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醒來的時候,陽光正照在梁間一張巨大的蛛網上。他一睜眼便看見雪白的牆上多了一隻燈籠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早飯時間已經錯過,紅豆稀飯和肉末燒餅都有些半冷不熱,飯廳裏食客稀疏,全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唐蘅要了一碗熱豆漿,將燒餅掰成小塊,泡在豆漿裏,沒精打采地吃著。

他有些懷念自己的那間小院。小院在一道小溪的對岸,開門白水,側近橋梁,一片竹籬環繞著兩棵巨大的古柳。柳樹下的房子並不顯眼,卻是座百年古宅。牆壁早已經斑駁了,廊柱上滿是鳥糞。入門的影壁倒塌了一半,茅草在屋頂上瘋長,露出蒼涼頹敗的氣息。可是屋內的布置卻十分奢華:波斯地毯,檀木家具,古瓶金爵,盆蘭巨卉,應有盡有。一位花花公子所能想象得到的舒適都已窮盡。此外,他還有麥香、麥秀兩個書童替他打掃房舍、洗衣做飯。他們永遠不會讓唐蘅吃半冷不熱的早點。

唐蘅喜歡在自己書房裏度過一天的閑暇時光,聽廊上鶯歌燕囀,看庭前花開花落。盛夏之際,後園的古井藏著冰酒,那是一種女人們愛喝的酒類。江湖漢子呡上一口便會吐出來,笑罵這是“甜水”。他對冰酒情有獨鍾,喝時放入幾顆酸梅,味道更是獨特。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以消酷暑。

他不喜歡夏天,更不喜歡晴天。

晴天一切過於分明,萬物纖毫畢現,無處躲藏。他認為自己是個頹廢者,適合端一杯清酒,在煙雨迷蒙的某個角落淺斟低酌、幽窗獨坐。

他記得小時候每到雨夜母親總喜歡坐在琴房內,對著窗外暗無邊際的天色,彈一首格外憂傷的曲子。而父親則喜歡在這個時候擺弄庭間的花草。累了,會站在廊簷下,默默地聆聽母親的彈奏。此時孩子們若在隔壁的廂房內打鬧,他會走進去輕輕地“噓”一聲,讓他們安靜下來。

在父親的暗示下,雨中聽琴便成神聖的時刻,成了一家的傳統。而唐蘅卻覺得那支曲子裏有一股子**的幽怨,讓人難以忍受。幸好蜀中的雨季不長,而大多時候母親都太忙,他才不至時時受此折磨。唯有父親是她忠實的聽眾。他會始終如一地立在廊簷下,靜靜聆聽,臉上露出如癡如醉的神情。

那張古琴自然也是父親送給她的。上有金徽玉軫,紫檀犀角。若是日久不用,父親還會定時用桑葉在弦上細細擦拭,使之恢複音色,鳴亮如新。

“你們應當跟著媽媽學琴。或者,至少像你姐姐那樣,認真地學一點醫術。”小時候,父親常常這樣勸他們。

可是,兄弟倆最終還是跟了父親學武。

有時候他感到父親的作風過於老派,而母親則過於清高。父親寬容著她的冷傲,她的尖刻,她的鬱鬱寡歡,她的耿介執拗,為此不得不與被她得罪的人周旋。母親拒入唐門,父親隻好把家搬到唐門之外的大街上。其實大街上的人與唐門的關係又何嚐不是千絲萬縷。左鄰右舍當中,十個就有八個姓唐,細細算來,或遠或近,都是親戚。母親厭惡應酬,不習慣也不想習慣大家族的生活。就算在唐門之外,她也從不在家族的各種集會和盛宴中露麵,把人情上的一切煩惱都拋給了父親。

自然,唐門人對母親的傲慢格外不滿。他不止一次聽見長輩們在人群中長歎,說唐潛太過厚道,就算吳悠是曠世佳人、千年難遇,也不能把她寵成了這樣。而市井中的看法則更加刻薄。在他們的腦子裏,唐潛再怎麽有名,再怎麽厲害,不過是個瞎子。一個瞎子竟能娶到神醫慕容最得意的女弟子,非但美若天仙,才高八鬥,且醫術精湛,日進鬥金,不是走了桃花運是什麽?

