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荒城中殘存的最後一人,身上將懷有梵天之瞳。”

這是神諭。

楊逸之沒有懷疑這句話,正如他沒有懷疑重劫。這個蒼白而纖瘦的少年,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不得不信服。

或許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是神,是妖魔,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理當得到世人的敬奉。

楊逸之走下高台,他的心中滿是疑惑。他不明白神諭的涵義,為何最後殘存的那個人,將懷有梵天之瞳?

是梵天之瞳將保佑此人躲過所有的災劫,還是說,隻有這個城中的人死絕之時,梵天之瞳才會降臨?

陽光落在他的身體上,竟有些火辣辣的疼痛,似乎已點燃了他身體中所隱藏的種種傷痕。

但他並沒有停住腳步。他抬頭,望著那寂寥的天。

相思已不見了,能守護這座城池的,便隻有他了。這座城池中的百姓,所能依賴的,也隻有他。

楊逸之淡淡歎了口氣,開始了搜尋。

荒城並不大,東西南北城門之間,大約是馬行一刻鍾的時間,站在東門的城牆上,隱約便可見其餘的三座城門。楊逸之便是從東城門開始尋找的。

這時,他才發現,這座城池究竟有多殘破。

幾乎每戶人家都有屍體,有的栽倒在廳堂中,有的坐臥在**。大部分的屍體都已經腐壞,嗡嗡飛舞的青蠅是這城池中唯一的生氣。伴隨那些屍體的是破敗與淩亂,戰爭幾乎摧毀了這個城池中的一切,隻留下傷與痛。

楊逸之將這些屍體搬出來,埋下,仔細整理著他們身上的遺物,確信其中沒有梵天之瞳這樣的寶物,便將它們與屍體一起掩埋。他衷心地希望,這些苦難中人能夠往生極樂世界,不再在這個凡塵俗世中受如此的苦。

他的心是虔誠的,他埋葬他們,如同埋葬自己的親人。但死的人實在太多,到後來,楊逸之無法,隻好將民宅土牆推倒,將其中的死屍掩埋。那些殘存的百姓們也來幫忙,看到平日親切熟悉的鄰友們此時化為冰涼的屍體,這些人放聲大哭。那不僅是對過去的哀傷,還有對未來不可預見的悲涼。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差不多將東城清理完全。這些百姓早就聽楊逸之說了梵天之瞳之事,他們感楊逸之忘死相救之義,都全心全意幫他找尋,但卻一無所獲。

楊逸之明白,此等寶物絕非那麽容易找到的,倒也並不憂急。

這些百姓紛紛邀請楊逸之到家中飲食。居民們風氣淳樸,感激楊逸之,就想將家中最好的飯菜奉獻給他。楊逸之微笑著拒絕了。

他隻要一杯水,一杯清水。

荒城本來人煙興盛,倒不缺水井。一聽楊逸之要喝水,這些百姓全都衝到家中,想舀一碗清水,來表達一下他們的感激之情。

但所有到家的人,都齊齊發出一聲驚叫!

楊逸之臉色一變,急忙趕到最近的一家。隻見那人怔怔地站在院中,麵對著空空的水缸。他的旁邊,是一口井。

幹涸的井。

楊逸之心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急忙向另外幾戶奔去。

一樣空空的水缸,幹涸的井。所有的水似乎突然從這座城池中消失,連一滴都不見了。五百多百姓麵麵相覷,疲憊的眼睛中盡是恐慌。

難道失去了蓮花天女,天神的震怒重又回到了這座城中麽?

