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順錢莊。

陳善剛剛送走一撥客人,見管帳的小田正閑望著窗外發呆,不禁朝他打了兩個響指,吩咐道:“小田,把桌上的茶杯收拾幹淨,把櫃台擦一遍。唔,這牆壁幾時變黑了?要買牆紙要買牆紙,誰去買牆紙?”

這當兒小田趕緊將手中的三個茶杯揣到懷裏送到裏間去了。錢莊裏的人都知道,掌櫃最看不慣的事情便是手下的人沒事閑著。“每年給你們五十兩銀子的工錢,不是付給你們在這裏喝茶、打哈欠、翻眼珠子胡思亂想的。”

陳善的目光在大廳裏掃來掃去,見記帳的小陶正埋頭不知在幹什麽,便道:“小陶,勞駕你跑一趟,到樓下東街的義祥紙莊買些牆紙回來。”

“有客人來了。”小陶淡笑。

客人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可怕。

他的臉上到處是傷疤,有不少已化膿發炎,頭上戴著個小帽,無論顏色還是式樣都與他高大的身材很不般配。

他腰骨也不利落,走路顫顫巍巍,一搖一晃,明明隻有四十來歲的年紀,卻像個八十歲的老頭子。

陳善察顏觀色,盡收眼底。當下對小陶使了個眼色,避到內室。

小陶的臉上堆起了熱情的笑容:“客官請坐,喝什麽茶?花茶、紅茶還是香片?”

那人麵無表情:“不客氣,我來兌銀子。”

“好的好的,客官可有票據在手?”

他遞給他一張紙。

那紙是堅韌的白麻紙,折成四折。小陶展開一看,見上麵寫道:

“憑票會到馮十春九九鬆江銀壹萬陸仟兩整,言定在嘉慶分號見票無利交還不誤,此據。辛卯年三月十三日龍城天順記”

小陶的笑容不變,卻像對付中原最陰險的騙子那樣將會票翻來覆去地檢查。將票麵上的水印、簽名、圖章、騎縫看了又看,最後確信會票不假,才道:“馮先生,請稍等。”走入內室。

再出來的時候,接待馮十春的人換成了掌櫃陳善。

陳善不動聲色地指著會票左頁上的一行小字,道:“一萬六千兩銀子不是一筆小數目,為可靠起見,我們有幾個問題要問先生。馮先生不會責怪我們過於小心罷?”

馮十春咳嗽了一聲,知道是自己相貌可疑,道:“當然不會。”

“這票頁上寫著‘此票務要馮十春親收銀兩,倘途中遺失,別人拾得作為廢紙。’請問,先生是馮十春本人麽?”

“當然是。”

“這上麵還有一個綠色圖章,馮先生大約不清楚,這是總號要求討保交付的標記。”陳善又道。

他表示不大明白。

“也就是說,在此之前,為防他人冒領,馮先生已擬出幾個問題事先寄來,要求我們向領款人照單發問。”陳善不緊不慢地道。

那人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請問馮先生表妹的小名是——”

那人怔了怔,忽然拔腿就跑!

他跑得倒不快,陳善也懶得去追。

小陶從內室走出來,道:“掌櫃的,要我叫人抓他見官麽?”

“算了。”陳善歎道,“這年頭這號人也太多了。”

那位冒充者一口氣跑到江邊,躲在一塊巨石後大聲喘氣。

“大哥,銀子領到了麽?”在那裏等待他的一個灰衣人急切地問道。

“奶奶的,沒有!”

“其實,就算弄得到這一萬多兩銀子,我們還有很大的虧空,現在隻剩下八天的時間了。”

“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天要絕我,我能若何!”冒充者切齒道。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與其冒領銀子,不如把那個銀莊搶了。”灰衣人道,“那銀庫裏肯定有十八萬兩銀子。”

“我沒幹過這種事。”

“大哥,幹吧!八十五條人命全在你一人手上!”

“你知道十八萬兩銀子有多重麽?”

那人啞口:“我再去找幾個兄弟?”

“算了,別害人家。”

“大哥!那就咱倆也行!搶多少是多少。”

“你以為我還是以前的銀刀小蔡麽?”那人慘笑,“我的武功已廢,就是有心也無力!”