平林館的大門修得比誰都氣派,地盤越占越大,庭院年年翻修,還開了幾十家藥行分店,獨攬了西北一帶的藥業。相比之下,父親從祖父手中繼承的商鋪和田產,則被幾個年邁的家人管得不溫不火、半死不活。父親從不打算換人,也毫不介意,照樣為刑堂的事務忙碌。

他常常懷疑父母之間究竟有沒有一段很深的情感,他們的相處得那樣平淡。大多數時候,都是父親精心地照料著母親,怕打擾她的醫務,將兩個頑皮搗蛋、惹是生非的兒子拴在自己的身邊。而他的脾氣又遠不如爺爺那般嚴厲冷峻,經不起兩句好話就會心軟,聽見兒子劈腿嗷嗷亂叫,又會心痛。隻好舍近求遠,入門的時候替他們選了個嚴厲的老師傅,每日親自送兩兄弟學武。老師傅果然不客氣,筋鬥翻不對,“啪”地一下就是一板子。馬步蹲不好,便往屁股上戳香頭。兄弟倆在唐門幾位以心狠手辣著稱的師傅中輾轉學藝,攢了一屁股的香疤,直到十歲,才正式開始跟父親學刀。

對父親的崇拜,唐蘅遠沒有哥哥唐芾那樣強烈。從他懂事開始,唐芾就像一道影子般跟在父親身後,以繼承唐氏雙刀的“刀統”為己任。唐蘅甚至懷疑哥哥小時候的那些遊戲,也全是為了將來繼任刑堂堂主做的準備。從三歲開始,每次父親外出,唐芾都要跟他一起走,不然就會哭鬧不止。弄得父親每次外出,都鬼鬼祟祟地打點行裝,提前一日就開始甜言蜜語,哄他開心。

不過他與唐芾一樣相信父親永遠是唐門的英雄,天下最傑出的刀客。直到十七歲那一年,父親終於在一次清理門戶中遭到伏擊,受了重傷。他的背上連中三刀,血流如注,傷及內髒。抬回家時,已奄奄一息。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飛馬到平林館報信,母親平靜的臉上頓現驚恐之色,說話的聲音也格外顫抖:

“蘅兒,你下馬,我騎著你的馬回去。”

在此之前,母親外出要麽乘轎要麽坐馬車,他從不知道母親還會騎馬。回到家裏,母親親自替父親做了手術,足不出戶衣不解帶地照料了他三個月。非但親自下廚熬藥做湯,還替父親的花壇除草澆肥。等到父親能夠下床時,母親便每日陪著他到江邊散步。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密。他遠遠地看見母親挽著父親的手臂,眼神格外嫵媚。兩人在垂柳中低聲談笑,有時還一起逛街坐茶館聽戲。從那天開始,平林館的規矩忽然換了。每日巳時開診,日沒關門,母親隻坐館行醫,不再受邀出診。往日那種遇到棘手的病人幾夜不歸的情形再也不曾出現過。

他知道父親的職業一直讓母親擔憂,她害怕父親再受重傷,回到家裏,找不到可以救他的人。

無論外人如何替人掂輕量重、說長道短,父母親按照自己各自的法則,就這樣溫吞吞地生活了二十幾年,從未紅過臉吵過架。母親的怪癖漸漸被人遺忘,被她診過脈、接過骨或治好了頑症的唐門人越來越多。多到即使母親仍然不參加應酬,也絕不會有人抱怨,反而掉過頭來替她說話。

在他人的流言蜚語與母親的個人原則的漫長較量之後,時風終於流轉。他們成了美滿婚姻的典範。

唐蘅雖一直不大喜歡母親,卻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有一種扭轉世人的力量。

許多女人一生殫精竭慮唯恐不被世俗接受,她卻強迫世俗接納了自己。

正漫無邊際地回憶著往事,忽然有個聲音道:“請問閣下可是唐蘅唐公子?”

