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五分鍾奇怪的宗教理論,大男孩不僅沒露出厭煩的表情,甚至一臉的好奇,這點令廖該邊十分滿意,覺得這年輕人真是殘而不廢,也頗有希望砍掉自己的影子。

在廖該邊滔滔不絕地演講時,他也注意到一個奇妙的現象。

方才停在大男孩鼻尖上的米色蝴蝶,這時竟在大男孩的左右耳間來回飛動,一會兒在右耳,一會兒又飛跳到左耳,好像跟男孩嬉戲般。

“你養的蝴蝶?”廖該邊忍不住打斷自己的演說。

“不是,她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大男孩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與他絮滿胡子的下巴形成有趣的對比。

“嗯,我說到哪裏了?啊對,所以我很生氣,但充滿虔誠信仰地一掌打向自己的影子,突然,上帝的光輝透過我的手,將我的原罪,也就是影子,用神聖的力量給洗清了,從此我就獲得天堂與永生的資格,一切大概就是如此。”

“你的說法很有趣,要不是我親眼看見你沒影子,我一定會覺得你腦袋有病,不過……”

“不過?”

“不過我瞧不出影子跟原罪有什麽關係,你想想,植物也有影子,但它有什麽罪?”

“你沒聽過有植物上天堂的吧?植物有影子,所以它上不了天堂;也許每個東西都有原罪,隻是聖經忘記寫。”

“你真好玩。”

“總之,我現在的身分大不相同了,你跟在我身邊學習學習,我可以教你管理宿舍的技巧,也許有一天你也能跟我一樣,將罪惡與黑暗永遠擺脫。”

“那倒不必了,我覺得有影子沒什麽不好,雖然它也不見得有什麽大功用。”

“是一點功用也沒,你何必被黑暗拖住一輩子?不要繼續墮落了。”

“影子多少有點功用,至少,我現在有點熱,就想立刻去樹下休息,這就是影子的好處。”

“黑暗總是巧施恩惠,你何苦貪圖一時的涼爽,舍棄神聖的光明呢?”

“但也不必老是閃躲影子吧?這樣的人生有夠痛苦,最後多半會被曬死,要不就是神經兮兮死掉,何況,你難道還沒發現失去影子的副作用?”

“副作用?”

“就是一直滾啊滾的,像你現在一樣啊!”

“這跟影子有什麽關係?”

“這是我的猜想……你好像一站在陽光下,就會不停地摔倒,不是嗎?可是你剛剛還在教室走廊時卻一點事情也沒,我看多半是因為走廊有影子的關係。”

“胡扯!”

廖該邊忿忿甩開大男孩的手,徑自走進陽光底。

這一步,又讓廖該邊狂亂地摔起來,這次大男孩沒有再拉住廖該邊,隻是笑著站在旁邊,看著廖該邊跌回走廊的影子裏。

“這……這是……”

廖該邊驚疑不定地坐在地上,迷惘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他站了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心想:“果然……我在影子裏麵沒有跌倒,但一到陽光裏……我就……”

“驚訝嗎?我也很驚訝!整件事都令人驚訝極了!”大男孩興匆匆地跑進走廊。

“這怎麽可能?為什麽沒有影子就會跌倒?”

廖該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害怕:“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在跌倒中度過嗎?”

大男孩走過來,說:“你說說看,為什麽沒有影子會跌倒?”

“我怎麽知道?說不定……說不定跌倒是件好事……”

廖該邊也知道此言說服力等於零。

“我想知道沒有影子有什麽感覺?例如,想跌倒的感覺?”大男孩認真地問。

也許,這種奇怪的經曆隻有這位大男孩願意傾聽。

沒有任何朋友的廖該邊彷佛抓到一絲希望,也許這個獨臂人不隻是一個普通的聽眾。

“感覺……感覺很奇怪,好像踩在一個很大的圓球上麵,而這個圓球又不停地轉動,甚至想將我甩出去的樣子……地麵好像怪怪的!我就是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摔倒的。”

“地麵怎樣怪法?”

“地麵會動,我說了,就像滾動中的圓球一樣,我要是不踩著它往前進,就會滾下這顆圓球,一直滾滾滾滾……”

“那你為什麽不試著保持平衡?馬戲團的小醜就是靠很好的平衡感才能踩著大球前進,你要不要試試看?”

