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風沂認為,每個人都可能有些難以捉摸的習慣,無需大驚小怪。所以若大的飯廳裏,大約隻有她一個人對唐蘅沒什麽特別印象。

她承認這個人身材修偉、形容美俊、眼眸深亮、雙唇豐滿,一副悠閑自得的神態。看人總眯著眼,露出一抹深淺難測的笑意。

在古玩行家訓練有素的眼裏,他身上那套暗花雲緞的長袍、單絲碧羅的單衣價值不菲。且不說鑲著綠鬆石的烏犀帶下,還係著五彩瓔珞,下結一個紫羅香囊,旁邊一對雙魚玉佩,走起路來,叮當作響,香氣襲人。

打了招呼之後,蘇風沂與沈輕禪各自回房收拾衣物。過了一會兒,蘇風沂忽然聽見有人咚咚敲門。

開門一看,唐蘅微笑著站在門口,道:“恕我冒昧,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事兒,行麽?”

“什麽事兒?說吧!”一想到他是子忻的兒時好友,蘇風沂已經毫不猶豫地喜歡他了。

“我看見姑娘一頭秀發烏黑光亮,大約有三尺三寸長罷?”

“沒量過。不過,你怎麽知道?”她失笑。

接下來的話她就有些笑不出。

“你賣麽?”

她迷惑地看著他:“賣什麽?”

“你的頭發。——別擔心,我不要全部,隻要一尺就夠了。”

她抿著嘴唇想了想,道:“你願出多少銀子?”

“市價是十兩銀子一尺,我願加倍。”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蘇風沂道,“五十兩,我才願有所毀傷。”

“成交。”他從懷裏掏出銀票。

她關上門,拿尺比著,用剪刀絞下一段頭發,用絲帶束好,包在花布裏,遞給唐蘅:“我已多剪了一寸給你,希望你能明白,短期內暫不能供貨。”

唐蘅道了一聲謝,塞進懷裏,見發尾之處猶如亂齒,參差不齊,忍不住道:“你沒剪好,顯得有些亂。需要我幫你修理一下麽?”

“你會麽?”

“精於此道。”

她把剪刀遞給他,他認認真真地修理起來,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方道:“瞧瞧鏡子,是不是好多了?”

蘇風沂左看右看:“果然好多了!多謝!”

唐蘅掃了一眼妝台,又問:“你喜歡用‘玉女桃花膏’?”

蘇風沂的眉頭擰了起來,終於開始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你也知道這個?”

“這個太貴。其實‘麝香十和粉’就不錯,價格隻有它的一半,效果差不多。”唐蘅道。

“這牌子我怎麽沒聽說?”

“這是尋芳閣上個月才出的新款。名字聽來平實,裏麵的東西卻好得很。那珍珠、朱砂、蛤粉、蜜陀僧、紫粉、腦麝倒是尋常,難的是做法精細考究。那粉色看上去淡若桃花,細膩軟滑,塗若無物,便用常水就能一洗而盡。若是顏色一般的人,去買那玉女桃花膏,自然增色不少。可是姑娘貌若天仙,完全用不著花這筆冤錢。”

蘇風沂倒抽了一口涼氣,倒退一步,將他仔細打量:“這種粉,你也用?”

唐蘅神情古怪地笑了起來,半天不答話。

“你要我的頭發做什麽?”

“做枕頭,”唐蘅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辟邪。”

她忽地拾起一把掃帚照著他的腦袋猛敲了一下。

“噢!說得好好的,怎麽就動起手來了?”唐蘅捂著腦袋,委曲地叫了一聲。

“就揍你,怎麽啦!”她把腰一叉,腦子裏已轉過成百上千個念頭,惡狠狠地看著他,“老實告訴我,你是怎麽認得子忻的?你是不是總纏著他?”

“我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唐蘅款然一笑,“對於女人,我一向有三個信念,你可想知道?”

他還沒開口,蘇風沂已肅然起敬:“當然想!”

