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課時

“華老師……”

華玉盞嘴角一挑,半冷不熱地說:“倒是長了本事,說離開一會兒,這麽一會兒就談上了?”

桑寧還沒開口景晨忙說:“抱歉,是我不好。我找到她應該馬上帶她回去,不該讓老師你擔心的。”

“沒事,人沒事就行,我就是個帶隊老師擔不擔心的也沒什麽。”

華玉盞麵對景晨時那點半冷不熱的嘲諷就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一點淡得沒有溫度的語氣。說完又斜睨了桑寧一眼,“下次離隊時交代清楚些,免得勞師動眾的找你。”

說完華玉盞就頭也不回轉身回了院子,桑寧一陣心虛,畢竟昨晚才剛剛發生幽靈附身的事她就沒打招呼就跟著景偃大師跑了,還耽誤了這麽半天。

她忙跟景晨說一聲,“那我也回去了!”就匆匆忙忙去追華玉盞。

景晨看著她跑開的背影,嘴角浮起淺淺的弧度卻又慢慢放下。

剛剛的談話雖然被華玉盞打斷了,但大概就算沒有打斷他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不知道該怎麽讓這個女孩子知道他所說的可怕……

從那個夏天回家,看到那些跟他幾乎一模一樣的人形之後,他能明顯的感覺到父親變了。

他越來越苛求人形的逼真度,幾乎整日整夜不會離開工作間所在的院子。會館從開放變成了會員製度,整個會館一下子變得空蕩,隻有那些會員偶爾低調上門,景晨漸漸發現他們不是權貴就是富商,有事一個人有時幾個人一起跟父親不知道在研究些什麽,並花天價買走一些跟他們相似或是不相似的人偶。

這些都可以忽視,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父親在人後看他的目光,那絕非傭人們惡意揣測的那些不堪的感情。而是一種更讓人覺得恐怖的,整個脊梁彌漫著寒意——像解剖台上的青蛙,被開膛剖腹暴露在寒冷的空氣裏,麵對著冰涼的刀刃卻不知道自己下一刻的命運。

沒有人,能夠理解的。

…………

回去之後的桑寧接受了同學們的慰問關心和曲小路的批評教育,曲小路扳著手指頭叮囑她——以後不可以隨便離隊,離開一會兒要打報告去哪裏去多久,如果要離開他感知範圍的地方需要有人陪同……

桑寧乖馴地一一點頭,卻又哀怨地瞅著他——小路為什麽現在變得這麽婆媽呢,難道以前溫柔謙和既體貼卻又不會太囉嗦的小路就隻是裝出來的嗎?現在這才是他的本性??

不過曲小路總歸是不會責備她的,末了他歎一口氣說,“人沒事就好……”

這句話一下子讓她想起剛剛華玉盞那半冷不熱的嘲諷,心裏正有點不好過,曲小路突然拉起她的手讓她一愣,隨即就聽到他的聲音直接響起在腦中——

“——你和我之間的感知是會受到距離影響的,離得越近彼此的聯係也就越緊,但是超出了一定距離就會感覺不到,那樣如果你發生了危險我也不能及時知道。所以你能明白你離開那麽長時間卻又不在我的感知範圍內我們會有多擔心嗎?”

桑寧默默點點頭,被他說得心裏滿懷愧疚。曲小路本身就是有這種動搖人心的力量,抓住她一點愧疚就可以無限放大,不怕她以後不乖乖聽話。

“你也早點學會傳音和感知,這個沒有辦法教,隻能靠你自己去感覺。再多試試,好嗎?”

桑寧繼續點頭,她絕對會聽話努力去嚐試,不過妖怪和人類之間果然是有一道鴻溝。他們輕易就可以做到,連腦子都不用動像呼吸那麽簡單的事,她卻完全沒有頭緒。

難怪華老師從很早之前就說過,他沒有製服鬼怪的手段可以教他們。妖怪對上鬼怪拚的無非就是實力,隻有人類對付妖怪才需要用繁複的法術。

——為什麽她現在什麽事都會想到華老師啊!

桑寧硬著脖子偷偷往華玉盞的方向瞄一眼,可是從那時之後他就看都不往她這裏看一眼,更沒理過她。

她是離開了一下還害他擔心了但是不用這樣生她的氣吧~~

曲小路看著她哀怨的小眼神兒,再看看華玉盞冷淡的模樣,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

他若無其事地對桑寧說:“既然你回來了那我也得帶同學們去參觀了,或者你需要我跟他交換一下,留下來陪你嗎?”

