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的手懸停在楊逸之麵前,似乎想從他臉上撫過,卻又怕沾染了他完美如神的容妝。

他凝視著楊逸之,所有的悲哀仿佛都一掃而空,他的眼中隻剩下讚歎與欣慰:“我沒有錯,梵天一定會為你打動,在我們的旗幟上刻下祝福之印。”

楊逸之將臉側開。

重劫闔上雙目,似乎不勝他的榮光。

良久,他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現在,我們應該去看看神像了。”說著強行將他扶起,走出了城門。

長長的衣擺自漆黑的走廊中掃過,重劫小心翼翼地扶著楊逸之,生怕一絲塵埃沾染到他身上。這短短一段路,卻仿佛走了千萬年之久。

終於,他推開走廊盡頭的石門,來到那座被一箭洞穿的宮殿。

金色的帷幕一層層挑起,重劫將楊逸之輕輕安置在地裂旁的石座上,又一絲不苟地將他的華服清理平整,不留下半點皺褶。然後,將眼前的幾條帷幕扯下,平鋪在他腳下。

帷幕落開的瞬間,楊逸之看到了那個久違的身影。

她水紅色的衣衫已蒙上塵埃,鬢發散亂,跪在遍地碎石中,一動不動。

她甚至沒有覺察到重劫和楊逸之的到來,隻抱著一塊尚未拚合完成的神像,苦苦思索著。

“公主!”楊逸之禁不住脫口而出。他一時忘了自己穴道被製,想要站起來,全身卻是一陣酸楚。

相思的身體一震,似乎從沉思中醒來。

她回過頭,憔悴的臉上滿是錯愕:“是你?”還未待他回答,她拋開手中的碎石,揉了揉眼睛,臉上透出驚喜的笑容:“真的是你?”

楊逸之被她的笑容感染,也輕輕微笑了,他正要回答,視線卻已被重劫擋住。

隻聽重劫冷笑道:“不是他是誰?”他攤開雙袖,那故作超然的姿態卻掩不住他心底的期待與忐忑:

“你覺得,他完美麽?”

相思怔了怔,似乎這才發現楊逸之身上那華麗之極的服飾,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重劫看著她驚愕的眼睛,微哂道:“他已經做好了最完美的裝扮,等候梵天的降臨,而你呢?你的神像什麽時候能拚好?”

相思看了看盛裝的楊逸之,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麽:“你要讓他替你迎接梵天?”

重劫微笑道:“是的。他體內有著我的血,他便是我,我便是他,永遠也不會分離。”

相思的錯愕漸漸轉為憤怒:“你說過,我替你拚好神像,你便會放他離開!”

楊逸之的臉色也變了。

他沒有想到,重劫一方麵,用相思脅迫自己,一方麵竟也用自己來要挾她。

相思站起了身,溫婉的臉上滿是怒容,緩緩向石座走來:“你這不講信譽的騙子,你還要利用我們到什麽時候?快放了他!”

重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楊逸之心中升起一絲不祥,對相思道:“別過來!”

然而已經晚了。

重劫猛然揮袖,相思整個人便如斷線的風箏一樣跌了出去。

他站在塵埃中,攤開蒼白的雙袖,襤褸的衣帶在怒氣中無風而舞,高聲問道:“我欺騙你們了麽?”

他惡狠狠地看著相思:“我告訴你,隻要拚合神像,我便放了他。”

又猛地回頭,看著楊逸之:“我告訴你,隻要穿上冕服,迎來梵天的祝福,便寬恕她。”

他就站在兩人中間,揮舞著衣袖,一字字道:“我哪一點欺騙了你們?”

相思從塵埃中爬起來,輕輕咳嗽,卻無法回答。

這或許不是欺騙,而隻是一種戲弄。

重劫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強行壓製自己的怒火,對相思道:“我欺騙你?”

他上前幾步,拖起相思的手腕,指著那一堆堆碎石道:“你做了什麽?梵天今夜就要降臨,而你拚合的神像還隻是一堆碎片!”

相思掙紮著道:“我做不到!這些神像無論如何拚合,也會再次裂開,我做不到!”

