奶就是嘍。眼下最急的是現場會,縣委肖部長還在等我們落實情況。下麵有幾個問題,得立馬商定下來。一是大鐵鍋的安放問題,二是大鐵鍋的清洗問題,三是七奶奶的演講問題,四是現場會的招待問題。大夥可不能當兒戲,別小看一個大鐵鍋,它的作用不小於一個企業項目。領導參觀,電視台錄像,它將大大地提高咱村的知名度,提高咱村的聲譽,那是花多少廣告費也買不來的效應。一個大鐵鍋還能帶動咱村奔小康的進程。你們說是吧?在場人都鼓掌,掌聲七零八落,每個人都盤算從大鐵鍋上自己能得到啥。麥蘭子搶嘴說,俺奶奶賠不起你們,先說說奶奶演講問題吧。田副鄉長說,就是得重寫演講稿,不能像匣子裏講古經那樣,要與改革開放聯係起來,與精神文明建設聯係起來。具體稿子,由裴校長幫助寫寫,裴校長有問題嗎?裴校長一聽寫演講稿,就馬上想到能多見麥蘭子了,也就滿口答應。七奶奶說,俺老了,跟不上趟兒啦,怕說差了,還是讓別人講吧。田副鄉長笑說,老人家別緊張,你老講最有力量,別人替不了。這問題就定了,商議下一個,大鐵鍋安放問題。他話音兒沒落,呂支書就講放在村委會吧。盡管他還沒完全醒酒,關鍵問題仍不含糊。裴校長站起來說,田副鄉長事先答應我啦,將大鐵鍋安放在學校!天天教育孩子們。

呂支書噴著酒氣說,放學校,活動就降格兒啦。裴校長說,沒道理,學校是村裏的學校,又不是帶犢子,有人總拿我們當後娘養的。呂支書生氣了,吼,你說啥?別指桑罵槐的,不願待

,滾你們城裏去!裴校長大聲說,我待村裏是衝孩子們,衝你我早走啦!你口口聲聲說重視教育,就丁點實事不辦。縣教委和鄉裏都撥建校款了,就村裏你這拖後腿,弄得麥村長給我們白跑腿兒。呂支書臉上掛不住了,罵,你王八犢子少裝人,俺還怕你個孩子王不成?田副鄉長氣得抖了,吼一聲,都給我住嘴!成何體統?大家都為工作,何必動肝火?他嘴上這麽說,明斷這場麵也為難了。他也是哪路神仙都不願得罪,就拿求援的目光瞟七奶奶。七奶奶知道裴校長與呂支書的勁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鐵鍋隻是個導火索。她無心去管爺兒幾個的糾紛,但大鐵鍋的安放去處還是願意放學校,利欲熏心的人們望著鐵鍋想自己的事呢,真正看中大鐵鍋精神的,恐怕還得是純潔的孩子們。七奶奶見眾人悶著,她就開口說,著俺說,放學校吧。田副鄉長說,那就按七奶奶的意見辦吧。大夥有啥意見?當然了,呂支書說的也有道理。你說呢,麥村長?麥村長憨笑,是啊是啊。弄得人們不知道他到底向著哪一頭。呂支書陰眉沉臉地吸煙,不吭聲。七奶奶瞅著他們憋氣,站起身,撲拉撲拉大襟襖,拉著麥蘭子說,大夥讓開吧,俺先走啦。田副鄉長笑著送到屋外邊,連說謝謝七奶奶的支持啊。七奶奶抓住田副鄉長的胳膊,小聲說,俺家蘭子工作的事兒,你可當緊啊,不然老朽收回鐵鍋。田副鄉長拍著肚皮說,放心吧,您哪,現場會就現場辦公。七奶奶誇了田副鄉長幾句,就蹶躂蹶躂地走了。村巷裏蹲牆根兒的老人招呼七奶奶加盟,七奶奶像大幹部似的擺擺手說,忙啊,俺真眼熱你們哩。到了麥蘭子的發屋坐下來,七奶奶埋怨說,你爺那死鬼,他一蹬腿倒幹淨了,弄得俺一輩子不得安生。麥蘭子嘻嘻笑,奶奶別得便宜賣乖,你落一輩子光榮哩。七奶奶嘟囔說,光榮頂啥?這些年那苦吃的。你說也就怪了,俺年輕那陣兒,多少人勸俺走一家,俺一動心,那大鐵鍋就在眼裏跳,有一回還真碰上了可心的男人,就是不敢挪窩兒。就像無舵的小船兒漂啊漂的,明明看見了岸,就是攏不過去。唉,人也就是一本糊塗賬呢。麥蘭子聽著奶奶自顧自嘮叨,卻不再笑了,看著奶奶可憐。從某種角度講,爺爺的大鐵鍋坑人不淺呢。她猜想奶奶年輕時梳著大辮子肯定挺俊的。她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奶奶,你說你心裏有了中意的人,又不敢去追,心裏啥滋味兒?七奶奶愣起眼問,蘭子,你有心上人啦。麥蘭子臉紅著說沒有。七奶奶笑說,你蒙不過奶奶的眼睛。告訴奶奶,這小夥子是誰呀?麥蘭子慌亂地搖頭。七奶奶說,你不說俺也知道是誰。麥蘭子奓著膽子問,你說是誰?七奶奶說是裴校長,對不?麥蘭子的慌喜全寫在白嫩的臉上,她拿小拳頭捶打著奶奶的肩膀說,奶奶眼真毒!還不知人家……七奶奶歎一聲說,裴校長那孩子人不錯,就是快大你十歲了,還有了孩子,你別太浪漫嘍,給俺幹點托底的事兒吧。麥蘭子噘著嘴巴說,大咋啦?有孩子咋啦?還怕人家……七奶奶轉口說,女人啊,找個好對象就是圖享福的,啥算享福呢?正嘮叨著,天上就有了一聲響雷。已是到了雨季,但雨終沒有落下來,零零星星幾點就住了。七奶奶伸長了脖子,扭頭朝窗外好一陣子張望。

一連幾天的晚上,裴校長都來七奶奶家十分認真地起草講演稿。七奶奶心裏明鏡似的,裴校長是奔麥蘭子來的。他們見麵就說笑個沒完。那天晚上下大雨,雨落得到處水啦啦的,到很晚了也不停。麥蘭子跟七奶奶商量讓裴校長住下。七奶奶說就住西屋吧,然後自己在東屋躺下了。麥蘭子高興地為裴校長鋪床打洗腳水。七奶奶喊了三遍,她才磨磨蹭蹭回東屋睡覺。七奶奶看見麥蘭子眼睛亮亮的,臉紅得像燈籠。她說,蘭子,得掂得出輕重,不然,你爹你娘又該埋怨俺啦!麥蘭子說,奶奶話咋那麽多?就將被蒙了頭滅了燈,甜蜜的慵懶使她合上眼,卻睡不著覺。七奶奶罵一聲死丫頭就睡了。傍天亮兒,雨停了。七奶奶睜眼起來就發現麥蘭子的被窩空了,很沉地歎息一聲,就到灶膛點火做飯去了。邊放米邊想,這大鐵鍋說不定是他們的媒人呢。飯熟了,麥蘭子沒像往日一樣賴床,理缺地走出西屋,親親熱熱地喊奶奶。她一扭身,一撒嬌,嬌模嬌樣的就軟化了奶奶。麥蘭子說,裴校長天不亮就起來寫稿兒,俺過去學學,將來教書也有用場。七奶奶抓著筷子打她一下說,別描啦,越描越黑。奶奶不糊塗,就是別讓俺跟你坐蠟就行啦!麥蘭子笑著做鬼臉兒,將憂心通通拋腦後了。裴校長也出來跟她們吃早飯,吃完飯他把寫成的講演稿念給七奶奶。麥蘭子聽著既好奇又木訥。七奶奶笑說可真敢捅詞兒,因為講演稿上說大鐵鍋將村裏的精神文明建設推向**,成為奔小康的鋪路石,成為孩子們的心中偶像。七奶奶說,這鐵鍋有這麽大勁兒嗎?裴校長說,是田副鄉長讓這麽寫的。七奶奶嚅動著嘴巴說,大鐵鍋會成為孩子們偶像?孩子們追星族的,是啥劉德華鄧麗君的,能有鐵鍋?笑話。麥蘭子咯咯笑,奶奶知道的不少哇。裴校長也笑。正說笑時,田副鄉長來了。田副鄉長進屋就問裴校長講演稿咋樣了。七奶奶說,小田呀,你咋這能整?你還能升官的!田副鄉長心裏愛聽,嘴上說,俺們都得托七奶奶的福呢。然後他就主持著,由七奶奶一字一句地練習講演。這樣折騰到晌午才算過關。七奶奶喉嚨幹得要冒煙,沮喪地說,哪輩子沒做好夢,老了老了還出這麽大洋相。麥蘭子說奶奶是雞冠花老來紅了。

