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舞蹈(1/3)

羊馬莊的媳婦嘴巴臊,羊馬莊的姑娘秧歌扭得好。

麥收的一個上午,堯誌邦騎著自行車回家,有幸在路上碰到了村裏的秧歌隊。剛下過一場飽坰雨,地麵兒有點潮濕,路邊黃熟的麥稈也是濕淡淡的。跳到路上的青蛙,聽見鑼鼓響,沒命地往河溝裏蹦躥。他呼啦著漂白褂子看姑娘們扭秧歌,姑娘們手裏舞動的紅綢子跟她們的嘴唇一樣鮮豔。不知是哪家姑娘裝扮成跑驢兒,顛到興頭兒上還要在路上煙籠霧罩地打個滾兒,狐狐地丟給男人們一個媚眼。

年不年節不節的,怎麽扭起了秧歌?堯誌邦心裏正嘀咕著,就聽見身旁的孫大嫂踮著腳尖兒喊:“快看啊,過來啦!”堯誌邦順著村人的視線看去,石渣鋪成的村路上,幾輛小麥收割機隆隆地開了過來,帶著一陣風,風被陽光曬得熱燙。老頭手一揮,鑼鼓齊鳴,姑娘們的大秧歌就扭動起來。堯誌邦明白了,是用秧歌隊攔截收割機呢。年景旺哩,麥子把陽光吃掉了,就如潮濕的熱氣被人的身體吸掉一樣。堯誌邦攥車把兒的手掌潮濕了。天剛放晴,盼著眼睛遙望六月的平原,陽光照耀著平坦的原野,光影像薄紗浸浸地流著。

麥田裏有人放開嗓子吆喝著:吃大餅嘍——

這聲吆喝勾起堯誌邦肚裏的饞蟲子。每年割麥時吃大餅都格外香。吆喝聲時斷時續,好像跟遠處的熟人親熱地打著招呼。鋪天蓋地的麥浪呈扇狀,泛著迷幻的金黃色,看在肉眼裏就是銀白色的了。無邊的酷暑,像個霧團子,一浪一浪在平原上滾動著,跳躍著。土腥氣和麥香從麥壟裏融融漫卷開來,隨那鑼鼓聲緩緩飄到村巷裏去。

收割機被截住了。車裏有鄰村的領車人;領車的小夥子把腦袋伸出來,笑著作揖:“羊馬莊的大姐大嫂們,你們就把我們當個屁,放了吧!”

孫大嫂半**上身,抱著吃奶的孩子喊:“車裏的光臉犢子聽著,今兒個,你小子的屁也是香的!”

領車人咧咧嘴:“瞧,誰說羊馬莊的娘兒們嘴巴臊?那位大嫂多會說話。”

孫大嫂笑著說:“那你就下車吧!隻要把我們村的麥子收了,不會虧待你們的!”

一個河南口音的老司機說:“光耍嘴皮子不行,你們拿啥招待我們?”

領隊的那個老頭喊:“要酒,有好酒;要肉,有好肉!”

“我們要好肉!好肉!哈哈!”領車的男人探出腦袋嚷:“你們舍得把好姑娘獻出來嗎?”

孫大嫂把**從孩子嘴裏拔出來:“啊,胃口不小哇,那得先把你家夥掏出來,給我們亮亮相!”

領車人嚇得縮回腦袋。

一陣哄笑之後,那個老頭一抖手裏的小彩旗:“姑娘們,扭起來!”於是,秧歌就重新扭動起來。跑驢兒竟然滾動在汽車前的軲轆底下。姑娘們的額頭上甩著亮亮的汗珠子。姑娘的臉被紅綢包裹著,紅色被麥香浸著,那紅色就顯得有幾分溫柔了。孫大嫂悄悄對姑娘們說:“這幫龜兒子啥時下車,就啥時停!”

堯誌邦笑著站了一會兒,心裏感歎徐家主人手腕的高明。擠在密麻麻的人群裏,他竟然看見弟弟土豆牽著花色奶牛在看熱鬧。窩在土豆鼻窪處的一掛清鼻涕,閃閃發亮。他朝弟弟喊了兩聲,土豆還是沒搭理哥哥。他在心裏罵著:“這個傻東西!”弟弟除了嗬嗬地傻笑就是呆看,奶牛的犄角朝他的屁股一拱一拱。弟弟並不是一生下來就傻了的,那一年,土豆從**摔到地爐子上,摔成腦中風,到鄉衛生站抽骨髓,病好了,人卻傻了。堯誌邦很喜歡這個傻弟弟,同時預感到自己將來的責任。誌邦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就到村辦啤酒廠工作了。孫大嫂曾跑到他家裏提了幾次親,雙方都見麵了,很少有他中意的,僅有一個可心的,人家女方又退了,後來一打聽,是土豆讓他矮了三分。

堯誌邦往人群裏擠了一下,把目光輾轉到秧歌隊裏二姐的臉上。二姐臉上沒塗白粉和胭脂,看上去有一種自然美,眉眼擠弄著,水蛇腰一擰一擰,吸引著好多男人的目光。二姐和老爹堯滿倉是去年從啤酒廠裁下來的。老爹和二姐離開土地之前,就把自家的承包田轉包給了溫州農民徐世昌。沒有土地種了,老爹回家就給徐家打工,二姐給他們做飯,閑暇時,就在院裏紮笤帚,賣些錢養家。二姐的婆家催她趕緊結婚,二姐說在堯誌邦沒有搞上對象之前,是不能出嫁的。堯誌邦這次被啤酒廠下放回家,也將麵臨給徐家打工的問題。他簡直不能接受,那原是他堯家的土地啊,在自家的土地上給外鄉人打工,不是恥辱那是什麽?

堯誌邦不願看下去了,想轉身騎車回村,卻見一個舞秧歌的姑娘擠出人群朝他笑著:“誌邦哥!”堯誌邦先是一愣,慢慢才辨認出她是楊金鈴。楊金鈴跟他家的境況一樣:把自家的承包田包給了溫州人徐世昌,她是啤酒廠第一批裁下來的。此時的楊金鈴,臉上擦了粉,像秋天莊稼地裏的白霜。她的腰是粗的,肩和屁股很豐滿,手指是短而厚的,是普通莊稼人所夢想的那種女人。她仰望他時,眼睛很亮,身子往前傾斜著。堯誌邦笑著說:“金鈴,你怎麽也卷進來啦?”

楊金鈴又密又長的睫毛下透著親熱的光亮:“端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的管!你二姐沒給徐家打工都來了,我還跑得了嗎?”

堯誌邦歎了一聲:“好哇,弄個省心!”

楊金鈴瞪大眼睛問:“誌邦哥,你是啥打算啊?也給徐家打工?眼瞅著就割麥子啦,徐家正缺人手哩!”

堯誌邦一聽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樣。他倔倔地說:“我才不幹呢!我想外出打工!”

楊金鈴拉住他的胳膊:“我也幹夠啦!你出去帶上我,好嗎?”

堯誌邦一臉嚴峻:“外麵混,哪兒那麽容易?我還沒想好呢!”他嘴上這樣說,是想避開她。這個胖姑娘在廠裏就追他。常常在他麵前露出一股讓人心疼的溫柔氣來。可他在她的身上沒有一點別的什麽想法。楊金鈴還想跟他套近乎說:“我倒有個路子,我舅舅在縣城當官!我求他試試?”堯誌邦笑著說:“說好了咱倆一塊兒走!”楊金鈴甜甜地點頭。誰知,這場景就被一旁督戰的徐早蝶姑娘看見了。徐早蝶陰著臉捅了捅身旁的老頭,老頭把煙頭擰了,狠狠地把楊金鈴拽回去,還沒鼻子沒臉地訓斥她犯賤。

“對,讓她好好扭!”堯誌邦幸災樂禍地笑著。一抬頭,正好與徐早蝶的目光相碰。

徐早蝶趕緊把目光躲閃開。她身材不很高,臉蛋兒漂亮,額頭光潤白淨,上身挺得跟水蔥似的,胸脯鼓鼓地起伏著。頎長的雙腿穿著發白的牛仔褲,把屁股溝都裹出來了。怎麽看她兩條腿怎麽像打棗的麻稈。她跟堯誌邦笑一下,招招手,就朝收割機走去,她要去進行一場收割麥子的談判。堯誌邦也朝她點點頭,看著她搖動的細腿,竟然不理解女人還有這般細的腿?

徐早蝶是徐世昌的女兒,她是這個秧歌隊的主宰。堯誌邦記得,徐家剛剛搬到羊馬莊的時候,徐早蝶還在讀高中,小姑娘留著齊耳短發,走路輕盈活潑,不愛說話。可如今卻成了徐家挑梁拿事的當家人,繁重的勞動竟然沒有使她的腰肢變形。幾年了,堯誌邦記得自己隻跟她說過一次話。他問他們溫州人為什麽要來北方種地?徐早蝶盯著他的眼睛回答,我們溫州人都喜歡到外地闖的,豈止是種地?開發廊的,搞服裝的,賣眼鏡的,多啦!堯誌邦說,背井離鄉的,多遠啊?徐早蝶笑出滿口白牙,遠嗎?跟你說,在法國還有我們一個溫州城呢!你們北方佬啊,就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兒,不敢邁出家門半步!堯誌邦被她給說紅了臉。後來,他就不再跟這個溫州姑娘說話了,覺得她跟她爹一樣精明,這些南蠻子隻知道掙錢,可他們的血肉壓根兒就沒有真正融入北方平原的生活。

秧歌停了,收割機上的老客兒被孫大嫂幾個娘兒們拽了下來。徐早蝶在老客麵前表現著她的伶牙俐齒。堯誌邦覺得眼前的一切跟自己沒有多大關係,就騎車回到家,先躲在廂房裏睡了一大覺。二姐扭秧歌回家做熟了午飯,老爹堯滿倉和傻弟弟土豆才進的家門。土豆笑嘻嘻地將堯誌邦拽醒了。午飯吃得很沉悶,老爹和二姐故意不問堯誌邦酒廠倒閉的事,倒是堯誌邦沉不住氣了,沮喪地說:“村辦企業真是靠不住!去年還火得不行,今年就完蛋啦!”滿臉皺紋的堯滿倉沒有搭腔,他的臉色跟凍白菜一樣難看,一聲不吭地呆坐著,吧嗒著老煙鬥。老人在大熱天裏穿著那件灰布褂子,肩、肘都破了,還穿著。二姐問:“誌邦,酒廠把工資給你結清了嗎?”

“結啦!”堯誌邦這才想起來,趕緊從兜裏摸出600塊錢,遞給二姐。二姐又推給他:“你拿著,添件好衣裳。”

堯誌邦搖頭說:“不,姐,我的衣裳夠穿的。”

堯滿倉沒好氣地說:“你二姐的話,你沒聽明白!沒件衣裳,相親時穿啥哩?”

堯誌邦馬上明白了,搖頭說:“我想外出闖闖!不想這麽早結婚!”

堯滿倉瞪眼罵:“你小子說啥呢?你二姐都小三十兒的人啦,你不結婚,誰來料理這個家?”

堯誌邦心裏有了異常淒涼的感覺。他看了看二姐,又看了看傻吃一氣的弟弟土豆,不說話了。

二姐說:“爹,別難為誌邦啦!他剛剛回來,心裏肯定不好受。誌邦年輕,想闖闖也不是壞事嘛!”

堯滿倉喝了一口散白酒,黑著老臉喊:“闖?那是吹糖人啊?城裏的人都下崗了,有你的飯吃?你明天就跟著我到徐家去!”

堯誌邦擰著身子說:“不去。我不給徐家打工!”

“為啥?徐家屈了你啦?”堯滿倉說。

堯誌邦挺了挺胸脯,陷入難言的痛苦之中。他不明白老爹給徐家幹活是什麽心態,可他心裏深深埋怨著老爹,是老爹張羅著把自家的土地承包給徐世昌的。徐世昌一家來到村裏打工的時候,堯誌邦還在鎮上讀高中。他聽老爹堯滿倉很神氣地說,孩兒啊,割稻子的季節你就別回來了,如今村裏來了一些溫州打工的。爹雇用他們!堯誌邦激動地拍手說,雇工?咱家也熬成地主啦!他還聽溫州打工的徐家有個漂亮女兒。堯誌邦有幾個秋天都沒有回家割稻,可他辜負了老爹,自己沒考上大學,怨不得別人。如今,連村辦企業都沒有他落腳的地方,自家的土地也種丟了,以後的日子還有個如意嗎?