重劫臉色瞬間凝固。

突然,他重重甩開相思的手,一抹微笑自他妖異的雙瞳中綻放開來。

重劫慢慢走回石座邊,對著楊逸之深深一躬,然後拾起他的手,將那繡滿紋藻的衣袖小心拂開,把他的手腕放在石座的扶手上。

楊逸之的長袖攤開,自左右扶手上垂下,宛如明月一般的神明化身,莊嚴地端坐在石座正中間,猶如第一代的阿修羅王,君臨天下。

重劫緩緩跪下,輕輕道:“梵天祭奠已經開始,無論你我,都無法將它停下。就算你拚不成梵天法像,也是一樣。”

“隻是……如果在午夜時法像還未拚好,他就會死。”

他修長纖細的手指在楊逸之的手腕上滑過,輕輕刺入了脈門。

一縷鮮血濺了出來,化成無聲的歎息,跌落在地麵上,碎成無數的赤珠,濺落入那深不可測的地裂罅隙中去。

楊逸之並未感覺到痛楚,無論重劫對他做什麽,他都已絕不會奇怪,也無法反抗。

相思驚怒交加:“你……你在做什麽?”

重劫將另一隻手舉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仿佛害怕驚動了楊逸之,他輕聲道:“這便是最後的妝容,隻有褪去血色之後,他的臉色才會臻於完美——卻和我這樣借藥力催成的顏色不同,那是最自然,最完美的蒼白。”

相思道:“你會殺了他的!”

重劫淡淡笑了笑,他的眸子中並沒有殘忍,隻有無奈。

他看著相思,道:“殺他的人,是你。因為你若不能拚湊好梵天法像,儀式便不能舉行,他的血也就不能止住。”

“還記得那個最初的遊戲麽?”

相思一怔,她想起了墓碑前的一幕。

他也是這樣優雅地微笑著,在那個孩子手腕上劃下傷痕。

相思緊緊咬住牙,她很想撲上去,跟重劫拚命,救回楊逸之,但她知道,失去武功的她,根本無法擊敗重劫。

何況,此時的重劫看上去是如此冷靜,她更沒有半分勝算。

楊逸之滴落的血是一曲無聲的樂章,直入永恒地裂中。他的臉色,果然變得越來越蒼白,憔悴的、孱弱的蒼白。

這蒼白竟透出一種神秘的美,讓他看上去縹緲虛無,如非天之夢魘,精致易碎。

也許,在下一刻,這份美麗便將永恒,在死亡的靜寂中永恒。

相思壓抑地抽泣了一聲,匆忙摸著地上的碎片。

她再也顧不得思量拚湊的方法,她慌亂地撿起兩片碎片,將它們拚在一起,用力地纏住,綁住,捏住。

她用手抓,用腳踢,用肘擊,用牙咬。但無論她如何努力,等待她的總是“啪”的一聲輕響,碎片裂開。正如這世界上沒有力量能傷害這些碎片,也沒有力量能將它們拚湊在一起。

楊逸之靜靜地端坐在石座上,他的目光漸漸朦朧起來。

他望著這個日思夜想的水紅色身影,臉上綻出了一絲微笑。

那便是蓮花,他願用生命化作雨露澆灌的蓮花。

他的幸福,便是遠遠望著她,助她完成每一個小小的願望。他相信,諸天之上,是有所謂神佛的,才讓他又能看到她,看到她無恙,看到她在自由地生活。

於是他笑了,他深覺欣慰。

他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無力走近,甚至無力站起。他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不再悲苦。

終於,相思絕望了,她絕望地抬起頭,她的懷中,是她再度拚起的石像的頭顱,但她知道,再過片刻,這份完整一定會裂開,宛如日升月落,諸神回歸一般。

她看到了楊逸之的微笑,這讓她心中一陣激烈的酸楚,她忍不住撲了過去,跌倒在石座前,淒聲道:“對不起!我無法救你……我真的做不到!”