現場會說到就到了。

風停雨住的大晴天,天氣是無可挑剔的。縣委宣傳部肖部長來了,自然跟來了一批人。鄉裏書記和鄉長陪著,全縣各地宣傳幹部、中小學校長和優秀少先隊員都來了。電視台錄像機一到,對準大鐵鍋就錄個沒完。七奶奶和麥蘭子很早就到學校裏候著,裴校長出出進進忙開了。七奶奶看見日光裏的大鐵鍋,心裏就格外神氣。大鐵鍋放在學校操場升旗的旗杆底下,周圍纏著一圈兒紅綢布,正麵墜著一朵大紅花。裴校長說過,大鐵鍋運到學校就組織孩子們清洗幹淨了,孩子們都以能洗刷大鐵鍋為榮。七奶奶踮腳兒看了半天,鍋底都給擦得鋥亮了。瞅著瞅著,七奶奶恍惚看見裏邊有七爺的人影,就白了臉要落淚。麥蘭子看著不妙,就拉著七奶奶躲開鐵鍋坐進教室。會前,田副鄉長到操場上檢查一下小樂隊,又看了看大鐵鍋。他發現大鐵鍋周圍站著幾個少先隊員,站得筆直繃著小臉兒,手裏攥著木頭槍。田副鄉長覺得不大對頭,他叫來裴校長說,咋整的,這幾位往鐵鍋旁一站,跟過去刑場似的。裴校長眯眼一看就笑了,馬上換來四位懷抱鮮花的女學生。田副鄉長挺會平衡關係,會議由呂支書主持。他沒想到,呂支書在經濟場上浪蕩慣了的人,對這次現場會也很重視。會前他還讓肖部長與七奶奶見了麵。七奶奶嗬嗬笑著,一個勁兒往前推麥蘭子,說俺老了日後還望領導關照俺孫女。肖部長不明白內情說,下回開會就讓你孫女講。麥蘭子說俺可不講。田副鄉長怕七奶奶給肖部長出難題,而影響領導對他的看法,就將縣教委人事股孫股長叫到七奶奶身邊,悄聲說了說麥蘭子工作的事,孫股長說現在確實沒指標,等等我會安排的,隨後還說裴校長朝俺推薦幾回了。七奶奶和麥蘭子都笑著點頭。不一會兒大會就開始了。一切都是按田副鄉長的安排進行的,井井有條,忙而不亂。稍有欠缺的是,末了呂支書有段發言大談村裏奔小康的事和堿廠生產線,離題遠了些,多虧田副鄉長急時製止,才算有了完美結局。中午了,人們陸續往校外走。肖部長出了校門對教委的領導說,這小學也太破舊了,得抓緊整修。

說著拿手指指漁民家的豪華小樓,這樣的反差讓人心裏不舒服呢。都走了,七奶奶拽住田副鄉長說,你別拍拍屁股就走,這大鐵鍋咋辦?田副鄉長怕去晚了不能跟肖部長一桌吃飯,沒說出個四五六就走了。裴校長過來跟七奶奶寬心說,你老放心,我會照看的,讓它跟國旗在一起,不是挺合適嗎?七奶奶還在生田副鄉長的氣,說,都是勢利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麥蘭子勸幾句,你老別跟孩子似的翻小腸啦。裴校長為分七奶奶的心,領著老人和麥蘭子看校舍,看孩子們的決心書。一扇破舊掉土的山牆上,貼著孩子們關於大鐵鍋的作文。七奶奶是睜眼瞎不識字,讓麥蘭子給她念。念著念著,七奶奶的眼淚就下來了。七奶奶說還是孩子們說話受聽,沒假哩。聽著那些場麵上人的連篇虛話,心裏堵得慌哩。裴校長聽七奶奶這樣說,就動情了,三下兩下將自己替七奶奶寫的講演稿撕了。他邊撕邊罵,都他×裝蒜,有幾個真正為孩子們著想?奶奶你知道嗎,我搶鐵鍋拉現場會,就是想讓那些當官的看看小學校舊成啥樣子。可是,有哪個敢說真話?有時一生氣,我真想回城去,不好調就停薪留職做買賣,總比受這窩囊氣強。可是,每當我看見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又舍不得哩!也許萬般都是命呢。麥蘭子插嘴說,找他們說呀!裴校長搖頭,都說破嘴皮子了。七奶奶看看裴校長心裏熱乎乎的,她越發喜歡這孩子了。這年頭的年輕人能有這份心的不多了。她看著大窟窿小眼的泥皮牆,又瞅瞅教室裏歪瓜裂棗的桌椅,心裏難受,問裴校長問題出在哪兒。裴校長說海邊富了,校長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開酒店,有的倒魚蝦,就是不願當清貧的孩子王!到我這撥兒想往好弄,村裏又不配合,建房就羊屙屎似的拖著。七奶奶問,縣裏鄉裏給錢,就差村裏的?差多少?裴校長說,去年聯席會定的,村裏出18萬。七奶奶氣得渾身直哆嗦,罵著,這群雜種,再窮也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也別苦了孩子呀!他們可好,吃飯吃頭牛,屁股坐棟樓,良心讓狗吃啦?誰家沒有孩子?俺去找他們,一天不撥款,就罵他個狗血噴頭。裴校長笑笑說,奶奶別生氣,我放個怨氣罷啦!別給你老氣個好歹。七奶奶說俺管定了,這少先隊輔導員可不是白當的。麥蘭子說,俺奶奶上陣也許管點事。裴校長看著七奶奶的菊花臉上墨著一團慈祥,心腔一熱,瞅冷子給七奶奶鞠了一躬。七奶奶愣住了。麥蘭子含情脈脈地看著裴校長。

由大鐵鍋牽線搭橋兒,都各忙各的事兒去了。田副鄉長猛往肖部長那裏跑,調回城裏文化局當副局長的事兒已有眉目。呂支書緊追著田副鄉長巴結肖部長。他在城裏請肖部長吃飯,又結識了呂縣長,而且有了往來走動。麥村長見呂支書回村胡吹一通,也跟著高興,心裏暗暗祈禱,快將呂支書提拔走算了。麥村長怕大鐵鍋的事張揚太大,招來各地參觀學習的,村裏待客沒錢,又得打腫臉充胖子。謝天謝地,果然沒揚太遠,全縣範圍學學就將這股風刮過去了。七奶奶惦著麥蘭子的事,也著急學校的建房款,幹著急愣沒轍,呂支書和田副鄉長忙得不見人影兒。麥蘭子又回發屋做活了,撇下七奶奶一個在村巷裏獨來獨往跑單幫了。紅極一時的大鐵鍋也沒人提起,傻呆呆地臥在操場上。裴校長怕淘氣的嘎孩子往裏邊屙屎屙尿,怕雨水積久了有臭味兒,就找人將大鐵鍋倒扣過來,遠看像臥著一隻千年巨龜。七奶奶有時拄著拐杖過去看看,玩耍的孩子們追著七奶奶講故事,七奶奶就在鐵鍋旁邊坐下來講一些。講完了,七奶奶忽然看見鍋沿兒上有密密的粉筆字。她不認字,以為是誰將心得體會寫在鍋上了,就讓孩子們念給她聽。孩子們一念她就氣傻了,上頭寫著狗剩兒大王八,七奶奶奇怪竟還有人記著七爺的小名兒。她氣白了臉說不出話來,找來裴校長,裴校長審了全校的孩子們終於審出一個小名叫狗剩兒的,寫字人也找著了,七奶奶這才放心落膽地回去了。路過村委會門口,七奶奶向值班人打聽呂支書回村沒有,那人說沒有,可有事找七奶奶。說縣電台給七奶奶寄來了200元講故事的稿費,另外忙活現場會還有70元的補助,加一塊兒有270塊錢。七奶奶心內掐算一下說,把錢捐給學校吧,瓜子不飽是人心呢。於是這些錢就真的捐給小學校了。裴校長和老師們挺感動,又要寫報道稿發出去,七奶奶擺擺手說,甭啦,讓哪個勢利鬼看啦,又得跑這兒折騰一回。俺不圖那個,啥事對得起良心就行。說完七奶奶就拄著拐杖走了。做了善事,便是七奶奶夢裏從沒有過的美景了。