“一心一意向女人學習,高高興興為女人服務,堅決不惹女人生氣。”

……

與豪華氣派的清原客棧相比,裕隆客棧隻能算是一個供行人歇腳的三流小店。當然,這種小店是江湖窮人最喜歡光顧的地方。三餐有供,包熱水喂馬,房間雖小,價格劃算,鋪蓋半新不舊,也是隔天洗換。

為了節省店麵,廚房連著飯廳,當中隻隔一塊顏色莫辨的簾布。一到吃飯時間,油煙四溢,空氣裏有一股嗆人的花椒味。

假如一天中你有半天的時間都坐在這飯廳裏,洗頭就成了一件麻煩事。

所以,這種時候,蘇風沂絕對看不到子忻。他隻在廚房空閑時才會下來小坐片刻,然後到廚房裏要幾個饅頭,兩碟小菜,親自送到郭傾葵的屋子裏去。

“阿駿的胸骨有傷,需要絕對靜養。”下樓的時候唐蘅向蘇風沂解釋。

蘇風沂心不在焉地掃視了一下飯廳,目光癡癡地逗留在子忻喜歡的那個座位上。

黃昏已過,夜幕降臨。

大多數房客不會留在飯廳裏點酒點菜,而是出去找更便宜的街頭小攤。所以飯廳裏客人寥寥,生意並不景氣。

在這種情況下,老板會讓人把四壁上的油燈掐掉一半,致使廳內半明半暗,一片朦朧。

還剩最後幾級台階時,唐蘅忽然站住,蘇風沂也跟著站住。

她先看見沈輕禪一動不動地站在飯桌旁。她的手一直緊握著劍。

沿著她的目光往前看,蘇風沂發現郭傾葵坐在一個角落裏,手裏拿著一個酒杯,臉上的表情格外僵硬。

他們之間,隻隔著兩張空桌。而相互對視的目光,足以讓桌子顫抖起來。

瞬時間,空氣仿佛變成了濃漿,濃得每一個人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

她看了看唐蘅,發覺他頸上肌膚緊崩,手指已不自覺地移到了腰後的刀把上。

她甚至聽見了他握刀時骨節“喀喀”作響的聲音。

直到現在,她才猛然想起沈輕禪姓沈,原來她是沈家的人!

整個下午,兩個女孩子咭咭呱呱、漫無邊際地聊了那麽久,交換了一大堆閨房私密,唯獨沒有談到彼此的家世。雖然蘇風沂對江湖傳說所知甚多,但那畢竟隻是一種好奇,引不起半點研究的興趣。她隻滿足於知道一些掌故,對細節毫不關注。

如果她是沈家的人,現在便是殺郭傾葵的最佳時刻。

緊接著,樓上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子忻慢吞吞地從房內踱了出來。看見樓下的情景,微微一愣,繼續往下走。

蘇風沂卻聽得出他的腳步十分沉重,且充滿了警戒。隻有心事重重的時候,他才會這樣用力地走路。

他沿階而下,眼見著就要走進飯廳,忽然停住。回過頭去,與唐蘅匆匆交換了一個眼色。

兩人好像兩枚棋子一般移到了各自的位置。

隻要沈輕禪一動手,他們就會飛撲過去,將她按倒。

驀地,忽聽一聲輕笑,沈輕禪道:“郭傾葵,原來你也有幫手。”

話音剛落,蘇風沂便躥了出去,腳在地板上亂跺,一邊跺一邊道:“踩死你!踩死你!我踩死你!看你往哪兒跑!”

四個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怎麽了?”沈輕禪問道。

“地上有一隻蟑螂,”不知為何,蘇風沂臉色蒼白,“子忻,你別過來。”

三個人全抬起頭,看著子忻。

子忻眨眨眼,麵不改色:“諸位看著我做什麽?難道我會怕一隻小蟑螂?”

郭傾葵與唐蘅齊聲道:“你以前一向都怕。”

子忻臉色微慍:“十幾年過去了,人總有長大的時候。”

郭傾葵鬆了一口氣:“這麽說,現在你總算不怕了!”

子忻往後退了一步,手往袖子裏一縮:“我還是怕。”

然後兩個人都望著唐蘅。

唐蘅長歎一聲:“十幾年過去了,難道打掃屍體的那個人還是我?”