重劫並沒有阻攔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

相思緊緊擁著那隻法像頭顱,仿佛要用她柔弱的力量來對抗即將開裂的命運。她不敢抬頭,她不敢看到楊逸之失望的表情。

那是因為她的無能而失望的信賴。

相思抽泣著,她寧願自己的身軀裂開,來換取石像的完整。

一隻蒼白的手緩緩自石座上抬起,慢慢地,挪移到相思的臉上。蒼白的手指仿佛想要觸摸相思麵上的灰塵,但卻頹然落下,仿佛已用盡了三生的力氣。

相思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握住這隻手,鮮紅的血染在她的衣袖上,她抬起頭,看著已幾乎消盡了人間煙火之色的那張臉。

巨大的冠冕下,這仿佛是九天神明的臉,蒼白,冷漠,高傲,飄逸。唯一讓他看上去還在人間的,是那抹微笑,楊逸之艱難地凝聚著最後一絲力量,斷斷續續道:“對……對不起,我……沒能……救你……出去……”

相思再也忍不住,終於痛哭失聲。

這個拚盡了一生救護她的男子,在最後的生命裏,還在為不能救她而歉疚。他絲毫都不怨她,不怨她的無能!

她緊緊抱住楊逸之的手臂,淚水傾瀉而下,合著楊逸之鮮紅的血,染滿了破碎的梵天之顱。

這隻神明的頭顱,染滿了淚水之汙濁,與鮮血之肮髒。

這一刻,她的心忽然釋然,因為他並不怨她。

這一刻,他的笑容忽如原來一樣,散淡而清和,因為他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公主,就算不能與她翱翔九天,也終於能執子之手。

白頭偕老,廝守江湖是一生,兩心相知,刹那芳華,亦是一生。

突然,一陣奇異的芳香幽幽在地宮中升起,片刻之間,縈滿了整個黑鐵之城。那香氣清淡悠遠,正是蓮花的香氣。

一股力量倏然而來,將相思扯了起來。她驚惶抬頭,就見重劫雙眸中盡是駭異,深深盯著她懷中的法像。她下意識地低頭,身子不由得一震。

染滿了她的淚水與楊逸之血的梵天法像之頭顱,並沒有裂開,而緊緊地拚合了,拚合成一個完整的法相。

一陣狂喜自相思心底升起,她甚至來不及去想緣由,尖叫道:“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她驚喜地將頭顱舉到重劫身前,喜道:“放了他!”

身披苦行之服的重劫雙手合十,拜了下去:“你終於尋找到了你自己的虔誠。”

他身子緩緩抬起,道:“請完成吧。”

他的雙手再度合十,朝著楊逸之深深一拜,然後輕輕握住他腕上的傷痕。

蓮花清香之中,楊逸之臂上的傷痕不可思議地閉合,將他的生命停留在天人一線之間。

相思被驚喜激動著,她匆忙地撿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拚接起來。

崩裂並沒有再度出現,也許真的是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的虔誠,不出一刻鍾,那座蓮台上麵,便佇立起一座威嚴的梵天之像。

終於,相思將一件潔白的袍子披上神像的身體,鬆了一口氣,退了開來。

神像隻有一人高,並不雄武,但卻有天地之相,天不能覆壓,地不能承載,海不能淹湮,山不能陵越。它如一切之元始,亦如一切之將來。它具足世間之一切美,卻承載著世間之一切苦,破裂的紋遍布它的全身,象征著它無限悲憫。

悠揚的鍾聲在黑鐵地宮中沉沉響起,裝飾著整座巨大地宮的珍寶們,忽然射出了無比璀璨的光芒。那是神明將要降臨的前兆,是諸天神佛,都準備來迎接最初的神明。

也是世界最深邃的福緣,將要凝結,具現。

巨大的地裂轟然一聲暴響,衝起一道赤色光華,宛如極光般,將地宮之中照得纖毫畢現,那亦是天地之威,是凡人所無法承載的榮耀。

所有的光,都集中在那座破碎的石像上,莫名的光華在其上隱隱流轉,似乎隨時都能活過來,向世人展現神衹的無上威慈。

重劫滿臉都是肅穆,他無比小心地攙扶起楊逸之,兩人並肩走向石像,在石像之前跪下。

苦行之服與冕服之下,一為妖邪醜陋,一為至秀大美,一齊跪下,那是最虔誠的獻祭。

重劫雙手放在胸前,念頌著一連串複雜而古樸的咒語。

那是第一代阿修羅王因苦行見到梵天時,所念頌的祝禱之辭。良久,他方始念完,小心地將那枚梵天之瞳自頸間解下,送到了楊逸之的手上。

他不敢自己獻上這枚梵天之瞳。

因為他不敢用自己的醜陋去褻瀆神明。

楊逸之靜靜地接過重劫手中的梵天之瞳,站起身來。他凝視著眼前的這尊石像。這尊破裂的石像眉心的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空洞,那是梵天的第三隻眼,也是梵天之瞳鑲嵌的地方。