這個小村的春天有刮不完的風。風很響地拍打著門扇。七奶奶探出頭來看街景兒,早晨竟和黃昏沒啥兩樣。麥蘭子圍上紅頭巾走到門口,還囑咐奶奶別出屋。七奶奶應一聲,卻被風鬧得心浮氣躁的,還是拄著拐杖出了家門。七奶奶往街口一站,就被風吹成土人兒了。她要不說話,會被人看成一根老樹杈子。她聽過路人說呂支書兩口子正打架呢,她心裏說,這兔崽子可露頭了,就顫顫巍巍奔呂支書家去了。呂支書原來那胖媳婦跟七奶奶有二厘五的親戚,那年得了尿毒症死的。那時七奶奶常來他家串門子,那閨女跟呂支書吃了多少苦哇,這幾年呂支書發財了有權了,兩層小樓也住上了,她卻沒這福氣,給翠蘭騰地方了。老天爺就是瞎了眼,好人未必有好報的。翠蘭那閨女就占個模樣好,人卻賤得很。七奶奶知道呂支書原先媳婦活著時,翠蘭就跟呂支書勾搭上了。有一回還給村人留個“做好事”的笑柄。那時呂支書還是民兵連長,他經常組織民兵在夜裏搞戰備演習。那天夜裏翠蘭找他,他就讓副連長領著民兵去演習,他說與村支書研究學雷鋒的事兒,然後就偷偷與翠蘭幽會。他們抱著涼席鑽進村東的一片棒子地。涼席一鋪,呂支書就摟住翠蘭脫掉衣裳忙活起來,翠蘭催他快點完事,因為蚊蟲太多舒坦一會兒刺癢一宿。呂連長悠在上麵就沒完沒了,可他萬萬沒料到副連長帶民兵跑這片地裏演習來了。副連長很嚴肅地說,同誌們,敵人就在那裏,一分隊從左、二分隊從右包抄過去殲滅敵人。說完就呼啦呼啦鑽進棒子地。不一會兒有個民兵報告說,副連長俺們真的抓到了敵人。副連長鑽進去看見呂連長正慌忙地穿衣裳,啥都明白了,忙將民兵們引到別處去,回來跟呂連長道歉說,俺真不知道你在這兒做好事啊!呂連長罵道,告訴他們嘴巴嚴著點!你他×的跑這兒幹啥?副連長說原來那塊棒子地灌水了俺才臨時動意到這兒的。不久就走漏了風聲,村支書讓呂連長寫檢查,還將他本年度的學雷鋒標兵給擼了。後來他媳婦死了,翠蘭很快就嫁過來,村人才將這類作風問題看淡了。

後來一提做好事村裏人都知道是幹啥。翠蘭嫁過來對呂支書嚴加看管,他一出門翠蘭就囑咐,你在外邊可別跟野女人做好事啊!呂支書嘻嘻地笑,俺不跟別人,隻跟你一人!起初,呂支書還是挺檢點的,一心撲在工作上。前幾年去南方考察,還去了一趟東南亞,學會了跳舞,老毛病又犯了。去東南亞時他看人妖表演,還跟人妖照了好多相片。他故意將照片向翠蘭擺弄,翠蘭看了看是袒胸露肚的女人就罵開了,呂支書笑著遞給她一份關於人妖的材料,知道是男扮女裝才消了氣。翠蘭說,媽呀,咋這麽像?呂支書說經過手術的,你要想變男的就說話。翠蘭捶他肩膀說,俺才不變呢,你在外麵不老實就把你變嘍。呂支書笑起來。後來呂支書跟縣城一位相好的女人的合影照片被翠蘭發現了,翠蘭要打鬧,呂支書就搪塞說是人妖嘛,翠蘭還傻乎乎笑呢。多少回他都這麽蒙過去了。七奶奶猜想這次打架準是翠蘭識破呂支書了。果然是這樣,七奶奶一上樓就看見照片撕了一地。翠蘭雙手叉腰地罵,給俺胡扯八扯的,勾搭個小姐就美得你屁眼朝天,要不是俺親眼見著,還騙俺是人妖呢!呂支書被人拉開了,坐在沙發上回嘴說,俺看你是壺裏插著燒火棍兒——胡攪啦?不想過,就吱聲兒。翠蘭罵,轟俺走,招那小妖精過門兒,死了心吧,姑奶奶不好惹哩!呂支書又站起來想打她,七奶奶拿來木拐杖指著他的臉說,小呂子,大老爺們兒熊老婆,露臉啦?俺看你敢動翠蘭!翠蘭見來了幫手就哭哭啼啼跟七奶奶訴屈。呂支書說七奶奶你別聽她的,她那瘋狗脾氣見人就咬!七奶奶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了翠蘭幾句,就將呂支書叫到樓下的客廳裏。她想勸勸呂支書別拈花惹草了,後來一想勸賭不勸嫖,勸是勸不住了,就扯住建校款的話題不放。呂支書說了一堆官話,氣得七奶奶倒憋氣,她罵道,別來這套,這些話留會上說,跟七奶奶說實的。俺看你小子是灶房裏的菜鍋油透啦!呂支書說,你老就是罵出大天十六點兒,也是一句話!七奶奶問啥話?呂支書說,孫女穿著奶奶鞋,錢緊唄!七奶奶說,動動你狗腦子,沒別的招兒了嗎?咱村這個先進那個第一的,錢呢?是不是都讓你小子小眼兒流啦?呂支書說,瞧你老真敢捅詞兒。俺有那膽子?七奶奶說,俺看你膽子大得敢翻天!你不想轍,俺就住你這兒不走。呂支書說,住吧,俺願意天天聽你老講故事。他說這話時頭腦輕快了許多,眼睛亮了一下,說,噯,俺倒有個招子,七奶奶興許辦得來。七奶奶說啥招兒?呂支書眨眨眼睛說,咱村是被三角債拖住了。縣食品公司欠咱村60萬,你老能講故事嘴皮子溜,而且能訛人,說不定能要回點兒來。這要回的錢拿出20萬建學校還成問題?七奶奶說,俺去要,要不來也不搭啥,俺要回來……呂支書跟上說,給你老提成獎勵。七奶奶搖頭,俺不是這意思,是說建學校。呂支書說,俺說話算話,就建學校!七奶奶麵帶輕鬆的笑容走了。呂支書客客氣氣地送七奶奶到門口。大風將村巷刮得很亂,七奶奶殘弱的身影很快就被風塵遮住了。呂支書一直不敢輕視七奶奶,心裏歎道,老太太一輩子當寡婦,老手(守)兒啦!七奶奶搖搖晃晃地走在風塵裏,看村巷的路像駝黃色的繩頭,繩頭搖來甩去沒有盡頭,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完。

唉,路無盡,慢慢走吧。七奶奶想。

去城裏要賬的班子很快就搭起來了。有七奶奶、村委會王會計和裴校長。一看有裴校長,麥蘭子纏磨奶奶也要去,由裴校長說和七奶奶才同意了,班子成員就又多了麥蘭子。原說用呂支書的伏爾加汽車,後來呂支書說去城裏有引資談判,就由麥村長從冷凍廠調了一輛雙排座汽車。麥村長?著將七奶奶送上車說,娘,別著急上火的,身子骨當緊。蘭子多照顧你奶奶。七奶奶囑咐幾句雨天關窗戶。麥村長鼻子就酸了,嘟囔說,唉,都怪俺無能還讓你老去跑款。七奶奶說快回吧,就讓司機將車開走了。一路上,七奶奶看這看那心情挺好。好久沒出村了,到外頭溜達溜達倒也不賴。裴校長與麥蘭子說笑不止,七奶奶分明看見麥蘭子的手放在裴校長手上,兩隻手攥得緊緊的。麥蘭子說,奶奶累了就眯會兒吧。七奶奶心想叫俺閉眼你們又親又啃呀,別忘了車上還有王會計和司機呢。她倔倔地說俺不累。七奶奶就問王會計村裏經濟情況,王會計是呂支書的人,嘴巴很嚴,問十句回不來一句。王會計隻說了說縣食品公司欠村裏海產品的款子情況。七奶奶罵食品公司把人坑得夠嗆,然後說,這會兒哪都錢緊,那錢都去哪兒啦?裴校長插言說,都他×入個人腰包啦!七奶奶迷惑不解地問,那咋就敢摟?咋摟呢?裴校長說,這會兒有新詞兒,叫拆借資金,國家的錢先拆亂了再借,就有回扣啊提成的,錢就很體麵地歸個人了。沒聽有人說嗎,隻要國家一放款,咱就有信心把它攪亂嘍!還不是渾水摸魚!七奶奶罵,都他×壞良心啦!王會計不說話暗暗笑。麥蘭子問,那國家沒法子啦?七奶奶說是呀,沒招兒啦?情願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裴校長說,銀行要改革啦,貸款也嚴啦,反腐敗也抓狠啦!七奶奶咬咬牙說,有些貪官該殺,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麥蘭子撇嘴說,瞧俺奶奶,土地爺放屁夠神氣的!說完就笑。七奶奶笑罵,這鬼丫頭,拿你奶奶開涮啦?裴校長說,咱莫談國事了,請奶奶給咱講故事吧。七奶奶說你想聽啥故事?裴校長說,講個逗樂兒的。七奶奶一邊吧嗒著老煙袋一邊說,奶奶給你們講一個“不”的故事,逗逗樂,人們都豎耳聽著。七奶奶眯起眼悠長了腔說,從前有這麽小兩口兒,結婚三年沒生孩子。閨女回娘家,娘就問女兒說,你們不哇?娘不好意思直問,以為女兒和女婿不會幹那事兒,女兒見娘挺含糊,也跟著說,俺們不不。意思是幹那事兒。娘又說了,既然你們不不,咋還不哇?意思是咋還沒下患兒。女兒說,俺們不不還不呢,要是不不不就更不啦?七奶奶自己先笑得打嗝兒,人們也都捧腹大笑。麥蘭子笑得喘氣兒說,奶奶別講葷故事,俺還沒成家呢。七奶奶瞪她一眼說,別裝洋蒜,沒成家,你比奶奶不糊塗。麥蘭子紅著臉捶奶奶。王會計說,跟七奶奶出門兒就是輕鬆。裴校長沒吱聲,他正品咂中國文字的奧妙呢。

