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道:“因為沒醉的那次,剛好可以用來救人。”

“救誰?”

“丁一。”

黑暗中,梨花的聲音有些變了:“丁一怎麽了?”

“丁一快要死了。”

薛夫人的話比最冷的冬天還要冷。

寂靜。

漆黑。

梨花良久不語。

宮娥:“你是怎麽知道的?”

頓了頓,又道:“丁一為什麽要死了?”

沒有回音。

隻有風。

冷風。

梨花歎息道:“她已經走了。”

正月二十五。

慕容集。

慕容集是個大集鎮。

鎮上有五千多人口,這五千多人,至少有二十五個姓。

可是,姓慕容的就隻有慕容府一家。

大家都以為,這個鎮為什麽不叫別的名稱,完全是因為這裏的人大都受過慕容府恩惠的緣故。

在慕容集,有些姓氏的人口,近千人,可從沒有人想要將慕容集的鎮名改掉。

因為他們清楚,慕容集之所以能夠平平安安,不受強盜的侵略,全靠慕容刀的威名。

慕容刀成了鎮鎮之寶。

可是今天,有人卻想改掉“慕容集”這個名稱,將慕容集改成葉家莊。

如果你是葉姓的族人,有人提起這個建議,你一定會鼓掌附和。

不過,茶館裏一百零三個茶客,沒有一人鼓掌,也沒有一人附和。

茶館向來是較混雜的地方,各色各樣的人都在這裏聚集。

從有人提議將慕容集改成葉家莊而沒有人鼓掌附和的情形看,在慕容集姓葉的並不是大姓。

葉姓不但不是大姓,而且是個小姓。

小得不能再小的姓。

姓葉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葉寒。

葉寒沒有老婆,當然也就沒有女兒。

葉寒是二十年前開這個茶館的,今年葉寒至少有四十歲了。

不過,他看起來隻有三十多歲。

要不是他的牙齒因為抽煙太多而變黃的話,他看來會更年輕。

葉寒是個煙癮子,他開茶館賺錢,幾乎都被他抽光了。

葉寒的煙是從一個女煙販手裏拿的。

女煙販叫做翠花,長得有幾分姿色,也有幾分富態。

有人說,葉寒跟翠花有那種不幹淨的關係。

不過,傳說隻是傳說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俗話說,無風不起浪。

盡管沒有人站出來大罵他們傷風敗俗,但作為翠花的丈夫卻應該管一管自己的老婆。

翠花的丈夫叫包殺,是慕容集的屠夫。

包殺的小臂有小孩的大腿那麽粗。

別人殺豬,都需要有人幫忙,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二三百斤重的豬,他總是輕鬆地將豬夾在左腋下,又準確無誤地一刀捅入豬的脖子,幹淨利索,是名副其實的包殺。