“當然。”

他垂頭喪氣地走到蘇風沂身旁,道:“蘇姑娘,勞駕讓一下。”

蘇風沂搖搖頭,咬緊嘴唇,臉上露出恐懼之色:“我不敢動。”

唐蘅愣了愣:“為什麽?”

“我害怕。”

“你也怕蟑螂?”

蘇風沂又搖搖頭,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你隻需抬起腳,移開一步,我就可以把蟑螂拿走了。”唐蘅柔聲勸道。

“我不怕蟑螂,我……我怕蜈蚣。”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剛才一腳踩在蟑螂上,踩的時候才發現,蟑螂的旁邊,還有一隻三寸長的蜈蚣,渾身通紅,肯定……肯定有劇毒。”

子忻一聽,咚咚咚地從樓上衝下來,用手杖將她的裙子撩開一道小縫,垂頭張望:“蜈蚣?蜈蚣在哪裏?我怎麽沒看見。”

蘇風沂尖叫:“好好兒的,為什麽要動我的裙子?剛才它還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現在不見啦!”說罷,搴起裙緣,往旁邊移了一步。

果見地上隻剩下了一隻被踩得粉碎的蟑螂,那隻蜈蚣不翼而飛。

她驚恐地望著子忻,卻見他雙眼呆呆地盯著那隻蟑螂,臉色發青,呼吸停頓,握著手杖的手微微發抖。郭傾葵眼疾手快地將他拉開,遠遠地拽到一邊。

雖然及時地服下一粒藥丸,他嘴唇還是蒼白得可怕。

沈輕禪一把拉住蘇風沂,道:“跟我走。”

“走什麽呀!蜈蚣就在我的裙子裏藏著!”

“這種蟲子喜靜怕動,你越跑,它越嚇得不敢出來。”

“真的麽?”蘇風沂將信將疑,跟著沈輕禪奔出門外,繞過一道小山,穿過樹林,來到一個湖邊。

“現在天黑,四周沒人,脫光衣服,跳到湖裏!”

“你……你瘋了!萬一有人怎麽辦?”蘇風沂東張西望,小聲道。

“唐蘅在後麵跟著呢,要他替我們望哨。”

“唐蘅?唐蘅就是男人!”

“得了罷!他的毛病人盡皆知,把他當作女人也未嚐不可。”沈輕禪一麵冷笑,一麵開始脫裙子。

蘇風沂滿臉通紅地看著她,問:“你怎麽也脫衣服?你身上又沒蜈蚣!”

沈輕禪道:“怕你膽小,先脫給你看。”說罷,全身脫光,撲通一聲,跳入水中。

無奈,蘇風沂隻好將衣裙扔在一邊,跟著跳了下去。

時值初夏,湖水冰涼。

兩人遊到湖心,方遠遠地看見唐蘅站在樹林之後,大聲道:“蘇姑娘!你在哪裏?子忻讓我給你送藥。”

“我在湖裏!”

“蜈蚣沒咬著你麽?”唐蘅走到岸邊,見一堆女人的衣裳擱在滿是苔蘚的地麵上,忙拾起來,抱在懷裏。

“沒有……不過,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一件地抖一下?我怕它還伏在原處……”蘇風沂遠遠地道。

唐蘅心花怒放,忙道:“好的好的!”

說罷,一件一件地認真察看。果見一隻赤紅色的蜈蚣伏在裙腳,忙一刀拍死。末了,將衣裳一一疊妥,捧在手中:“蜈蚣找到了!剛將它弄死,你放心罷。”

“背過身去,將衣裳一件一件地拋過來,我們要上來了!”沈輕禪道。

他轉過身,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墊在地上。將兩人的衣物放好,前行十步,遠遠避開。

沈輕禪邊穿衣裳邊笑,悄聲道:“這人名聲不好,人倒是挺規矩。”

蘇風沂淡笑:“我看他不壞。”

“他好像很願意替女人效勞……”

“這正是他的希罕之處。”

“不如咱們試試他,看看他究竟能效勞到多遠?”沈輕禪坐在草叢中,一臉捉弄之色,“你見過光身子的男人沒有?”