“不要,這球滾得好厲害。”

“我會接住你。”

“你不知道我摔得多痛?!我……我的平衡感也不好……”

廖該邊害怕地說。

“我剛剛不就接住你了?我想幫你忙,也很有興趣知道影子的秘密,我不會讓你在我眼前摔跤的。”大男孩說。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廖該邊顫抖著說。

“因為我是天生的英雄。”

大男孩篤定的眼神折折發光。

廖該邊深深吸了口氣,踏出走廊的影子。

果然,一踩到陽光,就像踩到抹油的香蕉皮,廖該邊倏然滑倒,向後直摔。

“他媽的。”大男孩失笑道。

幸好這次廖該邊不再摔跤。

大男孩不知什麽時候托住廖該邊的腰背,頂住不讓他後跌。

“再試一次吧,重心放低一點。”大男孩說。

廖該邊勉力點點頭,像一流籃球後衛防守時般壓低身體,慢慢前進,努力保持平衡感。

不料,才踏出一步,“腳下這球滾得真快”的感覺又激烈衝擊著廖該邊,他無法抗拒“從懸崖上掉落”的失衡感,身體又將滑倒。

“這也太絕了。”大男孩接住廖該邊說。

“我完全不懂……難道這就是沒有影子的結果?”廖該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腳下。

大男孩沉思了好一會兒,說:“你喜歡看科幻懸疑的影集嗎?像X檔案那種?”

“那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我從來不碰,我隻喜歡看宗教布道的節目。”廖該邊還在失神。

“讓我想想看,要是X檔案裏的穆德看到這種情形時,會怎麽想……”大男孩托著下巴思考。

“他是誰?”廖該邊問。

“你等一下,我打通電話問問看。”

大男孩拿出一個半張磁盤大小的黑色小盒子,按下上麵的白色按鈕,盒子“咚”一聲彈開,一根金屬小柱緩緩自盒底升起,而小柱的頂端靜置了一顆金色小球。

“這是什麽?”廖該邊好奇地問道。

“我要打電話給我的外星人朋友,這東西很炫的,隻是他們長得很醜,你還是轉過頭別看吧。”大男孩轉過身,似乎不想讓廖該邊看到盒子裏的秘密,廖該邊隻聽到大男孩說:

“你們最近有沒有在搞切掉人類影子的遊戲?啊?真的沒有?最好是沒有,要不然別怪我背約,嗯,嗯,是嗎?那你幫我查一查有沒有關於人類影子的研究資料,有的話快點通知我,嗯,再見。”

大男孩將盒子蓋上,轉身說:“這件事不是外星人幹的。”

廖該邊幾乎笑了出來:“你是不是瘋了?”

大男孩也不生氣,說:“你現在好像沒立場說這話吧?我們好好研究你為什麽失去平衡感的原因才是正經,免得你摔壞腦袋。”

廖該邊說:“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麽我洗清了原罪後,反而一直跌倒?難道是上帝要我學耶穌受苦,以拯救世人的靈魂?”

“不會吧?我哪那麽殘忍?”大男孩噗嗤一笑。

大男孩拉著廖該邊走回陰影下,走到教室走廊布告欄旁,撕下一角演講海報,蹲在地上畫圖。

廖該邊也好奇地蹲在旁邊,看看大男孩在畫些什麽。

紙片上畫著:“圖另繪”

“是這種感覺嗎?”大男孩看著瞪大雙眼的廖該邊。

廖該邊頭點個不停,說道:“就是如此!你……你……你真的能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

“嗯,加上你剛剛的描述,我想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果然……”大男孩皺著眉頭,蝴蝶靜靜地停在男孩的斷臂上,似乎不願打擾他的思緒。

“果然?”

“影子應該不是你說的原罪,而是萬物平衡的裝置。”大男孩說,但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大男孩其實也懷疑著自己的推論。

“平衡?我國中老師告訴過我,我們平衡的東西,啊,器官,是耳朵裏麵一塊圓圓的東西,一圈圈那個。”

“三小聽骨,前庭,半規管,你說的是這些吧,但是,動物要平衡,植物呢?”

“植物又不需要動,而且他們有那個叫根的東西,可以抓住自己啊。”

“嗬,但也有可能是影子讓我們,也就是所有地球上的東西,都能牢牢站在地麵上,好讓我們克服地球強大的滾動,而非像你剛剛那樣滾啊滾的。”

大男孩的眼珠靈動極了。

“不是已經有地心引力了嗎?”廖該邊摸著頭問,他已經被這胡子男孩給吸引住了。

“地心引力這東西的確是有的,但它隻負責抓住我們,不負責使我們忘記地球的滾動,當然,這隻是我的推測,目前為止最合理的推測。”

“……”

廖該邊以沉默示意胡子男孩繼續說下去。

“你想想,地球雖然很大,但畢竟還是個圓球,光說我們人類就好,站在這顆每分每秒自轉、公轉個不停的圓球上,我們憑什麽不會跌來跌去?”

“會不會是因為地球實在太大了,所以我們……我們才會覺得地是平的?”

