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官員們的身份證書(二)

宋代官員領取告身,也要交朱膠綾紙錢,由綾紙庫收取給出收據後,才能向吏部領取。現任官員為複職、升階、調任、補闕而參加銓選,從投狀(就是投遞履曆、薦書並附原有告身等文件)、初審、銓試、射闕,直到預擬、銓量、“過門下”、領取新的告身,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低品級的“卑職”,就是拿到了告身並謝恩以後,也不能馬上赴任,因為還要“待闕”。比如某人告身上寫明官階從九品下,授某縣縣尉,其實原來的縣尉任期還未滿,你要等他任期做滿也赴京參加銓選時,才能接手,假使他突然病退乃至暴卒,或受意外傷害,或因犯有罪錯而降職、離職乃至革職,就算是你的造化了。

同這種情況相區別,剛跨進官場者,比如考中進士、蔭襲先人資曆或憑軍功入仕者,他們第一次領取的告身上,都沒有具體的職務,要等安排工作時,再給一紙敕牒,這就同一般意義上的工作證或軍官證差不多了。《宋朝事實類苑》載有一段史事,頗能說明細節:宋真宗某年科考結束,新登第的進士們都已經領到了告身和全套公服行頭,一個個穿戴起來,聚在興國寺飲酒慶祝,豈知此前已經有人舉控這次考試有作弊嫌疑,上麵商量後,決定刷掉一些人。名單定下來,吏部派人追到興國寺,按名單當場追繳告身和公服。點到名的人,都哭了起來。著名詩人石延年也在其內,馬上把衣服靴帶都脫下來,連同告身一起還給使者,然後,赤身露體,戴頂襆頭,怪模怪樣地坐在席上,繼續飲酒談笑。次日,上麵又有“恩典”下來:凡這次剝奪進士資格者,特授三班借職,此為低級武臣階官,沒有職掌,但好歹也算擠進了“公務員”編製,算是大喜大悲後的安慰。石延年還做了一首詩自嘲:“無才且作三班借,請俸爭如錄事參。從此罷稱鄉貢進,直須走馬東西南。”這位後成為北宋名臣的文學家,起步竟是兵部發給的武職告身,聽起來頗有點滑稽。

經辦告身的漏洞和弊端一言難盡。為防止偽冒,告身上還得“兼說形貌”以填補照相技術尚未發明的空白。

為鼓勵官員退休,宋朝對郎中以上官員主動告老致仕者,有加轉一資的優惠,並發給加資後的告身,這樣,往後子孫辦蔭襲手續,“起點”就高了。《涑水紀聞》記:真宗時,有一天群臣退朝經過閣門,“見箱內有錦軸雲:‘胡侍郎致仕告身’”。告身而加“致仕”,頗似退休證。也有官員因病離職休養,但仍可依年資升級,這個加級後的告身也很重要,不能省一筆朱膠綾紙費。《玉照新誌》說,湯舉登第後,累任州縣,積宦至從七品的承議郎,後因病回故鄉縉雲養病,終因不治去世。正在這時,縉雲縣令王令洙大概是從邸報上得知了湯已積資轉為正七品的員外郎的消息,但還未進入辦理告身的程序。王縣令忙通知湯家:不要舉喪,一舉喪,老太爺就停在從七品上麵了。湯家人感激不盡,忙派人進京花錢,趕緊把新的告身辦出來,“越旬日始到,然後發喪”。這個額外出加急費的告身,造化了湯舉的兒子蔭襲入仕。他兒子何人,就是後來依附秦檜力主和議爬到宰相、被人罵為“奸邪誤國”的湯思退。