蘇風沂抿著嘴,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對於男人,女人一定要見多識廣才好。”

“哦。”

“唐蘅,過來一下。”

唐蘅轉過身,走到兩人麵前,微笑:“沈姑娘有什麽吩咐?”

“將衣服脫了,讓蘇風沂看看你。——她說她沒見過光身子的男人。”

唐蘅的頭搖得好像撥浪鼓:“我不脫。”

“為什麽?”

“我害臊。”

“你的三大信念是什麽!”

“行了,輕禪,”蘇風沂打斷她的話,“別讓人為難。”

“怕什麽!”

蘇風沂忽然板著臉,一字一字地道:“別欺負他。——這世上為難他的人已夠多了。”

沈輕禪隻好閉嘴。

唐蘅默默地看了蘇風沂一眼,沉默半晌,道:“外麵很冷,兩位還是早些回客棧罷。”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對你的第一條信念一直有些懷疑。”

他原本走了幾步,忽停住腳,等她說下去。

“你說你要向女人學習。連我們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是女人,你怎麽學?”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這的確是個問題。”

……

桌上的茶水還有些溫熱。

兩個女孩子回到飯廳,遣開唐蘅,用罷晚飯,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蘇風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郭傾葵這個話題。一直聊了三更,方覺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燈影忽動,遠處傳來一聲奇異的竹哨,沈輕禪對蘇風沂輕聲道:“你先睡罷。我有事出去一下。”

蘇風沂一把拉住她:“這麽晚了,上哪兒去?”

“門外有人。我要找他解決一下個人恩怨。”

“我知道你們兩家有深愁大恨,”蘇風沂盯著她的眼睛,“不過,現在別碰阿駿,行麽?”

沈輕禪一把甩開她的手,冷笑:“郭傾葵受著傷,怎麽可能在門外?何況還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著他,我怎麽碰?”

“那……你獨自出門,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著我的劍,”沈輕禪淡淡地卷起袖子,將長發盤起,用簪子別住,叮囑了一句,“別跟著我,點子很硬,我照應不了你。”

穿過屋旁的綠紗廊,淡煙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時,黑影忽然一閃,向山後奔去。

他走得並不遠,就在方才她遊泳的湖邊曠地中停下身來。

天上銀河東瀉,流螢在暗草中飛舞。

露冷香寒,桐陰如蓋。

她無端地緊張起來,心咚咚直跳。卻大膽地向那人走去。

“你應當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別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麽樣?”他凝視著她,眉宇間滿是譏誚,“在這裏跟我決鬥?”

“我不能麽?”

“你是女人。”

“我是劍客,”她揚眉握劍,神態自若,“劍重六斤三兩,劍榜排名十四。我的對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遊戲,我格外熟悉。”

“這不是遊戲,輸的人要付出代價。”他冷冷地觀察著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擊出一劍,接著便連攻三招,劍氣森森,直將麵前飛舞的流螢迫得四處逃竄。她原本是形意門出身,使得一手千變萬化的蛇劍。參研了陳蜻蜓的劍譜之後,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傳江湖的老話:

“不怕千招會,就怕一招絕。”

所以她的招式簡練有效,且反複使用。

他背著一隻手,一直在退,隻在必要的時候用劍鞘撥弄幾下,顯示出極大的輕蔑。

她惱羞成怒,揮劍如風,越攻越猛,整個人都被包圍在一團劍影之中。

三十招一過,忽聽“嗆”的一聲,他終於出劍,劍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盤。

他隻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長裙劃成兩半。她不以為意,飛身一躍,倒揮一劍,淩厲的劍氣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蹌了一步,反過身來,吃驚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劍,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回避,已晚了一步!隻覺左眼一涼,一陣劇痛襲來,幾乎令她昏厥。

一股鹹鹹的**從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氣。

那不是淚,是血。

接著,她看見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劍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將眼珠摘下來,放在手中拋來拋去,好像玩弄一枚銅子:“我說過,輸的人要付出代價。”

她捂住不斷流血的半張臉,駭然地看著他,咬牙切齒地道:“郭傾竹,有種你就殺了我!”