光怪老爹嗎?那是大開發的年月,啤酒廠的確很掙錢。老爹在廠裏清洗酒瓶子,每月都能拿到900塊錢,誘惑得堯滿倉把自家的前程全押在啤酒廠裏了,好像啤酒廠是他們永遠的救星。跟農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堯滿倉,與村人一樣,一窩蜂地往廠裏鑽,頭一回嚐到當工人的滋味。村支書崔洪生說了,他這一屆村委,就是要讓羊馬莊城市化。村民們太拿著崔支書的雞毛當令箭了。當時,溫州的徐世昌一家搬到羊馬莊裏來,老老實實地給村民打工。七年前,是堯滿倉上趕著求人家包下土地,一包就是十五年。堯滿倉是村民組長,他還動員組裏其他人家也把地包了出去。轉包的地價廉價到什麽程度,是堯誌邦難以想象的。看著徐家人在田裏流汗,村民們都覺得自己占了便宜。五年的光景過去,眼瞅著啤酒廠就快黃了,堯誌邦記得老爹和村民真的後悔了。沒退路了,隻有覥著臉子給徐世昌打工了。堯誌邦有氣地看著老爹說:“爹,你給徐家打工的滋味,是那麽好受嗎?徐家給你啥賄賂啦?”

“你小子放屁!”老爹悶悶地吼著。其實,這句話還真戳著堯滿倉老漢心裏的痛處了。老人給徐家種田也是出於無奈,他當初真的收了徐世昌的暗錢。在簽合同的節骨眼上,徐世昌偷偷給堯滿倉塞了兩千塊錢。溫州人就是他×的精啊,徐世昌不僅現得好處,而且還在未來的日子裏遙控著他,他們一旦變卦,徐世昌就拿出這個撒手銅。堯滿倉開始活得不踏實了,他怕組裏這幾戶農民識破他。那一天,徐世昌把堯滿倉叫到地頭叮囑說,如果你兒子堯誌邦回來,就一定把他領過來,徐家真正缺少這樣的壯勞力。堯滿倉見姓徐的氣勢,好像全村的人都歸他養活似的。他麵帶難色地說,老徐,孩子的事得慢慢商量,你得容我個空兒。徐世昌很神氣地說,這裏的輕重你去掂量。然後甩著手走了。堯滿倉怔怔地看著東家的背影,心裏罵:狗×的,不是你當年給老子割稻子時的孫子樣?徐家是從這些土地上發了財的,堯滿倉想想就上火。恨歸恨,他還是願意兒子給徐家幹活的,從經濟上,徐世昌對這些戶主還是蠻大方的,除了每年的承包費,工錢也是一季一結。

堯誌邦還要跟老爹強嘴,二姐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才不再跟爹爭執,埋頭將菜裏的油湯倒進米飯碗,扒拉著把飯吃完。然後,懶懶地剔著牙,朝院子四周打量著,看見吃草的奶牛,挺了挺胸,憋粗了嗓子吼了一聲。土豆嗖地一下躥出去,直奔牛棚,給奶牛飲水去了。

堯滿倉歎聲說:“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哩!”然後弓著腰朝後院去了。堯誌邦看著爹的背影,知道是說給他的。屋裏隻剩下二姐和堯誌邦。二姐收拾著桌上的碗筷,說:“誌邦,跟姐說句心裏話,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二姐,我心裏真的沒譜呢!”堯誌邦不敢看二姐善良的眼睛,“我不是厭惡農村,我不怕勞動,我是咽不下這口氣!兔子急了還咬一口呢,咱這人活成個啥啦?當初啤酒廠紅火的時候,我也反對把地全包出去!爹就是不聽!”

二姐歎了一聲說:“爹嘴上不說,心裏也後悔了,你就別擠對他啦!誌邦,你真的要走?”

堯誌邦站起身說:“走。徐家承包地多時到期,我多時回來!姐,你該結婚就結吧,我會給家裏娶個女人來的。”

二姐低頭默默地刷鍋,高粱穗做成的刷子在鍋沿上狠狠地刮著,響聲刺耳。

楊金鈴笨手笨腳地走進屋裏來,把包裹放在門後。

堯誌邦還呼呼睡著,脖子上睡出紅紅的細汗。平原的早晨總是多夢的。這個麥收的早上,堯誌邦做了一堆的夢,說不上是好夢還是壞夢。天不亮,他醒來過一回,是二姐在窗前抱柴火時驚醒了他,緊接著聽見老爹用鞋底刮鐮刀上的泥,噝啦噝啦地響。弟弟土豆吆喝著奶牛,邁著懶散的步子走出院子,融進村街上嘈雜的人聲裏。他睜著眼睛,感到無所適從,就趴在炕沿兒吸了一支煙,思謀一下上城的事,就又躺下睡了個回籠覺。昨天他與楊金鈴商定好,今天要到縣城的土產公司打工。城裏那頭是楊金鈴托她舅舅聯係好的。楊金鈴將包裹扔在鍋台上,她的身子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他,粉團臉上泛起好看的霞色。她穿著鮮豔,有點俗氣,但不土氣。等了一會兒,堯誌邦還沒有醒,她就生氣地喊了一聲:“日頭照腚啦,還不起呀?”堯誌邦翻了翻身,伸了一個懶腰又不動了。“懶蛋!”楊金鈴走過去,將熱熱的臉蛋兒貼近他,生氣地拽了拽他的耳朵,就徹底將他拽醒了。堯誌邦揉了揉幹澀的眼窩,伸了一個懶腰,看見楊金鈴朝他笑,就勢一攏雙臂抱住了她的脖子。楊金鈴表麵掙脫,實際往他的懷裏鑽。她猩紅的嘴巴,狠狠地親了他一口。慌亂中,她的上衣扣兒被扯掉了兩顆,兩隻鼓脹的奶子歡跳出來,**像兩粒熟透的櫻桃朝他晃,接著就頂住了他的胸脯,他有點衝動,可她的奶子又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楊金鈴大張著嘴巴,將自己圓潤的臉在他的臉上蹭來蹭去。堯誌邦馬上克製住自己的衝動,一把推開她說:“別鬧了,我們還得趕路呢。”

楊金鈴給他疊著毯子,笑出兩個酒窩:“我還以為你給忘了呢!告訴你,我舅舅可是等著咱呢!”

“這事兒多虧了你舅舅。謝謝你,金鈴!”堯誌邦舀了一缸子涼水,到水桶旁刷牙。楊金鈴就在他旁邊站著,歪著腦袋問:“你拿啥謝我?”

堯誌邦說:“等我在城裏掙了錢,請你下飯館!”

“就下飯館啊?喂不親的!”楊金鈴噘著嘴巴說。

堯誌邦對著鏡子,擦洗著腮幫上的口紅,說:“下飯館,你不滿意,那就買一瓶最好的化妝品給你。”

楊金鈴朝他斜了一眼,幫他收拾包裹。

堯誌邦知道她的心思,她想嫁給自己,可他不甘心娶楊金鈴為妻。喝了一碗粥,就將包裹弄好了。他們準備出門時,碰上闖進院裏的二姐,二姐急赤白臉地攔住他們。二姐的身子靠在門框上,臉色蒼白,嘴裏嘟嘟囔囔地罵著什麽。堯誌邦以為二姐在他離開之際,心裏難過,一問,才知道是弟弟土豆惹了禍。

就在堯誌邦睡回籠覺的這個時辰,土豆牽著奶牛在荒地裏吃草,看見徐早蝶蹲在麥壟裏撒尿,他看著稀奇,就將牛拴在一根老樹上,趴在麥地裏偷看。奶牛掙斷繩索,將徐家承包田裏沒來得及收割的麥子偷吃了一片。徐早蝶沒有發現土豆偷看她撒尿,站起身來卻看見麥子被毀了,她一氣之下就將奶牛牽走了。土豆上去搶牛,被徐早蝶帶了一個跟頭,身上爬滿了灰色的螞蟻。土豆哭著跑到村口找二姐訴屈。

二姐正在村口賣笤帚,聽說後就去徐家替弟弟賠罪,想把那頭奶牛要回來。老爹許過願,這頭奶牛是要陪著她出嫁的。二姐沒想到徐早蝶是那樣精明,二姐盡管沒完全聽懂她們溫州人的夾生普通話,但是她的意思還是弄明白了。徐早蝶說牛可以牽回去,也可以不賠償損失,但有一個條件,就是讓她的弟弟堯誌邦給她家打工。二姐猶豫了一下,犯了難,自己的老爹已經給徐家做活,還要逼弟弟來嗎?當時她沒敢替堯誌邦答應,因為她知道今天弟弟就要到城裏打工了。她說回家跟弟弟商量一下再給她回話,心想弟弟早上路了。誰知還真碰上了他,二姐怕堯家與徐家鬧僵,就將事情說得平和一些。

堯誌邦放下手裏的包裹,抹著額頭上的汗珠子說,二姐,你知道,我不會給徐家打工的。二姐被他說愣了,心裏著實停跳了一下,難過的表情裏含著一些羞辱的意味。二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嘴裏喃喃地念叨著:牛,我的奶牛啊。堯誌邦十分為難地看著空蕩蕩的院子,不接二姐的話。楊金鈴咬著紫色的嘴辱罵,我看徐早蝶那個**找挨扇啦!土豆蹦進屋裏來了,二姐將滿腔的怨氣一股腦兒撒在土豆身上,她舉著笤帚使勁捶打著土豆的屁股,土豆嘴巴一咧一咧地躲閃著,最後還是被打哭了。堯誌邦攔住二姐的胳膊。二姐的身體傷心地顫抖,兩顆碩大的淚珠慢慢地從她合起的眼縫裏流下來。

堯誌邦說:“姐,我跟你去找徐早蝶!”

他就跟著二姐走了。

堯誌邦跟在二姐的屁股後邊,像個跟屁蟲似的,默默地走在村巷裏。村巷很靜,村人都到田裏割麥子去了。五黃六月不見有一絲涼風,日光把小村融化了。漂白的汗衫裹著他細細的身體,脖子被汗水濕透了,連投在地上長長的影子似乎都有汗水的痕跡,眼前蕩著麵粉似的熱土。不知誰家的狗躲在牆根懶懶地喘息。太陽照在他的後腦勺上,與蟬鳴一吱一吱的響聲雜糅起來,把堯誌邦弄得心煩意亂。

穿過打麥場,繞過那棵老榆樹,就進了徐世昌的家門。這是村裏老絕戶趙三爺的老宅,趙三爺死後,他的侄子把房子賣給了溫州人徐世昌。他是不願意走進這個院子的。進了院子,堯誌邦看見二姐的眼睛不夠使了,她四處尋找著她的奶牛。他知道奶牛在二姐心裏的分量,可是前院兒沒有奶牛。原先趙三爺的家堯誌邦是來過的,破爛而肮髒,幾乎讓人難以下腳。如今被徐家人料理得幹幹淨淨,寬厚的大鐵門,院裏鋪著水磨石地麵。窗前造了一個假山石,模樣很像他們老家的烏篷船,挨著假山石的地方種上了一大片竹子。竹竿很細,很密實。西廂房供著一尊佛,聽老爹講那是徐家老女人從南方普陀山上請來的,還開了光呢。徐家的廂房裏常常是煙霧繚繞,香火不斷。堯誌邦看見佛像前插著燃了大半然後熄滅了的纖細的香棍棍。

徐家女主人徐大媽對堯誌邦姐倆笑臉相迎,將他們領到堂屋的涼快地方坐下,然後喊徐早蝶端茶出來。徐早蝶端著茶壺走進屋子,朝堯誌邦一笑:“誌邦哥,你來啦!”她笑得很溫和,嘴角和眼角都彎著。二姐不端茶杯。堯誌邦也沒有喝茶,兩眼盯著徐早蝶說:“聽我二姐說,我家的奶牛偷吃了你家的麥子,我和二姐來跟你道歉,另外我想讓二姐把牛牽回去,那是我姐的牛。”

徐早蝶喝了一口茶,平靜地說:“你先別說牛,你先說你考慮好我的條件了沒有?”堯誌邦自己都很難說清為什麽插翅高飛的心暫時都回來了。也許是考慮到不能跟徐家鬧僵,老爹還在人家手下討飯吃呢,再者幫徐家收了秋,又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機。想到這些就說:“我答應你。我不要工錢,千足兩個月,能夠抵上奶牛吃掉的麥子了吧?”

“隻要你肯留下來,工錢照付!”徐早蝶說。

堯誌邦說:“就兩個月啊?”

“行,我家招的都是季節工!”徐早蝶說,“農忙了就幹活,冬閑放假!這個你爹最清楚。”

堯誌邦無話可說了,心想,忍兩個月,還能為進城掙點盤纏。二姐對堯誌邦的瞬間轉變感到驚訝,對徐早蝶的和善也有了好感。她和堯誌邦同時站起來,跟隨徐早蝶走到後院。奶牛被拴在樹樁上,灰色的樹皮被拴牛繩磨出了亮光。徐早蝶將牛繩解開遞到二姐的手上,二姐手顫顫地接了繩子,賭氣地拍打著奶牛的屁股,走了。

堯誌邦抬腳跟著走,卻被徐早蝶叫住。他扭頭問:“早蝶,我下午上工,不可以嗎?”