說說笑笑汽車就開進縣城了。麥蘭子說先逛逛商店,七奶奶說先辦正事兒,就直接去了縣食品公司。公司一把手陸經理不在,她們就掉頭去了縣政府招待所住下了。王會計和七奶奶躲在房間裏歇著,裴校長帶麥蘭子去他家看女兒去了。下午裴校長和麥蘭子抱著孩子出現在七奶奶麵前。七奶奶見麥蘭子挺喜歡這女娃,心想這門親事十有八成了。七奶奶接過孩子親親,就想起死去的艾老師了。自從挖鍋毀了泥岸上的皂角樹,七奶奶就時常想起艾老師。那片樹林都是艾老師帶孩子們栽下的,這事還不知艾老師在陰間答應不答應呢。她越想心裏越亂,就提醒麥蘭子說,蘭子,大閨女抱孩子終歸不是自己的,你得多想想。麥蘭子任性地說,俺認準的事兒,誰也管不住!七奶奶說,人家裴校長是城裏人,將來回城咋辦?麥蘭子說,他說過,就在學校幹定啦!七奶奶歎道,難為裴校長啦,為咱村的孩子們,俺白搭一個孫女也值得。麥蘭子笑說,這叫啥話,這叫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七奶奶說一張嘴巴兩張皮,橫豎由你說。吃晚飯時,七奶奶他們在招待所門前看見了呂支書的伏爾加車,車停著沒見人,麥蘭子左顧右盼也找不著人,哼了聲說,八成又摟女人跳舞去啦。七奶奶訥訥道,跳舞的滋味兒就那麽好受嗎?她正說著,看見田副鄉長從招待所旁邊的舞廳裏走出來。麥蘭子眼尖,老遠她就認出田副鄉長。田副鄉長扭頭朝送他下樓的陪舞的說,回吧,小費找你呂大哥要!然後就騎上自行車。七奶奶讓麥蘭子把田副鄉長喊住。麥蘭子尖聲細氣地喊田副鄉長,田副鄉長騎著車子蹬得更快了。七奶奶罵著,給那兔崽子攔住!裴校長把孩子遞給七奶奶跑去截住了田副鄉長。田副鄉長笑著走過來喊七奶奶。七奶奶話裏夾槍帶棒的不受聽,你躲啥?俺不讓你請客!田副鄉長緊著解釋說,不是,沒見著七奶奶,剛才麥蘭子喊,我還以為是舞廳追俺要小費呢!剛才聽呂支書說過,七奶奶替村裏要債來啦!唉,老人家精神可嘉呀!七奶奶看田副鄉長賤不囉唆地笑著也就沒了氣,問,小田呀,啥時回鄉裏?是不是調城裏當大官兒啦?田副鄉長長籲短歎一味哭窮,我哪是當大官的料哇,過兩天回鄉裏,城裏有事兒你老說話。七奶奶嘴角漸漸浮了笑影說,沒別的事,就麥蘭子的工作,還請小田給盯著點兒,啊?田副鄉長說,一有指標就辦。然後他又問了問要賬的情況,騎上車子回家找老婆去了。裴校長望著田副鄉長的背影說,這個勢利鬼,眼睛怕是生在額頭上了。七奶奶又瞅了瞅呂支書的伏爾加說,小呂子這鬼東西還真泡在舞廳呢,俺正要找他要食品公司陸經理家的電話號碼。她吩咐裴校長和麥蘭子到舞廳裏去要,自己和王會計領著孩子先回房間了。

裴校長和麥蘭子在二樓舞廳一個包間裏找到了呂支書。呂支書的雅間裏有八九個陪舞女人,就他和司機是男的。他正跟其中一位唱《東方之珠》,音調兒跑了八裏地了,依然津津樂道,玩得樂而忘蜀。裴校長和麥蘭子站著等呂支書唱完了,剛要過去說話,呂支書腰裏的BP機響了,他朝裴校長和麥蘭子笑笑,就獨自去樓道口安靜處回電話去了。呂支書回到包間嘴裏就罵罵咧咧地說,這韓國老板就是他×鬼,包間開了,他×的又不來啦,這不是拿咱村長不當官嗎……呂支書正沒好氣,又見裴校長和麥蘭子瞅著,就沒鼻子沒臉地罵。裴校長走到他跟前說碰上了田副鄉長才找來的,七奶奶向你要陸經理家的電話。呂支書陰眉沉臉地翻開小本告訴了他們,並留他們在這裏玩玩兒。裴校長沒搖頭時麥蘭子就捅他,快離開這鬼地方,好人準待壞嘍!他說怕七奶奶著急就拉著麥蘭子走了。呂支書不願在舞廳裏碰上村裏人,加上客人失約,他就沒有了玩的興致,默默拿出手提包,掏出800塊錢一一分發給陪舞的女人們。他邊發錢邊罵……呂支書站起身,司機下去發動車了,他在樓道裏有一位穿黑連衣裙的女人與他擦身而過,呂支書馬上認出是他的老相好,就喊她到了樓外的停車場。呂支書打開伏爾加車門,示意那女人進去,跟他走,那女人一臉輕蔑地說,就這破車還不換,坐上去跟你丟人!呂支書想火,又怕被旁人瞧見,圍著女人好言相勸,連拉帶拽才將她弄上車。車一啟動,呂支書也歎自己的伏爾加在城裏實在不入流,不說,換好車的心思倒愈強烈了,這一幕都被在不遠小攤兒上喝冷飲的裴校長和麥蘭子瞧見了,逗得麥蘭子聳著肩膀笑,呂支書準又找地方做好事去啦。裴校長一臉正氣地說,又瞎說。麥蘭子說俺是開玩笑嘛!裴校長說你就要成為老師了,說慣了就不好改。麥蘭子忙掩了口說,往後俺不說啦!裴校長歎一聲說,呂支書這樣胡整下去遲早會栽的,呂支書也太賤啦!麥蘭子正色道,以後俺不準你做好事!她情知走了嘴忙改口說,不準你胡來!裴校長笑笑說,俺要是廢人,你能陪我守活寡嗎?麥蘭子拿手指頭戳了一下他的腦門兒說,胡說,俺不聽,俺不聽!裴校長笑,笑出許多個意味來了。麥蘭子依偎著裴校長瘦高的身子,在縣城的街道上散步。麥蘭子很滿足了,她不明白,城裏為啥有那麽多煩躁的行人和不真實的眼神。裴校長說了幾句情話,並把下巴頦兒在她額頭上蹭了蹭,嗅到她頭上的馨香。這種質樸的芳香,在城裏找不到了。他不明白自己為啥那麽喜歡原始,喜歡學校後邊的黑泥岸,喜歡老濁的海浪頭,喜歡流著清鼻涕的鄉下孩子。他問麥蘭子,是喜歡城市還是鄉村?麥蘭子含著一臉的興致說,俺喜歡城市。裴校長說你不是喜歡是好奇。麥蘭子望一眼滿天星星,都覺新鮮難揣度呢,也許是好奇吧。