他將眼珠扔到地上,用腳慢慢一碾。“波”地一聲,眼珠破裂,宛如一顆葡萄。那聲音嗡嗡地傳入耳中,如一枚鐵釘在腦海內攪動。

“殺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可惜,還不到時候。”

然後將手絹往地上一扔:“代我問候你父親。”

……

蘇風沂在**躺了很久,卻沒有睡著。臨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門,發現他並不在自己的房子裏。她去找郭傾葵,郭傾葵告訴她對街饅頭張家的老二從驚馬上摔下來,膝蓋摔碎,派人將子忻請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床。巳時開診,酉時收工。吃完晚飯,會去散步;睡前無事,會讀醫書。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時間。做菜更是精益求精:如若切菜切到一半,發現手邊少了一味調料,他會丟下菜刀滿街去找。在江湖這個雜亂無章的世界裏,他頑固地堅守著一套屬於自己的規則,一絲不苟地照料著自己。

他是個很麻煩的人,但他從不麻煩別人。

廊上燭火如豆,在門縫裏留下一道狹窄的燈影。每一個從門前走過的人,都會讓這間屋子出現一陣暫時的漆黑。不知為什麽,今夜她無法入睡,在**翻來覆去,一直聆聽門外的響動。默默地等待了半個多時辰,她忽然聽見樓下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個人不是子忻,腳步聲卻一直走到她的門口。接著,她聽見“砰”的一聲,門拴震動,仿佛有人重重地倒在門上。

她操起匕首,衝到門邊,輕聲問道:“是誰?”

“是我……”

她連忙打開門,看見沈輕禪雙目緊閉,滿臉是血,半張臉腫得老高。她一直抱著自己的劍,見門開啟,勉強睜開眼。就在開眼的一瞬,蘇風沂發現她左目隻剩下一個可怕的血洞,不由得大驚失色,忙將沈輕禪扶起來,送到自己**,她已經昏迷了過去。

在這種情形下,蘇風沂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拚命地敲唐蘅的門。夜半三更,她的敲門聲引來了房客們的一陣慌亂,大家還以為店裏鬧賊,驚動了城內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將門打開一條小縫,探出半個腦袋,東張西望;有人則在**破口大罵掌櫃,聲稱此店如此讓人不得安寧,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卻睡得很死,過了半晌才打開門,睡眼朦朧地問道:“蘇姑娘,出了什麽事?”

“快去找子忻!輕禪受了重傷。”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裏。他不在自己房子裏?”

“駿哥說有人生病,他被人請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蘇風沂急得跺腳:“你看她做什麽?盡添亂!”

“我略知醫術。”

蘇風沂恍然大悟,喜道:“對啊!你媽媽是吳大夫,神醫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誤會。我自小厭惡習醫,隻有一些粗淺的知識。”

兩人來到沈輕禪的身邊,唐蘅掀開床簾,一見沈輕禪的臉,頓時魂飛魄散,忙斂目垂首,從懷裏掏出一塊黑木小像,放到唇邊,低聲吟誦,默默祈禱。

蘇風沂急道:“這是什麽時候了?你還求神拜佛!快點想個辦法出來呀!”

“噓……不要驚動了阿青。”

蘇風沂盯著他手中的木像,大聲問道:“阿青?誰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變得格外虔敬,目光幽靈般飄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誰也不保佑。”頓了頓,他又道:“請你說他的名字的時候,稍微小聲一點,好麽?阿青不喜歡聽人大聲叫他的名字。”

蘇風沂一向以為自己很有學問,就在這一瞬間,腦中的那匹馬已從儒、釋、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間諸神,上至如來佛祖、玉皇大帝下抵關公、灶王、財神爺,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見唐蘅神色嚴肅,態度恭謹,仿佛那是一位不可觸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這裏照顧輕禪,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臉上的血跡。現在她的傷口腫得厲害,就算子忻來了隻怕也難有作為,得先消了腫再說。”唐蘅點了沈輕禪的睡穴,回房內拿出一些白絹和軟綿,蘸著藥水,輕輕擦洗她臉上的淤血。

“那就拜托了!”見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蘇風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紙傘,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訴她,饅頭張家並不遠,就在街東頭的拐角處。

她獨自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躦行。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讓她害怕。在遠處客棧朦朧的號燈下,她總能看見街角處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險些被地上鋪著的一塊油氈絆倒,回頭一看,上麵躺著一個叫花子。天上下著細雨,地上一片潮濕,那人幕天席地,卻渾然不覺,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見門口拴著子忻的馬,她心中一暖,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一個應道:“是誰?”