徐早蝶隔了距離看他一陣兒,說:“你還不知道,我給你派什麽活呢?”堯誌邦站住,聽見牆外奶牛悠長的叫聲,扭頭看見二姐走了老遠還回頭看他。二姐喊:“誌邦,你跟徐姑娘多待一會兒,回頭我告訴金鈴一聲。”堯誌邦沒有回話,徐早蝶笑著喊一聲:“二姐,有空兒來串門啊——”

堯誌邦跟著徐早蝶走進堂屋,看見徐大媽正在淘洗白菜,老人擀了一案的麵,水在鍋裏煮著,她讓徐早蝶瞅著鍋裏的水,自己將裝滿白菜的水桶提出去了。徐早蝶本來是想把堯誌邦領進自己的工作室說話,既然母親讓她看著鍋,隻好在灶膛口前坐下。徐早蝶一邊往灶膛裏添加柴草,一邊說:“誌邦哥,你知道我為什麽非要留你嗎?”

堯誌邦搖著頭說:“不知道。你別叫我哥,從現在開始,我是你家的仆人啦!”

徐早蝶笑著說:“掏句良心話,我家是租種你們的土地,但凡是來我家打工的待遇是不錯的。多少人想來,我還未必答應。隻有你堯誌邦是個例外啊!這一點,你比你爹有骨氣。”

堯誌邦說:“人跟人不一樣。你不是說過嗎,北方農民就知道老婆孩子熱炕頭。”

徐早蝶笑了:“你還記著啊?大老爺們還翻小腸哩?”

堯誌邦發現徐早蝶的眼裏放光,自己竟有些不自在了。他提醒徐早蝶鍋裏的水開了,徐早蝶掀開鍋蓋,一股熱氣將她的臉裹住。堯誌邦趕緊將灶膛裏的柴草撤掉。徐大媽進來了,舀一缸子水倒進麵盆,雙手插進麵盆,將麵弄得咕嘰咕嘰響,她笑著對堯誌邦說:“我們都不愛吃麵食,這是我專門為你和的麵。中午在這兒吃飯!給你炸丸子!”

堯誌邦搖頭說:“不行,家裏還有事兒呢!謝謝大媽!”

徐早蝶說:“看你的樣子像有事兒的,你就走吧,下午跟我到田裏割麥子!”

堯誌邦問:“不是攔截到了收割機嗎?”

徐早蝶嘲諷地說:“你們家的地,你就忘記啦?村北的大刀把兒地,收割機是開不進去的!”

堯誌邦愣了一下,紅頭漲臉地點著頭。

徐早蝶送堯誌邦走出小院。堯誌邦走在村街上,還在回憶自家的土地,他怎麽就想不起那塊叫大刀把兒的土地?看來自己還不如徐早蝶熟悉自家的土地。你活該聽人家外鄉人吆喝,活該在溫州女孩徐早蝶麵前丟醜。氣歸氣,他從與徐家母女的接觸裏,感到了一種暖意,這讓他心中充塞的屈辱感消融了不少。都說溫州人勤勞,溫州人肯定有他們“牛”的地方,不然怎麽能夠將羊馬莊的“刁民”攏住?就拿徐早蝶母女來說吧,她們從不說粗話,不嘴碎,不和村婦閑話生事。徐世昌是個什麽樣的老頭呢?羊馬莊並不肥沃的土地,怎麽在他的手裏就滾滾發財呢?他不由自主地對徐家以及徐家經營的土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邊走邊琢磨,有棱有角的腮上暴出咬緊的牙床。

快到家門口了,楊金鈴忽然從草垛後麵閃出,截住了堯誌邦。

楊金鈴一直等著他,她怕將臉曬黑,戴著一頂花邊草帽,腦門上還是滾動著豆大的汗粒兒,她罵道:“堯誌邦,你咋說變卦就變卦呢?你是站著撒尿的爺們兒嗎,竟然怕那個‘洗麵奶’?”堯誌邦知道村裏的女人都管徐早蝶叫“洗麵奶”,聽說徐早蝶每天用洗麵奶洗臉。他理屈地歎息說:“金鈴,真是對不住啦!我不怕她,可我心疼二姐,二姐為這個家犧牲得夠多的啦!”楊金鈴撇著嘴說:“你別口口聲聲拿二姐打遮掩,我看你是被那個‘洗麵奶’給迷住啦!”堯誌邦搖搖頭說:“你瞎說什麽?金鈴,你先去吧,我隻給徐家幹上兩個月,到時我去城裏找你!”楊金鈴不依不饒地喊:“你以為你是誰呀?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兒啦!”堯誌邦說:“那我就幹點別的嘛!”楊金鈴倔倔地一擰身,眼睛紅了:“你不去我去,有你後悔的那一天!”說完捂著臉頰晃晃地跑了。堯誌邦無奈地看著她的後影,目送她滾圓的屁股顛顫著消失,猜想她是傷心地落淚了。頭頂的太陽火辣,他忙走到牆根陰涼處,搖著衣角扇風,很沉地歎了口氣。

村巷很靜,間或有一絲涼風。堯誌邦沒有急著回家,坐在陰涼處吸煙。兩隻燕子飛過來,在他頭頂盤旋幾圈又飛走了。快晌午的時候,他看見老爹和鄉親們收工了。老爹用鐮刀把兒挑著一隻茶壺,茶壺晃蕩著,與鐮刀碰撞出脆脆的聲響。堯誌邦趕緊站起身,接過老爹手裏的茶壺和鐮刀,發現老爹紫紅的臉上沒流汗,臉上的每一條皺紋卻脹得飽滿。老爹愣了愣。問他為什麽沒走?堯誌邦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走進院裏,看見磨牙的奶牛細細地嚼著草料,就走到牛棚前,撤掉了草料槽兒,惡狠狠地說:“吃,就他×知道吃,今天我屁也不給你吃!”

堯誌邦沒有去找徐早蝶,他是跟著老爹來到麥地的。這塊被稱作“大刀把兒”的土地,周圍被小河包圍著,形狀真像一個刀把兒。從小路到達麥田,要跨過那座窄窄的土橋。徐早蝶沒有騙他,收割機是開不過去的。望著好大一片麥田,堯誌邦半張著嘴慌了,心咯咯地往喉眼裏跳。他聞到了麥香,久違了的麥香,還慌個什麽呢?怕吃苦嗎?堯誌邦看著黃熟的麥子幾乎無從下手,他嘟囔了一句:“爹,這真是咱家的地?”老爹瞪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堯誌邦竟然埋怨老爹過去怎麽沒帶他來過?老爹把茶壺放在地頭,拿兩捆麥秸遮住茶壺說:“這是村裏後補的。”兒子對自家土地的陌生,並沒有引起堯滿倉的不滿。堯誌邦能忍了這口氣留下來,老人已經很知足了。要是在城裏賣苦力,完全是沒譜的事,隻有土地才是牢抓實靠的。盡管眼下是給人家幹活,可這是自家的地,把自家的地養肥了,最後收回來的肯定是一塊肥田。

堯誌邦袖手站著,忽然覺得徐早蝶不到誰來派活?老爹告訴堯誌邦說,徐家向來都是記捆兒包活,徐世昌會來驗收的。堯誌邦開始跟著老爹割麥。太陽斜刺過來的光芒,像是麥芒兒紮在他的臉上、手上和胳膊上,癢是癢,還有點痛感。他聽到了老爹割麥的喳喳聲,熱乎乎的腳步聲。他自己割起來的時候,就聽不到老爹那邊的動靜了。剛下鐮不大時辰,他就感到不得勁兒,手掌心裏幹痛,一看磨出個血泡。他從地頭的書包裏拿出一副線手套戴上。

不一會兒,給徐家打工的村人紛紛趕來了。堯誌邦直起身看見孫大嫂、冬瓜、草剩、立偉和孫三老漢走過土橋,跨進了麥田。孫大嫂遠遠地喊:“誌邦,給你爹打幫手啊?”立偉從麥秸裏掏出茶壺,喝著水問:“誌邦,你不是跟著金鈴到城裏打工去了嗎?”堯誌邦搖了搖頭說:“不去啦,跟你們一樣,給徐家打工啦。”

“誌邦,你真是心甘情願嗎?”立偉問。

“你不把金鈴給涮了嗎?”孫大嫂攏了一下頭發,“人家金鈴可是為你才求她舅舅的!”

堯誌邦說:“你們能忍,我為什麽不能?再說,我跟早蝶說好啦,隻給徐家幹上兩個月。”

冬瓜說:“你不去,我可要插一杠子啦!”

堯誌邦笑著說:“你去嘛,金鈴興許沒走呢。”

孫大嫂瞪了冬瓜一眼說:“金鈴看上的是誌邦。你小子去了,金鈴還不氣歪了鼻子?”

冬瓜抓著腦勺咧著嘴,嘿嘿笑了。

孫大嫂悄悄走到堯誌邦跟前說:“誌邦,我看金鈴對你有意思,大嫂啥時喝你們的喜酒啊?”

堯誌邦臉紅了,輕聲說:“孫嫂,我從沒這麽想過。”

孫大嫂說:“要說金鈴長得挺受看,就是屁股大點。大屁股有啥不好,能生兒哩!”

堯誌邦一味地背著臉說:“孫嫂,你別說啦!”

立偉粗魯地審他:“你小子早把金鈴睡了吧?”開玩笑不論輩分的孫三老漢還火上澆油,咧開嘴向堯滿倉道喜。堯滿倉一直沒有直腰,可他耳朵不背,聽著大夥的話,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抬頭看了看堯誌邦。他想從兒子的表情上判斷是否有這回事。堯誌邦趕緊辟謠。他以為老爹埋怨自己不踏實幹活,就不再跟別人說話,彎腰割著麥子。孫大嫂他們還在說笑,堯誌邦覺得這些人並沒有什麽痛苦,他們似乎找到了生產隊時期的快樂。土地連片轉包給徐家,就像是重新組成了生產隊。他記得一篇小說裏說過,集體勞動就是好,能把愛情來產生。他聽二姐說,立偉從啤酒廠下來就在玉米田裏跟蓉蓉有了感情,不久就結婚了。對於堯誌邦來說,急於找個對象,是要把二姐從這個家庭裏解脫出去。具體落實到哪個姑娘的時候,他又沒有足夠的精神準備,更沒有當一輩子農民的想法。如果他娶了農村媳婦,就將他永遠拴在了土地上。這種矛盾心情常常使他無所適從。他不是鄙視老爹這樣的農民,隻是覺得他們活得單調,活得艱難,再加上那些莊稼人共有的許許多多的難纏事困擾著他,都讓他心裏酸一陣苦一陣的。

黃乎乎的麥茬蓋滿地皮,黑色的焦土一點也看不見。堯誌邦的雙腳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著,他把麥茬留高了,挨了老爹的一頓訓斥。他不氣不惱,趁空兒直起腰,走到地頭大口地喝著茶水。這是浙江龍井茗茶,是前幾年的陳茶,是徐世昌包地時送給老爹的。老爹一直舍不得喝,眼看著快變質了,才從房頂的籃子裏拿出來。他看見地那頭的收割機跑得很歡,將金黃的麥秸揚得高高的。他的視線被遠處模糊的廠房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個地方,但又不得不看。那是他曾經工作了四年的啤酒廠。酒廠原來是跟人家聯營的,對方出個廠標就分錢,分大頭的錢。後來因為分紅的事,雙方鬧僵了,對方撤了。村支書崔洪生說要打自己的品牌,又鬧了一年,自己的品牌沒打出來,酒廠的輪子就轉不動了,連本地人都不喝他們的酒了。堯誌邦在廠裏是幹技術活的,專管配料,穿著白大褂在電腦旁走來走去,是受人尊重的角色。在那裏,他覺得自己跟土地和農民離得很遠,殊不知自己始終是個農民。他離開啤酒廠的上午,竟然偷偷抹了幾滴眼淚。別了,即使啤酒廠還紅火起來,他也不想走進去了。看見徐家在自家的土地上發了財,真讓人眼紅,當初他和老爹還不如死啃住土地,那樣就不會出現眼下的尷尬。

堯誌邦割麥時反複看自己胳膊上的鍍金手表。剛剛幹了兩個鍾頭,離收工的時間還很遠,他覺得像是在田裏幹了一年那樣漫長。他有點煩心了,像是有一口腥熱的血團在喉嚨裏滾著。一抬頭,看見徐早蝶騎著藍色的木蘭摩托趕到地頭,分給每人一根冰棍兒,堯誌邦也接了冰棍兒吞吃下去,湧到嘴裏的火氣才被壓下去了。徐早蝶是替他阿爸徐世昌給大夥記工的。她自己也跟著幹活。她渾身的曲線都是完美的,眼睛很亮,黑黑的的長發無比柔潤地纏在頭頂,再用寬大的草帽壓住。她走到堯誌邦跟前,堯誌邦聞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徐早蝶高興地說:“誌邦,我就知道你會來田裏。哎,我跟你說個事兒,我弟弟和他的女朋友回來啦!”

