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從小老頭的密室中走出來時,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海風雖然被四麵山風所阻,氣候還是涼爽宜人。

他並不是從原來那條路出來的,所以並沒有經過那堆滿木魚佛像的地方,也不必再鑽水池。

這條地道的出口上處,就在那九曲橋下的荷塘附近,他出來之後,才想起剛才忘了問小老頭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覺,應該到哪裏去睡?"小老頭顯然認為這種事他一定可以自己解決的,所以也沒有提,卻不知睡覺正如吃飯一樣,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現在陸小鳳隻希望能找到嶽洋。

嶽洋就算不會找地方給他睡覺,至少還可以回到自己的小茅棚去。

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何況那裏還有個笑口常開的老朋友在等著他。

想到這個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裏,是不是也有個人?這些人都沒有牛肉湯喝,是不是已經死了?"想到這一點,陸小鳳想趕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這連他自己也覺得很滑稽。

隻可惜他找不到嶽洋,卻看見了沙曼。

百花盛開,在陽光下看來更豔麗,沙曼就站在花叢中,穿著件輕輕淡淡的袍子,臉上不著脂粉,百花在她身畔卻已都失去了顏色。

她就這麽隨隨便便的站在那裏,既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陸小鳳卻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她忽然轉身走了,陸小鳳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走過條鋪滿采石的花徑,前麵一叢月季花的掩映中,有棟小小的屋子。

她就推開門走了進去,這棟小屋無疑就是她住的地方。

陸小鳳忽然想到了幽靈山莊。

看起來這裏的確有很多地方都和幽靈山莊很像,可是實質卻完全不同,陸小鳳的遭遇也不一樣。

到幽靈山莊去,他心裏早已有了準備,早已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幽靈山莊中的人,都是死過一次,再隱姓埋名的。

這裏的人卻本來就是無名的人。

老刀把子雖然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這小老頭更是個出曠的奇才,驚才絕豔,深不可測,老刀把子跟他比起來,隻不過是海洋旁的一條小溪而已。

小屋的門還開著,屋裏寂無人聲。

陸小鳳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了進去,沙曼就在門內,掩起了門,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熱,身子火燙。

陸小鳳醒來時,已近黃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對著他,纖細的腰肢伸展為豐滿的臀部,雙腿修長筆直。

陸小鳳幾乎看癡了。

這又像是一場夢,荒唐而甜蜜,他永遠想不到她為什麽會這樣對他。

他想坐起來,走過去再次擁抱她,可是四肢酸軟無力,連動都懶得動。

她沒有回頭,卻已知道他醒來,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殺了飛天玉虎?"此時此刻,無論誰也想不到她會忽然問起這句話的。

飛天玉虎狡猾殘酷,在銀鉤賭坊那一役中,陸小鳳幾乎死在他手裏。

陸小鳳也想到她會提起這個人,忍不住問道:"你認得他?"沙曼還是沒有回頭,可是肩頭顫抖,心情仿佛很激動。

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飛,我本來叫江沙曼。"陸小鳳吃了一驚,道:"你們是兄妹?"

沙曼道:"是的。"

陸小鳳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為什麽會這樣對他。

原來她是為了要替兄長複仇。

可是她沒有把握能對付陸小鳳,她隻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種武器。

這種武器一向很有效。

現在他四肢酸軟,想必已在銷魂的睡夢中遭了她的毒手。

陸小鳳隻有在心裏安慰自己。我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運氣,能夠死在這樣的女人手裏,也算是運氣,我還有什麽好埋怨的?"一個人隻要能想得開,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值得苦惱埋怨的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雖然沒有親手殺死他,他卻足因我而死的,假如我還有第二次機會,說不定會親手殺了他的!"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曾經不止一次發過誓,無論誰殺了他,我都要用自己的身體作為酬謝。我已沒有什麽別的法子能表達我的感激。"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悲哀和怨恨,陸小鳳又吃了一驚:"為什麽?"沙曼的身子在顫抖,道:"因為他雖然是我的哥哥,卻害了我一生。"陸小鳳沒有再問下去。

他了解這種情形,像飛天玉虎那樣的人,無論多卑鄙可恥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沒有回頭,又道:"我答應過自己的事,現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陸小鳳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轉身,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幹,美麗的眼睛卻已因憤怒而變得利如刀鋒,冷冷道:"你還要什麽?難道還要一次?"這句話也說得利如刀鋒。

陸小鳳知道自己現在若是走了,以後再相見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擁抱她,她縱然不會拒絕,以後隻怕連見麵的機會都沒有,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擁抱她,卻又怎麽能在這裏耽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著他,目光漸漸溫柔。

他若真的是傳說中那樣的薄幸登徒子,現在就算不走,也必定會乘機再來擁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為什麽還要再留以後相見的機會?