他抬起頭,發現說話的是個個子瘦高、模樣俊朗的年輕人。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錦袍,下擺上滿是泥漬。仿佛在馬上奔波了多日,他看上去兩眼發黑、形容憔悴。年輕人一隻手端著碗豆汁,另一隻手卻捧著一把黃燦燦的雛菊。那雛菊長短不一,大小各異,顯非花店所售,而是從山野上臨時采摘下來的。

他點點頭,見旁邊還有一張凳子,道:“請坐。”

那人施施然地坐了下來,見桌上有些油漬,掏出一隻巨大的手帕墊在桌上,將雛菊整理了一下,放在帕上。

唐蘅親戚眾多,交遊卻不廣闊。因為服飾鮮亮、舉止怪異,當年幾乎被唐門以“服妖”治罪。流言口耳相傳,見過他的人,聽說過他的人,多不勝數。

“我們……見過?”他疑惑地問了一句,同時認真地打量了這人一眼,生怕他是自己眾多親戚中的某一位,在記憶中細細地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半點頭緒。

“前年在試劍山莊,唐公子迎戰‘流星刀’鄭秀,在下曾有緣在一旁觀戰。果真是好刀法!人人都說公子已盡得雙刀真傳,隻怕已駸駸然有淩駕乎其上之勢。隻可惜令尊隱跡江湖多年,令得我們這些後學小子,無緣親睹一代宗師的風采。”喝下一大口豆漿,那人的精神好像恢複了不少,雙眸漸漸炯亮,一提及唐潛,臉上露出欣然向往之色。

唐蘅微微一笑,道:“兄台謬讚了。家父近年忙於族中瑣務,確是極少外出。”

十年前,唐潛的賽事比唐蘅還要繁忙。幾乎隔不了一個月就會有年輕人千裏迢迢來到蜀中找他切磋、習藝,不和他們過過招,怎麽也勸不走。開始唐潛還抽時間奉陪,漸漸地失去了耐心。兩個兒子便隻好承擔了這令人頭大如鬥的接待任務。唐蘅側頭一看,發現此人並不用刀,腰上別著的是一對沉重的方棱鐧,這才放下心來。

“十姑娘唐靈,公子想必認得。”那人繼續搭訕。

“當然認得,她是我的堂姑,很年輕就去世了。”

“聽說她的五毒神針比還當年的暴雨梨花針還厲害!”

“是啊,所以她死在了大牢裏。”

“唐靈有個妹妹……叫唐什麽來著……”那人轉著眼珠,搜腸刮肚地想著,“我記得也是單名,且上麵也有火字……唐……”

“唐熒?”這人越聊越遠,唐蘅越聽越糊塗。

“對對,唐熒。據說在藥閣裏幹了多年,後來嫁給了洛陽崔家的長公子崔孝山。”

江湖上一直都有熱衷掌故的人。看來這人對唐門果然知道得不少,唐蘅不禁點頭微笑:“崔孝山師出少林,當年曾以四十二招形意拳勝了武當靈機子的八卦掌,一時傳為佳話。”

“可不是!俗話說,‘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三年打死人。’天底下的拳法隻怕就數崔家的最怪。不但招式神出鬼沒,內功也很驚人。當年我一直夢想入崔家學藝,可惜無人引薦。”

唐蘅愣了愣,以為這人是想走唐家的門路,找崔孝山學藝,便道:“兄台若是想認識崔先生,在下可以代為引薦……”

不料他話頭又是一轉:“不不不,我認得崔先生。不過,你可知道崔家雖世代習武,到了崔孝山那一輩,卻出了一個讀書人——還中過舉?”

唐蘅隻好問道:“原來兄台和崔家也有交情,卻不知這個讀書人是誰?”

“他叫崔敬山,是崔孝山的堂弟。”

“抱歉,這個名字我可沒聽說過,唐門的人太多,崔家的人也太多。”唐蘅終於煩了,開始東張西望,想找個理由回屋,“時候不早了,我……”

豈知那人偏偏不明白他的意思,搶著道:“隔行如隔山哪!這位敬山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又擅長四六,詩也寫得不錯,在當地的學界頗為知名呢。”

“哦。”

“唐兄隻怕聽說過,崔敬山有三個妹子都擅畫。其中老二叫崔歡,專畫花鳥人物。”

“哦。”

“你一點也不記得她了?”