“你還有個弟弟?”堯誌邦疑惑地說,“我好像沒見過。”繼續割麥,拿鐮刀的手有些飄。

徐早蝶開始割麥:“我弟弟初中沒上完就經商啦。他是最先來北方的。他從我們老家往這裏倒服裝。”

堯誌邦這才找到徐家舉家北上的理由。徐早蝶還告訴他,弟弟的女朋友是北方女孩兒。堯誌邦問了一句:“如果土地承包到期,你們家還回溫州嗎?”

徐早蝶挺了挺胸脯,繪聲繪色地說:“也許不回去了,我們那裏沒有地了。我們溫州農家出來的不少,鄉政府管這叫外延農業。”

堯誌邦疑惑地問:“這是什麽意思呢?”

“就是到外頭種地。”徐早蝶解釋著,還說她家在養馬莊的收成,年底也要上報老家鄉委會。堯誌邦心裏好奇地記下了“外延農業”這個詞兒。徐早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弱,他抬起頭來一看,才知道徐早蝶已經把他甩下好遠。田裏勞作著的女人屁股都惹眼的大,他從麥子的縫隙裏看上去,覺得她們的屁股和後腰分不清楚。早蝶與北方女人不一樣幹活時有個俏模樣兒,不時流露出一種姿態無論多麽繁重,都不失優美。當徐早蝶站直了身體,身腰確實細,肩和屁股也還豐滿。堯誌邦又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使他慌張地把目光挪開。

徐早蝶看見他落後,就回過身大聲問他:“你還沒回答我,晚上你到底去不去?”堯誌邦愣了一下,支吾著問:“晚上?晚上怎麽啦?你剛才說的話我沒聽見。”徐早蝶繼續重複說:“我父親說,請你晚上到我家吃飯。”堯誌邦更加疑惑:“我是給你家打工的,為什麽請我吃飯?”徐早蝶瞪眼說:“美得你!你以為是專門請你呀?我弟弟回家,請村裏崔支書。父親說讓你陪陪,他還有話跟你說。”堯誌邦猶豫一下說:“還是讓我爹去陪吧,我跟崔支書沒話可說。”徐早蝶生氣地說:“怎麽,我父親就請不動你啦?那我徐早蝶能不能支使你?”堯誌邦想了想說:“算我出工,我就去!”他把話說出來的時候,心裏沒有底氣。徐早蝶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撇著嘴說:“你可夠牛的,好,算你出工!農民!”堯誌邦長出一口氣,感到很暢快,似乎感到自己替羊馬莊受到屈辱的農民扳回一局。他站在自家的土地上說話還是有底氣的。

堯誌邦看見徐早蝶不再搭理他,彎著腰默默地割麥,雙手揮舞得是那樣的靈活,就像二姐扭秧歌一樣精彩。眨眼的工夫,徐早蝶的身後就倒下一片麥子,致使孫大嬸他們有些驚奇地打量這個溫州姑娘。她這樣拚命幹活,是給人看呢,還是出於對自家的責任?這讓他們聯想起早蝶的父母給村人打工時的潑辣勁兒。他猜測著,溫州的姑娘都這麽能幹嗎?

太陽到傍晚才蔫了,一股涼風吹來,吹出一聲聲悠長的吆喝,將麥秋的日子喊緩了,緩慢中還有一些溫馨。不斷有村人從田裏鑽出,吆喝著老牛,哼著歌謠,背著沉甸甸的麥稞子,慢悠悠地上了路。堯滿倉估摸還有幾袋煙的工夫天才黑,就開始給割倒的麥子打捆兒,堯誌邦站在老爹的身後打“腰兒”。堯家父子割的麥子打捆完了,老爹發現“腰兒”打多了,就走到徐早蝶跟前,默默地捆她割到的麥子。一天割完的麥子碼成了高高的幾垛。最後見數的時候,徐早蝶怕這些人的麥捆有大有小,就更改了父親定的章程,按地塊兒登記他們的成果。

徐早蝶騎上摩托之前,還叮囑堯誌邦晚上吃飯的事。堯誌邦說他記住了。徐早蝶將草帽甩到後背,濃黑的長發就披散下來,被晚風吹起,像個尾巴似的拍打著她的腰身。他目送著她消失在晚霞裏。老爹喊他回家,堯誌邦還愣著。待他抬腿邁步的時候,雙腿像刀砍似的一軟,跌坐在地頭的青草叢裏,像個打滾的草驢。他咧咧嘴,用手捶著雙腿,揉揉兩隻發腫的腳。真擔心下一步的日子怎麽個熬法?

“不中用的貨!”老爹皺著眉頭歎息一聲,獨自拿鐮刀挑起銅嘴茶壺走了。

堯誌邦留在徐家幹活,本來不抱什麽希望。兩個月的光景嘛,三捶兩棒就能對付過去。晚上吃飯之前,他忍著渾身的疼痛,趕在日落之前來到了徐家小院。等待崔支書的時候,徐世昌把堯誌邦領到西屋的吊扇下麵,想跟他說說話,等崔支書來了喝上酒,恐怕就沒機會了。徐早蝶看出父親的意思,悄悄躲出去,幫著母親蒸米飯去了。

徐世昌是中等偏低的個頭,人單瘦,背微駝。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女氣,夾生的普通話能聽懂。他給堯誌邦遞了一支石林煙,自己也吸著煙說:“誌邦啊,聽說你從啤酒廠回來,應該登門去看你,可我這陣兒忙著籌建米麵加工廠,又趕上收秋,就給耽擱啦!我隻是讓你老爹給你捎話,看來是我老徐有失周到哇!”

“不,徐大叔言重啦。”堯誌邦惶惶地看了徐世昌一眼,“應該是我來看您啊!”

徐世昌目光很硬,有股逼人的氣勢。他不錯眼珠地看著堯誌邦說:“你爹還是我的老大哥,為人忠厚;你呢,不僅有你爹的忠厚,還比你爹有文化,聽崔支書說,在酒廠你還是個技術人才呢。”

“哪裏,我算什麽人才?”堯誌邦臉紅了,“我要是人才,啤酒廠就黃不了啦!”

徐世昌擺著手說:“哎,這怎麽能怪你呢?聽說你研究了一個配酒方案,幾個廠長就是聽不進去。連崔支書也拿你不當一碟菜,可他們現在後悔啦!”他幹瘦的臉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堯誌邦跟著笑一下,臉上的肌肉有點拉不開。動一下身子,渾身就痛,他抬起胳膊彈煙灰都很艱難,可他心裏受用。徐世昌把煙缸往他跟前推了推,繼續說:“是人才,我就要留住。小堯兒,不看奶牛的事,我徐世昌也要請你留下來。我把早蝶罵了一頓,土豆是個殘疾孩子,不看僧麵看佛麵,也不能逼誌邦啊!對不住啦!”

“沒什麽!早蝶沒逼我。”堯誌邦說,“大叔,別看我是村裏娃,對種地我是一竅不通哩!連早蝶我都不如。”

“你別謙虛,聰明人幹什麽都有門道兒。”徐世昌臉上的皺紋脹得飽滿,眼睛很亮,“雖說我們是外鄉人,可你們羊馬莊老少沒把我們當外鄉人看。羊馬莊的人情厚哇!我呢,雖說是承包你們的地,可我不能對不起鄉親們,不能把事情看短嘍!這不,村裏沒有米麵加工廠,打糧食還要到外村。為方便鄉親們,我徐世昌貸款也要上馬。”

堯誌邦驚訝地聽著,睜圓了眼睛,沒想到精明的南蠻子還添了北方人的血性。

“這是個小事兒,誌邦,你知道嗎……”徐世昌往堯誌邦跟前湊了湊,“等村頭的高速公路開通嘍,我還想在村裏搞一個北方良種培育基地。搞科學育種,將來向外麵批發良種,前景就更好了。我想,就把這裏當成你家,大叔給你提供一切方便。你們北方有句俗話,前半輩看老,後半輩看小。往後就看你們年輕人的啦!”

徐世昌還一臉真誠地叮囑堯誌邦,你往後就是這裏的主人。堯誌邦疑惑地聽著,心想:我給你們徐家打工,我怎麽成了主人呢?轉念一想,從土地上講,他是主人也有道理。老人的話說得妥帖溫暖,堯誌邦就謙虛著說晚輩沒本事,還激動得漲紅了臉,頭頂像是開了一方天,幾天裏憂鬱的情緒,一掃而光了。溫州人就是厲害。他過去沒有跟徐世昌真正交談過,所有對於他的印象都是從老爹那裏得來的。老爹順心時就誇上一番,不痛快的時候就罵上兩句,純屬農民式的狹隘和自私。徐世昌不僅務實,還很有眼光。從這個角度看,這些農戶暫時失去土地也許不是壞事,徐家承包村裏的土地,將會對羊馬莊人的觀念

有個衝擊。轉過這個彎子,他對徐家的情緒就順過來了,所以就跟徐世昌有說有笑了,還大膽地提出自己對土地和莊稼的看法。

徐早蝶偷偷掀開門簾,看了堯誌邦一眼。

阿媽喊了徐早蝶一聲,讓她把一盤剛出鍋的紅燒排骨端到飯桌上。她答應一聲就過去了,臉上光澤潤紅。母親顧不上看女兒的臉龐,她一直在門外的灶屋裏忙著,把各種拿手炒菜做出來。但女兒這一天裏的好情緒,做娘的是感受到了。過去的徐早蝶在家裏少言寡語,整天埋頭幹活,自從早上,把土豆的奶牛牽回家裏,意外地留住堯誌邦,她就顯得很活躍了,話也多起來。這個晚宴本來是要往後拖一拖的,中午吃飯時,弟弟徐早生帶著女朋友一來,徐早蝶就跟父親提出,晚上宴請崔支書,順便讓堯誌邦來作陪。徐世昌知道女兒是犧牲了自家麥子才留住了堯誌邦。徐世昌對堯誌邦的好感是從崔支書那裏得來的,女兒挽留這個小夥子,他也並沒有往別處想,隻是覺得徐家的事業缺少人手,特別是缺少有能力的年輕人。

徐早蝶頻頻地把鹽水蝦、紅燜雞、醋溜土豆絲、酸菜魚、黃瓜拌蜇頭等雜七雜八的菜都端上了飯桌。堂屋的房梁頂上,一盞六十瓦的電燈泡照耀著,將桌上的菜照出五顏六色來,很是吊人的胃口。

崔支書還沒有到來,急得徐世昌不時看表。徐世昌嘴裏嘟囔著:“這個崔大頭啊!”他喊徐早蝶用電話呼崔支書。這時,門外有嘈雜的說話聲,門簾挑開,徐早蝶領著弟弟徐早生和他的女友艾香走進屋來,並把他們介紹給堯誌邦。堯誌邦第一次見到徐家的公子,下午在麥田裏他頭一回聽說徐家還有個兒子。他站起身,很有禮貌地說:“早生老板、艾香,你們是從城裏來啊?”

徐早生點著頭,遞給他一支“中華”煙說:“誌邦大哥,別叫我老板,叫兄弟吧!聽姐姐說,你來我家幫忙了,謝啦。”

堯誌邦剛要說些話,就聽見堂屋裏有人說話。徐大媽的聲音:“沒什麽好菜,支書莫見笑啊!”崔支書的粗門大嗓:“好菜,色兒好味更好啊!”都聽出是崔支書來了,一屋子三人都到外屋來迎接。崔支書身材魁梧,長得像唱黑頭似的,進門就雙手抱拳,衝著徐世昌大聲嚷嚷:“我靠,我靠。來晚啦,讓你們久等啦。”

“那你就多喝兩杯酒!”徐世昌說笑著,拉崔支書落座。

崔支書讓堯誌邦坐在他身邊,崔支書扭頭對他嘿嘿一笑,舉起酒杯說:“誌邦啊,前兩天聽說你要上城打工,我真急呀!總想找你談談,趕上村裏來了一撥兒考察大棚菜的領導,就耽擱下來了。是我向老徐推薦了你,老徐能把你留下來,這就好,這就好哇!”說著幹了一杯酒。

堯誌邦靦腆地舉杯,跟著喝了酒,臉馬上就紅了。

徐早生讓女友艾香給眾人滿上酒。崔支書舉杯又說:“誌邦,你看見了,別看老徐一家是南方人,可他們有咱北方人的忠厚和義氣。別提啥打工不打工的,不受聽。你說我崔洪生給誰打工?給百姓打工,還是給鄉領導打工?就這麽回事兒。老徐豐收了,大夥也多拿錢。好好幹,老徐兩口子是明白人,不會虧待你們的。”

“三叔說得對!”堯誌邦點著頭,知道崔支書說完就得喝酒,幹脆主動端起來一飲而盡,喝完,酒盅從手裏滑落到地上去了。他慌亂地彎腰去桌底找酒杯。崔支書罵著:“你小子咋啦?這麽好的酒往地上潑,小心三叔揍你!”