她看得出他心裏多情軟弱的一麵,但是她一定要讓他走。

外麵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爺回來了,九少爺回來了。"沙曼的臉上立刻起了種奇怪的變化,就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了。

陸小鳳卻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會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會忘記。"他在笑,隻不過無論誰都應該能看得出他笑得是多麽勉強。

沙曼沒有走,反而坐下來,坐在他的床頭。

陸小鳳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陸小鳳道:"你……"

沙曼臉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並不怕別人知道,你隨便要在這裏耽多久都沒關係。"陸小鳳看著她,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人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樣東西送給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麽?"

陸小鳳道:"我的夜壺刀!"

沙曼又在看著他,美麗的眼睛中已有了笑意,終於真的笑了。

陸小鳳從來沒有看過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凍,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陽光下開放。

陸小鳳也笑了。

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間,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眼睛裏流下來,流過她蒼白美麗的麵頰。

她忽然也站起來,用力拉住陸小鳳的手,輕輕道:"你不要走!"陸小鳳的聲音已嘶啞,道:"為什麽?

沙曼道:"因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擁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卻柔軟芬芳甜蜜如花蕾。

這一次他們已沒有火焰般的欲望,卻有一股柔情溫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說過句令人水遠難忘的話。

他說:友情是累積的,愛情卻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經得起時間考驗,愛情卻往往在一瞬間發生。

這一瞬間是多麽輝煌,多麽榮耀,多麽美麗。

這一瞬間已足永恒。

風在窗外輕輕的吹,暮色已降臨大地。

現在正是仲夏。

仲夏日的黃昏,又明亮,又朦朧,又輕柔,又熱烈……

多麽奇妙的人生,多麽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門沒有栓,還是窗沒有掩,一個人輕雲般飄進來,又輕雲般飄出去。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也沒有發覺到已有人來了又去。

可是他們卻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現在正是仲夏,這朵花卻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還沒有開始溶化。

要在多麽遙遠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要費多麽大的苦心才能將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運到這裏來?

雖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價值有誰能估計?又有誰知道其中含蘊著多少柔情?多少愛心?

除那神龍般的九公子外,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來?

他知道她從來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伯熱,在這南海中的島嶼上,卻終年看不見冰所以他特地將這朵冰花帶回來,親自來送給他珍愛的人。

可是他來的時候,她卻在別人懷抱裏,他隻有留下這朵冰花,悄悄的走了。

陸小鳳看著這朵冰花,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酸楚,卻不知是為了這個孤高而又多情的人?還是為了自己?

他沒有去看她臉上的表情。

他不敢去看。

可是他卻忍不住問道:"是他?"

沙曼慢慢的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竟連一點表情都沒用。

陸小鳳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沙曼淡淡道:"我們為什麽一定要說別人的事?你為什麽不說說你自己?"他替陸小鳳扣起了衣襟上的鈕扣,嫣然一笑,道:"後麵有個小小的廚房,我去燒點菜給你吃,櫃子裏還有點酒,我可以陪你喝兩杯。"陸小鳳看著她,不但看見了她的笑,也看見了她對他的感情。

他自己的心仿佛已將因太多的情感而爆裂,他忍不住要去擁抱他。

外麵卻忽然響起了敲門的聲音,有人輕輕道:"我是小玉,九少爺特地叫我來請曼姑娘去吃飯。

沙曼臉上的笑容立刻不見了,冷冷道:"我不去,我沒空。

小玉還不肯走,還在門外哀求。"曼姑娘不去,九少爺會罵我的。

沙曼忽然衝過去拉開門,道:"你有沒有看見我這裏有客人?"小玉拾起頭,吃驚的看著陸小鳳,囁嚅著道:"我……我沙曼沉著臉,道:"你應該看得見的,其實他自己也看見了,他若真的要請我吃飯,剛才為什麽不自己告訴我?"小玉不敢再說話,垂著頭,悄悄的走了,臨走時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陸小鳳一眼,顯得又驚訝,又好奇,好像從來也想不到會在曼姑娘的屋裏看見別的男人。

可是沙曼做事,卻真的是不怕別人看見,也不怕別人知道的。

如果她決心要做一件事,別人的想法和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門掩上,她忽然轉身問陸小鳳。"你能不能在這裏等等我,我出去一下,很快就會回來的。"陸小鳳,點點頭。

