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與子忻分手後,對蘇風沂而言,子忻便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細想下來,她與這人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四天,也還不到二十天。她與子忻,既談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傾蓋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歲籍貫,甚至連“姚仁”這個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們之間也許有那麽一兩次溫馨的時刻,卻全淹沒在爭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從不念舊,從不打算記住曾經交往過的人。這二十幾天發生的事,對於他漫長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麽大的風波。

而她選擇了分手,就選擇了忘掉他。實際上,在後來的日子裏她獨自謀生,生活變得格外忙碌,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夜晚上床倒頭就睡,回憶往事隻在茶餘飯後,且漸漸成了奢恥。

她留在了嘉慶,在城內的古玩店裏做了三年的鑒師,積攢了本錢,便開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認為自己不會做生意,不料隻幹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聲鵲起。人們介紹她都會說:“蘇姑娘,蘇慶豐老爺子的千金。”

其實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與老爺子從不往來,隻有臨終的那一天去看過他一次。

老先生對這個女兒十分不滿,卻知道這個家裏隻有她一個人真正能繼承他的遺學。隻有蘇風沂可以繼續經營蘇家豐厚的藏品,為他們賺回大筆銀子。

雖然她“偷”了他的家學,說到底畢竟是他的女兒。

“方總管的兒子方家華很好,人老實,也有出息,你聽了我的話,嫁給他吧。”臨終時他握著女兒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紀太大,不然我會替你找個更好的人家。”

“嫁給他我就永遠留在了蘇家,這正是您的心願吧?”她坐在床邊,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閣,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幾個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斷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隻幹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經多麽渴望這隻手能像這樣時時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親。在她的記憶裏,二十幾年來這還是父親第一次對她這麽溫暖,這麽和藹。

太遲了。

每當她試圖說服自己去愛父親,總被他話音背後的寒冷凍傷。他利用她的時候是那樣**裸,一點也不怕讓她知道。好像在說,你為這個家、這幾個哥哥的犧牲是天經地義的。她與父親合謀著出賣著自己。

“答應我,嫁給他,不然……我是無法咽氣的。”臨死前的痛苦終於沒有放過他,他麵部可怕地**起來,他可憐又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

她有些心碎,為自己竟然看到了這一刻。父親在自己的最後時光,竟也沒有想到過放過自己的女兒。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應。”

那天夜裏,父親去世了。幾個哥哥為爭奪遺產斯文喪盡、大打出手。文質彬彬的外表後麵,野蠻的靈魂再次猙獰出現。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爭吵聲中悄悄離去。

這麽大的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來,她的走。

每隔數月她會去看望王鷺川的父母,去安慰這兩個傷心欲絕的老人。第一次去見他們的時候,她雙腿發軟。要不是她那麽任性地逃婚,鷺川現在隻怕還好好地活著。老人的情緒倒還平靜,告辭的時候他們送給她一個信封,裏麵裝著一個房契。

“鷺川曾托人帶回口信,說是要我們找出怡春縣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當作新婚的禮物送給你,”老人淒然一笑,“他說房子裏有你喜歡的東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愛你。

是啊,他沒有得到她的愛,但至少,他能愛。他盡力地愛過了。

她沒有接受那張房契,卻幫他父母開掘了下麵的寶藏。

“這些珍貴的古董可以作為傳家之寶。”她一件一件地向他們展示從地底下挖出的銅器、玉飾、漆盤、黃金……

為了不讓她難過,老人們不斷地笑,笑容卻很敷衍。

她忘了鷺川是這個家四代單傳的獨子。雖有傳家之寶,卻無人可傳。

每年初夏鷺川的忌日她都會去一趟青嶺。

清晨出發,午後即到。從山下徒步走到山頂,沿路采上一大把雛菊。等她走到墳前,卻發現墳頭上已放著一把鮮黃的雛菊。墳前的雜草已被除盡,雨水衝走的磚塊重新拾了回來。墓已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

地上散落著零零星星的紙灰。

她知道就在這一天的上午,子忻來過。

她感到一絲安慰。

她知道子忻會很快忘記她,就像她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已完全不記得六年前在東塘鎮的女孩一樣。他們之間沒發生過刻骨銘心的事,就是親吻也是在爭吵之後。她知道自己不是個理想的女人,而且對她來說,理想的女人與女人的理想永遠不是一回事。

畢竟他還記得鷺川。

她點起香火,坐在墳邊,悵然地回憶著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來到墳前。墳前依然放著把雛菊。他們又錯過了。

第三年的時候,她特地起了個大早,趕到青嶺山時太陽剛剛升起。她棄馬上山,覺察到自己的腳步是如此輕快。實際上從頭一天晚上開始她就很興奮,幾乎一夜未眠。她會見到子忻麽?幾年過去了,他會變成什麽樣子?他還認得她麽?