“完全不記得了。”

“有一年你父親過生日,唐熒曾送給他一幅醉翁圖。你母親很是喜歡,把它掛在你家的客廳裏。——那幅畫就是崔歡畫的。”

他這才想起來,客廳裏是有這麽一幅畫。至於是誰畫的,從未關心過。

“現在想起來了?”那人看著他,一臉期盼。

“想起來。嗯,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副對聯。”

“‘寒樹邀棲鳥,晴天卷片雲?’對不對?那是敬山先生的親筆。”

“對。”唐蘅苦笑,他還從來沒被一個人這麽胡攪蠻纏過。

“崔歡就是家母。”那人咧嘴一笑,露出開心的樣子,“我姓王,叫王鷺川。”

唐蘅愕然。

為了介紹自己,這人竟兜了這麽老大一圈!何況,王鷺川在江湖上名氣,比崔孝山要響亮得多。

唐蘅抱拳作禮:“失敬失敬。豹尾方棱鐧,兵器譜排行十二。兄台的大名如雷貫耳,何不早說,繞這麽大一個圈子!”

“唉,”王鷺川歎了一口氣,“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聽明白你我之間的親戚關係。”

“我們……是親戚?”

“當然。我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

……

唐蘅正要答話,忽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個人影,衝到桌前,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兩人定睛一看,來人是個披頭散發、怒氣衝天的女子。隻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唐蘅的鼻子,涕唾橫飛地罵道:

“不要臉的東西!你若以後再敢勾引我家老公,我定叫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是什麽嗎?唐蘅!你不陰不陽,不男不女,非驢非馬,非鬼非人。難道打小沒人教你?是男人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不要整日塗脂抹粉,搔首弄姿。丟你爹的臉!丟唐家的臉!丟這整個城裏人的臉!我要是你,死了把臉皮先割掉再進棺材!省得讓自己的祖宗八代寒心!真真可惜,當初九爺爺怎麽就死攔著沒把你丟到刑堂去行家法,剁掉你一隻手,逐出家門?倒讓你在這裏遊手好閑、揮霍祖業、招搖過市、丟人現眼!他奶奶的!出門看天色,炒菜看火色,先掂掂自己有幾個膽子,敢惹到我蔡二娘的頭上?雙拳難敵四手,人頸硬不過鐵刀,你若膽敢再跨進我家門一步,我先把你告到縣衙,再找人收拾你。讓你熱肉好吃、冷帳難還!”

還沒等唐蘅張口,那女人抄起桌上的半碗豆漿就往他臉上一澆,然後“咣啷”一聲,將碗擲在地上,頭發一甩,揚長而去!

飯廳裏的客人們聽得這一場好戲,先是目瞪口呆、麵麵相覷,既而嗡嗡地低聲議論開來。唐蘅一臉狼狽,從懷裏掏出手絹,將臉上的豆漿拭淨,見王鷺川怔怔地盯著自己,不禁苦笑:“我們還是親戚?”

“當然。”見他那塊輕薄通透的羅絹往臉上一挨便立即濕得可以擰出水來,王鷺川忙將墊在花下的手帕抽出來遞給他,“老弟你多少也是個練家子,巴掌躲不過,豆漿也躲不過?”

“難道你沒聽出來她是我的親戚?”

“難怪你看上去好像不怎麽生氣。”

“我怎會和女人動氣?”唐蘅淺笑,“我就喜歡看女人發怒時臉上的勃勃生機,什麽時候我也能這樣動粗一回就好了。”

“兄弟你沒毛病吧?”王鷺川皺起了眉頭。

“沒有。”見他垂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唐蘅又問,“你來這裏是尋親問友?還是路過?”

“都不是,”遲疑了片刻,王鷺川低聲道,“我來找我的未婚妻。眼看就要到成親的日子,她突然跑掉了。”

這當然是件很不幸的事。

唐蘅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這種事既已發生,你就要想開。她現在跑掉,總比以後帶著你的孩子跑掉要好,是吧?”