他們緩緩跪下來,麵對著逐漸陰沉的蒼天,痛哭起來。連續遭受如此眾多的打擊,他們的心神幾乎崩潰,更讓他們崩潰的,是神明遺棄他們而造成的恐懼。

那恐懼幾乎立即將他們摧毀。

楊逸之也極為震驚,但他沒有慌亂,立即組織起城中壯年男子,到附近的山中擔來泉水,供大家飲用。百姓們垂頭喪氣地升起了炊煙,做飯,飲食,休息,但重建家園的喜悅已完全消失,取代之的是被驚嚇後的彷徨。

這一夜的月,是那麽的明,垂照著近乎死亡一般空寂的荒城。

楊逸之坐在高台上,台上空空如也。重劫不知何時消失不見,高台上隻剩了那隻巨大的石椅,與滿空飛舞的白色幕幔。幔上那些巨大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視著他,讓楊逸之忽然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但這個世界上真有神明麽?相思又去了哪裏?

江湖又該如何?

楊逸之沉沉思索著,不覺睡去。

地底之城。

這裏沒有日夜交替,亙古不變地籠罩在沉沉暮色之下。

夕陽永恒的餘光返照,激起滿天荒煙。

如雨的塵埃中,重劫從蒼白的散發中緩緩抬頭,斜瞥著相思,冷笑道:“蓮花天女,你這麽容易相信別人的鬼話麽?”

相思一怔,他已將她的手重重甩開,站了起來。

夜風中,他擁起那襲寬大的白袍,冷笑道:“你不覺得這是個可笑的騙局麽?或者我哪一輩祖先,莫名其妙地發現了這個被掩埋的城市,又莫名其妙地把它和那個神話聯係在了一起,從此淪入了可悲的幻想之中,幻想這裏是非天之城,幻想所謂創世之神會再度降臨,幻想這破敗的城市有一天能重建。為此,不惜世代居住在地底,不惜殺死孩子的母親,不惜將自己變為妖怪!”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怨毒:“為什麽?就為了一個傳說!多麽可笑,隻因為是父輩的心願,我們就要世代守護下去。這又是為了什麽?”

相思無法回答。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責任,與生俱來,沒有任何理由。隻要你傳承了這種血脈,就必須肩負這些責任,按照世代相傳的方式生活,無論正義與否,更無論你願意與否。

重劫仰望蒼天,愴然道:“你相信命運麽?我無法選擇,必須出生在這個種族裏;必須住在地底,承受苦行;必須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候梵天的降臨;必須……”

相思輕輕打斷他:“我並不相信,我隻相信你為你母親所承受的悲傷。”

重劫斜瞥著她,笑意中有說不出的譏嘲:“若你相信了它,就相信了我血液中的罪惡。”

相思深吸一口氣,道:“每個人都生而無罪,你的罪,是不該把這種痛苦重複施加在別人身上。”

重劫看著她,眼中的波瀾漸漸平息,笑容變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為那玩世不恭、以操縱別人痛苦為樂的妖魔。

“是麽?”他歎息一聲,悠然道:“可惜,這種痛苦很快就要重複到你身上了。”

相思錯愕。

他將及地的銀發自黃土中挽起,輕輕拂去上麵的浮塵:“我說過,這是我族的聖城。父親隻帶過一個女人進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親。”他看著相思,目光變得溫柔:“每一個進入此城的獵物都是有用的。剛才那對母子,是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樣有你的使命。”

他輕輕伸出手,似乎要從她臉上撫過:“還有幾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麽:“你瘋了!”

他貓眼般的眸子輕輕闔上,話音中透出難以名狀的憂傷:“其實,我比你還厭惡這一天的到來。”

這句話誠懇無比,不帶絲毫作偽,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過,你比我母親幸運,你還有一個選擇。”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複我母親的命運,就跟我來。”

相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滿天荒煙,遍地塵埃中,那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著向她伸出手,重複了一次:“跟我來。”

相思跟隨他,在堆積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黃塵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風霧也更加淒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無法看清。重劫卻似輕車熟路一般,拉著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塵土中,飄然穿行。

由於時間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這荒蕪的墓園中,走了一生一世那麽久。

突然,一陣微寒的風吹來,帶著焦土的氣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鬆開了她的手,微笑著展開廣袖,對她施禮道:“歡迎最美麗的公主,駕臨我的王宮。”

暮風撲麵而來,吹散了塵土。

相思駭然發覺,自己竟站在一道懸崖的邊緣!