等到了山頂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見一把雛菊,看見墳地像以往那樣被人細心地打掃過了。他剛剛離去,雛菊上殘留著初晨的露水。

她這才意識到子忻並不知道她也會來掃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紙過不了幾天就會被夏天的暴雨衝洗得一幹二淨。墳上磚塊會被雨水衝開,墓頂將重新長滿雜草。第二年子忻再來時,這裏又變成了一塊荒涼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麽。如果她期待子忻,當年何必拒絕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為何如此興奮,如此失望?

她並不知道此時的子忻正在遙遠的西北丁將軍的帳下做著一名醫官。那裏戰事頻仍,他在戰場上治療傷兵,見識了各種各樣的傷口。

人們說這個江湖郎中不僅醫術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癡性,在治傷或手術時聚精會神,以至於多次被敵軍捕獲,又被丁將軍要麽以俘虜交換,要麽幹脆親自帶一隊人馬奪了回來。

誰也弄不清生性殘暴的丁將軍為什麽會這麽喜歡這個醫官。竟允許他每年在初夏時節獨自回南方為朋友掃墓。

這位醫官非常守信。他隻身穿過馬賊出沒的沙漠,越過大川巨河,千裏迢迢地來到朋友的墓前,隻在墳頭停留不到半個時辰就回馬返程。而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卻足有五個多月。

他仍然不斷地寫書,不斷地與父親爭論。杏林上的同仁們公認,想要完全讀懂慕容無風必須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則習慣於在小注上挑戰慕容無風的觀點。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們又會對慕容無風的書產生懷疑,不知道這父子倆究竟誰說得更有道理。

“我父親和我說法都沒錯,隻不過我的更精確。”這是子忻的解釋。

據說這話傳到慕容無風的耳朵裏讓他大為惱火。子忻難得看望一次父親,而父子倆每見一麵必然大吵。為了醫書中的某個小注,兩人會爭得麵紅耳赤、通宵不睡。

又這樣過去了兩年。她決心不再刻意地去見子忻。

她仍然去掃墓,仍然是清晨出發,午後方到。到時必然看見一把鮮黃的雛菊。

她仍然沒有碰到過子忻。

在這期間她又逃過兩次婚。最後一次她想嫁的人是一個溫和的古董商人,她的同行。有學問、人品好,在業界頗有口碑。可是就在成親的前一天,她還是逃掉了。

一想到在新婚之夜將要麵對那個男人,恐懼再次攫住了她。她以為自己可以克服這種恐懼,隨著時日臨近,她卻像以往那樣坐立不安。漸漸地,情況越來越嚴重,她心緒煩亂、胸悶氣塞、徹夜難眠、心跳如狂。最後隻好逃走了事。

唐蘅抱怨說,他白替她縫了兩套絕美的嫁衣。

“做衣裳是要花心血的,拜托你認真一點好不好?”

那時唐蘅已回到了唐門。唐門雖離嘉慶不遠,以他懶散的性情,幾年也不見蘇風沂一次。隻是每次聽說她的婚訊,便會遣人送來一套親手縫製的婚服。

最後一次逃婚時蘇風沂無處可避,便逃到了唐門。她找到唐蘅時才驚奇地發現,唐蘅不僅成了親,而且已經是一位年輕的父親了!

“你一定想不到吧?”唐蘅親自下廚,給她做了一大桌菜。

“什麽時候可以見到你的夫人?”她拿眼在房中掃來掃去,尋找蛛絲馬跡。

“她帶著兒子到江邊散步去了,這就回來。”

她哦了一聲,有些激動。唐蘅都能改變,還有什麽不能改變的呢?