在慕容集,屠夫有二十一個。人們最佩服的就是包殺。

可是,人們也覺得奇怪,這樣一個力大威猛的漢子,為什麽在老婆麵前,竟會變成“殺包”。

奇怪歸奇怪,人家的私事,別人是管不著的。

何況,天下男人大多有一個毛病,就是看見你某方麵比我好,我就巴不得希望你在別的方麵不如我。

包殺是屠夫,他的老婆翠花是煙販子,兩個人都賺錢,錢當然比一般的人家多很多。

因此,那些錢沒他多的人就喜歡他戴上個“綠帽子”,而且,希望他一直戴下去。這樣,他們的心裏也許才會平衡。

其實,包殺就住在葉寒的隔壁。

有人說,包殺本打算搬到別的地方去住的,是翠花不同意搬。

這樣一來,翠花與葉寒有不幹淨的關係看來就更確實了。

後來,又有人說,不肯搬家的不是翠花,而是包殺。

因為包殺一年四季,除了殺豬,就喜歡泡茶館。

他對別人說,沒有茶喝,比沒有肉

吃還難受。

照理,慕容集有七家茶館,他可以搬到別的茶館的隔壁去住的。

可是包殺說,他就喜歡喝葉寒泡出來的茶。

他說葉寒泡出來的茶不僅茶水清,而且味道好。

這樣看,葉寒與翠花的風流事也許真的是空穴來風。

可人們又說,這是欲蓋彌彰。

包殺雖然是個屠夫,但他清楚,舌頭在別人的嘴裏,怎麽卷是人家的事。

他從來不去計較。他隻殺他的豬,隻喝他的茶。

葉寒每次走過他麵前,為他衝茶之後,他總是對葉寒微微一笑。

葉寒當然也會對包殺微微一笑。

這時候雖然才上午十點左右,但葉寒已經為茶客們衝了六道水。

如果再衝一道,茶葉就該換了。

葉寒將大茶壺最後的滾水衝進最後一位茶客的杯子裏,再次說道:“從今天起,將慕容集的名稱改為葉家莊,你們說怎麽樣?”

還是沒有人附和。

甚至沒有人抬頭。

在茶客們的眼裏,葉寒隻是個三流角色。

葉寒拎著茶壺,站在那兒等著有人回答。

過了一會,有人說道:“今天怎麽啦……”

葉寒連忙盯住那人,道:“什麽怎麽啦?”

那人不說話了,隻聽另一人道:“今天的茶味道不對。”

葉寒轉身,笑道:“今天的茶跟以前一個味道。”

那人道:“不一樣。”

葉寒道:“一樣。”

那人道:“今天的茶有一股貓屎的味道。”

這人的話剛說完,茶館裏立時哄堂大笑。

葉寒不笑了,他道:“你們以為我是貓?”

人們還在笑,仿佛他們在看一個小醜在表演。

葉寒望著一百多張大笑的臉,突然吼道:“笑夠了沒有!”

所有的人立時噤聲。

所有的笑好像被一柄刀砍斷了。

他們都驚訝地望著葉寒。

葉寒的臉色又緩和下來,說道:“你們以為我是三流角色,以為我是小貓,對不對?”沒有人回答。

葉寒又道:“我姓葉,我想把慕容集改成葉家莊,你們為何不說話?”

頓了頓,葉寒接著道:“連慕容天民都死了,慕容集為何不可以改呢?”

還是沒有人吭聲。

葉寒又道:“在這裏,姓葉的人雖然不多,但是,將慕容集改成葉家莊之後,並非要所有的人都跟我姓葉。”

葉寒說著笑笑,轉身,到裏屋換了一壺滾開水,又從最後一個開始衝起。

當他衝到包殺時,包殺的杯子裏還是滿滿的,他今天一口也沒喝過。

包殺對葉寒一笑之後道:“慕容刀威震江湖,你會什麽?”

葉寒道:“我什麽也不會,隻會泡茶。”

接著又道:“你到這裏來,不就是想喝我泡的茶嗎?”

包殺道:“如果我喝了,也像他們一樣了。”

葉寒道:“他們怎麽了?”

包殺道:“他們不會動,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了。”

葉寒道:“這樣不好?”

包殺道:“不好。”

葉寒道:“他們不會死的。”

包殺道:“他們沒死,但他們已經不知道姓什麽了。”

葉寒道:“忘了姓什麽,就姓葉好了。”

包殺忽然站了起來,他身軀高大,比葉寒高一個頭。

包殺冷冷道:“就算慕容集的人都姓葉,我也不。”

葉寒道:“他們把我當成貓,你是不是將我當成豬了?”

包殺冷冷道:“如果你是豬,我早已把你殺了。”

葉寒道:“我不是豬,是什麽?”

包殺盯著他,一字一頓道:“你是殺慕容天民的凶手!”

葉寒不語,他拎著茶壺一直走下去,他的那壺滾開水剛好衝完最後一個茶客,不多不少。

如果包殺第六道茶也喝了,那這壺茶水還

不夠衝。

他知道包殺不會喝?