“我來找姚大夫。”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燈籠伸出門外,朝她的臉照了一照,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姑娘請進。”

那屋子陰暗潮濕,有一股揮散不去的黴味,從天花板上垂下無數的蛛網。老人彎著腰,嘶啞著嗓子,道:“姚大夫還在手術中,說是嚴禁打擾。我老漢自始至終,也不過進去遞了一盆熱水。就被他打發出來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傷?”

老漢點點頭,歎道:“這孩子命苦,年初剛死了娘,今天又摔壞了腿。別的地方還好說,偏將膝蓋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個瘸子。我老漢求爺爺告奶奶,二月才在轎行裏給他找了個差事,學徒剛剛結束,正指望能掙點銀子……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蘇風沂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老漢白發蒼蒼,齒牙稀疏,老態龍鍾,年紀看上去超過六十,想不到卻有一個如此年輕的兒子。

“姑娘也是來求醫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見我們窮人家日子艱難,非但一個子兒也不要,還給了我十兩銀子買藥。夜半著人去請,也沒說個‘不’字,一直忙到現在,連杯茶都顧不上喝。”

蘇風沂抿嘴一笑:“我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找他。大爺能不能進去問一下,還要等多久?”

老漢連連搖頭:“姚大夫反複叮嚀,說手術需全神貫注,萬一出錯,會遺患終生。旁人絕不能打擾。如有所需,他自會出來吩咐。姑娘還是在這裏等著他罷。”

她隻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老漢殷勤地給她倒了一杯茶,還端來一碟棗糕。蘇風沂見棗糕用三層紙包著,便知十分珍貴。想是老漢自己舍不得吃,打算留給兒子的。忙謝了,隻將那茶喝了一口,甚覺苦澀,便放下茶碗,靜靜地坐在桌旁等候。

不一會兒,見內室門“當啷”一響,子忻提著醫篋,柱杖而出,見了蘇風沂,微微一愣,遞給老漢一個方子:“手術做完了。按這個方子買藥,外敷一日兩次,萬不可大意。”

老漢忙不疊地謝過,將兩人送出門外,遲疑片刻,忽問:“早上錢大夫過來看過,說是……說是……他的腿難以痊愈,以後隻怕不能在轎行裏做事。不知……不知……是真是假。”說罷,怔怔地看著他,一滴老淚從渾濁的眼中滴了下來。忙用手拭了。他的手指是烏黑的,指甲剝裂,上麵豁出了許多裂紋。

子忻拍了拍他肩,笑道:“不要相信錢大夫的話。情況沒有那麽嚴重。如若傷口愈合得好,應當沒什麽可怕的後患。休養四個月就可以回轎行當差了。”

“真的麽?你是說,他不會……不會……”他原本想說“不會變成一個跛子”,卻將最後兩個字吞進了肚子。

“當然不會。”

畢竟這隻是一個江湖郎中的話,若不是錢大夫的診費太高,老漢付不起,也不會死馬將活馬醫地將這個在路上擺攤的大夫請來。見子忻的話說得又自信又圓滿,更是疑上加疑,隻當是給自己的一個吉言,苦笑一聲,將燈籠塞到他的手中:“路上太黑,帶著這個燈籠。”

子忻還要推辭,蘇風沂一把接過去,嘻嘻一笑:“是啊,有這個燈籠正好。多謝老伯!”

兩人辭行,見門已掩上,蘇風沂將醫篋搶在手中,道:“累了吧?我替你扛箱子!”

子忻牽著馬,問道:“這麽晚找我有什麽事?”

“輕禪……受了傷。有人……有人挖了她一隻眼珠。”

子忻猛停下步來,吃驚地道:“哦?什麽時候?”

“就在剛才。”

“是誰幹的?”