“你為什麽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見她一臉愁容,唐蘅問道。

“是你父親逼你成婚麽?”她小聲問。

“沒有的事。我自願的。”

“我不相信。”

“你看,她來了。”他指著門外。

順著他的手指她看見了一個身段絕美的女子,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孩正款款地從月洞門外走了進來。等明白這個人就是沈輕禪的時候,她驚訝得連“恭喜”兩個字也忘了說。

“你想不到?”沈輕禪微笑,“阿蘅昨天還說,要我們躲起來,好好嚇你一跳呢。”

她神態自若,比往日更加豐滿白皙。而那男孩的皮膚卻有些黑,形貌與唐蘅大異。

“別誤會,他是傾葵的兒子。——阿蘅見我們母子二人孤單,便收留了我們。”

“反正我父親也盼著我成親,嗬嗬。”唐蘅淡笑,“一舉兩得。”

不知為什麽,一看見唐蘅,她忽然想起了子忻。

她一直拒絕承認自己想念他。然而想念不請自來,且卻越來越濃,越來越執著,以至於鷺川的忌日成了她一年中最盼望的一天。

她一定要見到那把雛菊,那一年才能過得安穩。

這種想法沒來由、很荒唐,卻開始日夜地折磨起她來。

第六年的忌日她提前一天趕到了青嶺。

墳地已被一片荒草埋沒,狼跡縱橫,狐穴四布。她拿著把小鋤,跪在地上,認認真真地收拾起來:拔掉雜草,清洗墓碑,拾回磚塊,將塌陷的墳頭重新磊起。然後,她點起香火,將一把鮮豔奪目的雛菊插進花瓶裏。

她深深地懷念著一個人,同時又在等待另一個。直到死後,鷺川還在幫她。他的墓地,成了她唯一可能見到子忻的地方。

夏夜的山穀格外寧靜。她幕天席地,躺在墳邊。夜空星辰森冷,閃爍著孤獨光芒。到了夜半,能聽見蝙蝠從頭頂迅疾地掠過,在半空中打個急轉,衝向山崖。

她望著墳前香頭的三隻紅點,默默地祈禱。

從夜半等到清晨,又從清晨等到黃昏,樹林中的每一次響動都讓她激動。

等她明白過來,那隻不過是風吹木葉的聲音。

沒有雛菊,也沒有子忻。

她以為他車馬不順,耽擱了。便到初安鎮找了家客棧一口氣住了十天。

每日清晨,她都在墳邊守候。

子忻還是沒有出現。

她在墳頭留下了一個牛皮小袋,裏麵寫上自己的住址,請子忻見信後一定來找她。然後,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嘉慶。

接下的日子裏,她幻想夜半會突然聽見敲門聲。

敲門聲從未出現。

三個月過去了,沒有子忻的任何消息。

也許子忻收到了那封信,卻根本不想見她。也許他已在某地安家落戶,不再遊蕩。也許他已找了自己的所愛,娶妻生子……

也許,無數的也許。

……也許他出了什麽事,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她開始生活在越來越多的可能當中,被無數的可能折磨著。

那一年格外漫長。

她開始拚命地吃東西,變得越來越胖。到了年終,所有衣服都不能穿了。

她埋首於生意,將自己弄得很忙碌。她掙了很多錢,又胡亂地花錢。

快到新年的時候,她決定不再想子忻這件事,打算將他永遠地忘掉。她不能讓這個根本找不到的人耽誤了自己,更不能讓這種沒有著落的思念憑空旋轉。

她還要生活,日子還要過下去,她的腦子不能時時出神,夜夜發脹。

忘掉他吧!如果鷺川能愛,她也能忘!

不是麽?她是個勇敢的女人,絕不會為無所寄托的情感耗盡此生。

下定決心之後,她感到一陣輕鬆。這是她一貫的作風,擺布不了一件事,她便擺布自己的腦子。想法總比生活更容易翻轉。為什麽一定要是子忻呢?他性情孤僻、脾氣古怪、身體孱弱、一窮二白。蘇家若是知道她嫁了這樣一個男人,不笑死她才怪!畢竟她也是名門的千金。她決定新年過後便去聯絡那位古董界的同行。逃婚之後那人居然大度地和她保持著君子之交,仍然時時來看望她,每個新年都送禮物。他們仍然是好友,在生意上仍然互有往來。記得有一次,為了一筆讓自己的小店生死存亡的買賣,她厚顏無恥地找過這個人,要他幫忙:“仁義不成生意在嘛!”