夜裏十二點鍾,裴校長和麥蘭子回到招待所房間。七奶奶哄著孩子睡著了。麥蘭子一推門七奶奶就醒了。七奶奶猜想他們躲哪兒甜蜜去了,不多問隻催裴校長給食品公司陸經理家裏打電話。裴校長去服務台打了電話,陸經理媳婦說他好久不回家住了。他就猜想又一個家庭該解體了。他忽然想起食品公司有他的同學,打電話從同學嘴裏摸到了陸經理的底細。陸經理這陣子光躲債呢,晚上不回家住單位,回單位也是在後半夜。七奶奶聽了就說,咱們後半夜去堵陸經理。麥蘭子說,奶奶頂得住嗎?七奶奶瞪眼凶她,可一頭兒苦吧,哪有刀切豆腐兩麵光的事兒呢?裴校長想想的確沒別的好招兒,就讓王會計在房間瞅著孩子,他領著七奶奶和麥蘭子去了食品公司。七奶奶站在門口無語。問門衛得知陸經理還沒回來呢,麥蘭子和裴校長就攙著七奶奶坐在門口的馬路牙子上。後半夜天氣涼了些,灑水車從路燈下開過去,路上就濕了一片。潮冷的氣流灌得七奶奶一陣咳嗽,咳嗽聲嘶啞而陳舊。七奶奶自歎說老了老了倒像花一樣嬌氣了。彎月懸在夜天裏,如七奶奶的慈眉。裴校長和麥蘭子肩挨肩坐著,七奶奶看見他們老往一處靠,霜打的秧似的就知道兩個孩子困了。七奶奶怕他們凍著,就講故事逗他們笑,笑得麥蘭子捂肚子,歪在裴校長懷裏半晌爬不起來,驚動門衛朝街上探頭罵神經病。夜裏三點多鍾,有一輛小轎車駛來,停在食品公司門口,下來一位腆著大肚子的男人,轎車很快就開走了。七奶奶讓麥蘭子上去問問是不是陸經理,麥蘭子顛兒顛兒跑過去,笑著跟男人搭話,那男人顯然醉了酒,晃晃悠悠站在門口敲門打酒嗝兒。男人見了麥蘭子點頭嗯嗯著,嘴裏說寶貝兒可來啦,就伸胳膊緊緊摟住麥蘭子。麥蘭子嚇得沒了章程,她一邊掙脫一邊喊救人。裴校長和七奶奶都驚了臉奔過來。裴校長像男人醒了血性,過去就朝那男人的胖腦袋打了一拳,橫頭悻臉地罵。七奶奶嚇得嘬舌頭說,真敗興,真敗興,遇著這麽個狗東西!那男人鬆開麥蘭子與裴校長廝打在一起,裴校長的眼鏡被打掉了,他彎下腰從地上摸眼鏡。這時門衛保安人員出來了,那男人凶勢頓長,一揮手說給他們都關起來,就被人攙到樓上去了。裴校長、七奶奶和麥蘭子被保安人員鎖在樓下一間倉庫裏。七奶奶和裴校長跟保安人員解釋半天也不頂用。七奶奶問那男人是不是陸經理?保安人員說是。七奶奶渾身就軟了,心歎要賬的事是大風裏點燈沒指望了。裴校長說,寧可賬不要啦,咱也跟他沒完!告他非法拘禁。麥蘭子委屈地哭了。七奶奶將麥蘭子摟進懷裏說,莫哭,咱不怕他們,這是共產黨的天下。說著說著,她也淌了滿臉老淚。裴校長看著她們哭心裏難受,就勸幾句。七奶奶說俺不是怕,屈點也不算啥,就是這建校款要不回去了,對不住孩子們哩。她越說裴校長越不落忍,扭頭衝外邊吼,雜種,放俺們出去!吼得喉結都顫了。一生氣,七奶奶腦袋就蒙,又稀裏糊塗地罵了幾句呂支書,然後三人靠著麻袋包睡著了。

傍天亮兒,陸經理醒了酒,恍惚想起昨夜有啥事,就下樓來問保安人員。保安人員一說,他反倒將保安人員罵個狗血噴頭,誰讓你們隨便扣人的?保安人員說是你呀。陸經理趕緊親自去倉庫,將七奶奶、裴校長和麥蘭子接到辦公室。陸經理從外貌上看出這三個人都是良民,越發恐慌了。裴校長和麥蘭子偏偏得理不饒人,口口聲聲要上告。陸經理問,你們這麽晚在門口幹啥?裴校長說,你甭管幹啥,我們總沒犯法吧?麥蘭子加了一句,你還侮辱俺,是可忍孰不可忍。七奶奶一直默不作聲,按她的性子,寧折不彎跟陸經理幹,換回尊嚴。可眼下她想要賬的事呢,為了孩子們屈屈身不丟人。她站起身沒鼻子沒臉地罵麥蘭子,給你們臉啦?既然陸經理認錯兒啦,你們還強啥?三年等個閏臘月,誰還用不著誰!陸經理見兩個年輕人被罵蔫了,就上前扶七奶奶坐下說,老人家通情達理,謝謝啦!俺昨夜打發東北要賬的喝了三席,醉啦醉啦。七奶奶說,俺看陸經理不是糊塗人。其實,俺們是找你來的。陸經理瞪圓了眼問找我有啥事嗎?七奶奶口才是好,一口氣滴水不漏地講了要賬建學校的經過。陸經理感動得眼皮兒發濕,上去抓住七奶奶的手說,老奶奶是故事大王,你家大鐵鍋的事跡我也看了,革命家族哇!可親可敬,這回你老人家為孩子們奔波,真是難得!誰家都有孩子,誰都有良心,就衝老太太您,我就給辦。公司這陣確實沒錢,俺就是東拆西借,先給你們湊足20萬,咋樣?七奶奶樂了,說了不少奉承話。裴校長和麥蘭子眼睛也亮了。陸經理歎息說,欠你們村的款是有原因的,呂支書那小子為啥不敢找俺?他理虧著呢。他不按合同辦事。他托領導,又送禮,又施美人計的,我老陸有二十八年黨齡,不吃他那套!七奶奶附和說,小呂子不是個東西!陸經理又說,這麽做本沒道理,良心就是道理!容我兩天,後天下午來公司取款!七奶奶千謝萬謝地說,陸經理是明白人,爽快!真是不打不成交哇!陸經理一個勁兒留他們中午吃飯。七奶奶說不麻煩了,就和裴校長、麥蘭子回到招待所。七奶奶和麥蘭子偎在**就睡著了。孩子一醒,裴校長就將她送回家去了。吃午飯時,王會計問昨晚咋一宿沒歸,麥蘭子剛要放怨氣,就被七奶奶攔過去了,七奶奶說在門外等到天亮

才見陸經理。她得維護陸經理的形象。她本想留王會計在城裏等,這麽多人花費太大,後又怕陸經理那邊出差頭,就又在城裏待了兩天,直到她帶王會計辦完款才回雪蓮灣去了。

七奶奶又以能要三角債出了名兒。沒幾天,七奶奶的新故事在雪蓮灣傳開了,而且越傳越神,弄得村裏鄉裏許多索債廠家紛紛上門請七奶奶外出要債。本來七奶奶的日子過得寡幽、平淡而順溜,前些天被大鐵鍋攪和一回,眼下又給打亂了。七奶奶挺深沉的,雷打不動,就顯得越發神秘了。有個船廠幹脆先提著重金籠絡七奶奶來了,七奶奶遭辱似的火了,罵,把俺看成啥人啦?錢是好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可俺不稀罕!身外之物,死了誰能帶了去?俺上回要賬,是為學校建房!才抹下老臉來去求人。那罪受的,像討飯,俺為掙錢要賬,真的是大姑娘要飯磨不開臉呢。那人說,你老不是還得提成了嗎?七奶奶黑了臉問誰說的。那人說外麵都這麽傳。七奶奶就狠狠地罵開了,罵得那人提錢乖乖溜了。果然是有譜兒的事,呂支書派王會計給七奶奶送來兩萬塊錢的提成費。七奶奶心內掐算,學校建房村裏需出18萬,剩兩萬就算是提成了。她想不通,這公家款說給個人就給個人呢?跟挪用公款差多少?七奶奶死活不收,她說俺就這清苦命,福淺架不住呢。她讓兒子麥村長將錢送交村委會,麥村長歎息說,娘退款,俺雙手讚成,外財不富窮人命。可是你不要,呂支書拿回去就更敢亂花,賬上寫娘名,黑鍋就背上了。麥蘭子歪著腦袋說,這些錢是奶奶該得的,付出苦了,為啥不收?七奶奶說,你個丫頭懂啥?奶奶拿了錢不燒心?到了陰間見你爺,也不會安生哩!麥蘭子說,爹不說了嗎,交回去,呂支書三回兩回就花啦!麥村長扭頭凶麥蘭子,沒你的事兒,瞎喳喳啥?七奶奶正愁,爛紅眼轟蠅子忙活不開了。她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思謀好了再說。這時裴校長走進屋來,一下子提醒了七奶奶,她說,就把這錢還捐學校,添桌椅板凳用。麥村長說,這倒是好主意。麥蘭子噘著嘴巴有意見,見裴校長進屋,就將一肚子氣往他身上撒,去,把俺的衣裳掛外邊去!裴校長挺寵麥蘭子,乖乖掛衣服去了。他聽見七奶奶罵麥蘭子不懂事兒,不過他早有思想準備了,娶小媳婦的人,都有妻管嚴的病根兒呢。掛完衣裳,七奶奶問裴校長,建學校的工程隊找到沒有?裴校長說找到了,過幾天就來。麥蘭子問,原地建,孩子們去哪兒讀書?麥村長說,小裴,你看把村西頭的紙袋廠騰出來先用著,行不行?紙袋廠停產啦。裴校長說,呂支書答應嗎?麥村長說,他沒啥理由反對。七奶奶搖了搖長煙袋說,他不敢!裴校長笑了,是啊,呂支書這會兒越發怵奶奶啦。村裏有奶奶鎮著,誰也不敢出大格兒的,奶奶可得保住身子骨哇,學校老師和孩子們都說給奶奶磕頭呢。七奶奶朗朗地笑起來。