“不知道。可能是她的某個仇家。她掙紮地逃回來,現在已經昏迷過去了。”

“你去找了唐蘅麽?”他忽然問。

“找了。唐蘅說得先消腫,腫不退,就是你來了也做不了手術。”

“他說得沒錯。腫得很厲害?”

“反正現在很難認出她來。”

子忻拍了拍馬鞍,道:“你上馬罷。咱們要快些回去才好。”

蘇風沂搖搖頭:“你累了,我要你坐在馬上。”

出門的時候,借著燈籠的餘光,她看見子忻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便知是傍晚那個蟑螂的餘禍未消。所幸及時吃了藥,不然,就是會六年前的那個樣子。

那個樣子,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子忻沒有說話,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良久,道:“上馬,地上是濕的。”

每當生氣的時候,他的口氣裏就有一種很不耐煩的腔調,讓她害怕。她乖乖地爬到馬背上,道:“那你也坐上來。”

他沒有理睬她,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細雨如織,輕輕灑下。默默地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們穿過一個牌坊,蘇風沂抱著醫篋,望了望墨色的天空,道:“我想起了一首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子忻道,“是不是這一首?”

蘇風沂愕然:“你怎麽知道?”

“猜的。”

“其實你不一定要當個遊方郎中,當個江湖詩人也未嚐不可。”

“為什麽我要當個江湖詩人?”

“這樣我們差不多就是同行了。”

“何以見得呢?”

“我們這一行隻和美的東西打交道。”

“人的骨頭就很美。你隻是沒仔細觀察而已。”他不自覺地咬起了指甲。

“我不喜歡你打量別人的樣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手術刀。”

“我也不喜歡你打量別人的樣子,你的眼睛好像一把鐵鍬,哦,不對,一把刷子。”

“說得沒錯,我喜歡青銅,就是喜歡它被悠久的年代腐蝕之後那副殘損的樣子。”她揚著眉頭道。

“難怪你老要跟著我。”他自嘲了一句。

“喂,人家不是那個意思嘛!”她的臉紅了,“何況——”

空中忽傳來一陣詭異的哨音,蘇風沂臉色一變,道:“他來了!”

“誰來了?”

“那個挖掉輕禪眼睛的人。——輕禪就是聽見這個哨音才去找他的。”

子忻停住腳步,道:“無論他是誰,我都希望這個時候你不要招惹人家。”

蘇風沂大聲道:“為什麽?沈輕禪是我的朋友,無端被人挖去了眼珠,你以為我會袖手旁觀麽?”他正要拉住她,她已經從馬上跳下來,從懷裏抽出銀色小斧,一陣風般地追了過去。

她的輕功居然不弱,跑起來飛快。果見前方號燈之下有一個黑影,那黑影閃身一掠,將她引入一個漆黑的小巷。

細雨忽停,月光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夜風徐來,帶著微涼的濕氣,她感到有些冷,卻並不恐懼。

黑暗中,一個男人的聲音冷冷地道:“你是誰?”

“沈輕禪的眼珠是你挖的?”

“不錯。”

“你知不知道女人的眼珠對女人來說很重要?”

“任何人的眼珠對任何人來說都很重要。”

她沒有回答。屏住呼吸,在黑暗中觀察著他。

“我今天沒興趣殺人,不過我殺人一向不分男女。”

“我要的也不多,隻要你一隻眼珠。”

他輕蔑地“嗤”了一聲:“這個世界怎麽啦?今晚盡讓我碰到找死的女人。”

“是麽?是誰想找死,你為什麽不點燃火折看清楚?”

火光驟起,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眨了一下,仿佛不習慣突然出現的光亮,緊接著,他的身子突然僵硬。

他看見麵前的女人手執一張銀色小弓,短箭早已對準了他的左眼。

細心的殺手很少犯錯,今天他卻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

追蹤的時候,他覺得這個女人的輕功勉強算得上二流,若全力奔跑,她肯定追不上。將她引到這裏,原本是心存戲弄。

他的劍就斜背在腰後,料她不能把自己怎麽樣,他沒有拔劍。

雖然他能保證自己在刹那間拔劍,刹那間刺中這女人的心髒。在此之前,那隻銀色的小箭一定會先射中他的眼珠。

隻因他們之間距離太短,短到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多占一秒的便宜。

“你知道——”他還想說話,以便引開她的注意。蘇風沂卻毫不猶豫的射出了一箭!