“你還肯嫁給我麽?”那人也不死心。

“不。”她斷然拒絕。

“好吧。”他長籲短歎,還是盡力幫了她。

她一直覺得這人不壞,為了那一次,就更感激他了。

無論怕與不怕,她一定要再試一次。

下定決心之後,她給唐蘅寫了一封信,寒暄之後她請求他給自己再做一套嫁衣,因為這一年,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且向他保證這是他為她做的最後一次嫁衣。

接到信後,唐蘅突然跑來看她。

那是個大年初三。唐蘅說,他們有幾年不見,他得親自過來量一下她的尺寸。

她一向對唐蘅無所隱瞞,於是對他講了自己的煩惱。

聽了之後唐蘅問道:“你為什麽不去找他?”

“我怎麽知道他的下落?”

“你為什麽不來問我?”

她張口結舌:“你?……你知道?”

“我雖然不知道,但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誰一定知道?”

“他父親。”

她這才知道子忻的父親就是慕容無風,聞名天下的神醫。雲夢穀富可敵國,他既是神醫的衣缽傳人,也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聽到這個消息,她的心情由興奮轉成了沮喪。

她不願意知道他的身份,寧可相信自己愛著的那個人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

“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唐蘅道,“據我所知,除了江湖郎中,子忻沒幹過別的職業。”

“可是,我若去見他,他還會記得我麽?”蘇風沂歎了口氣,“畢竟都過了六年了。”

“難說,”唐蘅一個勁兒地搖頭,“若是去年你去見他,隻怕他還認得出來。你現在的樣子,就是我見了,也要認上半天。”

她苦笑著打量著自己。

鏡中的她胖了足足三圈,臉又大又圓,厚眼皮,雙下巴,走起路來氣喘籲籲,戴上圍裙活像一個廚房裏幹活的大嫂。

風雪中她來到神農鎮,卻怎麽也鼓不起勇氣進雲夢穀。

六年過去了,她與這個人毫無聯係,不知生死。就算要見他,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何況,就算找到了子忻又該怎樣?嫁給他麽?逃了那麽多次婚之後,她能麵對子忻麽?她能保證在嫁給他的那一天不再逃走麽?

還有,子忻還記得她麽?還會喜歡她麽?

畢竟,子忻從沒有說過自己喜歡她啊。

好吧,蘇風沂,你又自作多情了。她對自己暗笑。

所以,好不易來到雲夢穀的門口,她想了又想,對著大門長歎一聲,吩咐車夫掉頭而去。

她在神農鎮裏隨便找了間客棧住了下來。在飯館裏吃飯時忽然想到,既然神醫慕容這麽有名,就在這鎮子裏打聽子忻的下落怕也不難。她叫住了小二,向他詢問。

“姑娘問的是慕容先生的公子啊,知道知道。以前他一直在外遊蕩,去年忽然受了傷,所以回穀住了半年。”

她這才知道這幾年子忻一直在西北丁將軍的手下做醫官。在一次戰事中左臂為流矢所傷,因軍中隻有他一位大夫,醫務繁忙,無暇護理,致使創口炎症並發,延及全身。丁將軍見他病勢沉重,痊愈無望,便派一隊人馬千裏迢迢將他送回了雲夢穀。雖在父親悉心的照料下漸漸康複,子忻的左臂卻因經脈受傷,治療延遲,留下遺症,至今舉動麻木,甚不靈便。據說,病前子忻一直用這隻手拿脈,受傷之後,他已無法替人手術。

“這位公子脾氣甚是古怪,自十六歲出穀做起了郎中,便從沒要過他父親一分錢,到現在也是這樣。”小二道。

“那他……還住在穀裏麽?”