牛毛雨下起來沒完。仲春天氣已過,一天就比一天暖和。七奶奶沒事做的時候,就獨自盤腿坐在炕頭聽雨。沙沙的雨聲裏,是七奶奶最愛回憶過去的一段光陰。她又想七爺了,想七爺的大鐵鍋了,然後對著雨天歎一聲,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啊。回想的時候,七奶奶覺得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哪兒也看不見岸,四周啥聲音也沒有。倒是裴校長和麥蘭子踩著兩腳泥,很急地進門,一句話將七奶奶拽到現實中來了。麥蘭子喘著氣說,奶奶不好啦,那18萬建校款,讓呂支書買了桑塔納啦!七奶奶像判官一樣審孫女說,桑塔納是啥物件?教學用的?裴校長說,是一種小轎車。七奶奶眨巴著老眼,脖子直了半晌,罵,這兔崽子,無法無天啦!他這叫啥支書?良心呢?他的良心抵不上一截狗雜碎!俺去找他論理!裴校長望望外麵說,奶奶別急,雨停了再說。然後就歎息學校又蓋不成了。七奶奶罵,小呂子啥錢都敢花呀!裴校長說,前幾天我見呂支書,他說施工建築由他負責,想撈點油水,我也答應啦,隻要把教學樓蓋起來,他撈點就撈點,誰知他很快就變卦啦,奶奶的心血白費啦!麥蘭子說,那天晚上那女人不上伏爾加,俺就知道呂支書最急的是想換好車。七奶奶說咱去鄉裏縣裏告他!裴校長說,告頂啥用?買車又沒裝自己腰包,犯哪家法?麥蘭子說,上頭都讓呂支書喂飽啦,都替他說話!七奶奶沮喪地坐回炕沿兒說,依你們說,咱的癟子氣就吃上啦?俺這把年紀,白白讓這小子給涮啦?俺不服,俺一輩子就沒服過誰!然後她頂著雨氣哼哼地往外走。麥蘭子忙拿出折疊花傘給七奶奶撐著。花布傘飄在雨中村巷裏,就像太陽花一樣好看。過路行人朝七奶奶搭話兒,問七奶奶是講故事還是要債啊?七奶奶沉著臉,應著,不講故事也不要債。那你老雨天裏去做啥?七奶奶說去打架,路人嚇得吐舌頭走了。七奶奶先去的呂支書家,翠蘭說自打換了新車往外跑得更勤了,很少回家。翠蘭一直拿七奶奶當近人兒,就問七奶奶,聽說俺那口子在城裏買了房子,你老知道在哪兒嗎?七奶奶搖頭說俺咋會知道。不過,翠蘭你可得把小呂子管嚴點啦,挺好的人變啦!翠蘭問咋變啦?七奶奶說你是他老婆,應該比俺清楚。人哪,變得都不像人啦!翠蘭沉下臉子說,你老這麽說,俺可不愛聽。七奶奶火氣又上來了說,不管你愛不愛聽,請轉告小呂子,回家後找俺一趟,不然,俺就砸你家鍋,拆你家房!翠蘭說,咋啦?惹著你啦?七奶奶沒回話,與麥蘭子走進雨幕裏。

翠蘭見七奶奶走遠了,罵道,十個老太太九個怪,一個不死都是害。這七奶奶還越活越硬朗了。七奶奶又被麥蘭子攙著去了村委會。呂支書不在,說去城裏引外資了。麥村長和兩個支委正商量計劃生育的事情。婦聯主任看見七奶奶就說,讓七奶奶幫咱管管計劃生育的事兒吧!七奶奶說話有人聽。七奶奶被呂支書買車一事氣得臉子寡白說,生孩子的事俺不管!俺就和小呂子摽啦,全為教育孩子的事嘛!可把俺氣壞啦!麥村長瞅瞅娘說,你老就別操心村裏的事兒啦。七奶奶扭頭凶麥村長,俺有這個癮咋的?不看學校裏的孩子們,俺才不管你們的破事兒呢!你們說,小呂子買好車,村委會商量沒有?麥村長這才知道七奶奶為啥生氣,其實這幾天他也正生這個氣呢。他嘟囔說,商量管啥用?呂支書眼裏從來沒有俺們支委!七奶奶扭臉罵兒子,你別把不是往別人臉上摑,也怪你窩囊,沒骨氣,頂不住一片天!那兩個支委笑說,要是七奶奶當村長,呂支書就蔫啦。麥村長蹲在地上吸悶煙,不吭聲。七奶奶又說,你們怕小呂子,遷就他,多年把他慣壞了,這等於害他。這雜種的心算是都黑完了。吃喝嫖賭的支書,還要他做啥?支委們說,要是麥村長當支書,俺們都服氣。可是誰又敢動呂支書呢?七奶奶將棗木拐杖戳得山響說,俺老太婆敢動他!正說著,村裏王會計走進辦公室來聽風聲。麥村長說,娘,你快回家歇著吧!然後他示意麥蘭子扶奶奶回家。七奶奶胸裏像塞了塊東西堵得慌,衝麥村長罵,連生,怕啥?你哪像俺的兒子?對著你爹的大鐵鍋,你聽明白。你還想當這個官,就得主事兒。把小呂子的材料給俺搜集搜集,讓全村百姓評評理兒,告到上邊去!怕傷人,你就給俺辭職,弄條破船打魚去!娘說的話,你聽見啦?麥村長額頭淌汗了。娘說的話,正是困擾他多年的難題。兩頭都想過,想歸想,到動真格兒的了他又犯難。麥村長眼裏聚淚了,瞅瞅娘的白發,又將臉埋進大掌裏,嗚嗚地哭起來。麥蘭子見爹一哭也眼淚汪汪的。七奶奶昂頭挺著,心跳得厲害,身子晃幾晃。她不再說話,緩緩抬起胳膊,朝蹲在地上的麥村長腦袋狠打一拐杖。麥村長一動不動。麥蘭子撲上來抱住奶奶,別打了,奶奶。七奶奶扭轉身,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進雨中。七奶奶的舉動,使屋裏人呆傻了。七奶奶守寡這些年,知道兒子厚道本分,從來沒這樣打過他,而且當著這麽多人。麥村長站起身,追到門口扶著門楣,熱熱地喊了聲,娘——隨後就將拳頭攥得嘎嘎響了。七奶奶聽見麥村長喊了,依舊倔倔地走著,走著,沒回一下頭,她的白發在風雨裏飄揚。