堯誌邦不好意思地看看大夥:“我這胳膊痛哩!”徐早蝶手疾眼快,她讓堯誌邦等著,自己找到酒杯,洗好遞過來,替他解釋說:“阿叔,你別吼嚇誌邦,他下午割了好多的麥子,可能是累啦!”

崔支書笑了:“誌邦,下午就到位啦?好哇,算三叔冤枉了你。是啊,你畢業就到啤酒廠了,嫩皮嫩肉的,剛幹活是不習慣,慢慢就會摔打出一條好漢的!”說著自罰了一杯酒。

堯誌邦看見徐早蝶跟他使眼色,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木然地坐著。但他心裏暗暗感激她替他解了圍。徐早蝶在一旁站著端菜,陪桌上人說話,還怕堯誌邦喝高了酒。她知道崔支書酒量很大,一瓶酒對他不算什麽。崔支書跟徐家老少喝了兩圈兒,又盯住了堯誌邦,堯誌邦真的含糊了,連連告饒:“三叔,我不行啦,在酒廠咱喝過酒,我哪有量啊。”

崔支書不依不饒:“今天是你來陪三叔喝酒的,三叔呢,是來看早生和艾香的,你可別給我掃興啊!”

“阿叔,別逼他了,看來他是真不能喝!”徐早蝶笑著走向崔支書,“您也多吃點菜吧。”

徐早蝶站著給崔支書夾菜,又給堯誌邦添了菜。崔支書紅著眼睛盯著徐世昌說:“老徐啊,姑娘不讓我跟誌邦喝,那我隻好跟你喝啦!”

徐世昌笑著抿了一小口說:“我這點量,你是曉得的。”

“就這點,我煩你們南方人!”崔支書沉著臉說,“喝點酒的?要不了命。”

徐早蝶說:“阿叔,我阿爸血壓高,他不能再喝啦。”

“三叔,我跟您喝!”堯誌邦不知怎的竟亢奮起來。

崔支書哈哈笑了:“哎,這才像個站著撒尿的爺們兒。誌邦,喝酒能辦大事。你三叔不是想酒,是王八蛋們逼出來的!日後你就明白的!”

徐早蝶就笑:“所以你又來逼誌邦!”崔支書沒聽出什麽,隻是嗯嗯地應承。徐早生和艾香笑得嘴裏噴出了菜。堯誌邦沒笑,他端著酒杯想,今天就是喝倒了,也不能讓徐家人小看了。他要變被動為主動。敬了崔支書又敬徐世昌一家人,喝得自己飄飄忽忽。酒精像小蟲兒爬到筋骨裏,渾身竟然不痛了,還有點癢,癢過之後是舒服的感覺。徐早蝶什麽時候坐到自己身旁的,他全然不知,早蝶用腳輕輕踢他的腳,也沒反應,隻是跟崔支書傻喝。這會兒,徐家少爺和女友已悄悄撤離了桌子。徐早蝶隻好偷著將礦泉水倒進“劍南春”的瓶子裏,堯誌邦的酒杯裏就都是水了。堯誌邦竟然還有口感,喝出杯裏是水,看了徐早蝶一眼,心裏浸出一股暖流,脊背出也熱熱地流出一柱汗來。

徐早蝶把一塊雞肉夾到他的碗裏:“吃點東西吧!”

堯誌邦怕崔支書看見,忙把雞肉夾到崔支書的碗裏。其實,這陣兒的崔支書已經有點高了,一隻手使勁拍著他的右肩膀,讓他往後好好幹,拍得他直咧嘴。徐世昌見崔支書淨東一嘴西一嘴地說些顛三倒四的話,就忙把他攙進裏屋,讓他喝點蘋果醋醒酒。

徐早蝶還要給堯誌邦夾菜,他攔住了她的胳膊,說自己什麽也吃不進去了。然後還站起身,有禮貌地請早蝶的母親吃飯。徐家老女人幹活很麻利,滿桌的飯菜都是她一人做的。早蝶娘笑著:“誌邦啊,你吃好了嗎?”他紅臉應承著,心裏感激早蝶,如果沒有她的照顧,肯定會喝吐的。盡管徐世昌表麵笑嗬嗬的,那是應付崔支書,其實他跟很多南方人一樣,不願勸酒,更瞧不起喝醉出洋相的北方佬。

徐早蝶本想把堯誌邦扶到她的閨房裏喝茶,給他醒酒。她的閨房在前院的廂房裏。她說那裏有上網的電腦。堯誌邦想看看她的電腦,卻被裏屋的崔支書喊住了:“誌邦,你小子進來!”

徐早蝶說:“我帶她到廂房裏看電腦。”

“看啥子電腦?早蝶你也進來。我也有話跟你講!”崔支書幹脆掀開門簾,探出紅頭大臉。

徐早蝶和堯誌邦都進到了裏屋。崔支書又爬上了炕頭,霸著一角,好像滿腹的話要說。徐世昌陰眉沉臉地吸煙,他吸煙時喜歡將煙屁股接到另一根香煙上,吹得滿屋煙氣騰騰。崔支書梗著脖子,脖子上暴起幾條青筋,他咳了咳說:“早蝶姑娘,我跟你爹商量了半天了,你也是徐家主事兒的人,跟著聽聽拿個主意。”

徐早蝶愣了一下問:“阿叔,什麽事兒把我爹愁成這樣?”

堯誌邦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麽消息,將這個家庭融洽和歡樂的氣氛給衝掉了。他喝了酒也敢說話了:“三叔,你可別跟徐大叔耍酒瘋兒啊!”

“沒你小子說話的份兒,老實聽著。一會兒還有你的事兒呢!”崔支書把臉對著早蝶,“今天到鄉政府開會,我領了個任務。麥秋期間,縣裏要在咱羊馬莊樹一個種糧典型,鄉長點名樹你家。因為你家是大戶!不過,操作起來還他×的怪難辦的。”

徐早蝶笑著:“這是好事兒啊,有什麽難的?”

“鄉長說,你家的戶口還在溫州,不宜宣傳。後來鄉長出了一個主意,找一家當地人頂替,隻是拿走一個名分!”崔支書歎息一聲,“這不是辦法的辦法。不過,糧食是你家的糧食!將來鄉裏獎勵的化肥,也都歸你們!當然,得讓村裏那戶替領。”

“這不是弄虛作假嗎?我找鄉長論理去!”徐早蝶氣憤地站起身說。

“你急個啥?坐下!”徐世昌訓斥道。

徐早蝶坐下了,胸脯起伏著。

“這事兒,是有點委屈你們徐家!不過羊馬莊的心裏還是明鏡兒似的。你們幫了忙,羊馬莊打響第一炮,村裏老少,不會忘記你們的。往後,就是承包到期,想留下來,還是好通融的。你們商量商量,給我個回話!”崔支書喝了一口蘋果醋,喉嚨裏咯咯響著,“或者,在你們承包土地的人家,選定一戶出頭露麵!”

屋裏很靜。掛在堂屋與裏屋門楣玻璃旁的電燈,忽然顯得暗淡了,人的臉也跟著暗淡。

“三叔,你喝高了!”堯誌邦看著他說,“有這樣的事嗎?”

“沒高,沒高!”崔支書擺著手,下了炕沿兒,“老徐,我回去啦,你們合計合計吧!”

徐世昌終於開口了:“崔支書,你別走啊,米麵加工廠的事兒,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

崔支書說:“你別眉毛胡子一把抓,先商量這個事兒吧!”

徐世昌說:“我答應啦,誰家頂替,你崔支書定奪吧!”

崔支書嘿嘿笑了:“我就知道你老徐是爽快人。堯家爺倆都給你家幹活,我看就讓堯滿倉出頭露麵吧!”

“這不行,真的不行!”堯誌邦急著喊。

崔支書重新坐回炕頭:“誌邦,你急啥?我跟你爹去談。堯滿倉啊堯滿倉,你爹一輩子就想滿倉,聽了不樂死才怪呢!”

徐早蝶和徐世昌對視了一眼,無奈中還算滿意。堯誌邦聽了倒有一種屈辱感,心裏別扭,肚裏的酒又犯怪了。等到崔支書走後,徐早蝶拉他去看電腦,他沒有一點興致,說自己頭暈,跟著崔支書一起走了。他哪裏知道,徐早蝶一直護送著他到家門口,看見他進了家門,自己才悄悄地往回走。

夜裏十點半,院裏很靜,靜得能聽到奶牛反芻的聲響。老爹和土豆都睡著了,隻有二姐邊看電視邊做笤帚,電視是黑白的,雪花山跳著,二姐手裏的高粱稈子被鋼絲紮得吱吱作響。堯誌邦想跟二姐說說話,剛一張嘴,胃裏的東西就往上翻,跟著他就趴在炕邊吐了起來,吐得腰部一陣陣抽搐,直都直不起來。二姐默默地給他打掃著。

像往常一樣,徐早蝶比全家人起得都早。到田裏派過活兒回來,就將摩托車停在村口的小商店門前,在那裏喝上一碗豆腐腦,吃上一塊油餅。吃完便回到自己的閨房裏,用洗麵奶重新洗洗臉,然後坐在電腦旁工作。北方平原的風太硬,空氣幹燥,剛來的時候,她臉上總是皺巴巴的,喉嚨也有點幹痛,房裏安了美容加濕器也不怎麽管用。吃的東西也不習慣,麵食是最近兩年才吃順口兒的。

平原的優點也很明顯,質樸、開闊,田野裏勞作的人就像個小黑點,蠕動、跳蕩,有時還像黑燕子在舞蹈。心煩的時候,她獨自在平原的草灘上閑散地走,雖然有些寂寞,可心裏還是越走越舒暢,她就猜想平原的盡頭是什麽呢?她這輩子會不會走到平原的盡頭呢?

有時,徐早蝶站在無邊的青紗帳裏暗暗發誓,冬閑的時候,她要與自己的男朋友進行一次浪漫的平原旅行,而且是徒步。

這個男人是誰呢?徐早蝶自從懂得人世間還有愛情這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尋找這個人。美好的幻想,是在學校裏完成的,如果不是弟弟在北方賣服裝,如果不是承包羊馬莊的土地,如果不是在她讀到高二那年父親患了一場重病,她也許是另外一個命運,這個男人的選擇餘地就很大了。她聰明,轉學過來,依然是班上的高才生。為了徐家,她在高二那年就被迫退學了,離開校園的時候傷心地哭了。再想想弟弟,家庭裏的男孩兒還沒念到高中就經了商,眼下家裏最需要的是勞動力以及勞動的組織者,而不是一個女大學生,道理簡單而殘酷。

徐早蝶是個十分孝順的女兒。小時候家境貧困,父母又是那麽寵愛弟弟,使她這個天資聰慧的女孩早早擁有了溫州人的勤快、忍耐和精於算計的本領。她不知不覺地把精力獻給了徐家和承包的土地,父親的事業滾得越大,她操心的地方就越多,緊張的時候,她不僅要給家裏雇用的農民派活,還要到外地聽信息、跑銷售。徐家畢竟是外鄉人,弟弟又不在村裏,她怕徐家挨欺負,她還要跟村幹部們喝酒、給上上下下送禮,像交際花那樣周旋。鄉裏的幹部,農科站的,或是土產公司的人來了,她都要恰如其分地與之周旋。徐世昌隻想讓她管好田裏的活兒,不想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麵。可無奈自己又不善應酬,所以就隻好聽之任之了。

如果說徐早蝶接觸麵兒窄,那是不實際的。她見過的男人不少,給她家打工的男人也很多,喜歡當媒人的孫大嫂幾乎把她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徐早蝶一直沒有心動,原因是沒見到可心的。崔支書曾經把自己在海南島當兵的兒子崔振廣介紹給徐家。崔振廣是高個頭,長得很帥,比他爹還能說,見到徐早蝶眼睛亮了一下,徐早蝶也動了一下心思,依然沒有答應。她覺得他身上缺少什麽,甚至還有一種不牢靠的感覺。徐世昌知道崔支書在羊馬莊的威力,豈止是羊馬莊,幾十年來,老頭在全縣全市都有一個關係網,鄉長上任還要到羊馬莊給崔支書一拜。老徐怕得罪了崔支書,勸徐早蝶答應這門親事,也好盡快找到一個靠山。不料,徐早蝶任起性來,任憑誰說也不應承,這讓徐世昌很是吃驚。崔支書越對徐家好,徐世昌就越慌得緊。徐世昌去海南島賣良種的時候,到崔振廣的部隊看望他,背地裏聽說,崔振廣跟一個上海的女兵談上戀愛了。回到羊馬莊,徐世昌先發製人,替自家姑娘解了圍,還讓崔支書心服口服了。