“身子一好就搬出來了。他住在另一個鎮子裏。你說怪不怪,他既不行醫,也不開館授徒。竟跑到寺廟裏以替人抄經為生。一千字才掙五個銅板,竟還抄得樂此不疲。那寺裏的方丈說,他寫得一手清秀的靈飛小楷,交回去的稿子從無錯字。有一回有人發現他漏抄了一個字,便跟他說算了沒關係,補一個字在旁邊就可以了。他竟不依,將稿子討回來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連方丈都說,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給這麽少的工錢,還幹得這麽一絲不苟。”

“可是,這麽一點錢他夠生活麽?”腦子裏一浮出子忻那張蒼白頑固的臉,蘇風沂知道他就是這麽一個人——寧肯餓死也要將原則堅持到底——不禁急出一腦門的冷汗來。

“他住在一間小房子裏,隻有一床一桌加一個條凳,終日都吃便宜的麵條。連他父親看了都難過。唉,也不知中了什麽邪,他家那麽有錢……他犯得著吃這份苦麽?”

她訝然。

子忻還是子忻。他什麽也沒有變,還是那麽令人費解。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個鎮子裏?”她終於問道。

“不知道。”小二搖了搖頭,見她大失所望,又道,“我替你打聽一下。”

他到後堂走了一圈,回來告訴她:“是東塘鎮。”

她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拋下杯子,跳上馬,急馳而去。

天地間飄著無邊無際的大雪。那條道路她十二年前曾經走過,如今大雪中卻變得徹底陌生。

有好幾次她懷疑自己走入岔道,正在走向某個陌生的村落。

路上行人稀少,馬蹄奔馳在雪中,濺起串串雪花。黃昏時分,風雪中的小鎮如此安謐。澄黃的燈火夢寐般閃爍著,炊煙彌漫,攪亂了漫天的雪氣。

北風卷地,嚴寒刺骨,青石小道已被積雪埋沒。勤快的小販仍在道旁兜售擔子裏的最後一把青菜,米袋裏的最後一鬥米。他用顫抖的嗓音吆喝著。不時地將紅腫的雙手放到口邊,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她沿著街邊的招牌一路看過去,它們大小一致、毫無特點,她無法確信哪一間鋪子是十二年前她們相遇的地方。

最後她隻好隨便敲了一間鋪子的門,打算向主人詢問子忻的住處。

開門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怔住!

她看見了子忻!

子忻也愣了愣,既而向她微微一笑。

她頓時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變了很多,子忻隻怕已不認得門前的這個大胖子女人了。剛要張口,子忻卻搶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風沂。”

“我……我……你好。”

“外麵很冷,進來坐。”他將門拉開一角,等她走進屋內,便將門輕輕合上。

那果然是間很小的屋子,除了最簡單必用的幾件家具之外,一無所有。可是房子卻收拾得很幹淨,當中一個取暖的火盆,炭火微溫,薄薄的窗紙擋不住室外的寒氣,他披著一件陳舊的皮袍,手指凍得發青。

他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卻無法遞給她。因為他一隻手受了傷,另一隻手必須扶著手杖。

看得出他很尷尬,她淡淡一笑,從桌上端起茶杯,輕輕地呡了一口。

“我擔心你已經不認得我了。”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臉。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樣容易被他的臉,被臉上那雙遙遠而深摯的目光打動。

“怎麽會呢?”他凝視著她道,“我永遠認得你。”

臉無端地又紅了,她握著茶杯,低頭不語。

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麽,從地上拾起一個竹筐,道:“你先坐著,我出去買些炭回來。——屋裏太冷。”

她連忙站起來,搶過竹筐,道:“我陪你去。”

“不必了,外麵下著大雪……”

“我剛從外麵進來。”

“好吧。”

他走到門邊坐下來,拿出一雙靴子正打算換上。他的左手很不靈便,穿了半天才穿上一隻,她跪下身來,推開他的手,道:“我來吧。”

說罷,不由分說地替他穿上了另一隻靴子。

他想說“多謝”,又覺得生分,話到了嘴邊,沒說出口。

出門走在雪地裏,他忽然挽住她冰冷的手,問道:“風沂,這些年你過得好麽?”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

“上馬吧,地上很滑。”她牽著馬對他道。

“不不不,”他立即想起了小湄,此生此世,他絕不再讓女人替他牽馬了,“集市離這裏不遠,走著去就可以了。”

她隻好陪著他一起走到集市。

在路上他一直默默地牽著她的手。她感到他受了傷的左手沒有以往那樣有力,卻仍然溫暖,她甚至感到他牽手的樣子很無辜,很依賴,像個小孩。子忻還是那樣消瘦,卻固執地走在前麵,替她擋住迎麵而來的風雪。

找到一家炭鋪,他忽然問:“你打算在這裏住幾天?”