“不,地表再大都還是圓弧狀的,沒道理感覺不出來,隻要有一點細微的感覺,就會像你剛剛那樣,覺得踩在一顆滾動的大球上;所以,目前的現象告訴我們,是影子幫我們解除這種失卻平衡的滾球感,使我們能平穩地行走。”

大男孩說完了,廖該邊的臉色也變了。

“胡扯!如果影子不是原罪的話,那麽我如何藉上帝的手劈斷它?!”廖該邊怒道。

“這點我也很好奇,你搞不好具有很厲害的超能力。”大男孩說。

廖該邊霍然站起,說道:“我沒有超能力,我隻是遵從上帝的旨意,盡力贖罪罷了,我跟你的談話就此結束,雖然你滿腦子的奇異幻想有礙信仰,但是聖經告訴我們,隻要虔誠,不管早信還是晚信,主都一樣給予原囿的,你還是早點受洗吧。”

大男孩聳聳肩,說:“好吧,那我也不管你了,不過我建議你天黑以後再走動,讓夜色或其它東西的影子一路保護你,免得你摔成白癡,還有,要是需要幫忙的話,就叫我弟找我,我對這見怪事的後續發展也很有興趣,8181。”

說完,大男孩站起來就走,廖該邊隻能直瞪眼,看著胡子男孩漫步在和煦的陽光下。

“……”

廖該邊遲疑地看著走廊外的陽光。

他慢慢地將左腳踏出去,輕輕踩在地上,然後股起勇氣跨出右腳一踏,“哇!”一聲,整個人狂摔出去。

廖該邊試著抓住地表,身體卻彷佛抓不住一個搖晃厲害的大球一樣,不住地往下滑,往下滾,滾個沒完,直到廖該邊撞進另一間教室的影子裏。

廖該邊擦去臉上的沙礫,看著手表:“快四點了。”

初冬的太陽還要一個多小時才下山,廖該邊隻好坐在影子裏沉思。

本來影子消失是他生命中最值得慶賀的一件事,但這個興奮的時刻隻維持了兩秒,接著廖該邊就在打滾中度過他半個下午。

“難道真像那個殘廢說的,影子不是原罪,而是幫助平衡的東西?不,我怎麽能懷疑自己的信仰?說不定是神對我的考驗,它要試試我夠不夠堅定,能不能繼續堅持擺脫黑暗的理想,是的,沒有別的原因了。”

廖該邊一咬牙,又想:“我不能再待在影子裏逃避試煉了,就算滾到死,我也不能跟黑暗共舞,黑暗裏的小恩小惠怎有死後天堂的極樂?”

想畢,廖該邊大叫一聲跳入夕陽的餘暉裏……

大男孩跟弟弟景耀站在男舍旁的路燈下,看著地上一個孤零零的影子。

“真的假的,廖該邊老伯砍掉了自己的影子?”景耀啞然失笑。

地上的影子跪坐著,一動不動。

“你先不要告訴其它同學,我想,這件事還不會結束,那個舍監恐怕還要麵對極為可怕的未知,連我也想象不到的未知。”大男孩摸著下巴的胡子說道。

“嗬,連上帝也想象不到的未知,真是可怕。”景耀笑著。

大男孩搭著景耀的肩膀,說:“現在帶我去認識吉六會吧,我想盡快了解先前那件“頂樓”神秘案件的始末,走。”

景耀點點頭,說:“嗯,很多人,包括我,都曾親眼看過十幾個人甩著超長陰莖的畫麵,這一定跟頂樓的隔離有關,哥,你要是早一個月趕到,也許師大就不會發生這麽恐怖的悲劇。”

大男孩也不假作謙虛,點頭默認,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會在德國待那麽久,沒注意到台灣的新聞。”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兩人走了,隻剩下孤單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燈旁。

一個沒有主人的影子。

晚上七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裏,看著剛剛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八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裏,看著不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九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裏,看著許久前包紮好的傷口。

晚上十點半。

廖該邊躺在管理員室裏,看著早已包紮好的傷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門。

“廖該邊老伯,二樓浴室電燈爛掉了,限你在十分鍾之內修好。”一個學生探頭說完,立刻又關上門。

“我真是窩囊。”

廖該邊所謂的窩囊,不是指被學生亂叫亂指揮,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萬大雨傘。

會在小小的室內撐起一把大傘的人不多。

廖該邊含著眼淚,痛苦地自言自語:“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誘惑,我居然無法忍受不停翻滾的傷痛,我……我……從明天開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陽光下,一定……”

原來,廖該邊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轉的翻滾,在大樹的帳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潛入宿舍。

管理員室裏數十根蠟燭依舊輝煌,隻是巨大雨傘下的陰影籠罩著廖該邊。

陰影下的人麵目憔悴,毫無神采,隻因他親手拋下了自己的影子,卻無力承受解脫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於是他躲入另一個黑暗裏。

巨大的雨傘,不,應該說是巨大的陰影,與他之後長達半年的時光緊密相連,這就是廖該邊始料未及的“光明”。

沒錯,往後的半年歲月裏,廖該邊一直拿著這把雨傘到處走動,雖然他偶而也會試著在陽光裏保持平衡,但在無數次的翻滾與頭破血流後,他總是會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傘,將自己埋在無時無刻的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