徐早蝶在徐家手腳不停地工作,春種秋收。除了地裏,就在電腦旁忙碌,在電腦的網絡上漫遊就算歇息了。轉眼就過了兩年,沒人見她主動跟人說說笑笑,更沒人見她對哪個小夥子親熱些。母親覺得早蝶該到了出嫁的年齡了,父親卻不覺得女兒怎麽樣,甚至覺得徐家的女兒本應該過著晚婚的生活。他害怕女兒離開這個家,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希望早蝶能給徐家招個女婿來,來維持這個家庭在羊馬莊的地位。徐早蝶對父親向來是言聽計從的。

徐早蝶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直模糊著,期待著。堯誌邦出現在她的視野裏,是在半年前。堯誌邦的老爹給徐家打工,堯誌邦百般阻攔,堯誌邦對徐家的敵視,使這個自尊心很強的溫州姑娘注意了他。有一次,徐早蝶到啤酒廠買啤酒,與堯誌邦有一次交談,堯誌邦口才有些笨拙,可他對自己的觀點毫不隱瞞。徐早蝶對他沒有壞印象,相反倒十分敬佩他的骨氣。她感到他不輕浮,懂事禮,很敬業,每天鑽研他的啤酒配方,而且把電腦弄得很熟。隻是由於家境的困窘,他生活上極為儉樸,幾件舊衣服輪換著穿,衣服自己洗,抽空還要回家幫二姐幹活。堯誌邦是個勤快而有誌氣的男人,這是他自己不曾注意到而常常使徐早蝶為之欽佩的,想起這些就讓她耳熱心跳。

聽說堯誌邦也從啤酒廠下崗了,徐早蝶幾次催促父親,一定要留住他。父親不懂女兒的心,他隻是派堯誌邦的老爹給兒子施壓,堯滿倉都沒能說服他,使徐早蝶心裏很氣憤。當聽說他跟楊金鈴要進城打工的時候,她曾經長久地感到遺憾和失落。人算不如天算!奶牛吃了徐家的麥子,意外地使她如願以償,她既留住了他,又讓楊金鈴與堯誌邦分開。她早就看出來,傻乎乎的楊金鈴愛上堯誌邦了,可她明白,憑楊金鈴的條件和素質,是很難走進堯誌邦心裏去的。就是說堯誌邦是不甘心娶楊金鈴為妻的,他是在利用這個癡情的村姑。唯一讓徐早蝶擔心的是,堯誌邦的家庭條件差,他二姐等著結婚,楊金鈴還是有空可鑽的。好在楊金鈴走了。她早該走了,她扭秧歌扭得又不好看。徐早蝶開始思念他了,開始格外注重自己的穿著打扮,為的是不使自己在他麵前顯得淺薄和粗俗。割麥子的時候,或在桌上吃飯的時候,她趁人不注意時總是要向他深深地望那麽幾眼,想從他的眼神裏看出點什麽。他的眼神很深沉,深得像秋天平原彎曲的小路。

徐早蝶怔怔地坐在電腦旁,並沒有打開各地的農副產品供銷網站,卻是猶猶豫豫地擺弄著鼠標,在圖畫欄裏,情不自禁勾畫出“堯誌邦”三個字。字是歪斜的,卻很大,把整個窗口占得滿滿的。徐世昌咳嗽著走進屋來,她慌張地關掉電腦。

其實,徐世昌不懂電腦,他每每走到女兒房間,都是盯著徐早蝶的臉說話,壓根兒就不往屏幕上瞅。可是徐家這幾年糧食銷售和種植規劃,都要從網上得到信息。他看著早蝶濕潤的臉頰,說:“早蝶,你馬上把收割機收麥子的賬目給我打印出來。”

“嗯!”徐早蝶重新啟動電腦。

“你再查查,咱老家那邊,大蒜和辣椒的標價。”

“嗯,有什麽用?”

“麥子收了,該播種啦。”

“哦——”

“還有,我想知道,今年麵粉是啥價格。”

徐世昌還要站在女兒麵前說些什麽,徐早蝶淡淡地說:“阿爸,我知道啦。”然後快速地移動著鼠標。

“打完後,你給我送到堂屋來。”徐世昌轉身出去了。

徐早蝶細長靈巧的手指,把鍵盤敲打得很好聽就像織布。阿爸所要的全部材料都打印出來後,她就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到堂屋,遞給阿爸,還跟阿爸分析了一會兒大蒜和麵粉的行情。當聽到說堯誌邦今天腿痛沒有上工的消息,徐早蝶心裏疼了一下。她愣了一會兒,再也沒有跟阿爸談論什麽的興致了,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找出一個暖水袋,然後麻利地換了一件墨綠色的裙子,走到鏡子旁細心地照著。寬鬆的裙子顯得溫柔而神秘。窗子被風吹開,屋外的陽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裙子的顏色被照得俏麗,更襯托出她皮膚的白淨。她抓起暖水袋,確信阿爸和阿媽不在堂屋之後,才輕輕地走出去。

徐早蝶歡快地往村東走,村東北數第三個門口,就是堯誌邦的家。他要看看誌邦哥,為了徐家,也為了她自己。那是心理上朦朦朧朧的激情,鼓動著她去看他。當人們知道她去看他的時候,她就說堯誌邦是徐家的雇工啊!人們的眼神就會問,堯誌邦不僅僅是你家的雇工吧?徐家的雇工很多,每天都有肩痛的腳腫的,你怎麽不去看?村巷靜靜的,沒有人跟她說話,可她心裏卻編排著見他的一片理由。

忘記了天熱,走到堯誌邦家小院的時候,徐早蝶的臉跟水洗了似的。她看見嚼草的奶牛,不免有幾分膽怯,心想他會接受自己的暖水袋嗎?他的腳是站腫的,用北方土話說,就是“膀”了。暖水袋管用嗎?一旦堯誌邦看透自己的心思怎麽辦?他會不會反感自己了呢?又一轉念,不會,當官還不打送禮的呢。

走進堯家的堂屋,能感受到這個家庭的經濟狀況。堯家在羊馬莊算是窮戶。她聽堯滿倉說過,六年前,堯誌邦的老娘患的是腎病,轉了尿毒症之後,硬生生花去堯家的幾萬塊錢,末了還是死去了。聽說堯家如今還有一點饑荒哩。她剛要掀門簾兒,屋裏飄出了女人很媚的聲音,這讓她本能地收住腳步。

“誌邦哥,我不能沒有你!”

堯誌邦粗重的喘息聲:“我可以沒有你。”

“你不是真話。我不是不願意等你這兩個月,是怕你被那個溫州‘洗麵奶’勾住了魂兒,是怕你——”

徐早蝶很快就辨出是楊金鈴的聲音,心裏浸出一股怪味。

“笑話,金鈴,你誤會了。”堯誌邦喝了口水,“你想哪兒去啦?徐家是咱村的大戶,人家徐早蝶可是高貴的女強人,能看上我?”

“你看你看,剛兩天,階級立場就變啦!受人家剝削,還滿口誇獎人家,你的骨氣讓狗吃啦?”

“金鈴,你聽我說嘛!”

“我不聽你白話!”

“金鈴,你真的不回城裏啦?”

“你在哪兒幹,我就在哪兒!”

堯誌邦笑了:“傻樣兒的,你還要給徐家打工?好馬可不吃回頭草啊!”

“我就是吃回頭草!”

“早蝶還能要你?”

“敢不要,徐家還租著我家的地呢!”

徐早蝶沒想到上城打工的楊金鈴又回來了,她注定是為堯誌邦回來的,她心裏很亂,進退兩難。但她十分清楚,此時若走進去將會是很尷尬的事情。於是,她就轉身輕輕地跑了。她的身體輕盈,屋裏人根本沒有感覺她曾經來過。她跑到自己的房間,使勁兒把暖水袋往地上一摔,頹然地坐在竹椅上,呆呆地望著屋外漸漸飄過來的炊煙。

徐早蝶第二次來到堯家,是在麥收過後的一天上午。在這之前,徐家承包地裏收下的麥子,一部分由堯滿倉老漢操持著交到鄉糧站,一部分放在徐家剛剛開張的米麵加工廠。今天開現場會,縣裏鄉裏和各村的領導雲集羊馬莊,而且都擁擠在堯誌邦家的院子裏,因為要給堯滿倉老漢一家掛光榮匾。堯家一夜之間就成種糧模範戶了,這是老人夢都夢不來的喜事。堯滿倉身上披著大紅花,張嘴笑著,因門牙已經掉了很久了,笑聲不算響亮。徐早蝶發現堯誌邦一直沉著臉,默默地站在牆角,聽見崔支書喊他,他才沒精打采地來到自己的房間。那裏有徐早蝶的那台電腦,崔支書讓堯誌邦當眾表演網上查找農業信息。堯誌邦被迫坐下,打開電腦,電腦屏幕保護上硬是出現“堯誌邦”三個字,就扭頭看徐早蝶,急忙滑動鼠標遮蓋過去。

徐早蝶的臉頰紅了一下,怕露了餡兒,就躲在阿爸後麵靜靜地看。徐世昌還向領導們介紹了自家來羊馬莊打工的感受。崔支書聽了滿意地點著頭:“老徐是我們羊馬莊的榮譽公民哩!”徐早蝶看見楊金鈴不管不顧地擠到堯誌邦的跟前,還嘻嘻地傻笑著。徐早蝶雖然打心眼兒裏膩歪她,但還不能把她拒之門外,為了徐家的利益,她還是耐著性子把她留下了。她沒有讓楊金鈴跟堯誌邦一起幹活,而是把她派到了米麵加工廠,幹一種又髒又累的活兒。楊金鈴是個能吃苦的北方姑娘,她沒有怨言,而且把活計幹得井井有條。當徐早蝶看見楊金鈴的臉上、肩上和頭發上落滿白麵,就想起戲裏的“白毛女”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看完電腦表演,崔支書讓堯滿倉領著眾人到田裏,看田裏種下的玉米、棉花、大蒜和辣椒。黃黃的麥茬不見了,土地變成了深紅色。剛翻過的土地上有股水汽,堯滿倉聞著這種氣息,想象著秋天徐家的收成,更加後悔自己當初的草率,就有淚水在老眼裏噙著。

在田裏蹲到了晌午,堯滿倉老漢才顛顛兒地回了家。路過村巷口,碰上孫大嫂和幾個村人說話。孫大嫂咧著嘴巴喊:“老堯頭,給你道喜呀!給人家幹活,還當了模範,一腳踢到屁上啦!”堯滿倉吭吭地支吾著,他拿不準她是啥意思。有羨慕咂嘴的,有敲怪話的,也有撇涼腔的。孫大嫂又朝著他的背影喊:“……到處都吹牛,吹的都一樣!”堯滿倉哼了一聲不願再聽了,急急地走了幾步。堯家成了種糧模範,難道是吹牛嗎?這是村裏派的。村人肯定跟著吃驚,盡管有些錯位,有點突兀,老人還是被激動著,說明堯家的日子有了先兆。而且徐家的收成裏也有他的汗水,他突然覺得這世界有了看頭,人世也真有活頭了。

吃午飯的時候,堯滿倉心情特別好,咿咿呀呀地哼起皮影調子。他讓二女兒給他燙了一壺酒,喝酒時,老人也讓堯誌邦陪著他喝。堯誌邦繃著臉長時間不吭聲,也不抬手端酒杯。他枯樹根似的蹲在飯桌前,鼻子酸酸的。二姐催促說:“誌邦,今兒爹高興,你就喝一點兒吧。”堯誌邦還是沒喝。土豆埋頭吃著麵條,他今天有過年的感覺。在自家院裏快樂地奔跑著,的確跑餓了。堯滿倉沒有在意兒子們的表情,嚼著桌上的豆腐幹,獨自把酒飲了,咂著嘴說:“誌邦,誰說種田沒出息?這回好了,給你吃了顆定心丸吧?雖說我們得不到實惠,可我堯家往後知道咋種地啦!徐世昌難道比我們多了三頭六臂?”

堯誌邦咕噥說:“爹,您就為這高興?”

堯滿倉嗯了一聲,仰脖又喝了一杯。

堯誌邦放下飯碗:“爹,這是天上扭秧歌,空歡喜啊!”

堯滿倉酒喝得有些飄浮,瞪著紅紅的眼睛罵:“混賬話,空歡喜啦?從今往後,全縣都知道羊馬莊有個堯滿倉。人活名兒鳥活聲兒,這名聲是用金錢能買來的嗎?”