……

在蘇風沂的眼裏,如果麵前是一件青銅器,時間就是魅力;如果是男人,時間則是魅力的敵人。

不管她承不承認,這是王鷺川得出的結論。蘇風沂喜歡陌生而神秘的東西,而青梅竹馬的王鷺川讓她太過熟悉,熟悉得好像巧婦灶邊的一個鹽罐,雖然天天就在手邊,也視而不見。

漸晚的天色,窗外沉雲低暗,淡煙疏雨中,隻看得見梧桐筆直的樹幹和雲霧纏繞的遠山。

王鷺川很少注意過窗外的風景,也從不覺得陰晴雲雨會和自己的心境有任何關係。他是個常識的信仰者,相信大多數人對生活的看法,別人怎麽做他就怎麽做,從來也不認為有什麽不對。他的世界很簡單,像腳踩大地一樣實在。他的想法也很簡單,直截了當,沒什麽城府。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聰明。恰恰相反,他在武功上悟性奇佳,不論怎樣難學的東西,他一學就會,一點就通。在家裏他是獨子,四代單傳備受寵愛;在江湖上,他與大多數少年成名的高手一樣,驕傲自信,從不相信自己會走黴運。

飯廳裏花椒油的氣味格外辛辣。這是他最喜歡聞的氣味之一,如今卻完全沒有食欲。東牆邊上,一個勤快的夥計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拖著地板,油灰盡去,露出幾點漆色,一縷陳年的鬆木香氣幽幽地從地底鑽出。

往日的這個時候,他要麽與朋友聚會狂歡,呼盧喝六;要麽在酒店的雅座裏陪蘇風沂閑聊。他很少在家吃飯,一天總有會不完的朋友,趕不完的應酬,不到夜半三更不著家門。盡管一日隻睡兩三個時辰,他任何時候看上去都精神煥發,生龍活虎。

而蘇風沂下樓看見王鷺川時,發現幾日不見,這個人變了很多。不僅印堂發暗,十分憔悴,往日光亮的額頭上亦憑空多出了三道淺淺的皺紋。他是個虎背狼腰、儀容俊偉的男人,不耐煩的時候雙臂往胸前一抱,胳膊粗壯,猶如兩截樹樁,胸肌寬厚,好像一層盔甲。雖然體格高大,他臉卻很瘦削,上麵沒什麽肌肉,不笑的時候,神情看上去有些殘酷。實際上每當他走在蘇風沂的身邊,就好像凶神惡煞一般,旁人嚇得不敢多看他們一眼。可是彼時王鷺川卻破天荒地穿了件淡白色的蜀袍,在那一身英武之氣上多添了一層文靜。而蘇風沂記憶中的王鷺川極少穿白衣,也從不喜歡質料輕軟的蜀綢。

“鷺川。”蘇風沂輕輕地打了個招呼。

“嗨。”他早已看見了她,假裝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她走到他麵前,在離他兩尺的地方站住。一道燭光正從頭頂射下來,照著他失落的眼神,她遲疑了一下,為自己的生疏感到羞愧,禁不住又向前邁了一小步。

——如不是臨陣脫逃,現在她已是他的妻子。

如今,一尺成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看到我的信了?”沉默片刻,她問。

“看了。”

她等著他說話,以為他會暴跳如雷、大吵大鬧。會一把揪住她,將她綁起來,當作一卷行李捆在馬背上帶走。

他什麽也沒說,表情很平靜。

“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她的心驀地有些緊張,“你在找我?”

“沒有,”他避開她的眼光,淡淡地道,“我有一位親戚正巧也住此處,想不到會遇到你。”

“你還有我不認識的親戚?”她歪著頭,像往日那樣揶揄。

他呆呆地看著她,半晌答道:“他是唐門人,叫唐蘅,是我的表弟。”

“唐蘅怎麽成了你的表弟?”她覺得可笑,見他眼中一抹濃濃的憂傷,笑意不知不覺地從唇邊滑走。

“見過一麵,很少往來,”他解釋,“我們剛剛聊過,十分投緣。這裏暫時沒有空房,他請我與他合住。”

她愣了愣,道:“哦,你不覺得他有點——”