如今,缺失了梵天之瞳的石像,如在哭泣。

楊逸之輕輕歎息一聲,舉起梵天之瞳,將它嵌入了石像的眼睛中。在接觸到石像的一瞬間,他仿佛也聽到了一聲歎息。

他沒有再跪下來,而隻是站在神像麵前,陷入沉思。

梵天之瞳納入石像的同時,那石像忽然變得完整起來。所有的裂紋都消失不見,碎裂的一片片的光統成了連續的光幕,縈繞在石像周圍,一縷若隱若現的光自石像眉心中的第三隻眼中透出,世間的一切隱秘,仿佛都在這顆眸子之前顯露無遺。那是神衹經曆億萬年的智慧,無盡蒼老,無盡深邃。

巨大而茁壯的生命瞬息間衝達入石像的每一個角落,楊逸之忽然有了種錯覺,他所麵對的,並不是一具冰冷的石像,而是真正的、高居於九天之上的偉大神衹!

那是謙和,溫文,包容萬物,以慈悲為心的神衹。他的榮光,照耀著風華絕代的楊逸之,與蒼白妖異的重劫,再無差別。

一麵漆黑的旗幟在重劫麵前展開,他恭敬地拜服在旗幟之後,緩聲道:“偉大的梵天啊,請給予您最虔誠的信徒以祝福,讓這麵旗幟能夠永恒飄揚!”

他的眼中有著願望終於實現的狂喜,因為他真切地感知到了梵天的降臨。

阿修羅族千世的苦行,終於打動了梵天,三連城必將重建,亡靈之旗必將永遠飄揚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他在期待著,期待著梵天的蓮花烙印,永遠停駐在亡靈之旗上的那一刻。

他忍不住全身發抖,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時,他仿佛聽到了一聲淡淡的歎息。

亡靈之旗一動不動,絲毫不變。

重劫目中的狂喜逐漸變成了驚愕。

他抬頭,喃喃道:“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石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座黑鐵之城,看向那遙遠的未來。遙遠的未來中,是否有著三座永不隕落的城池?是否有阿修羅族不朽的功業?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裏不會再有梵天的祝福。

重劫的身子又顫抖起來,卻已是失望與絕望的顫抖,他喃喃道:“偉大的神衹,請給我祝福……”

石像目中的光芒逐漸黯淡,仿佛那位永恒的神衹,打量了一眼這個世界後,便要重新陷入沉眠之中。

重劫猛地跳起來,緊緊抱住石像,嘶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降下祝福?難道還有什麽是我沒有做到的麽?”

他的眼中滿是狂烈的傷痛,他抱著石像,抱著千萬年來,他們唯一的希望。

梵天之瞳化成的眼睛凝視著他,寶石的光芒,便是神衹那冷漠的榮光。

重劫的心底忽然透出一陣冰涼的顫栗,他恐懼地睜大了眼睛,雙手之間忽然一空。

那座象征著梵天永恒莊嚴的石像,忽然化成漫天灰燼,灑了下來。梵天之瞳落在地上,跌成三瓣,神光盡無。

重劫絕望地一聲哀鳴,瘋狂地張開雙手,想要抓住這些灰燼,但陡然之間,地裂中透出的赤光猛地漲大,轟轟然燃燒起來,將這些灰燼卷入其中,然後倏然熄滅。

重劫慘烈的哀嚎幾乎貫穿整個黑鐵之城,他的雙目滲出鮮血,怔怔地盯著雙手中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那是石像上所披的長袍。

破敗的,與他身上的苦行之服一樣的長袍。

重劫緊緊握著長袍,雙手指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

鮮血不斷從他的眼角流下,他纖弱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著,將整個臉深深埋入了長袍中。

一陣壓抑而瘋狂的笑聲自長袍中發出,他忽然用力,將手中的長袍撕開,然後將自己身上的苦行之服扯下。

銀發散亂,他胸前的衣衫完全撕裂,露出蒼白如紙的肌膚。

白色,失去了聖潔與崇高,一如燃滅的灰燼,覆蓋他的身體。眼中墜落的鮮血,便是他身上唯一的色澤,在無盡妖異的臉上勾畫出一個悲痛欲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