黃土漫漫,卷天而飛,這一片蒼涼遼闊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開天辟地的力量,鑿開一方無限廣大、也無限深遠的巨坑。深淺不一的土層斑駁陸離,層層**在極為整齊的切口下,顯出一種詭異的壯麗。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這深坑的邊緣。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無法想象,怎樣的力量才能在堅硬的岩石上鑿出這樣的巨坑?若這是一座遠古帝王的墓室,隻怕要成千上萬的工匠們忙碌近百年的時間,才能完成這樣恢弘的工程。

然而,腳下那整齊的切口、大片燒灼過後的痕跡,卻似在彰顯著一個事實——這個深坑的開鑿,在一瞬之間就已完成。

這又是怎樣的神跡?

兩人的衣衫被暮風吹起,就宛如兩隻螻蟻爬在一口古井的邊緣,顯得極為渺小、搖搖欲墜。

相思向下望去,塵埃彌漫,恍惚中,依稀可見一座宮殿的穹頂,如巨獸般蹲踞在深坑的盡頭。

宮殿已然殘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將整個宮殿穿過,深深紮入地底。大團焦痕將原本潔白的穹頂變得斑駁陸離,顯出一派衰敗。

相思覺得有些頭暈,正要抬頭,卻發現重劫笑看著她,手上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相思有些驚愕,難道這裏,就是他所說的宮殿?

但要如何才能進入其內?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從這裏往下看去,離宮殿的基座起碼有十數丈,無論多好的輕功,也不可能就此縱身躍下。

重劫的笑意在漸漸變冷:“從這裏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羅王宮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輕柔而堅決地,他將相思推到懸崖邊緣:“你不會死——隻要,你足夠虔誠。”

相思躊躇著——從十數丈高的斷壁上跳下去,這實在太瘋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顎,眼中的溫度在那一瞬間就已冷卻:“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著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懼著的儀式。”

相思掙脫開他的手,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猶豫,縱身向黃塵彌漫的深淵躍下。

暮風呼嘯。

她緊閉雙眼,卻似乎能感到大地越來越近。

突然,她飛速下墜的身體仿佛被一些極細的絲線纏繞住,巨大的衝撞之力讓絲線紛紛崩裂,絲線化為細密的利刃,切割著她的肌膚。

一陣劇烈的疼痛傳來,她的身體仿佛被萬千絲線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過去。

荒城中。

楊逸之被刺眼的陽光驚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將一切偽裝剝離,將這座城池的蒼老與破敗完全展示出來。

楊逸之忽然聞到了一陣惡臭,眉頭不由得緊緊皺起。

然後,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涼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還倔強地殘留著些許春意,比如城牆下生長的迎春花,民舍邊的嫩草。生長在城中的大樹雖然半數遭劫,但剩餘的那些,卻全都長出了茁壯的綠葉,似乎要帶給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現在,這些全都改變了。

草木枯萎,樹木敗殘,房屋沾滿灰土。

楊逸之站起身來,他能看到荒城殘破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支起幾條木竿,晾曬著冬天的衣衫、被褥和準備做春裝的布料。

春日曬衣,本是北地居民的習俗。但現在,那些衣衫卻已朽爛,宛如一片片枯黃的樹葉,高高低低地懸掛在木竿上,隻要輕輕一碰,就會化為灰土。

那股惡臭,便從朽爛的衣被中傳來。

楊逸之的心筆直沉了下去。

一個譏誚而陰鬱的聲音傳來:“這樣的荒城,完美麽?”

楊逸之倏然轉身,就見到了重劫那在陽光下凝為一線的眸子。

他不知何時又出現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襲長袍幾乎將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結出的一枚果實,孱弱地等待著墜落。

他那雙蒼白的眼睛透過麵具,流露出一絲揶揄,蒼白的袍袖指向這座瀕臨死亡的城池,一字字問道:“它美麽?”

