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入夜的弗裏島，又如往常般開始熱鬧起來，燈火稀疏的是石橋鎮唯一的一座神廟，那裏已經荒廢多年，最近又被商人從凱恩手中租下，預備改造成供冒險者居住的便宜旅館。一條主街上，擠滿各式各樣的人，幾個孩子笑著追逐奔走，商販掛上了打折促銷的牌子，旅行者正對著街頭建築品頭論足，晚餐結束後散步的居民，沿著這條大街往鎮北走去，那裏是馬戲團的駐地。賣零食茶點的小販推著小車子吆喝，來看馬戲的都是帶著孩子的丈夫和妻子，或者牽著手的戀人，他們樂於接受這並不昂貴的花費。當然，還有從不缺席的提前買好票，此時大聲兜售的閑人，而不遠處，幾個畫著小醜妝外麵罩著一件大黃衣服的人匆匆下了一輛馬車，一頭鑽進馬戲團的帳篷裏。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發出明黃色光芒的魔法燈，將整個帳篷附近都塗抹上了一層顏色，如神秘的宗教晚禮。

空地上有孩子打鬧嬉戲，大人們見怪不怪，在旁邊的石頭上坐著說話，不時傳來幾聲大笑。一群人坐在一起，必定有一個十分話多的人，坐在最高處誇誇其談，講的話題，無非就是些有錢人家的八卦，講到哪位夫人的風流韻事，眾人嘴上必然也都會心一笑，然後當然還要再來幾個黃段子，說得興起了，或者有人反駁了他的話，聲音漸漸就大了起來，然後不知不覺就演變成了千篇一律的互相嘲諷和扯皮。白天的溫度還沒有全部散去，雖然涼風吹著，但從地麵透出的熱氣，依然讓人覺得心頭燥熱。人們也需要這樣的機會來放鬆一日的疲倦，今天的紅眼相向，睡一覺起來就會忘個幹淨。

一輛馬車也到了這裏，從馬車上下來了一對年輕男女，一旁的人們看見紛紛打招呼，並且送上從不吝嗇的祝福。

“我喜歡這地方。”

凱恩笑著對艾美說道。他這位新任領主向來沒有什麽架子，平易近人，也很好說話，石橋鎮上的居民大多認識他了，對於凱恩能成為石橋領的領主，也都感到由衷的高興。凱恩在這裏呆了這麽多年，一草一木都已經十分熟悉，美妙的夜晚當然不需要礙事的隨從，所以凱恩獨自駕著馬車，馬車裏隻有一個美麗的女人，艾美小姐。

艾美今天特別打扮了一下，不過打扮成這麽美麗，卻是他的姐姐艾麗莎的功勞。艾麗莎聽說艾美要和凱恩一起去馬戲團，直接無視了凱恩“絕對沒有什麽別的意思”的聲明，把害羞的艾美拉進了房間裏，好好教訓了一番不要防線失守的話後，便仔細地為她妝扮起來。此時的艾美像往常一樣溫柔平靜，頭上戴著裹上紗巾的女帽，身材不算高挑，卻很迷人，脖子上則掛著一串凱恩送的紫水晶項鏈，一件蘭斯雪紡裙開口恰到好處的“V”字形，那裏有淡淡羞澀的紅暈，原本雪白的膚色在明黃的燈光反射下，竟是驚人的美麗。她在凱恩的攙扶下離開了馬車，然後微笑著朝向她和凱恩打招呼的人們點頭致意，眼睛不時眨起來的樣子，像極了一位剛剛駕臨弗裏島的帝國小公主。

“聽說這是在帝都灑水節時候公開表演過的馬戲團呢！”艾美的笑容很甜美，“你看那個帳篷，聽說裏麵足足有五層高！不知道我們的座位是不是在那個地方，好了，凱恩先生，我們也該進去了，但願今天不會下雨。”

凱恩很想說這是馬戲團老板送來莊園的票，自然是在最靠近舞台的地方，而艾美所說的五層樓高的帳篷，奧斯汀作為巡查還進去看過，想來是奧斯汀告訴了艾麗莎，艾麗莎又告訴了艾美。表演的帳篷裏，最高的地方並不是好位置，不過凱恩當然不會試圖去反駁艾美的話，既然她想坐在那裏，那麽找老板換一張那裏的票就好了。凱恩笑道：“那麽……我們待會兒就是坐在那裏。不過現在，我親愛的艾美小姐，難得出來一趟，我們怎麽能把時間浪費在等待上？表演還沒有開始，我們先去那邊走一走吧……”