她本該去的,他們畢竟是多年的情感,何況他又剛從遠方回來。

沙曼看得出他的心意,又道:"我並不是去吃飯,可是有些話我一定要對他說』"她很快的穿好衣服,拿起那朵已將溶化的冰花,走出門又回頭。"你一定要在這裏等我!"陸小鳳在櫃子中找到了酒,一個人坐下來,卻連酒都喝不下去。

他隻覺得這精雅的屋子忽然已變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使得他忍不住要問自己:

"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這麽樣做是不是在害人害己。"小老頭雖然說什麽事都讓他自己決定,其實他的命運已完全被別人操縱在手裏,現在他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又怎麽能保護她?

但是現在他一定已讓她陷入了困境,那位九公子在這裏一定有操縱別人命運的權利。

他想走,又不忍走,站起來,又坐下,剛倒了杯酒想喝,突聽一個人帶著笑道:"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為什麽不替我也倒一杯?"笑聲甜美,正是牛肉湯的聲音。

他雖然已很久沒有聽見過她笑了,她的笑聲他還是聽得出的。

牛肉湯已銀鈴般嬌笑著走進來,笑容甜美,容光煥發,她笑的時候實在比不笑時迷人得多。

陸小鳳卻隻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幾時又變得認識我了?"牛肉湯道:"你就算燒成灰,我也認得你的,隻不過有別人在的時候,我怎麽好意思跟你親熱?"她搶過陸小鳳手裏的酒杯,一下子就坐到他大腿上,柔聲道:"可是現在我們就可以親熱了,隨便你怎麽親熱都行!"陸小鳳道:"你的九哥已回來了,你為什麽不陪他喝酒去?

牛肉湯又笑了。"你在吃醋?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麽人?他是我嫡親的哥哥。"陸小鳳顯然也有點竟外,忍不佳問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句話他已問過老實和尚,也問過沙曼,他們都沒有說。

牛肉湯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我也說不出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陸小鳳道:"為什麽?"

牛肉湯道:"因為他這個人實在太複雜,太奇怪,可是連我那寶貝爸爸都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天才。"提起了這個人,她眼睛裏立刻發出了光,又道:"他有時看來很笨,常常會迷路,甚至連左右方向都分不清,你若問他一百個人中若是死了十七個還剩幾個?他說不定會真的去找一百個人來,殺掉十七個,再將剩下來的人數一遍,才能回答得了。"她接著道:"可是無論多難練的武功,他全都一學就會,無論警衛多森嚴的地方,他都可以來去自如,你心裏想的事,還沒有說出來他就已知道,假如你要他去殺一個人,不管那個人躲在什麽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在保護,他都絕不會失手!"陸小鳳道:"絕不會?"

牛肉湯笑了笑,道:"也許你不相信,老實和尚卻一定知道!"陸小鳳道:"他們交過手?"

牛肉湯道:"像老實和尚那樣的武功,在他手下根本走不出三招。"陸小鳳不說話了。

他知道這並不完全是吹牛,老實和尚從箱子裏出來的情況他是親眼看見的。

牛肉湯道:"他不賭錢,不喝酒,男人們喜歡的事,他全不喜歡。

陸小鳳冷冷道:"除了殺人外,他還幹什麽?"

牛肉湯道:"沒事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在海邊發呆,向時兩三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次他在海邊坐了三天,非但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連一滴水都沒有喝。

陸小鳳道:"也許他偷偷吃了幾條魚,隻不過你們沒看見而已。"牛肉湯道:"也許你又不相信,可是他的忍耐力的確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在海底耽一天一夜不出來。"陸小鳳道:"難道他是魚,可以在水裏呼吸?"

牛肉湯道:"他簡直好像可以不必呼吸一樣,有次老頭子也不知為什麽生了氣,把他釘在棺材了,埋在地下埋了四五天,後來別人忍不住偷偷的把棺材挖出來,打開棺材蓋一看。"她看著陸小鳳,道:"你猜他怎麽樣?"

陸小鳳板著臉道:"他已經變成了僵屍,也許他一直都是個僵屍!

