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慶繼續向前走,從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覺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鋪天蓋地的黃沙,有時甚至會在頭上,而藍天白雲,反倒會在腳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還是在原地兜圈子,還是根本沒有動。他聽到的聲音,變得十分複雜,有時,他聽到的是正常的風吹過沙漠的聲音,“沙沙”地作響,沙粒在滾動之際,所發出的聲響,十分輕柔,誰也料不到那種輕柔的聲音,曆年來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時,他又聽到刀槍劍鉞相碰撞的“錚錚”聲,兵器的相碰聲最是驚心動魄,每一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鋒,誰也不知道是不是會有下一次“錚”地一聲響——如果沒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體接觸的聲音。

裴思慶以前用劍,那也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利器,當劍鋒削進人的身體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十分怪異曖昧、沒有其它的聲音可以比擬的聲響。裴思慶十分喜歡聽這種聲響,因為那代表了勝利。這時,他就又聽到了這種聲響一次又一次地傳來,代表著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勝利。

他也聽到了他大聲呼嘯的聲音,每次在勝利之後,他都會呼嘯,以表達他心中的豪情,可是這時他雖然張大了口,努力想發出聲音來,卻除了吸進灼熱幹燥的空氣之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但是,他還是聽到了自己的呼嘯聲,一下接著一下,他還聽到他的一雙兒女叫喚他的聲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續的喜悅和溫暖。

各種各樣的聲音,一種接著一種,忽然之間,一切都靜了下來。

裴思慶用力搖著頭,沒有聲音,那太可怕了。然後,他又聽到了一個十分誠懇、聽來十分動人的男人的雄渾的聲音,那聲音熟悉之極,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正在說著:“過往神明共鑒,我們兩人,義結金蘭,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有異心,神人共誅,叫我渴死餓死在沙漠之中,屍骨不得還鄉。”

裴思慶不知道當他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他是在走著還是停著,而那幾句話,清清楚楚傳入他耳際時,他整個人,如同雷擊一樣地震動,也有了-那間的清醒。

那一-那的清醒,帶給他的痛苦,難以形容,他是什麽時候,罰下了這樣的毒誓?雖然三年多來,他想都不敢想,彷佛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記憶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這一點,即使是大風暴發生之後,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也還可以根本不想這件事。

可是這時,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預感,自己含在臨死之前想起這件事來,所以,他早已想過,要在臨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一半,他就死去——因為那是一個相當長的故事,那樣,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這件事來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還沒有開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經過,他不肯承認自己快死了,而他竟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自己罰那毒誓時的聲音。

聽到了聲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來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閃過,他用力揮著手,卻揮之不去,他緊緊閉上眼睛,卻仍然把一切看得那麽清楚。

他看到當時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個秀氣得令人心析的青年人,他一身紫衣,那青年人卻是一身月白色,更襯得他麵上傅粉,目若朗星,玉樹臨風,英俊不凡,和他的豪邁威壯,健碩剽悍,形成強烈的對比,可是兩男的外形,卻同樣那麽悅目。

他也聽到那青年人在說:“你將有西行,正要穿越沙漠,這樣的誓言,不是太重了麽?”

是的,那次西行,應該是他第二次西行?還是第一次?竟有點記憶不清了。

他是怎麽回答的?當然豪氣幹雲——隻要問心無愧,再毒的誓言也不怕。

後來一連串的事,又是怎麽發生的呢?他的那柄匕首,無聲無息插進了那俊美的青年人的心口時,是在誓言之後多久的事?

他自然記得一切發生的經過,隻是他絕不願意再去想,他無可避免地要“看”到的是,俊美的臉在匕首刺進去了之後,甚至沒有一點痛苦驚訝之色,隻是牽動了一下口角,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在當時,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可是這時,卻像轟雷一樣在耳際響起:“你不怕應誓嗎?”

他怕,可是已經送出去的匕首,就算收回來,也已不能改變事實了。

匕首一進一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隻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可是一個生命,就此結束。那麽俊美的一個人,就這樣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怕,因為怕在罰誓的時候,那麽認真,所罰的誓言,又那麽真實。

他怕,因為他知道,神明必然聽到了他的誓言。

當他把匕首送進他結義兄弟的胸膛之時,他可以肯定,絕沒有任何人看到,整件事,做得秘密之極,除了他自己之外,不會有別人知道。

可是他還是怕,他不怕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知道,他也可以應付,他怕的是,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他如何能夠應付天地鬼神呢?

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他把一個嬌柔無比的少女,帶到了屍體之前,那時,少女的大眼睛中,珠淚滾滾而下,倚在他的胸前,淚水把他的胸膛,潤濕了一大片,他輕摟著那少女的細腰,款款地安慰著:“人死不能複生,我會替他報仇,你別太難過了,我會盡我一切力量照顧你,愛……護你。”

少女的軟馥馥的身軀,由於哭泣而抽搐,像一頭受了驚的小鹿。嬌軀的這種動作,使得這個大豪雄壯的身體,變得更強健。

他曾輕輕掠起少女的發腳,看著少女水嫩水嫩的脖子,用力吞咽著口水——後來,他曾不止一次,在那雪白粉嫩的頸上,留下了他的噬痕。

那一年,少女才十四歲。一年之後,少女成了他的妻子,少女的名字是柔娘。

裴思慶許久沒有再西行,因為西行會經過沙漠,而他又曾罰過這樣的毒誓。

他努力使自己忘記這件事——或許這是他最大的錯誤,他不應該忘記這件事,應該時時刻刻記著,那麽,他就不敢再跨進沙漠半步。

可是他卻十分成功地,真正地忘記了這件事,每當柔娘偎依著他,他感到無比滿足的時候,他感到柔娘自出生以來就是怕的,若不是有了他,根本不必有柔娘這樣的女子在世上。

一切都那麽心安理得,於是他再度西行。

裴思慶再明白也沒有:他完了,當年他罰了毒誓,現在毒誓應驗了。

令他不明白的是,一百多人,他們是不是當年也曾罰過這樣的誓言呢?若不,為甚麽那麽多人,都一起死在沙漠之中了呢?

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耳際轟雷一般響起的,是“你不怕應誓嗎”這一句詢問。

他感到天旋地轉,這時,又有一點奇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飄入他的耳中,可是他已經沒有能力去判斷那是什麽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