“不覺得。”

“可是——”

“他挺好。”

她知道鷺川看人就像看鏡子那麽簡單,隻要對一個人印象好,就會立即把他當作朋友,絕對不說他的壞話。

接下來,她覺得無話可說,隻好垂下頭,看自己的裙子。

“阿風,你走得那麽急,身上可帶夠了銀子?”他忽然又問。

“我可以自己掙銀子,”她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荷包,“一天掙三十兩呢。”

“你忘了帶上你喜歡的那些家夥,我替你帶來了,也許掙錢的時候用得著。”他從桌旁的凳子上拾起一個小小的包袱。蘇風沂接過,打開一看,是個柚木漆盒,裏麵整整齊齊地裝著毛刷、小鏟、鑷子、鐵鉤、圓鏡、蠟紙、銼刀之類奇奇怪怪的工具。

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抬起頭來,輕聲道:“對不起。……伯父伯母一定很生氣吧?”

“……還行。倒是你父親大發雷霆,正派人四處找你呢。”

“回去吧,鷺川。”她咬了咬嘴唇,終於道。

“嘿,別這麽急著趕我走,好不好?”他自嘲地笑笑,“我不過是來找我的表弟,又不礙你什麽事。”

“回去。”蘇風沂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道,“算我求你,不要再來找我。”

“為什麽?”他的眼一陣發酸,明顯地受傷了。

“我不會改變主意。”

“你剛剛改變了主意。”

“我不會改變主意。”她又說了一遍。

“你會的。”他慢慢地道,“我會變,變得讓你改變主意。”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離開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淺淺地呡了一口,獨自開始吃飯。

他的背影如此孤獨。

她有些不忍,走過去,坐到他對麵,勸道:“別這麽不開心好不好?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不,我們不是朋友,”他抬起頭,目光淡淡地,“如果你不肯做我的妻子,我寧願重新變成陌生人。——讓你重新認識我。”

“我認識你,一直都認識你……”

“那隻是以前的我。”

“鷺川,求你不要這樣!我隻是個通房丫頭的女兒,你母親一直都不喜歡我,我不值得你這樣……也不想你為我改變。因為,”她捏著自己的手指,“我不會改變主意。”

“不必感到內疚,我也不需要安慰。”

他的語氣完全平靜,平靜得好像一潭死水。

她覺得有些吃驚。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王鷺川,不是那個大大咧咧,喜歡熱鬧的王鷺川;不是那個笑逐顏開,事事稱心的王鷺川。她還記得他最喜歡開的玩笑:

——我作了一句詩,你想不想聽?

——你?作詩?說來聽聽。

——“愛你像蟑螂。”

——這是什麽意思?

——不該來時它偏來,來了你又轟不走。

“那麽,保重。”她默默地站起來,打算離開。

他沒有回答。

她走了兩步,忽然衝回來,大聲道:“你真的不肯走?”

“這裏是客棧,誰都可以來。”

“王鷺川,別捉弄我的同情心。”她大聲道,“我說過不會改主意,就是不會改主意!你還要我說多少遍?!”

——王鷺川眯著眼睛打理著她。這才是真正的蘇風沂。她的憤怒總是比常人遲到半步,卻會突然跳起來,反戈一擊,將人打得昏頭轉向。

“哈!你什麽時候有過同情心?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哪次我沒讓著你?”他抱著胳膊,不理會她,冷冰冰地道。

“哦,是麽?既然我一無是處,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我就是喜歡沒良心的女人,”他站了起來,身影如一道烏雲般掠過她的臉頰,雙眸寒光閃爍,“怎麽樣,現在是不是終於覺得我是隻可愛的蟑螂?”

“你想怎麽樣?”她目露凶光。

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他是誰?”