他這麽一說,更是火上澆油,王鷺川雙眼發紅,呆呆地怔了半晌,道:“人人都這麽勸我。”

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酒葫蘆,仰頭咕咚咕咚地連灌了幾大口酒,咳嗽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張泥金紅帖,苦笑:

“你看,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正喜滋滋地等著做新郎哪,不想會出這種事。”

唐蘅接過紅帖,上書“吉期”二字,展開一看,裏麵寫道:

“謹詹四月十八日為小兒完娶,敬迓令愛於歸,伏冀尊慈俞允,曷勝欣幸。右啟大德望尊姻翁蘇老先生大人座右。姻侍教弟王佐陽鞠躬。”

後接一紙,密密麻麻地寫著納采何時封聘,裁衣何時開剪,上笄何時整容,妝奩何時搬運,迎娶何時登轎,雲雲。

唐蘅想了想,道:“她走的時候可曾留下了什麽話兒?”

“她留了一封信,說她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想不到在成親的前一天又看見了他。她說這是命運使然,她非跟這個人走不可。要我原諒她,然後將她徹底忘掉。”王鷺川喃喃說道,眼中傷痛之色更深,“可是,我怎會忘得掉她?我根本忘不掉……”

“這麽說來,你不知道她究竟跟誰跑了。”

“不知道。”

女子婚前失蹤,多半是對父母之命不滿。唐蘅又問:“你以前就認識你的未婚妻麽?”

“從小就認識,青梅竹馬。她所有的習慣我都知道:喜歡吃什麽,喜歡玩什麽,愛穿什麽顏色的衣裳,愛買哪種牌子的胭脂……走在馬路上,隻要眼珠一轉,我就能猜到她想要什麽;腳趾一動,我就知道她會朝哪個方向走。這就是兩小無猜,要不怎麽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而你卻不知道她會逃婚?”

他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知道。天曉得,女人的心思比天氣變得還快。”

便在這一問一答間,他顯然氣餒了,雙眼發黑,失魂落魄,若不是靠著那幾口烈酒撐著,隻怕早已崩潰,“我已找了她兩天兩夜。”

“找到她了?”

“找到了。謝天謝地!現在你知道什麽是青梅竹馬了吧?我就知道她會往這個方向走。”

“恭喜恭喜!以老兄你的誠心,一定能打動她的。”

“唉,難說得很。”他長籲短歎,“她就住在這裏。”

唐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她就住這裏?這個客棧?”

“我問過掌櫃,他見我衣冠不整,死活不肯告訴我她的房號。不過我知道她十之八九住在洪字第七號,所有的數字裏她就喜歡七。”

見他心慌意亂,唐蘅又拍了拍他的肩,和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這客棧現已沒有空房。連統鋪都住滿了人。我隻好不睡覺,整天坐在飯廳裏等著。掌櫃的說,過兩天就有位子了。”

“其實街對麵有個祥泰客棧,空得很……”唐蘅建議。

“不不不不!我好不易找到她,不能再讓她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就守在這裏。”他隻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幾天幾夜不曾洗澡,渾身都是馬汗的味道。

“她叫什麽名字?說來聽聽,也許我見過她。”

“蘇風沂。小個子,瘦臉,大眼睛。這店子裏沒住幾個女人,你一定見過她。”

唐蘅搜腸刮肚地回憶了半天,搖搖頭,道:“沒見過。”

“你可能沒注意……”

“也許……”唐蘅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忍,道,“難得在這裏遇到親戚。不如你先去洗個澡,我去叫老板在我房裏添張床。你好好地睡一覺,在我屋裏將就兩個晚上,等有了空房再搬走,如何?”

王鷺川站起來,一臉感激之色,鄭重地道:“多謝你幫我!”

他跟著唐蘅走到樓上,路過洪字號房間,見房門緊閉,忽道:“等等。”

說罷將一朵雛菊插在門縫上,回過頭,對唐蘅笑了笑:“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在我們那裏,滿天遍野都是。”

“你怎麽知道這就是她的房間?”

“她一定住在這裏,”他道,“如果你和一個女人相處了很久,會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你就不怕她看見了這朵花,馬上收拾行李?”

“無論她走到哪裏,我都能將她找到。——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他淡淡地解釋,“我從沒有逼過她做任何事,自然也不會逼她跟我回去。我唯一害怕的是……”

他忽然不說話了。

“你唯一害怕的是?”

他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良久,長長地吸了口氣:“我唯一害怕的是她遇到的那個男人比我好。如果是這樣,我將毫無希望。”

“嗨,別想那麽多。”唐蘅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他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

王鷺川放下包袱,問道:“洗澡的地方在哪裏?”