據《揮麈錄》稱,從五代以來,為防止告身被人冒用,告身上不僅寫明發證時此人的歲數,還兼說形貌,如雲“長身品紫棠(膚色),有髭須,大眼,麵有若幹痕”,或雲“短小無髭,眼小,麵無斑痕”之類。因知辦理領取告身手續,必須本人到場,否則經辦人沒法替你作身高相貌的速寫。到宋神宗元豐改製,告身上“兼說形貌”的製度廢除了。北宋滅亡後,衣冠南渡,很多人拿著別人的告身冒名頂替,向南宋新政府登記銓選,“承襲偽冒,不可稽考”,也有原先果真是官員的,因“亂後亡失告身者多”,反要想方設法恢複自己的身份,所以《老學庵筆記》說,“吏勳封考,筆頭不倒”,意思是掌管告身、銓選的吏部趁機大發國難之財,因此《揮麈錄》的作者王明清又感喟:“乃知舊製不為無意也。”

吏部經辦告身過程中的漏洞和弊端有多少,一言難盡。舉一個實例:唐代憲宗元和八年(813)四月乙酉日,中書傳旨:調邕管經略使房啟為桂管觀察使,這是從州一級長官升為道一級長官。房啟從邸報上得知這項任命,喜不自禁,忙要州邸(即邕州的駐京辦事處)向吏部上下打點,盡快把新職務的告身辦理出來,再通過驛傳快遞給他。從史料記載分析,大約到五月底或六月初,代表皇帝當麵宣詔的太監才來到邕州。官場上不成文的規則,這種傳遞“喜訊”的差使,照例是要給“喜鵲”送禮的。房啟怕太監要價過高,便把話說在前頭:我在五天以前就得旨了。太監哄騙他拿出證據,他便把告身亮了出來,太監回去一匯報,憲宗大怒,下旨調查,官官相護的結果,吏部以主管郎官當替罪羊受處分,具體經辦告身的令史打屁股(受杖責),房啟降為太仆少卿,桂管觀察使沒做成,告身追繳作廢,還要寫檢討書。房啟氣不過,便在檢討中把送給宣詔太監十五個“南口”(指南方邊遠地區被販賣的人口)作為禮物的事交代出來。憲宗看了這份檢討,怒氣益升,查實後,太監處死,又發詔兩廣、福建和雲貴各地,嚴禁人口販賣贈送,房啟亦罪加一等,貶為虔州長史,其實是管製起來,結果房啟竟在該處鬱鬱而終。為抓緊辦出告身,弄到“一場歡喜忽悲幸”的如此下場,聽起來不值,但我想房啟急於辦告,肯定有緣故。總之,告身上牽涉的實際利益一定有很多,可以繼續發掘。

民少官多的標誌之一是告身泛濫,中唐時吏部一次性清退“急寫告身官”竟達九十餘名。晚清的告身已進化到可以當有價證券買賣轉讓。

由兵部掌管的武官告身,變通處比吏部的文官告身更多一些。唐代安史之亂後,軍閥割據,節度使們以獎勵軍功為由,手中都有一大把告身,方便隨意委任屬下。《唐會要》卷五七說:“自天寶以來,征伐多事,每年以軍功授官十萬數,皆有司寫官告送本道。兵部因置寫官告官六十員。”節度使是統管一方軍政的大員,行政文職官員也由他們派任,所以吏部也添置了許多填寫告身的人員,稱“急書告身官”。後來藩鎮權力益加擴張,“諸道多自寫官告”,吏部添置的急書官無事,但“為諸曹役使”。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十月,宰相建議清退,“罷吏部司封、司勳寫急書告身官九十一員”。拿這個數字同前述宋代官告院在和平時期的編製相對照,可謂駭人聽聞了。