凱恩看出了艾美有些許緊張，手上還出了一些冷汗，他握住艾美的手時，微微滑了一下。

“嗯，好。”艾美乖巧地點了點頭，和凱恩走到路邊的樹林間。

夏天的樹林從來不缺少小蟲夜叫，隻是這鳴叫隻會讓樹林更加寂靜，固然有不遠處的喧鬧，此時亦成了兩人散步的背景音樂。凱恩也難得平靜下來，不去想任何事情，藍血人和“密蝶”也該拋諸腦後了，所有感覺都隻剩下了此時手上握著的這隻冰涼的小手。走了一段路，兩人都沒有說話，凱恩在和那些商人談判的時候的滔滔不絕，現在仿佛一瞬間蠢了十倍，連句好的開場白都想不出來。

艾美輕聲說道：“以後……你就呆在弗裏島了麽？”

“當然。”凱恩笑著說道，“不會走了，也許將來就死在這裏。”

“幹嘛說死呢？”艾美看了凱恩一眼，仿佛想起了什麽，語調又低沉起來，她低頭說道，“幾個月前你告訴我，說如果計劃失敗，而且未死的話，弗裏島是呆不下去的，那時候你就會去帝都，等下一個機會。我知道你是在冒險……以前你總覺得我礙事，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

“艾美——”

“先讓我說完。”艾美停下了腳步，細聲說道，“姐姐一直說我看人很準，我卻寧願自己能笨一點，這樣就看不見你心裏的痛苦。凱恩，你雖然成為了這裏的領主大人，但你就從來沒有滿足過更多的力量，我知道，這不是因為你有更大的權力欲望。而是……凱恩啊，你太自卑了，你太害怕了，你總擔憂自己的將來，但有別人的將來，所以，寧願一次次去冒險，去換取你認為可靠的地位——足以守護住自己信念的地位。昨天，奧斯汀先生過來跟我說，讓我去勸勸你，我想，你已經是弗裏島唯一的領主了，籌備多年的計劃也已經成功，有什麽好勸的呢？可是，當我走到你的房間的時候，我看到你，你哭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凱恩也有些悵然，搖頭將心裏的不愉快甩去。

艾美接著說道：“其實，你的心很脆弱，奧斯汀也知道，他不好勸你，亞倫大哥也知道，但他也不好勸你。凱恩，這世上最不明白你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了，自從你來到弗裏島，已經有七年了，七年裏，你從來沒有因為這裏的荒僻埋怨過誰，也沒有因為形勢的險惡而妥協過，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艾美問他的話，凱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艾美，你曾經有過理想嗎？”凱恩忽然問道。

艾美搖了搖頭，說道：“我從小在弗裏島張大，對我來說，這裏就是我的家，這裏就是我的世界。我隻希望將來能有一個足夠我住下的屋子，每天喂養著喜歡的動物，天亮了就起床，天黑了就睡下，厭倦了能有個人說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能夠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天天老去，如果這就是未來的話，那麽我會非常願意將它作為我的理想。”

“在很早以前，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冒險者……呃，就像騎士小說裏描寫的那樣，我希望我的歸宿是死在某一個偉大的古代遺跡的探險裏，或者有一位美麗的公主，等著我再冒險的途中拯救，我將和公主相愛，然後為了我的信仰，將公主拋棄，繼續下一段征程。”凱恩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隻是凱恩的語氣是如此的平淡，像是在講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可是，人總會變得，就像現在的我，將來的你……”

說到這裏，凱恩自嘲的笑了笑，笑容裏多了幾分苦澀。

“我現在隻想好好享受生活，別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馬戲團的帳篷邊已經敲響了即將開始的鍾聲，凱恩歉意一笑：“原本隻是走一走的，沒想到就說了這麽些話。”

艾美看著凱恩的眼睛，笑著說道：“我們也該回去了。”

回到馬戲團所在的那片空曠的地方，顯然要快了許多，凱恩有意舒緩一下氣氛，說了幾個不可笑的笑話，艾美的嘴角總是彎著的，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動人。樹林裏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晚上看不見她們的摸樣，卻可以聞到她們的輕香，還夾雜著這個季節獨有的泥土味道和草香，這裏經常有人經過，很少有什麽野獸出沒。天上星辰如同上天諸神的眼睛，默默注視著下界的生靈，不知是憐惜還是嘲諷。

快回到那喧囂的地方的時候，凱恩忽然停下了腳步。

艾美看著他。

凱恩怔怔地看著一棵快要完全凋謝的紫蘭花樹，驀地想起了一個最愛這種花的人來，他給了艾美一個溫柔的笑容，問道：“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麽哭麽？”

“因為——”凱恩轉過頭，輕聲說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