“原來你來找的人不是我,是他。”她冷笑,一字一字地道,“我們的事與他沒半點關係。請你不要碰他,不然我就會讓你明白我真正沒有同情心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怒火在目中燃燒。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臉色由青轉白,忽一拳砸在桌子上,將桌麵砸了個大洞!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鷺川的脾氣雖然很大,卻從沒有在她麵前這樣生過氣。他永遠讓著自己,吃飯搶著付錢,上車為她拉門,吵起架來更是口拙,從來都是他先檢討認錯。因為他一向認為自己是男人,是大哥,凡事應當虛懷若穀,而不是斤斤計較。何況天底下講理的女人原本就很少,跟她們爭辯,簡直是白費功夫。所以男人們擅長的那些虛情假意的奉承、故意屈尊的謙遜、以及息事寧人的寬容,全在他的修養之內。而這些對蘇風沂都不怎麽管用,也難以叫她服貼,更是半點也不會感恩。她屬於天底下最難討好的那一類女孩子。

果然這一拳四座皆驚,看客們的眼睛全都溜了過來,悄悄地期待一場好戲。

“我不和你打架!”她扭頭就要離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顫聲道:“阿風,幾天不見,你就這麽恨我?”

她站住,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們家在怡春縣有一處百年舊宅,閑置多年,一直有買家出價,你父親卻從不打算賣掉,是麽?”

“這和你有什麽關係?”他愣了愣。

“那座舊宅的下麵,有一座漢王的墓。”

他的臉驀地蒼白。

“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父親為什麽處心積慮地要把我嫁給你了。”

說完這話,她瞪著眼睛看著他,等著他說點什麽。

他什麽也沒說。過了一會兒才道:“如此說來,這麽多年,你一直在騙我?”

他的臉崩得很緊,雙目陰沉。

“我也三個月前才知道此事。先前,我一直懷疑我父親為什麽對我的婚事那麽熱心。他有一大堆兒女,嫡生的都懶得理睬,哪有閑心管我這個通房丫頭生下的女兒?你難道不記得,他原先是打算把我的三姐嫁給你,你爹爹都答應了,你卻死活不幹?”

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輕輕地道:“你就為這個難受麽?阿風,跟我回去。我去說服我爹爹將那間屋子賣掉。那墓裏會有什麽?裏麵不過躺著一俱骷髏。”

“不,我已改變了主意。不會嫁給你了。”原本指望他勃然大怒,然後憤而離去,想不到他會這樣回答,她隻好硬生生地說道。

一絲悲戚之色浮上他的眼梢:“那麽,你離開我不幹別的事,隻是因為他,是麽?”

“是。”

他猛然放開了她的手,無奈地笑了笑,頹然坐下,眼中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淚光:“很晚了,你去睡罷。我想獨自呆一會兒。”

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如此傷心,拍了拍他的肩,道:“我不走,我請你喝酒。”

“不必。”

“我不想看見你難過。”

她要了兩瓶杏花村和幾碟他喜歡的小菜:“無論如何我們都曾是最親密的朋友,我先敬你一杯。”

他沒有接過她遞過來的酒杯,卻將一整壺酒都捧了起來,仰頭灌了下去。有一半的酒潑出來,淋濕了他的前襟。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苦笑:“阿風,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麽嗎?”

她將手中之杯一飲而盡,烈酒好像刀子一樣燒著她的喉嚨:“不知道。”

“你這個人,真實得令人倒胃。”

“是麽?”

他又開始拍開第二壇酒的封泥,將酒倒到碗裏,一飲而盡:“幹!”

“慢點喝,你很快就會醉了。”她拉住他的手。

他擺了擺手,道:“你難道不知道我的酒量?”

“別喝了。”

“阿風,自從那次我爹帶我去你家,在後花園裏遇到了你,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妻子。……我從沒有想過你會不是。”他唏噓長歎。

“那時你才七歲。”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隻是個黃毛丫頭,梳著兩條細細的小辮。眉毛是淺黃的,淡得看不見,遠遠隻見兩隻黑幽幽的大眼睛。……你的貓跑到樹上去了,求我爬樹幫你弄下來。我……我把貓兒抱了下來,你高興得直跳,還親了我一下。”

“……這是陳年老事了吧?”

“要說咱們的陳年老事,這麽多……多年下來,數……也數不清,難道你……都忘了?”

“唉,不要說了。”見他越說越傷心,她的眼也跟著發紅。

漸漸地,他兩眼發直,雙手發軟,已是明顯的醉態,她道,“我扶你回房歇息,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回家去罷。”

她將他扶起來,他推開她的手,怒道:“不!我不回去!”