滾開水衝進去,熱氣便從每一個杯子裏嫋嫋升起。

熱氣鑽進每一個茶客的鼻子裏和微張的嘴裏。

他們這時會動,會說話了。但他們依舊不會笑。

不是他們不會笑,而是他們不敢笑。

他們知道,不管他們以前姓李還是姓張,從現在起,他們都姓葉。

他們知道他們的生死已經在葉寒的手裏。

一個人連自己的祖宗的姓都失去時,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的。

他們低頭,喝了一口茶。

包殺還沒有坐下,他大聲道:“這裏是慕容集,永遠不可能變成葉家莊的。”

“葉家莊有什麽不好?”一人冷冷道。

包殺看時,見這人乃是第一個取笑葉寒的壯漢,包殺認得,他是慕容集最有名的潑皮郝猛。

包殺驚道:“郝老弟,你怎麽這樣說話?”

“我不姓郝,姓葉,叫葉猛。”

郝猛雖然說話帶笑,但他的神情間也有淒涼。

“郝猛,你應該清楚,你平日幹了多少壞事,若不是慕容天民饒你,希望你重新做人,你還能活到今天嗎?”包殺激動道。

“我說過我叫葉猛。”葉猛說著也站了起來,他道:“葉寒說得對,慕容天民都死了,慕容集是應該換一下名稱了。”

包殺道:“可是你知道慕容天民是如何死的?”

葉猛冷笑道:“誰不知道慕容天民是被摘月宮殺死的。”

包殺道:“你嘴裏這樣說,心裏肯定不是這樣認為。”

葉猛還是冷冷道:“你認為我心裏怎麽想?”

“你跟我一樣。”包殺道:“害慕容天民的,是他。”包殺說著一指葉寒。

葉寒遠遠地站在那兒,他微微笑著,露出一口黃牙。

葉猛喝了一口茶,他還沒說,隻聽一陣笑聲由遠及近,一輛馬車,極快地從街道上駛過來,停在茶館門口。

大家都認得,這是慕容府的馬車。

高大的駿馬,華麗的車篷。

笑聲就來自馬車裏。

隻聽一個輕細的聲音道:“他還沒有這個能耐。”

“慕容心!”不知誰輕喊了一聲。

“他還沒有這個能耐!”說這話的,是慕容心。

他當然指葉寒。

慕容心在馬車裏。

葉寒站在門口,他仍舊拎著那個大茶壺。

隻聽慕容心在馬車裏冷冷道:“你想把慕容集改掉,對不對?”

葉寒道:“對。”

“你想改成葉家莊,對不對?”

“對。”

“你有沒有想過,要把慕容集改掉,除非慕容家的人都死了。”

“想過。”

“你準備怎樣殺我?”

“我還沒想好。”

“可是,我來了,你說怎麽辦?”

“我隻有請你喝茶。”

“我爹說過,你泡的茶與眾不同。”

“過獎。”

“可惜我爹沒見過你的功夫。”

葉寒忽然道:“你爹騙你的。”

馬車裏慕容心冷聲道:“住口!”

葉寒道:“慕容天民見過我的功夫。”

慕容心再次道:“你撒謊!”

葉寒笑道:“慕容天民已死,就算撒謊也沒有人知道。”

頓了一下,葉寒接下去道:“可是我沒有撒謊,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問你爹。”

慕容心好像相信了葉寒的話,過了一會,慕容心道:“能不能讓我也見見你的功夫?”

葉寒愣了愣,然後道:“不行。”

茶館裏的人都以為慕容心一定會問他為什麽不行,或者馬上出手,試探葉寒的功夫。可是,慕容心偏偏沒問,也沒有出手,而是馬車緩緩起動,駛離了茶館門口。

馬車來了又走了,門口空空蕩蕩,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直到太陽下山了,馬車也沒有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