牛肉湯笑道:"他居然站起來拍拍衣裳就走了,連一點事都沒有!"陸小鳳嘴裏雖然說得尖酸刻薄,其實心裏也不禁對這個人佩服得很。

他也知道這並不是神話,一個人若是將天竺的瑜伽術練好了,本就可以做這些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他自己就親眼看見過一個天竺的苦行僧被人裝進鐵箱,沉入水底,三天之後居然自己從鐵箱裏活生生的走了出來。

牛肉湯道:"他雖然又古怪,又孤僻,可是每個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常常為別人做很多事,自己卻一無所求,對於錢財,他更沒有看在眼裏,你隻要向他開口,隻要他有,不管多少他都會拿給你!"她又道:"女孩子更沒法子不為他著迷,隻可惜除了我那位未來的嫂子外,他從來也沒有將別人看在眼裏!"陸小鳳道:"你未來的嫂子是誰?"

牛肉湯道:"就是剛才跟你抱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陸小鳳怔住,過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他們已訂了親?"牛肉湯點點頭,道:"你猜我哥哥是從什麽地方把她救出來的?"陸小鳳不願猜。

牛肉湯道:"從一家見不得人的妓院裏!"

她輕輕歎了口氣,又道:"那時她剛被她自己的哥哥賣到那家妓院裏,若不是我哥,現在她已不知被糟蹋成什麽樣子!"陸小鳳隻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牛肉湯道:"我哥這麽樣對她,她至少也應該表示點感激才對,誰知她反而總是給我哥哥氣受,像我哥哥那樣的男人,竟會喜歡這麽樣一個女人,你說奇怪不奇怪?"陸小鳳道:"不奇怪』"

牛肉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陸小鳳冷冷道:"她本來就是個可愛的女人,至少不會在背後說人的壞話!"牛肉湯又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也喜歡她,這就有點麻煩了,我本來以為你一心隻想回去的,所以偷偷的替你找了條船。"陸小鳳叫了起來。你說什麽?"

牛肉湯淡淡道:"現在你既然喜歡她,當然一定會留在這裏,我又何必再說什麽?"她慢慢的站起來,居然要走。

陸小鳳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你真的替我找了條船?"牛肉湯道:"那也不是多大的一條船,也沒什麽了不起,隻不過……"陸小鳳道:"隻不過怎樣?"

牛肉湯道:"隻不過像你這樣的人,就算有二三十個,那條船也能把你們送得回去。"陸小鳳道:"船在哪裏?"

牛肉湯道:"你既然不想走,又何必問?"

陸小鳳道:"我……"

牛肉湯道:"你既然喜歡她,又何必走?"

她掙脫陸小鳳的手,冷冷道:"可是我卻要走了,也免得別人回來看見吃醋!"陸小鳳隻覺得滿嘴又酸又苦,看著她已將走出門,忍不住又衝過去拉住她。

牛肉湯板著臉,道:"一個大男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拉拉扯扯的幹什麽?"陸小鳳道:"好,我跟你走!"

這句話說完,他抬起頭,就看見沙曼正在門外看著他。

夜色已深了,花影朦朧。

她靜靜的站在花叢中,蒼白的臉仿佛已白得透明,美麗的眼睛裏充滿了悲傷。

等到陸小鳳看見她時,她就垂下頭,從他們身旁走過,走進她自己的屋子,連看都不再看陸小鳳一眼。

她沒有說話,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陸小鳳能說什麽?

牛肉湯看著他們,道:"你既然要走,為什麽還不走?"陸小鳳忽然衝過去,拉住沙曼的手,大聲道:"走,我帶你一起走!"沙曼背對著她,沒有回頭,他卻已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又在顫抖,忽然冷冷道:"你走吧,快走,我……我明天就要成親了,本就不能再見你!"陸小鳳的手忽然冰冷,過了很久,才慢慢的放開她的手,忽然大笑,道:"這是喜事,恭喜你,隻可惜我已喝不到你們的喜酒了』"他將身上的銀票全都掏出來,放在桌上。這點小意思,就算我送給你們的賀禮。""謝謝你。"

妙,妙極了。

一個剛剛已願意將一切都交給你的人,現在卻為了你送給她成親的賀禮而謝謝你。

而你送給她的,正好是她平常從來也沒有看在眼裏的。

你說這是不是很妙,妙得你一頭活活的撞死。

陸小鳳沒有撞死。

他跟著牛肉湯來到海邊,這一次牛肉湯居然沒有騙他。

海邊果然有條船,船上還有六七個船夫。

牛肉湯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走?"陸小鳳道:"不知道:"

牛肉湯道:"我本來不想讓你走的,可是現在卻不能不讓你走了。"陸小鳳道:"我知道!"

牛肉湯道:"你究竟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又知道,又不知道。

牛肉湯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是知道的。"

陸小鳳道:"你知道什麽?"