他在等著楊逸之回答,通透無暇的眸子中,充滿了殘忍的期待。

楊逸之疲倦地合上雙眼,荒蕪與汙穢仍不能從他的腦海中去除,隱隱地,他聽到了荒城百姓的哭泣聲——那是絕望的哀音。

重劫充滿嘲弄的笑聲穿透他的思索:“你知道麽,城亦如天人,也有五衰。”

“水井幹涸,使不能飲。”

“衣被朽爛,使不能服。”

“食物腐臭,使不能食。”

“家室頹壞,使不能居。”

“生靈滅絕,使不能救。”

他每說一句,楊逸之的身子便是一震,而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便越是盛。他在試探這個男子的忍受極限。他隻想知道,眼前這個膽敢侵犯了屬於他的白色的男子,究竟能將善演繹到什麽程度。

在他所轄這座城池中,隻有惡才可以存活。

楊逸之遙望城池,沉聲道:“為什麽這座城池要承受五衰?它犯了什麽罪行?”

重劫將指間挽起的長發吹開,歎息道:“這是詛咒,梵天之瞳的詛咒。”

楊逸之不禁一怔。

重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男子眼中的疑惑與驚愕讓他感到一陣殘刻的快意:“當年濕婆以一枚滅世之箭使三座城池毀滅,降與三連城賜福的梵天神像也隨之崩裂,大神梵天震怒,他的怒氣凝結在神像的眼睛中,成為了永恒的詛咒。”

他斜倚著石座扶手,一抹濃濃的悲憫凝結在他的眼中——那是宛如楊逸之一般的悲憫:“凡是擁有梵天之瞳的人,必將橫死。”

楊逸之煩惡地看著他,他看出了這神情中的嘲弄。

重劫譏嘲的模仿,戲弄的不僅是他本身,還有他的善,他的堅持,他的尊嚴。

楊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終於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滿意楊逸之的反應,他淩虛一指,傲然點在城池上方,語氣又變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辯,仿佛他就是荒城命運的執掌者:“埋藏著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將應驗這個詛咒。沒有瘟疫,沒有戰爭,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將橫死……因為隻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時,梵天之瞳才會顯露。”

他的眼中綻開一個誠摯的笑意:“知道國師為什麽要在五天後降臨麽?因為五天之後,荒城的最後一個居民也將麵臨死亡。”

楊逸之雙目倏然淩厲,迫視著重劫。他無法忍受,這個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訴說著滿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歡看到楊逸之震怒,因為他覺得一個人隻有在怒發如狂的時候才會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會純粹得像個孩子,不再受道德、責任的製約。

而這個世界上,隻有孩子是完美的,帶著與生俱來的惡和暴虐,沒有任何偽裝,也不受任何約束。

他喜歡將每個人的偽裝剝去,看他們華麗冠冕下的殘暴——尤其,眼前這個永遠溫和的謙謙君子。

於是,他忍不住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撩撥著這個人。

楊逸之卻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開了家門。他們似乎感到了厄運的到來,用家中的油紙、枯草、瓦缸勉強遮蔽羞恥,驚惶地打開房門。誰知,迎麵而來的卻是滿眼同樣朽爛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爛。這讓他們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聲。

楊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飄然而下,落在這群百姓中。他堅定地道:“我們繼續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這一切的禍源,那麽要想這個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這塊受詛咒的寶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張,這使他們宛如丟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滯地聽從著楊逸之的命令。他們拆下房頂的毛氈,裹在身上,繼續推倒院牆,將屍體掩埋。但城中所有絲帛、棉布中傳出的汙穢之氣在烈日照曬下蒸騰而起,熏得他們幾乎嘔出。他們強忍著這惡魔般的氣味,埋葬他們熟悉的親人,尋找那不知存在與否的詛咒寶石。

這一日,他們艱難地將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礫下都已找過,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蹤跡。

到了晚上,幾乎沒有人能吃得下去飯了,他們被失望擊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來。

楊逸之暗自歎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尋找梵天之瞳的人,將會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