說罷徑直向前走了幾步,身子一歪,正巧唐蘅從樓上下來,一把拉住他,聞見他一身的酒氣,皺了皺眉,道:“你喝了很多酒?”

王鷺川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吼道:“酒……酒不是你叫我喝的麽?”

唐蘅莫名其妙:“我什麽時候讓你喝這麽多酒?”

“阿風,跟我回家……”他已醉得人事不清,緊緊拉住唐蘅的手臂,死死不放。

唐蘅忙哄道:“好,好,我先送你回房,咱們明天就回家。”一邊哄,一邊惡狠狠地盯了蘇風沂一眼,道:“是你給他灌的酒?”

蘇風沂一直躲在王鷺川身後,小聲道:“你沒見桌子給他捶了個大洞?這種時候如果不喝酒,他就要找人打架啦。”

聽她說話舌頭也有些大,唐蘅忍不住道:“你也喝了很多?”

“我隻好陪他喝,不忍心看他傷心成這樣子。”

“這事兒全是你弄出來的罷?現在都亂了!”

“是我弄出來的我才這麽喝。一輩子都沒喝過這麽多酒呢!”

他歎了一口氣,道:“我送他回屋去。”

“我幫你一把。”

兩人一人扶著王鷺川的一隻手臂,將他送到房內,放到**。

唐蘅苦著臉道:“怎麽辦?他還是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不放。”

蘇風沂正幫**的人脫靴:“誰讓你渾身香噴噴的?你就讓他拉一會兒不行麽?替我看著他,我得下去結帳。”說罷,閃身關門離去。

下得樓來,付了酒帳,呆呆在樓下坐了一會兒,忽又奔回去敲唐蘅的門。

“什麽事?”

開門的時候,唐蘅已換了一件淺灰色的睡袍,臉色微紅,仿佛酒醉一般。

蘇風沂呆呆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蘅,今晚你不能睡在這裏……”

“為什麽?”

“我怕……鷺川會強暴你……”

“強暴?”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紅紅的道,“真的?”

蘇風沂盯著他的頭,怔怔地道:“阿蘅,你為什麽是光頭?你的頭發呢?”

她嚇壞了,因為開門的時候唐蘅的一隻手竟然捧著一個假發。而他的頭皮油光鋥亮,與和尚無異。

“哦,我沒頭發。一直光頭。”唐蘅耐心解釋。

“為什麽是這樣呢?”

“我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唐芾給我喝過一碗參湯,喝完之後頭發一夜間就掉光了。再也沒長出來過。”

“唐芾是誰?”

“我哥哥。”

“你恨他?”

“不恨,隻是不和他說話。”

“不可能,他是你哥哥。”

“信不信由你,我們雖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十年沒說過一句話。”唐蘅淡淡道。

“是他不理你,還是你不理他?”

“互相不理。”

蘇風沂伸過手去,摸了摸他的頭,又摸了摸他手中的假發,問道:“那是我賣給你的頭發麽?”

“是啊,”他慎重地道,“小心別弄亂了,這發套我可是花大錢請人特地為我做的。”

“我給你的頭發並不多,夠用麽?”

“暫時夠了。”

“下回不夠,我再剪一尺給你。”她柔聲道,“現在麻煩你到子忻那裏湊合一晚,行麽?”

“沒問題。”

兩人走到子忻的門邊,敲了半天門,才聽見裏麵應了一聲:“請稍等。”

過了半晌門才開了一道縫,子忻剛剛沐浴一新,披頭散發,穿著件雪白的素袍,一身熱氣地站在兩個人的麵前。

蘇風沂忽然臉色飛紅,渾身發軟。

子忻之美,令人昏厥。

“兩位有什麽事?”

“我那裏來了一位客人,能否在你這裏擠一晚上?”唐蘅道。

“當然可以。……隻是我明天要早起采藥,不會打擾你的清夢罷?”子忻彬彬有禮地道。

“不會。”

唐蘅正要進屋,蘇風沂忽然拉住他,笑著道:“子忻的床太小,兩位的個子都這麽大,隻怕擠著不舒服。阿蘅,到我房裏去睡罷。”

“我去睡,你怎麽辦?”

“我到輕禪那裏擠一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