“下樓左拐,記得帶上鑰匙。”他匆匆換了件外套,將紙條折在荷包裏,“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

“我們不能出去。”

蘇風沂抽出銀色小斧,貓著腰,正要衝出車門,沈輕禪一把拉住了她。

“可能是路氏兄弟,駿哥有危險。”蘇風沂蓄勢待發,回頭看了她一看。

“不止是他們兩個。”沈輕禪目色微動。

一隻眼瞎掉之後,她的另一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隻能半睜著。

便在這刹那的眼波中,蘇風沂看見了她的恐懼。

“他們一時不會殺了他,”她輕輕地道,“他們要利用他引出郭傾竹。”

“誰是他們?”

沈輕禪轉過臉去,更正:“我說錯了。不是‘他們’,是‘我們’,我哥哥。”

蘇風沂點點頭:“那麽,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你要是我你會站在哪一邊?”

“如果站錯了會害得我丟掉一隻眼睛的話,我會好好想一想。”

那是一片幽深的樹林,陽光點點,從葉隙中灑入。

遠處有道水流,經年的潮氣彌漫空中,陽光之下,霧色澄紅。

一切仿佛是透明的,一切又全都看不清楚。數不清的影子交織在一起,風動雲生,變化莫測。

樹林永遠是伏擊的最佳之處。

所有可疑的陰影與響動都可能與裏麵暗藏的生物混淆,習武之人的聽力與判斷將大受考驗。

一聽到箭響郭傾葵便知道情況不妙,緊接著馬的腦漿就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知道路氏兄弟就隱藏在馬車左麵的某棵樹上,正引弓待發。可惜就在飛箭襲來的瞬間,他已躥下馬背,躲到了車廂的右側。

顯然他們知道沈輕禪就在車內,投鼠忌器,隻射了兩箭,亦未用全力,不然早已穿頂而過,將裏麵的人全部射傷。

正在此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胸口傳來,他感到一陣昏眩。

那天夜裏他中箭從樹上摔下來,非但胸口有嚴重的內傷,還摔斷了兩根肋骨。經過子忻的細心醫治,傷口複原得很快,卻遠沒有達到康複的程度。他捂著胸口,將身子靠在車廂上略作休息,眯著眼睛觀察四周的情勢。

時至初夏,烈日當頭。不知為何,卻有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身後傳來。

他猛地扭過頭去,看見一個身體瘦削的白衣人,標槍一樣立在離他十步遠的草叢中,冷冷地看著他。

白衣人的年紀大約剛到三十,卻有一頭亮眼的白發。目光陰森,如寒冬般凜冽。

他站在澄紅的霧中,如月光一般虛幻,好像隨時可能飄走。郭傾葵的胃卻猛然一沉,幾欲作嘔。

雖然心存僥幸,他早已料到今天很可能會碰到沈家兄弟。

而沈空禪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人。

六年前的一個冬夜,郭傾竹失手重傷了沈空禪的妻子,崆峒派女劍客陳紫英。他不知道這對夫婦新婚不久,且陳紫英當時已經身懷六甲。次日,母子俱亡,一屍兩命。沈空禪為此一夜白頭,在妻子墳前自斷一掌,發誓報仇雪恨。他的左腕上裝著一隻假手,乃千年精鐵所造,右手用一柄極窄的倭刀。這個原本意氣風發的青年,忽然間變得心境慘淡,不再參加武林的任何賽事。

他在刀榜上最後一次排名第三,大家卻都知道他與排名第一的“金剛刀”秦海樓不相上下。他是沈泰最得意的兒子,三和鏢局的中堅力量。

若論單打獨鬥,沈家所有的兄弟中,大約隻有這個老三是郭傾竹的對手。

任何時候,沈空禪的臉上都沒有笑容。他以前從不穿白衣,現在卻除了白衣什麽也不穿。

郭傾竹臉上的那道傷疤就是他留下的。那一次,沈空禪原本有機會殺了他,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讓郭傾竹在重傷之下撿了一條命。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出於憐憫。

“我希望你有一百條命,因為你死一次,遠遠不夠。”

倘若沒有受傷,憑著掌中的鐵劍,郭傾葵或許還能與沈空禪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無勝算,何況樹上還有路氏兄弟。

沈空禪手指微動,刀已在手。

無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聲,提著鐵劍向前衝去!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間,忽聽一人尖聲道:“且慢!”