她生氣地停住腳,惡狠狠地盯著他。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連忙解釋,“如果你住得短,我就買好一些的炭,少些煙氣。如果你住得長,我隻好買一般的了。——我的銀子不多。”

他有些緊張,又有些懊惱,怎麽一張口就又把她得罪了呢。

蘇風沂道:“我住得長,但我也不要煙氣。”

子忻看著她,歎氣:“風沂,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麽難伺候。”

她一下子又跳了起來:“我一點也不難伺候,你才難伺候,你最難伺候了!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麽不小心,又受了這麽重的傷?幸虧還留下一條命,不然……不然……我豈不是要到陰曹地府才能找到你?”

他趕緊閉嘴,用手中的銀子買了最好的炭。由著蘇風沂抱著沉澱澱的炭簍子跟著他往回走。

添了炭,火盆的火旺起來,屋子也跟著暖和過來。

環堵蕭然,想他生活如此清苦,她不禁有些傷感。

兩人默然無言,對視良久。

憧憧的燭影中,她忽然壓低嗓門,悄悄地問道:“子忻,你還見過竹殷麽?”

他搖搖頭:“沒有。”

的確沒有。自他與蘇風沂分手的那一天起,竹殷再也沒有出現過。

“你不必這麽懲罰自己,”她握著他的手,輕輕地道,“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手猛地一抖,道:“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

“唐蘅告訴過我小湄的事。”

他不安地看著她,眼中忽現痛苦之色:“不,是我殺了她!……我不該約她出來,我不該學騎馬,我不該粗心大意丟失了手杖,——是我害了她,是我殺了她!她還那麽小,才十一歲……”

閉上雙眼他又看見了小湄,聽見了那天的雷聲。她倒在地上,黑色的血從腦後蔓延開來……她瞪著大眼看著他,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是啊,直到死她都不明白生命原可以這樣輕易而偶爾地消失。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用指甲掐了掐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所以你選擇了放逐,選擇了流浪,認為自己不配過好日子,是麽?”

是麽?

他問自己,是這樣麽?

每當打定主意去看風沂時,到了最後一刻他都放棄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避她。

就像鷺川跟他發過的牢騷,蘇風沂這個人,真實得令人倒胃,尖銳得讓人難受。而她偏偏目光如電,絲毫不肯放過別人。

他不肯麵對自己的內心,因此也不肯麵對她。

“這不是你的錯!”她大聲地又說了一遍,“請不要讓愛你的人也跟著一起受懲罰吧!”

是啊,他有多少年沒去看望父親了?子悅出事時若有他在身旁,也許不會輕了此生罷?

他臉色蒼白地笑了笑,道:“好罷,這不是我的錯。”

“那你就原諒了自己吧,”她坐到他身邊,將頭歪過來,甜甜蜜蜜地靠著他:“也順便原諒我。”

他有些聽不明白:“原諒你什麽?”

“凡是你不喜歡我的地方,都得原諒。”

“隻要你是你自己,我都喜歡。”

他摸了摸著她頭頂上柔軟的長發,然後用竹棒撥了撥盆中的紅炭,道:“晚飯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夫妻肺片、四喜丸子、清炒蘿卜。”她毫不客氣地開出了菜單。

他站起來,悶頭悶腦地走向廚房,走到一半,忽又折回來,在她麵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眼看著她道:“風沂,嫁給我吧。”

驀地,她的眼紅了:“為什麽你現在才說啊!”

他頓時很緊張:“現在說晚了麽?”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半晌,粲然一笑:“不晚,一點也不晚。”

那天夜裏,他們終於住在了一起。

沒有紅燭,沒有嫁衣。

她以為自己會害怕,而一切卻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她這才明白,在子忻麵前,那些潛藏多年的恐懼並不存在。

如果深愛著一個人,什麽恐懼都可以克服。

第三日子忻到寺廟辭去了抄經的差事。

“哦,”方丈有些惋惜,“是太累了吧?以後你還常來抄,少抄一些就可以了。——工錢不變。”

“不不不,”他說,“我成親了。”

“恭喜啊恭喜!”方丈替他高興。

“我妻子掙的錢比我多,”子忻笑道,“她說,我可以在家裏靜心寫書,不必抄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