桑寧用力搖頭,她現在狗腿地等著華老師消氣還來不及呢,如果她再躲著他那不是會變得更糟嘛。

曲小路於是招呼女生們集合準備,臨走時來到獨自坐在一邊煩躁地叼著煙打著打火機的華玉盞身邊,俯□低聲說:“別太欺負她呀,桑寧心思那麽簡單的孩子,受到冷落會很傷心的。你不是想要重蹈覆轍吧?”

說完他從華玉盞手裏拿過打火機,輕鬆打著,點燃他嘴裏的煙。然後還回打火機拍拍他的肩,起身走人。

華玉盞手裏握著這個礙眼的打火機磨了磨牙,差點把嘴裏的煙磨斷。

他哪裏有重蹈覆轍的機會了?現在的情況跟以前根本就完全不一樣!

以前的桑寧喜歡他,但他總想著總有一天一切都會結束,她還有機會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裏去。所以他不想讓她這個人類跟生而為妖的他有太多瓜葛,總是疏遠她,明知道她傷心也視而不見。

而現在這究竟是某些人的報複還是他自己的報應,桑寧對他的感情也隨著記憶一起消失不見,他現在有種完完全全淪為監護人的感覺——姑娘長大了,就越來越讓人不省心。

這種事華玉盞活這麽多年還真看得多了,可他為什麽要跟別人家的爹一樣在這裏不省心??

前麵才覺得曲小路有點怪怪的讓人看不明白,沒成想光注意著他,一回頭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小丫頭竟然跟別的男人湊一塊兒一臉羞赧嗬嗬傻笑。

以他華玉盞的“姿色”幾時還為這種事操過心??

他煙霧繚繞地側目看一眼桑寧,就見她搬了個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兩米遠處,立刻小心翼翼地露出諂媚的笑。

真是氣人不氣人。

華玉盞隱隱感到無力,隻覺得跟什麽都不明白的她糾結的自己也夠蠢,看著她這張傻笑的臉誰還氣得起來。

他正想開口跟她說話,徐艦卻在這時湊過來,“哎也太無聊了吧,她們好歹還能去參觀,我們就在這兒幹坐著啊?哎那個景晨不是說要帶我們去看東西的嘛,人怎麽還沒來?”

聽到景晨的名字桑寧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了一下,偷偷看一眼華玉盞好像沒有不高興的意思,隻是他剛剛才肯看她,這會兒又轉回頭去繼續放空遠眺了。

她心裏小小的哀怨了一下,歎徐艦來的真不是時候,“——那就再等等唄,他都那麽說了,總會來的。”

“這要等到什麽時候——屋裏太悶了,我們先出去轉轉,走。”

徐艦說著就已經不客氣地伸手去拉桑寧,桑寧拒絕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他拉起來。

然而徐艦突然嗷一聲就見華玉盞手裏的打火機被彈到了他的胳膊上,他捂著被打中的地方抱怨,“華老師幹嘛啊,多疼啊!”

華玉盞不鹹不淡的說:“疼點好,省得跟女同學拉扯。”

“哎華老師,這裏就咱們三個了,我不拉扯桑寧還能拉扯你啊?倆大老爺們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啊!再說,我們又不是中學生了,老師你管太寬了。”

——來湊熱鬧的還真不少。

前有曲小路景晨,後有徐艦上趕著作死。

當華玉盞轉身看向他,他開始覺得一股涼氣兒從腳底竄向脊梁。但如他這般誓死不低頭的人怎能屈服,他一麵不作死不停止一麵又忐忑著華玉盞要對他幹什麽,然而華玉盞什麽也沒做,隻是半冷不熱地笑著提醒他——

“你的記性好像挺差的,怎麽這麽快就忘了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非要湊在桑寧身邊把幽靈引出來再掐死你一次?”

這話總算提醒了徐艦,雖然他本來也是要把幽靈引出來,但那得有萬全的準備才行!現在什麽防範措施都還沒有,這不是找死嗎!

他立刻改口對桑寧說:“桑寧你還是先離我遠一點,回頭我們再議!”

桑寧囧,這麽輕易就被瓦解的階級陣營也讓人很憂心啊!快慶幸自己本來就沒有跟他“合作”的打算吧!

徐艦人已經坐得遠遠的去玩手機,被他拉起來的桑寧還囧囧地站在那裏,看到眼前的華玉盞按滅了煙不聲不響地挪了一下,空出自己旁邊的位置。

桑寧突然就覺得好像不那麽囧了,嘴角不自覺地想往兩邊咧,忙不迭又輕輕地走過去,快速占了那個坑。

所以華老師不生氣了吧~~

雖然兩個人依然安安靜靜各忙各的,華玉盞拿出手機,桑寧隨手抽了本雜誌,陳舊的木樓,小小的雙人沙發,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還有彼此感覺到的對方的體溫。

一切好像在這一刻都挺安靜美好的,桑寧覺得自己就算什麽都不幹隻這麽安靜坐著都覺得心情平靜一點也不會無聊。

隻是華玉盞似乎就有點小誤會——他的目光從自己手機上移開看到桑寧放在腿上那本半天都沒有翻一頁的商業雜誌時,淡淡說了一句:“等拿了第一個月助手工資去買個手機。”

桑寧怔了一下才想起來還有助手這回事,她人都住進華公館了,卻把這回事給忘了。

——這難道不是隻是個借口嗎?真的要給工資啊?