牛肉湯道:"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很難受,可是你若一直耽在這裏,總有一天,你一定會死在我九哥手裏。"陸小鳳道:"我知道。"

中肉湯道:"回去之後,你就想法子打發點賞錢給船夫,他們都是很可靠的人。"陸小鳳道:"我知道:"

牛肉湯道:"老頭子若是知道我讓你走了一定會生氣,說不定會活埋我,可是……"她歎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總算有過一段感情,如果是我殺了你,我倒也甘心,如果是別人殺了你,我就一定會很傷心的!"陸小鳳道:"我知道!"牛肉湯笑了。現在你好像什麽都知道了。

陸小鳳道:"其實我什麽都不知道。"

他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因為他的心已亂了,完全亂了。

他聰明、灑脫、機智、勇敢、堅強、果斷,他熱愛生命,喜歡冒險。

他並不是別人想象中那種混蛋,可是他有一個最大的缺點。

他的心太軟。

為什麽性格越堅強的人,心反而會越軟?

為什麽越聰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

現在陸小鳳又到了海上。

遼闊壯麗的海洋,總是會讓人忘記一切憂愁煩惱的。

可是陸小鳳並沒有忘記。

現在正是夜最深的時候,幾乎已接近黎明,但是他卻想起黃昏。

那個令他永遠也忘不了的黃昏。

她為什麽會那樣對他?為什麽先要他走?又不要他走?又讓他走了?

一個人這麽容易變化?

如果真情都如此不可信賴,那麽世上還有什麽可以讓人信賴的事?

能回去,當然是件不可抗拒的誘惑。

回去之後,他又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了,在那荒島上,他算得了什麽?

回去之後,他立刻會受到很多人的歡迎,不肯為別人開的名酒,也會為他而開,別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可是回去之後,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這麽多年來,他的榮耀已經太多了,無論誰提起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都會覺得又佩服、又羨慕,又嫉妒。

他是不是真的快樂?隻有他自己知道。

一個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那麽就算將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都給了他,等到夜深夢回,無法成眠時,他也同樣會流淚。

即使他眼睛裏沒有流淚,心裏也會流淚。

一個人若是能夠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鬥室裏,也勝過廣廈萬間。

這種情感絕不是那種聰明人能了解的。

這種情感你若是說給那些聰明人聽,他一定會笑你是呆子,是混蛋,為什麽要為了一個女孩子放棄一切?

他們卻不知道,有時一個女孩子就是一個男人的一切。

就算世上所有的珍寶財富權力和榮耀,也比不上真心的歡悅。

這種情感隻有真正有真情真性的人才會了解,隻要他能了解,就算別人辱罵譏笑他,說他是呆子,他也不在乎。

陸小鳳就是這種呆子。

陸小鳳就是這種混蛋。

夜色淒迷,大海茫茫,他卻忽然"噗通"一聲跳入了海水裏。

不管怎麽樣,他一定要再回去見她一次。就算見到了之後他再悄悄的走,他也心甘情願。

就算他已走不了,他也心甘情願。

一個並不笨的人,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一個沉著而冷靜的俠客,一個揮金如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個已擁有別人夢想不到的財富名聲和權利的成功者,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因為他是陸小鳳。

他若不這麽樣做,他就不是陸小鳳。他就是個死人!

海水冰冷。

他跳下船之後,又遊出了很遠,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開船時正夜深,現在已將近黎明,船走了至少已有一個多時辰,他若要遊回去,就不知道要多久了,可能要三五個時辰,也可能永遠遊不回去。

若是回頭再去追那條船,可能很快就追上,也可能永遠追不上。

他忽然發現自己竟已被吊在半空中,進也是要命,退也是要命。

就在這時,突聽"轟"的一聲響,他回頭的時候,一股青藍色的火苗正從那條船上冒起來,忽然間就變成漫天火焰。

海水冰冷,他的人卻已變得比海水更冷,然後就隻有看著那條船慢慢的沉下去。

如果他還在那條船上,隻怕早已被炸成了飛灰,這一次他又死裏逃生。

隻可惜現在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現在他就算想再回到那島上,也難如登天,若是想沉入海底,就容易得多了。

以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好像遲早都是要沉下去的。

他坐過的船也好像遲早都要沉的,牛肉湯用的方法,顯然比她父親粗魯激烈得多。

陸小鳳歎了口氣,忽然又發現自己另一個弱點。他總是太容易相信別人,總是將別人看得太善良了些,總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不可救藥的惡人,卻忘了一個做父親的當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兒。

他以為牛肉湯隻要把他趕走就已心滿意足,想不到她卻一定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