其實宋代以冗官出名,到後來告身之濫也不遜於唐代。戰爭期間,空名告身更是常例。南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金軍南侵,先頭部隊從正陽渡淮水時,南宋的池州都統製李顯忠“率心腹百餘騎,轉山取路”,打了個伏擊,史稱“率諸將邀截,獲數人”,又稱“〔李〕顯忠軍中有中侍大夫至小使臣官告付身僅二十道,是役也,書填悉盡”(《續資治通鑒》卷一三五)。就這麽一場戰果有限的伏擊之役,竟發掉二十道告身,可見戰爭時空名告身的管理與使用情況,再想想得官者都在主將的“心腹百餘騎”範圍內,其實質也就凸現出來了。不過與一紙任命狀相比,告身畢竟又珍貴得多。唐德宗時,軍閥朱泚叛亂,大將軍渾瑊受命平叛,《畫墁錄》作者說,他曾看見德宗給渾瑊的詔書:“今賜卿筆一管,空名補牒一千紙。有立功將士,可隨大小書給,不必中複。”本文篇首述太尉高俅以軍事首長的資任,當場便能為淩振辦好升官的一應憑證,也是這個道理。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有這麽一句:“受敕牒以照驗供職,苟得一時之祿利。”以此推論,告身帶來的祿利就不是“一時”了。《夢溪筆談》說北宋張詠出知益州時,為官場禮儀同一個部屬慪氣,部屬“遂投牒乞致仕”,就是拿出任命書來要求退休,至於寫明官階職務、主要內容同敕牒大體一致的告身,他是懂得決不能輕易脫手之道理的。

同樣,國家對官員的處罰,也在告身與敕牒上體現出輕重之別,就地免職或撤職、革職,僅追繳敕牒而不涉及告身,這是輕的,如果連告身也要追繳,就是重的,比如《宋會要輯稿·職官》裏有一例,“試秘書省校書郎馮正符追奪出身已來文字,遞歸本貫”,就是連敕牒帶告身,全部退還,再遞解回原籍,那就完了。唐宋時代官員犯罪,有“官當”之贖,就是用降低品級乃至取消官員資格來換取減免徒刑,這時候,告身又起抵罪作用。如《唐律疏議·名例》解釋:五品以上的官員,一個官職可用官當抵徒刑三年,九品以上的官員,一個官職可用官當抵徒刑二年。假使有個五品官犯了該判兩年徒刑罪,把告身拿出來當罪,就是抵罪後還有多餘的官品,經過一年“聽敘”(即“留官察看”),再換一個六品告身還給你;假如是拿五品告身抵當三年徒刑,就叫“用官盡者”,當完了,但仍可“三載聽敘”,即察看三年,再“降先品二等”,就是還你一個七品告身;“若犯罪未至官當,不追告身”,等等,文繁不錄。總之,犯同樣罪行,有告身的比無告身的占便宜,告身高的比告身低的占便宜。一個人入仕後宦途順利,家裏會有不同品級的多道告身,需要時拿一個合適的告身去“官當”,必有瞻前顧後的許多技術性講究,不處在那個時代,不精通當時的法律、政策和習俗、慣例,現代人是難以想象的。

明陸容《菽園雜記》卷十解釋告身,道是“告身非誥敕,即今文憑類也”,因知告身在明代也叫文憑,《水滸傳》用文憑敘述告身,是用當代名詞概括古代史事。清阮葵生《茶餘客話》中有一篇《告身文字》,述及康熙年間對告身文字撰擬和辦理程序的改革,又可見這個名稱一直延續到清代,而文憑的概念,倒又指吏部發給的限期到任的證書了。此外,清代還別有花錢買官的“捐納”之途大開其門,銀票上交國庫,由戶部發給證明已經是官員的證件,通稱“官照”,上麵也有姓名、年籍、祖宗三代和品級、候選職務一一載明。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回中,對這種官照的性質和功能,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是伯父的信,說的是托人代我捐了一個監生,又捐了一個候選通判,統共用了三千二百多兩銀子。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麵還填上個五品銜。我道:“拿著三千多銀子,買了兩張皮紙,這才無謂了;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甚麽!”……母親說:“那麽這兩張照竟是廢的了?”我道:“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了他。”母親道:“轉賣了,人家頂了你的名字也罷了,難道還認了你的祖宗三代麽?”我道:“這不要緊,隻要到部裏花上幾個錢,可以改的。”母親道:“雖如此說,但是哪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我道:“……那一班發官迷的,倘遇了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時,隻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姐姐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了生意行了,處處打算賺錢,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

連告身官職也進化到了可以當有價證券買賣轉讓的程度,商品經濟對綱常體製的侵蝕能力,實在令人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