“嗖——”

他反手一劍,橫空一斬!那箭眼看要射到眼前,卻被他一劍斬斷!

與此同時,他忽覺右眼一涼!一物細若麥芒,向他激射而來。

他及時地閉上了眼,卻仍感到一陣尖銳而短暫的刺痛,連帶著手也跟著抽搐了一下。

蘇風沂從口中吐出一個細小的竹管,聳了聳肩,道:“這是個很小的把戲,想不到你也能著道。”

射中他的是從竹管裏吹出的一枚銀針,那隻銀箭不過是虛晃一槍。

他怒不可遏,殺氣陡生,揮劍如狂,霹靂般向她斬去!

在這凶狠的攻勢之下,銀色小斧毫無抵禦之力,向前一擋便被削飛。“哧”地一聲,一劍貼臉而過,若不是她閃得快,已經將她的腦袋刺了個窟窿!

她將手中唯一的短斧當作暗器擲出,拔腿就跑,那劍已撩開了她頭上的發髻,“當”地一聲,一根玉簪掉下來,斷成兩截。她披頭散發,飛身而出。

小巷十分狹窄,兩旁石壁如削,匆忙中她慌不擇路,從一個胡同走出,又鑽入另一個胡同,那男人卻如影隨形般地附在她身後。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深長的呼吸,劍尖如蛇吻一般在她腦後劃來劃去。

然後那個可怕的呼吸突然消失了!

她東張西望,不見人影,卻知道這個人一定躲藏在黑暗的某處。

一股淩厲的殺氣如夜霧般降臨在她的周圍。

她將匕首扣在指間,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正在這時,一隻手忽然握住了她。

握住她的動作十分輕柔。

她想也不想就反手一刀!

那隻手,仍然是輕柔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一個聲音低聲道:“是我。”

她不由自主地縮進了他的懷裏,顫聲道:“那個人……那個人在哪裏?”

“就在你的麵前。”

他點燃火折,果見黑衣人默立在牆角,他手中有劍,殺氣卻已消失在無形之中。

那人的右眼中有一道紅豆大小的血痕,目光奇特,反複打量著子忻。

“傾葵常常提起你。”他忽然道。

“他近來受了點傷。”子忻道。

“我知道,”那人居然很客氣,“謝謝你照顧他。”

接下來,一陣沉默。

良久,那人問道:“這女人是你什麽人?”

“是我的朋友。”

“告訴傾葵我就在附近,讓他放心養傷。”

“我會的。”

“你的朋友很聰明,我不會和聰明的女人計較。”黑衣人淡然一笑,身形一閃,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們在巷中站立了片刻,月光幽然灑下。

“他沒傷著你罷?”子忻一邊問,一邊點燃燈籠,在她臉上左照右照。

那光十分耀眼,她眯起眼睛,道:“沒有。”

他的手卻捏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擰來擰去查看。

“幹嘛擰我的臉?”他的動作那樣野蠻,她立即動了氣。

“別動,這裏有血。”他從懷裏掏出個水壺,將水淋在手絹上,仔細地擦拭著她臉上的一塊血跡。

她恍然想起黑衣人的劍曾經從她臉上一貼而過,大約是將沈輕禪的血也帶了過來。

血跡消失,露出潔白的肌膚,他鬆了一口氣:“還好,沒受傷。”

他垂頭看她的時候,鼻尖幾乎從她臉上劃過。她聞到他身上飄來的一道淺淺的藥氣,便瞪大眼睛,怔怔地盯著他的臉。

他目光幽深,久久地凝視著她。

氣息在彼此的唇間交錯,她不由自主地踮起了腳,使勁地揪住了他的領子。

見她的頭仰得如此厲害,他的手隻好從她的下顎一直滑到腦後,然後捧住她的腦袋,生怕她會摔倒。

驀然間,她的鼻子猛地一酸,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一團水霧噴到他的臉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為了證實自己的無辜,她大叫了一聲,忙用袖子替他擦臉。

“沒關係。”他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