天黑下來,雨停住那麽一段。

麥蘭子趁著不下雨去村口發屋取東西,留七奶奶一人在老宅裏做飯。灶膛的火嗆人,七奶奶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她正揉眼睛,就聽到門口有汽車喇叭響,不一會兒她就看見呂支書和翠蘭提著一網兜水果進來。呂支書笑嗬嗬地說,七奶奶做飯呢?七奶奶坐在灶口沒動,說,小呂子小呂子,你還真來啦!她拿燒火棍子攔住他們說,先說明白,建校款買車啦?建學校咋辦吧?!呂支書賠笑臉說,是這樣,最近有個外商談判,沒好車人家瞧不起,就……就先買車啦!建校嘛,俺想求你老再求陸經理給一部分。咋樣?七奶奶幫孩子就幫到底吧!七奶奶寒了臉罵,小呂子,你拿俺老太婆當猴耍呀?呂支書笑說,你老別多心,都是村裏的事兒。七奶奶說,陸經理那兒沒戲啦,他們也是空架子。虧你想得出,要款你咋不去?俺就一條,俺要的這筆款子不能挪用!翠蘭笑著勸七奶奶幾句,她心裏正罵大街呢。呂支書說,買車也是村委會定的。七奶奶從灶膛口站起來說,村委會支委們哪個敢不聽你的?小呂子,別耍小聰明,你也是四十來歲的人啦,遇事得掂得出輕重緩急,啥是正道兒啥是歪路,你不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哪!哪是井,哪是岸?你全看得見。呂支書見七奶奶把他當成失足青年了,心裏很別扭,胡亂應了個景兒,就說還有事,放下那兜水果,拉著翠蘭鑽進轎車裏走了。在車上,翠蘭好生埋怨呂支書,俺說不來,你偏要跑這兒接受再教育,一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樣子。瞧老太太那凶樣。呂支書罵媳婦,你懂個啥,不能跟七奶奶鬧僵,一著不慎,全盤皆輸哇。田副鄉長馬上就要回城了,俺的副鄉長材料也報上去了,俺一拍屁股走了,留這不死不活的攤子,讓麥連生和七奶奶胡亂折騰去吧。這樣說著,七奶奶的身影像團火,躥上呂支書的眼簾子,不由頭皮發緊。七奶奶聽著汽車聲走遠,又繼續蹲在灶膛口燒火做飯,心裏著實不悅。她掐算不出呂支書這號人哪一天能倒運。這時麥蘭子回到家,七奶奶讓她將呂支書的那兜水果送回去。七奶奶說,拿兜水果堵俺嘴?麥蘭子沒說啥,就乖乖地提著水果出去了。吃完晚飯,雨又飄灑起來。六月的雨零亂如泥。七奶奶端坐在炕頭吸著煙聽雨。這時兒子麥村長悄悄進來了。知子莫如母,她知道他會來的。七奶奶也不去瞅兒子,麵對窗外的黑暗,吧嗒著老煙袋。她身後是一扇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細看,像立著那口大鍋。麥村長站在娘的土炕前,怯怯地說,娘,俺想通啦。七奶奶還是沒回話。麥村長說,過去俺想隔岸觀火,看來不行啦,俺跟呂支書說,整不過他,他不容俺,俺就不幹啦。七奶奶依舊默默地吸煙,心想為啥不幹,鹿死誰手還兩說著呢。麥村長在分析娘在想啥,半晌不語。他盯著七奶奶的滿頭白發,白發像日子一樣,有時像白雲,有時像土地,是那樣真實可靠。看久了,使麥村長有些陌生了。這是俺娘嗎?七奶奶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袋杆仍在嘴裏含著,手上端著。麥村長又說了幾句,七奶奶還是坐著不動,他獨自扭身出去了。他冒著小雨,竟不知不覺溜達到學校,在操場上的大鐵鍋前停下來。瞅久了,父親的鍋也脫形走相了,很像隆起的一片泥岸。咋會有這種感覺呢?多少年之後,麥村長仍然不明白。第二天,麥村長與呂支書長談了一回,過幾天又談,半月之後,鄉政府就來人了,說借調麥村長搞一段水利工程。麥村長知道是呂支書搗鬼,就挺了身說,俺他×辭職!他自己都吃驚,男人硬氣起來是很痛快的。呂支書滿不在乎地說,你辭就辭,三條腿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是有的!於是麥連生就辭了村長。麥村長一撂挑子,有幾個支委也要辭,村裏人意見哄哄,他們都去找七奶奶。這叫啥天日?七奶奶臉上的表情變得複雜莫測了,她隻說沉住氣。村人心緒糟得不知怎麽打發日子了。七奶奶對麥連生說,娘是過來人,娘的話要好好記下,你和裴校長寫個材料,會有用的,物極必反!娘總信這老話。於是麥連生就像領了聖旨似的在心裏倒嚼這句話,慢慢兒他就不理會了。

說物極必反的時候,七奶奶絕對想不到,村裏橫豎有一場災的。頭伏涼澆倒牆,頭伏的雨真大,砸在地上的水流像翻花一樣。七奶奶喜歡聽雨,可不願聽這種雨聲。一天傍晚,她和麥蘭子都被雨聲驚擾,看北風從簷前溜過,將房頂墜落的雨水扯斜了。這時她們聽到轟的一聲響。不多時就有看船佬敲響銅鑼滿街跑,邊跑邊喊學校塌啦。七奶奶問麥蘭子,聽聽喊啥呢?麥蘭子靜下一聽,臉就白了,話也帶了哭腔,壞啦,學校出事兒啦。七奶奶緊著下炕,她倆拿了雨傘,隨村人往小學校跑。麥蘭子惦念裴校長,幹脆將七奶奶扔了,自己飛快地跑去。七奶奶一手舉傘,一手拄杖,撲撲跌跌地顛,顛幾步摔一跤,她趕到學校時成了泥人。這當口學校的事故已有結果。好在是放學了,隻有三五個沒帶傘和雨衣的孩子在教室躲雨。老師們也走了,裴校長住校,而且還留下一位叫馬振良的年輕老師談心。馬振良老師是五年級班主任,不知咋搞的,前一天,有女孩子家長告馬振良老師借重點輔導為名,單獨幫助這個女生,講解時對女生有流氓行為。裴校長讓馬振良老師寫檢查。正這時,他們聽到很沉悶的聲響,出來看見學校院牆倒了一片,泥流洶洶地卷進來,淹沒了大鐵鍋,衝折了旗杆,直抵挨牆的教室。裴校長和馬振良老師看見躲雨的學生,就雙雙衝進去了。孩子們呆傻了不動。裴校長和馬振良先拽出來三個孩子,第二回衝進去,裴校長挾起一個孩子,馬振良也抱一個。裴校長眼見著房要倒了,就勢從窗台滾出去,馬振良和那個孩子就砸在廢墟裏了。裴校長和人們七手八腳地扒出孩子和馬振良,兩人都死了。大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泥流又衝倒學校後牆往街上去了。麥蘭子撲向泥泥水水的裴校長,紮在他懷裏哭著。裴校長一摟她,哎喲叫了一聲,左胳膊抬不起來,血水滴滴答答地流著。

麥蘭子捧起裴校長的胳膊說,你傷啦?裴校長咬牙沒說話,死盯著躺在門板上的馬振良和孩子,駭然至極地尖叫一聲,淚流不止。七奶奶拄著拐杖站著,眼前一陣昏黑,晃悠晃悠,像個三條腿的怪物一樣勉強挺著。不一會兒,七奶奶發現七爺的大鐵鍋從泥水裏漂起來,在校園操場的水麵上逛蕩。怪了,大鐵鍋明明扣著的,啥時翻過來的?順著大鐵鍋往遠處看,就是那片泥岸了,過去埋著鐵鍋的泥岸。眼下泥岸上的黑泥衝下來了,流過的地方,黑了一片,像被鬼舌舔過一樣。該死的泥流衝倒了教室。要是不挖鍋,要是還有皂角樹,泥流就不會下來了。報應,都是報應哩!七奶奶挺不住了,終於像泥一樣癱軟在泥水裏。麥蘭子和眾人忙將七奶奶架起來,送回老宅。一路上,七奶奶不住地罵天罵地。其實,七奶奶心裏罵的是呂支書。事故發生的時候,呂支書在鄉政府,正與鄉長、書記和田副鄉長幾個人打麻將。聽到報告,呂支書也渾身打戰了,鄉領導也吸著涼氣,忙推了麻將,風風火火地奔出事現場來了。後來人們告訴七奶奶,呂支書趕到現場,小臉青著,屁也沒放,隻是拿腳踢了一下大鐵鍋。還說田副鄉長當場用大哥大給縣委肖部長打電話,說活學活用,馬振良老師就是一個新典型。肖部長回話說,為啥還沒蓋新校舍?出典型是好,可眼下得安頓好死者後事,安排孩子們開學。鄉裏領導們也狠狠批評了一下呂支書。裴校長被領導們叫到車裏,詢問詳細情況。七奶奶已經懶得聽這些了。她被雨水淋病了,躺在熱炕上渾身哆嗦。望著房頂,她忽然感覺自己被泥土埋了,掩埋她的泥土像節日禮花一樣落下來。麥蘭子和麥連生為七奶奶請來了醫生,打針吃藥,第三天就好些了。七奶奶聽說學校搬到了紙袋廠。要是呂支書不挪用建校款,學校早就搬過去了,也不至於出這事。這回再不給呂支書點顏色看,恐怕以後再沒機會了。聽說學校給馬振良老師開追悼會,七奶奶掙紮著坐起來,也要去。麥蘭子攔她,她說俺是少先隊輔導員,誰不讓俺去?麥蘭子說不過奶奶就帶她去了。馬振良媳婦見七奶奶來了,就哭天抹淚地訴屈,七奶奶你可得給俺做主,振良沒了,給俺家補多少錢俺不在乎,隻是說法讓人堵心。七奶奶生氣地說,咋啦?誰刁難你啦?馬振良媳婦說,俺剛才聽裴校長寫的悼詞了,說振良作風基本正派,人都沒了,俺臉往哪兒擱?七奶奶當下就明白了,讓麥蘭子把裴校長叫來,狠狠訓了裴校長一頓。七奶奶說,把基本去了,振良那孩子就是作風正派!裴校長訥訥地說,已經落實了,振良老師也承認了,總得實事求是嘛!七奶奶火氣挺大,你們讀書人就是死性。裴校長為難地說,不是我,是女孩家長盯著呢!七奶奶說,讓家長找俺,活人莫把死人怪!振良救了那麽多孩子,就是有問題也對頂啦。裴校長情知扭不過七奶奶,就偷偷將悼詞的“基本”兩字畫掉了。