“要這個名兒,我嫌丟人!”堯誌邦氣呼呼地走進裏屋。

“誌邦——”二姐喊著,歎息一聲。今天發生的事情,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從沒有過的光榮和歡樂。盡管她沒完全弄清楚。可她希望的是,堯家有個臉麵,誌邦能夠討個好媳婦。

“沒偷沒搶,我丟啥人啦?”堯滿倉愣著,端酒的手顫抖了。堯誌邦回頭哀哀地盯著老爹的臉說:“爹,崔支書是拿您當猴耍呢!您在地裏滾了一輩子啦,不比我更懂莊稼人的臉麵?”堯滿倉像是看怪物一樣盯著兒子,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過了一會兒,他順著那根筋往回裏想,忽然猛醒了,臉色竟然跟凍白菜一樣難看了,他把酒杯狠狠一蹾,使勁揉著發紅的鼻子。

堯誌邦抱著電腦往外走,看都沒看爹一眼。

二姐說:“誌邦,早蝶跟我說,把電腦放這兒幾天。”

堯誌邦勾著腰沒回頭,倔倔地抱著電腦出去了。

“抱走!擱著那玩意兒堵心!”堯滿倉憤憤地吼,“把那個牌匾也抱走,統統都給徐家抱去!”

堯誌邦彎曲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二女兒聞到老爹說話時口腔裏散發出大蔥和酒的氣味。她小聲告訴老爹,那塊牌匾已經被徐家人抱走了,咱家門上掛的是複製品。

“複製品?”堯滿倉頓時黑了臉,惱怒地站起身,三下兩下就把木製匾額拽下來,定定瞧了一會兒,然後狠狠踏上兩腳。踏折之後,塞進灶膛裏點燃。老人蹲在灶膛邊,灶膛裏的火苗子,將他扭曲的憨頭麵孔映紅。火光沉甸甸地照耀著他的臉,老人從心底裏呼喚一聲:“天殺的!我堯滿倉也是條漢子啊!”雙頰就被自己的老淚燙痛了,感覺自己這張老臉被活活撕扯下來。老人哆嗦著肩膀,發出女人一樣尖細的哭聲,一溜清鼻涕吊在鼻尖,老人一把揪下來,揩在了自己灰灰的褲腰處。二姐和土豆都被老爹哭愣了。

堯滿倉扛著鋤頭下地了。一路上,老人巴望著土地爺給堯家複製一片土地出來。獎牌可以複製,土地為什麽不可複製呢?過去自家有地的時候,從沒有過關於土地與尊嚴的思考,今天他似乎明白了兒子為什麽不願給徐家打工。看見自家的土地,老人就慢慢忘記是給別人打工,臉上的肉像是伸懶腰似的舒展開來。他還像是給自家幹活一樣,檢查幾畝新翻過的地。這塊地就要栽上辣椒了。上水之前,他將草根、碎石和被土埋了半截的塑料袋子挑揀出來,堆在地邊,等到收工時把它背走。他蹲在地頭,聞到了一股清新潮潤的泥土味。許多人都上工來,看見老人提前上工,覺得他真的進入角色了,隨便地跟老人開著玩笑,老人也沒搭腔。他半天都沒跟人說話,閉著眼睛,仿佛耳朵裏塞著一把泥土。老人就是從今天開始耳鳴的,底氣也不足了。

“放水嘍——”皮黑肉糙的冬瓜在遠處喊了一嗓子。

堯滿倉好像還是沒聽見,當清冷的渠水順著壟溝流淌過來時,老人似乎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焦渴,瘋了似的俯身在地,敞開喉嚨喝著,想把自個兒灌個死去活來。

堯誌邦和徐早蝶是搭乘送辣椒秧子的拖車來到地頭的。不一會兒,徐世昌也騎著木蘭摩托趕來。今年的辣椒秧子是新品種,栽培要求也很特別,為這,徐家專門派堯誌邦到城裏的農科站學習了幾天。堯誌邦的聰明和內秀,馬上就表現出來了。他給鄉親們講解得井井有條,示範動作也很到位,令徐家爺倆兒十分滿意。徐世昌還像往常一樣吩咐堯滿倉幹活,上午發生的一切似乎是個遊戲,遊戲玩完了,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模樣。

徐早蝶沒讓堯滿倉插秧,而是給他派了個輕閑的活計,讓他往壟溝撒底肥。徐早蝶本來是好意,怕老人在兒子的指揮下插秧有失麵子,可是,堯滿倉並沒有掌握好火候,把底肥撒得太狠了。這一切,早被精明的徐世昌看在眼裏了,徐世昌懷疑老人有私心,因為這塊地是堯家的承包田。徐世昌背著插秧的泥手,走過來,輕輕地提醒他不要浪費底肥。老人看了徐世昌一眼,心裏著實不悅,還是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堯滿倉不知不覺中又撒多了,徐世昌搓著手上的泥,搶過堯滿倉手裏的糞筐,自己精細地撒糞。撒化肥的孫大嫂看見不由得一愣。

有一股鳥火憋在堯滿倉的心裏。老人看不慣溫州人種地施肥的樣子,小氣鬼,這樣幾年下去,這塊地非板結不可。他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吼道:“×蛋啊,底肥太少了,光使化肥,糟蹋土地哩!”

徐世昌邊幹邊說:“像你那樣撒肥,得多少底肥呢?我可賠不起,賠不起呢!”

“你覺得虧了,我的地更賠不起!”堯滿倉順手抓起一個柳筐,使勁往攏溝裏揚著底肥。

徐世昌搶過堯滿倉手中的糞筐,瞪著眼睛喊:“老堯頭,你從前可不這樣啊!別以為,你今天戴了紅花,就是主人啦,要知道,你現在是給我徐家幹活兒!”

堯滿倉惱怒地一掄筐子,將徐世昌帶了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泥溝裏,孫大嫂急忙把徐世昌攙住了。“你——”徐世昌氣得抖抖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就要朝堯滿倉身上撲去,堯誌邦和徐早蝶慌張地跑過來,各自拉住各自的老爹。徐早蝶拉著徐世昌的胳膊,小聲說:“阿爸,這點事兒,值當的嗎?堯大伯是好意,多施點底肥,將來辣椒收成也好哇!”

堯滿倉被兒子抱住,伸著脖子喊:“徐世昌,你真不如早蝶懂事理,虧你活了這把年紀!”

徐世昌沒搭理堯滿倉,紅著眼睛對徐早蝶吼:“在堯家承包地上多施底肥,到別人家,怎麽辦?我們賠得起嗎?”

堯滿倉“呸”一聲,把一口痰吐過去:“姓徐的,老子不當你的傀儡啦!”他攥住堯誌邦的胳膊,往地頭拉著:“走,跟爹走!”

“爹,你消消火兒,消消火兒!”堯誌邦掙脫了老爹。

堯滿倉悻悻地走了,一失腳踩在水溝裏,拔出腳,頭也沒回走出地頭。到了地頭,還沒忘記把那些雜物撿走。

晚上收工,堯誌邦回到家裏,看見老爹站在院子裏的牛棚前,給奶牛喂草料,還不斷地跟牛說著話。老人看了兒子一眼,不說了,臉上一籌莫展。堯誌邦走到老爹跟前,想說點什麽,又不知怎麽開口。其實,他從心裏是敬佩老爹的,他不明白老爹的血性是靠什麽爆發出來的?爹一直在徐家麵前唯唯諾諾,今天是怎麽啦?是上午的掛匾儀式,給他壯了膽兒嗎?換一個角度看,老爹今天表現得很蠢,蠢得不能再蠢了。憑你堯家的處境,是沒有實力跟徐家弄翻的,老爹不是很明白地教育他嗎?人活低了,就得按低的來哩。回家之前,徐世昌和徐早蝶都對堯誌邦表示,要來看望他老爹,要跟老人承認錯誤。人家徐家有什麽錯呢?租用你的土地,使用多少底肥是人家的權利,溫州人能給你台階下,是衝著你兒子堯誌邦的麵子。如今的堯誌邦思想開始轉變了,他對徐家的生產方式很感興趣,徐家父女都是他佩服的人物。他要跟徐家學,將來收回土地的時候,也像徐家一樣燦爛一把,再也不能端著金碗到處苦巴苦累地討飯吃了。

吃飯的時候,沁心潤肺的田園氣息,湧到院落,再從門縫裏流到房間裏。堯誌邦和二姐一起勸了勸老爹,隻能是勸,才不失晚輩的分寸。他還告訴老爹,晚上徐世昌父女倆要來看他。堯滿倉沒吭聲,大口地嚼著大蔥,辣得眼睛裏流出淚水來,把頭深深地勾下去了。為了省電,家裏隻用了二十瓦的節能燈,光線有些昏暗,老爹麵目不清的臉常常使堯誌邦一陣心酸。一家人草草吃完飯,靜靜地等待徐家父女的到來。溫州人的精明處處都能顯現出來,在徐家人到來之前,徐世昌派崔支書趕來鋪墊,崔支書勸了勸堯滿倉,最後還措辭嚴厲地訓了老人幾句。

二姐看著崔支書來了,從兜裏摸出三塊錢,遞給土豆,讓他到村口的小賣部買個西瓜來。土豆拿了錢,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崔支書對堯滿倉的訓斥,老人是不敢回嘴的,因為崔支書對堯家向來都是很照顧,連選擇頂替徐家戴花的人都想到他。老人一直信服著崔支書。崔支書直到把老頭說服了,才起身走了。崔支書走到門口,堯滿倉忽然含著眼淚問一句:“支書哇,土地政策還變不變啦?啥時第二輪承包土地?”

崔支書笑笑說:“快啦,可能是明年吧。”

堯誌邦問:“三叔,徐家承包的土地還有六年到期,要是明年第二輪承包,我們與徐家的合同是不是作廢啦?”

“咦?我還沒想過。”崔支書想了一會兒,說,“我可吃不準,到時問問鄉裏。你們想收回土地的心情我理解,不過,可不能幹出格兒的事情,啊?徐家老兩口挺喜歡誌邦的。”說完就走了。

堯誌邦先是驚著,繼而紅了臉,愣愣地看著夜空。二姐卻笑著喃喃:“是徐家兩口喜歡誌邦,還是早蝶喜歡誌邦?”

堯誌邦瞪著二姐說:“二姐,你想哪去啦?”

二姐像孩子吃奶般地笑著。說了一會兒別的話,徐世昌和徐早蝶提著西瓜進了院子。堯誌邦和二姐出來迎接,卻看見弟弟土豆抱著西瓜奔跑過來,撲通一聲,跌了一跤,很圓的西瓜骨碌碌滾到暗處,滾到牆根兒才碎了,紅紅的汁液淌了一地。

滿院兒都是濃濃的西瓜香味。凡是從小院門口走過的人,都能聞到西瓜的香味。

一日接一日地過著,不給人留一點縫隙。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打發著無窮無盡的日子。羊馬莊的人們還沒弄清哪一場是秋雨,就迎來了冬日的首場大雪。其實,大秋過後,播種完冬小麥,徐早蝶就想鬆上一口氣,抽出一些時間,想跟堯誌邦一起到城裏的農校進修。學到臘月,兩人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一次平原徒步旅行。沒有比這個旅行更讓她激動的事了。她掰著手指算計著,什麽時候跟堯誌邦攤牌更合適呢?

這是需要勇氣的。徐早蝶在愛情的追求上不像楊金鈴。楊金鈴對堯誌邦的大膽進攻,引起了堯誌邦的反感,這也為自己提供了足夠的教訓。她很聰明,沒有足夠的把握,沒有溫馨的環境,絕不能把那個字輕易說出口來。在堯誌邦給徐家打工滿兩個月之際,她終於說出了那個字,用一個溫州女孩的特有魅力挽留了他。

盡管阿爸與堯滿倉有過那一次不愉快,但這並沒能影響堯誌邦的情緒。她憑借姑娘的敏感,感覺他對徐家是有信心的,不然,他怎麽會熬過無數不眠之夜,給徐家明年的種植格局設計方案呢?他在徐家鍛煉自己,看來他在土地上是有想法的。對堯誌邦改造農田的意見,徐世昌是持否定態度的。因為這樣會花掉很多的錢。徐家剛剛投資了米麵加工廠,兒子在城裏給貸了一點款。徐家不能在羊馬莊陷得太深,不然就很被動。因為徐世昌已經從崔支書嘴裏聽到第二輪土地承包的消息。堯誌邦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熱情受到打擊。這樣可能造成堯誌邦與阿爸之間的矛盾,雖說,堯誌邦沒公開說什麽,可徐早蝶心裏擔憂,堯誌邦開始考慮離開徐家。其實,在大秋收之際,堯誌邦就動過離開徐家的念頭,他怕早蝶受累,才遲遲不肯走的。

徐早蝶心裏十分清楚,堯誌邦等待著跟她到城裏的農校進修。她在沒跟他說明之前,必須要說通阿爸,不能再猶豫了。

冬雪使農家的日子缺顏少色的,風將雪地上的雞毛和草屑吹得團團打轉。徐世昌勾著腰清掃院裏的雪,徐早蝶故意把廂房裏的香灰倒出來。

“阿爸,聽說堯家二姐要結婚啦!”徐早蝶向老人傳遞著信息,“我們給人家隨什麽禮啊?”