車廂門“當”地一響,蘇風沂從車後疾步躥出,一手拉著沈輕禪,一手將匕首按在她的頸上,厲聲對沈空禪道:“你若敢傷害他,我就殺了你妹子!”說罷,她裝出邪惡的樣子,故意將刀尖提起,在沈輕禪的臉上輕輕比劃。

沈空禪不為所動,繼續向前走。

“別過來!聽見了嗎?我叫你別過來!”

見白衣人神色詭異,蘇風沂拉著沈輕禪,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一步。這一瞬間,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撲了過來!不等她來得及動手,蘇風沂隻覺肌膚忽地一涼,一隻冰冷的鐵手已搭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

鐵手擦過匕首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沈空禪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靜,仿佛正在欣賞仙樂。

“拿開你的臭手!別碰我!”

鐵手果然移開,移到了沈輕禪的臉上。冰涼的鐵指勾住眼罩,輕輕掀開一角,很快就放開了。

他的臉色已夠蒼白,此時卻變得有些發青。

“是誰傷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調驀地轉柔,充滿關愛。

沈輕禪看著他,淡淡地道:“這是我自己惹來的恩怨,與你無關。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隻眼,就快些離開這裏。”

沈家的七個孩子當中,她的年紀最小,而且是唯一的女孩,從小就備受寵愛,在兄長麵前驕橫成性。

“不必擔心。你原本是個美麗的女人,”沈空禪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臉上,聲調裏卻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隻眼睛,你會成為一個英俊的女人。”

蘇風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離開這裏,我就讓她變成一個渾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禪偏過頭來,一雙淺灰色的眸子打量著她,良久,臉上浮出譏誚之意,道:“是麽?你真的要殺她?”

“你以為我不敢?”

“在回春堂門口,是你扶著她下的馬車?”

“那又怎樣?”

“是你讓她坐在藤椅上,自己替她排隊?”

“……”

“是你帶著她見了沈拓齋,又送她上了馬車?”

“……”

“如果你真想殺她,”沈空禪慢吞吞地道,“那就請便。”

話音剛落,他已然出手。“當”地一聲,蘇風沂隻覺一股大力襲來,那百煉精鋼的匕首憑空飛了起來,折成兩段。

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出刀,徑直向郭傾葵的頭頂砍去!

沈空禪刀法簡練,以內力剛猛擅長。雖非變幻莫測,每一擊卻絕對有效。

隻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頭還擊,別無他法。

而以郭傾葵的傷勢,隻要他接了這一刀,必當吐血三升,五內俱傷!

那一刻,蘇風沂感到沈輕禪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劍,可她並沒有出手。那劍眨眼間便已回到鞘中!

“嗆”地一聲,火星四濺!

不知哪裏突然閃出一個人影,替郭傾葵接住了這一刀!

緊接著,刀光呼嘯,如閃電般驚起,兩個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葉如雨,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蘇風沂抬頭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輕禪道:“咱們快走!”

郭傾葵解開死馬上纏繞的繩索,將蘇風沂送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扔給她一套韁繩,道:“你快帶沈姑娘回客棧。”

蘇風沂忙道:“你呢?你為什麽不走?”

“我得留下來幫忙,唐蘅一個人隻怕應付不了。”

正說著,刀聲突靜,一個白影遠遠遁去。唐蘅輕飄飄地從樹上落了下來,笑道:“誰說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不是已經跑了?”

三人麵麵相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蘇風沂道:“路氏兄弟呢?他們也跑了麽?”

“跑了。中了唐門的暗器不跑,難道還等我給他們解藥不成?”

沈輕禪的嘴皮動了動,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道:“你……你可傷了我三哥?”

“沒有。——我怎麽敢傷你的三哥?”

“那他怎麽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隻是跟他說我挺喜歡他的,問他什麽時候有空到茶莊去喝杯茶……他一聽這話,扭頭就跑了。”唐蘅抱著胳膊,倚在車壁上,半笑不笑地看著三個人,修長的十指上,塗著紅紅的丹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