學校裏的後事都辦妥了。裴校長和七奶奶操持辦麥蘭子教書的事兒。馬振良老師給麥蘭子騰出了指標,算自然減員。七奶奶說,啥自然?就是減員,好像學校自然該塌似的。麥蘭子更會解釋,泥流衝了學校是自然災害,當然叫自然減員。裴校長覺得可笑,就說別爭啦,麥蘭子明天到學校報到就是啦。麥蘭子說,俺咋算?裴校長說,先頂編代課,然後轉民辦。七奶奶替孫女高興,中午包餃子給她慶賀。吃完了餃子,裴校長陪麥蘭子去村口發屋收拾東西。一進發屋,裴校長就把門關死,窗簾也拉上了,扭頭抱緊了麥蘭子,舒暢地閉上了眼。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沉了臉說,俺就離開發屋了,心情不好。裴校長問,你留戀發屋?麥蘭子眼圈兒紅了,俺對發屋還真有感情。裴校長說,蘭子,你想啥哩?真沒勁!麥蘭子瞪他一眼,沒勁就拉倒!裴校長吸著一支煙。麥蘭子覺得自己臉燙燙的,一摸有淚水在流。裴校長見她落淚了,就站起身攬住她的細腰,親昵地問,你咋啦?我們結婚吧!麥蘭子扭頭撲進裴校長的懷裏,吻出一些細微的聲響。

第二天早上,七奶奶很早做熟了飯,喊醒麥蘭子去學校。吃完飯,麥蘭子翻箱倒櫃找合適的衣裳,當老師穿體型褲不妥,就由七奶奶參謀著換上一件連衣裙。色兒挺素淨,麥蘭子一穿顯得高雅端莊。這件還是裴校長為她買的。七奶奶見她穿好,就又等她化完淡妝,才送麥蘭子去了學校。正巧趕上學生們列隊升國旗。七奶奶把麥蘭子一交想走,裴校長留七奶奶一塊兒跟著升旗。七奶奶望一眼旗杆下的大鐵鍋,就欣欣走回來,拄著拐杖站在國旗下,聽著國歌,望著五星紅旗,她頓感豪氣湧動,昏花的老眼濕了。儀式一完,孩子們就奔跑著說笑。七奶奶跟裴校長說,該叫呂支書來看一回升旗,這雜種也會受教育的!裴校長笑笑。七奶奶一提呂支書,就想起讓裴校長整的材料來。她問,俺讓你和連生寫的小呂子的材料呢?裴校長說那份讓雨水泡湯啦,俺又寫了一份,連學校塌**件也填上了。七奶奶說,給俺,俺挨家挨戶去講,讓老百姓摁手印,然後去鄉裏告他個兔崽子!裴校長並不抱多大希望,隻是不想讓七奶奶生氣。七奶奶接過材料,又讓裴校長給她念了一遍。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拄著拐杖去發動群眾了,村人早就對呂支書憋著勁兒,借學校出事這引子,村人對呂支書意見更大了。這回在材料上又得知一些新情況,是麥連生掌握的呂支書貪汙挪用公款的一些內情。村人一聽就炸了,狠狠地罵開了,邊罵邊在材料上簽字按手印。七奶奶顛著小腳兒把材料送到鄉政府,逼著鄉書記和鄉長看。田副鄉長正忙調動,就溜邊兒走了。領導們對七奶奶好言相勸,終於將七奶奶勸回家裏。不幾日,呂支書媳婦翠蘭就堵著七奶奶老宅門口罵街了。她罵街走了嘴,使七奶奶知道那份材料已經落入呂支書手中。七奶奶氣糊塗了,真是官官相護哇!麥連生勸母親罷手。七奶奶不甘心,又把手頭複印的材料送到縣信訪辦公室。半個月過去仍沒動靜。七奶奶沒轍了,身體幾日好些,幾日歹些,氣得身體木了半邊兒。人到了沒有指望的份上就異想天開。那天她獨自去泥岸轉了轉,真的轉出絕招兒來了。

七月白露的那天早上,七奶奶讓兒子連生套好一輛馬車。馬車套好,七奶奶又不讓兒子和麥蘭子沾邊兒。麥連生問七奶奶做啥,七奶奶說拉著大鐵鍋去縣政府門前靜坐。麥連生說,這行嗎?七奶奶說,縣領導不見俺,可他們知道這鍋,看他們見不見俺。麥連生心歎這招兒夠絕的,也就沒攔,背水一戰不進則退了。他招呼村裏幾個男勞力跟隨老太太去,幫助裝鍋卸鍋。那些恨呂支書的村民自願加盟,又拉了一車人。大鍋裝上了車,因為是倒扣著,遠看像一隻千年巨龜在鄉道上爬行。七奶奶很神氣地坐在鐵鍋上,揮著長煙袋坐鎮,吸引得路人朝這邊巴望,像看大戲一樣專注。鐵鍋很像亙古不變的堡壘,誰也無法動搖它。七奶奶坐在鐵鍋上,罩著一層仙氣。一輛輛汽車從她身邊閃過。過了五道橋,忽然有一輛轎車停下來,車裏走下田副鄉長。田副鄉長問七奶奶,拉著大鐵鍋幹啥去?七奶奶裝成沒事人似的笑笑,小田呀,俺回娘家!田副鄉長已調縣文化局當副局長了,大鐵鍋對他不重要了,也就沒過分走腦子,隻隨便問,回娘家還帶鐵鍋?七奶奶說,可不,百裏不同風,十裏不同俗。娘家要這個。田副鄉長嗬嗬笑兩聲,真逗!就說自己回城了有事找他。七奶奶祝賀兩句,便看見田副局長鑽進轎車走了。七奶奶“呸”了一聲,逗得後麵車上人都笑。看見別人笑,七奶奶也笑出許多個意味來。她忽然覺得自己和鐵鍋挺滑稽,像演戲,人的一世都像唱戲,台好開,戲難唱呢。七奶奶想。進縣城時都晌午過了,人們嚷嚷著吃飯,七奶奶長煙杆一揮說,不準吃飯,放妥鍋,拉開架勢再說,免得出啥閃失。七奶奶的憂心是對的,大鐵鍋扣在縣政府門前,七奶奶往鍋底上一坐,攔截七奶奶的電話就打到縣公安局。是村裏走漏了風聲,被呂支書知道了。公安局的人趕到現場,七奶奶正坐在鍋底啃麵包。不一會兒就圍了滿街筒子的人。縣政府辦公室劉主任慌慌張張地問哪位領頭?七奶奶說俺是頭兒。劉主任問有啥要求?七奶奶說,俺要見縣長,告狀!劉主任勸幾句不頂用,就跑回樓上報告了。呂縣長正午休,聽到情況就找肖部長。大鐵鍋是肖部長抓的典型,竟抓出婁子,使呂縣長十分惱火。肖部長埋怨幾句田副局長和呂支書,就乖乖下樓與七奶奶對話。七奶奶端坐著,眼皮沒抬,吧嗒著長煙袋,問,是你,當縣長啦?肖縣長可得給俺們做主!肖部長說,俺是肖部長。七奶奶說,你走,俺跟你沒話!肖部長笑著勸勸,七奶奶耷著眼皮沒回一句話。公安局的人急了吼,肖部長別管了,我們把這幹巴老太太帶走。七奶奶說,誰敢動俺,俺就撞死在鐵鍋前!肖部長訓了幾句公安局的人,別再添亂了,你們知道這鐵鍋嗎?知道七奶奶嗎?你們的任務是保護七奶奶的安全。他把公安局的人罵愣了,再瞅七奶奶覺著神了。呂縣長還是出來了。他看了看七奶奶手裏的材料問,這都是真的?七奶奶說,要有半句假話,呂縣長你把俺老太婆放油鍋裏炸了。呂縣長拉住七奶奶的手說,老人家,請到樓上來,我現場辦公!七奶奶老臉鬆活了,站起來,揮揮長煙袋說,你們別動,在這兒待命!她說完蹶躂蹶躂跟呂縣長走了。她聽到人群裏的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