“羊馬莊的老規矩唄,送上幾百塊錢。”徐世昌繼續埋頭掃著雪。花婆雞悠閑地踩雪撒尿,沾了尿腥的雪粒兒在徐世昌的笤帚下麵蹦跳著。

“嗯。”徐早蝶答應著,倒完香灰,站在雪地裏不動,“阿爸,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嗯,我聽著哩。”

“冬閑了,我想跟誌邦到城裏進修。”

“不行啊!”

“為什麽?你答應的!”

“此一時彼一時。”

“阿爸,我非要去!”

徐早蝶第一次用這樣硬的口氣跟阿爸說話。徐世昌一直默默地掃雪,頭都沒抬,隻有此時,他驚異地看了女兒一眼,沒吭聲,垂頭繼續用笤帚狠狠地刮著雪地。徐早蝶看見阿爸威嚴的眼神,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了。徐世昌見女兒不走,就抬頭說:“你先回屋去,等我掃完院子,再跟你談。”

徐早蝶沒有走,抄起一把平板鍬,往院外鏟著雪。

“傻孩子,你能看幾成?我們會占著堯家的地,堯家人都是靠不住的。”徐世昌緩緩說道。他不讓徐早蝶跟堯誌邦去城裏學習,並不是舍不得花那點學費,而是怕他跟堯誌邦相愛。徐早蝶從阿媽的嘴裏得知,阿爸是反對她跟堯誌邦在一起的,即使明年堯誌邦不主動辭職,徐世昌也會趕他走的。在麥收季節,堯誌邦剛剛來到徐家,徐世昌很喜歡這個聰明的小夥子,與老伴兒談話的時候,真動過把徐早蝶嫁給他的念頭。就是從堯滿倉大鬧辣椒地開始,徐世昌對堯家就提防了。表麵對堯誌邦還很熱情,可心裏那股勁兒怎麽也上不來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就是堯家的家境。堯家二姐就要結婚了,堯滿倉和那個傻土豆,是需要女人來照料的。如果把堯誌邦當女婿招過來,堯誌邦未必願意,就是他樂意,堯滿倉和傻土豆誰來照應?精明透頂的徐世昌怎能眼睜睜看著心愛的女兒往那個虎口裏鑽呢?

阿爸首次跟她亮明自己對堯誌邦的態度。徐早蝶聽了雙腿一軟,沒筋沒骨了一樣,無論如何也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她用鐵鍬支撐住身子,臉頰被風雪凍痛了。

徐世昌沒看女兒的表情,默默地掃雪,像是自語:“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過年就是二十五歲了,該有個婆家了。阿爸對你的婚事自有安排!”徐早蝶沒理睬阿爸,捂著臉頰悄悄回去了。徐世昌還在說著,他知道女兒為了這個家業,吃盡了苦頭,她該有個幸福的家哩。徐世昌問過兒子徐早生了,他與艾香姑娘結婚後,在城裏安家,不會回羊馬莊來種地的。想來想去,為了徐家的家業,徐世昌最為理想的就是招進一個好女婿。村裏的男青年,在老人的頭腦裏過了一遍篩子,沒有一個合適的。一個偶然的念頭,照亮了徐世昌昏花的眼睛——崔支書的兒子崔振廣。聽說這個孩子年前就複員回鄉了,還聽說他那個上海戀人跟他吹了。天賜良機,這個孩子比較合適。崔支書有三個兒子,振廣是老二,招過來是最好不過了。抱住崔支書這棵大樹,徐家從此就可以把戶口遷過來,在羊馬莊安營紮寨了。徐世昌暗暗跟崔支書合計,崔支書說他也正想找他商量這樁婚事呢。崔支書說他喜歡早蝶這個孩子。能幹而漂亮的姑娘誰不喜歡呢?

正房屋裏,徐早蝶烤著土暖氣,凍木了的嘴唇緩了過來。徐世昌把自己的想法講給女兒之後,徐早蝶感到父母養活了她,根本不理解她。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死也不會嫁給崔振廣!有他這樣的嗎?回了海南島碰上別的女人就沒個

信兒啦。我徐早蝶沒那麽賤!”

徐世昌和老伴兒默默地聽著,早蝶的憤怒早在預料之中。他們不搭腔,兒女大了父母難當。

火發過之後,徐早蝶的語氣就和婉些了:“即便是我嫁給姓崔的,也要留住堯誌邦。他跟他阿爸不一樣。對待誌邦的問題上,阿爸是不對的。我看了,他為咱家設計的種植規劃,很有見地。還有,我請求阿爸答應我們到城裏學習的事。如今種田,要用科技,難道都是在嘴上說說嗎?別瞧不起羊馬莊的人,羊馬莊的人不都是傻子哩。阿爸,你的觀念不改,徐家遲早要敗的!”

女兒第一回這樣跟徐世昌說話。他不喜歡這樣的上下輩談話方式,他一直吸著煙,煙屁股接了好幾根了。他不跟女兒大吵大鬧,而且耐心地說服:“你要幸福,還要守住咱徐家的家業!懂嗎?我們徐家在羊馬莊靠誰?你自己能掂得出輕重!”說得徐早蝶完全喪失了還擊能力。“我不聽,我不聽!”徐早蝶捂住耳朵跑回自己房間。

徐世昌和老婆坐著不動,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

徐早蝶躺在房間裏,偎著被窩不起床。阿媽幾次喊她吃飯,她也不開門。

好像是停電了。廂房裏的電暖氣冰涼。徐早蝶又抓過一個被子蓋上,翻身,歎息,歎息再翻身。忽然看見阿爸房間裏的燈光,才知道門被風吹開了,她就在開門的一瞬間害怕了。她望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頰,眼角蓄滿淚水。平原的四季變幻,春天後麵還有春天,可人隻有一個春天,人隻朝著一個方向變,變老變醜,末了變成鬼魂。她不能就這麽完了,什麽徐家的事業,什麽徐家的興旺,一瞬間都退居次要位置了。這恐怕是她一生裏最不冷靜的時刻。徐早蝶想盡快找到堯誌邦,跟他商量對策,然後再求求崔支書。她不愛崔振廣,必須讓他知道,她愛的是堯誌邦,同時求他當她與堯誌邦的媒人。這樣做很冒險,如果崔支書心術正,就會柳暗花明,堯家那關也就過了。如果崔支書心胸狹窄,往後徐家可能就得滾出羊馬莊了。險就險吧,徐早蝶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走進崔支書家裏,崔支書正在洗腳,徐早蝶怯怯地坐在沙發上,等待崔支書把腳洗完。崔支書每天洗過腳,還要把腳放在電動器上按摩。他對徐早蝶很熱情,早蝶每次來他家,他都很高興,況且她就快成為自己的兒媳婦了。支書媳婦笑著給徐早蝶端來一杯熱茶。

崔支書發現徐早蝶的眼皮微紅,嘴唇微腫,鼻翼被涼風凍紅了,無比柔潤的長發散亂地纏在渾圓的肩上。崔支書關心地問:“早蝶,冷吧?快喝點茶水,暖暖身子!”

徐早蝶輕輕搖頭說:“阿叔,我不冷。今天我有事兒求您給幫忙。”

“跟你叔還客氣個啥?”崔支書用毛巾擦著腳,“隻要我能幫你的,那還有問題嗎?”

徐早蝶裝成對崔振廣複原的事一概不知,試探說:“阿叔,說來不怕您笑話,我想求您給我保個媒。”

“保媒?”崔支書驚異地看著她,“你是不是看中誌邦啦?”

徐早蝶笑了:“阿叔好眼力。”

“給你保媒是沒說的。”崔支書的牙花子嘬得山響,“我也曾想過,把你和誌邦捏合在一起兒。可堯家的家境,你不是不知道。再說,你阿爸也不會答應的!”

徐早蝶說:“我喜歡的是人,不管家境!”

崔支書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阿爸的意思?”

“婚姻大事,我本人還不能做主嗎?”

“噢,好啦,我明白啦!”崔支書爽快地笑著,“既然你求到我崔洪生的頭上,我一定好好跟堯家談談。”

“我相信阿叔,才來找您的。”

“明天我給你回話,啊?”

“謝阿叔啦!”徐早蝶告辭了。

崔支書沒有起身送她,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睛想事情。

走到村巷裏,地是白的,天空也是奶白色的。徐早蝶淡紅色的羽絨服在村街上十分顯眼。村街上重複著往日一樣的腳步聲。人們臉上掛著勞累一年的疲倦和安寧。有一種懨懨欲睡的冷寂。淡淡的煙氣從徐早蝶身邊化進無邊無際的天空中去了。誰家的嬰兒忽然奶聲奶氣地哭了起來,嬰兒的哭聲又扯起了她無盡的愁緒。她想象著,將來與堯誌邦成了家,也會有一個嬰兒出世嗎?想到美好的事情,她的額頭冒汗了,心也咚咚地跳著。

走進堯家的院裏,徐早蝶聽到樹上一聲聲清脆的鳥鳴。她沒有猶豫,徑直走到堯誌邦居住的房間。可是堯誌邦不在,堯滿倉老人正在用高粱稈紮笤帚。老人有人緣,幹活時還招來一些煙友,圍著火盆子烤手,屋裏煙氣騰騰。徐早蝶看見老人枯瘦的手背被煙熏黃了,嘴唇也變成了豬肝色。老人告訴她,堯誌邦跟著他的二姐到城裏買衣料去了,他二姐就要結婚了。老人臉上很平靜,溫暖而慈祥地笑著。這個堯大伯很容易滿足,秋後,徐早蝶給他家兌現承包款的時候,老人掂著全家五十畝地的承包款,說二姑娘結婚的陪嫁品不愁了。徐早蝶坐下跟老人說了說話。人老先從腿上老,她看見老人的右小腿露在外麵,那裏有傷,像凍裂的樹皮一樣,流血的地方已經有了痂,濃血還是從裂開的痂縫裏往外慢慢滲著。徐早蝶蹲在老人的腿旁,心疼地說:“大伯,怎麽不上點藥啊?”堯滿倉心裏熱乎乎的,滿不在乎地說:“凍傷,抹把草灰就會好的!”徐早蝶說:“不行,會感染的,下午我給您拿點藥來!”說完就要走。堯滿倉把她喊住,讓她給家裏拿幾把笤帚去。徐早蝶不拿,堯滿倉就站起來硬將一捆笤帚塞進她的懷裏。

徐早蝶抱著笤帚落落大方地回了家,又偷偷溜出家門。她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前站了一會兒,看看堯誌邦是不是回來了。她看見樹幹上長了樹斑,朦朧的黑色樹斑就像堯誌邦細長的眼睛,清晰如目。出太陽了,冬天的太陽既冷清又幹淨,把封凍的原野照得幹幹淨淨,這時,一眼就能望出幾裏遠。

入冬以後,徐早蝶就與他分開了,閑暇的時光裏,徐早蝶常常想念堯誌邦,不知堯誌邦會想她嗎?憑借徐早蝶的感覺,堯誌邦是愛她的,不然她絕不會上趕著求崔支書。不是嗎,此時的堯誌邦,在城裏的華聯商店裏,請二姐當參謀,左挑右選,給徐早蝶買了一件潔白的絲綢紗巾。他向二姐袒露了自己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是想讓二姐放心這個家。

其實,堯誌邦已經進入戀愛階段了。大秋的時候,他偷偷與徐早蝶戀愛了。這種甜蜜,是二姐所體驗不到的。是愛情重新喚起了他對土地的深厚情感。從早蝶姑娘身上,他找到了純樸美麗的東西。是她讓他不再害怕勞動,是她讓他對土地有了信心。白天是勞苦的,但他有每一個愉快的夜晚。那天。徐世昌派他和徐早蝶夜裏到田裏運穀草,早蝶趴在穀垛上,腦袋幾乎抵住他的後頸,穀草的芳香,跟早蝶的身體一樣,使他迷醉。他遞給徐早蝶一截青青的玉米稈,說比你們南方的甘蔗還要甜,她嚼起來,一股新鮮的汁液簌簌地流進她的嘴裏。她讓他閉眼,輕輕將嘴唇對準他的嘴巴,滿口甜汁,吱溜一聲,送進他的嘴裏。他把甜液吞咽進肚裏,就一把摟住了她的脖子,喃喃地說:“你是我的,土地是我的!”他從脖子撫摸至她細長的雙腿。他早就戀上這雙腿了。徐早蝶的黑發一下子就散開了:“娶了我吧!”堯誌邦搖頭說:“我福淺,怕架不住啊!”徐早蝶罵著:“你少來這套!我算看透了你,有刀淨往死豬上砍!”堯誌邦被逗笑了,在他看來,婚姻前景依舊像平原的霧氣一樣模糊。然後就換了個話題,徐早蝶向他流露出自己對平原的向往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