她什麽都不會,總覺得有種白拿工資的感覺,可是“當助手,拿工資”這麽個順理成章的事兒擺在這裏,又好像沒什麽理由好拒絕的。

華老師果然知道她用的是很老式的平板按鍵手機,不能上網也不能玩遊戲,在這個3g時代裏基本上隻有老人機才會有這種型號。她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買的,好像從一開始她就用著這個手機,用慣了也沒覺得非換不可。

她唯一奇怪的是去過了荒田村又去水澤村,丟完了軀體丟行李,衣服都搭進去好幾套了,這個手機卻一直都還在。

她現在隻能理解為手機是華老師替她拿回來的……雖然這也完全說不通。

景晨在請示過景夫人得到了允許之後才過來,帶著三個人邊走邊介紹說:“會館裏現在一共有四部分陳列,一部分是古董人偶收藏,還有在國際上獲獎或是一流工匠的精品製作,以及我外祖父和父親遊曆世界各地收藏來的民俗特色人偶。這些因為桑寧同學情況特殊,就不能帶你們去了,還有一部分是會館裏自製的作品,有我外祖父和他的學徒的作品,還有父親過去的作品,這些以前是對外出售的,變成會員製以後賣的很少,就隻是當做陳列了。”

說著來到一棟小樓,白牆灰瓦,一進門整間大堂都是木質的地板和廊柱,兩邊牆壁是整排的陳列架,隔著明亮的玻璃門裏麵滿滿全是人偶。

大概這裏過去是用來作為販售人偶的商店使用,陳列架上方有整排的小窗戶,明顯比別處亮堂許多,即使有這麽多人偶擺在這裏也不會讓人覺得陰森。

徐艦看得興趣缺缺不過隻是隨便掃幾眼,桑寧就看得目瞪口呆,大概這樣精致的人偶是每個女孩子小時候的夢想——她夢沒夢想過是不記得了,但現在看到就很想給自己擺滿一屋子。

景晨在一旁說著,“因為這裏大部分是作為商品的,所以製作也比較市場風格,好像也不是那麽‘危險’……”

桑寧淹沒在人偶的海洋裏,腦子裏哪兒有什麽危險不危險,想的隻是一個無比實際的問題——“這一個娃娃得多少錢啊?肯定是工廠流水線裏出來的沒法比的吧?”

“嗯……是啊,”景晨赧然笑笑,“便宜一些的……大概幾千塊吧……”

桑寧張大了嘴巴瞪過去……一個娃娃幾千塊?還是便宜些的?可不可恥啊!叫她等貧民心理如何平衡??

景晨繼續赧然,有些謹慎又有些急切的說,“反正我家裏這麽多,你喜歡我可以送你一個!”

他話一說完華玉盞和徐艦都向他看過來——連徐艦都暗啐一聲:臥槽,泡妞?

——幾千塊一個呢!說送就送?

倒是桑寧根本沒多想,搖搖頭說:“那不好,你送了我,其他人那裏怎麽辦?”

景晨這才發覺自己一時考慮不周,同行五個女生,他隻送桑寧一個,怎麽看都不太好。但如果要每人都送一個幾千塊的娃娃,那這手筆看著就更不對勁了。

他隻能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提議,這時華玉盞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這裏隻有一格的信號,對桑寧示意他去門口接電話。

徐艦又隨便瞅了幾眼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偶,百無聊賴地說:“哎你們女生就喜歡這種東西啊?到底有什麽意思?幾千塊也能賣得出去……”

說著一轉頭,身後竟然沒有桑寧的影子,連景晨也不見了。

他茫然了一下,目光仔細地掃過整個大堂,甚至還在那一排排人偶上看了一遍——所以他到底為什麽去看那些人偶啊?難道桑寧還能變成個人偶不成?這麽想想他自己都瘮的慌。

一間大堂一眼就能看遍,他確定這裏的確沒有那兩個人的存在,又往大堂裏麵的走廊看過去——

難道他們兩個進去了?不會吧,一起來參觀的難道景晨都不招呼他一聲就帶桑寧自己進去了?

徐艦遲疑著,探頭往裏麵看了看,就向裏麵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