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談與修禊,官吏的風雅愛好(一)

清談,多被後人詬病,蓋因其玄妙深遠,令人不知所雲。王導稱之為“共談析理”,“非至精者不能與之析理”(《琴賦》)。魏晉士大夫開清談之風並登峰造極。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魏晉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即使是當時的士大夫階層也不能心安理得。官場傾軋,禮教束縛,動輒得罪的恐懼感籠罩士大夫心頭。孔融被殺,嵇康被誅,使得阮籍佯狂,劉伶縱酒。他們言語紊亂,不知所雲;行為怪誕,難明其義。士大夫階層明哲保身,也沾染上那種氣息,假裝瘋瘋顛顛或者整天清談,閉口不言國事天下事,不評論他人過失。這種“忍”功練得最出色的要算阮籍了。他一生從不評價任何人,連皇帝都感歎他的謹慎,可見阮籍對官場的險惡是有切身體會的。

清談之風從“竹林七賢”開始。西晉初,阮籍、嵇康、山濤、劉伶、向秀、王戎、阮鹹七人常集於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世說新語》)。據考證,竹林七賢在竹林的主要活動為清談。他們手持麈尾(一種大鹿的尾巴製成,像扇),采取主客問答式,一邊下棋飲酒,一邊暢訴幽情。有時在清談過後,他們還服用丹藥。這種丹藥是黃精之類的東西,對人有害,但服藥最凶的嵇康卻深信丹藥可以長壽。據信,嵇康脾氣暴躁與服藥大有關係。“竹林七賢”倡導了清談之風,以至於在晉朝士大夫中,如果誰不會清談,誰就被視為凡夫俗子。所以,連熱衷於功名的大將軍鍾會也寫了部《四本論》。寫完後,想請嵇康指教指教。到了嵇康門前,怕嵇康取笑他,又不敢拿進去。靈機一動,把書從牆外扔進嵇康家,拔腿就跑,哪還有一點大將軍風度。在東晉,每到天氣睛朗的時候,士大夫們就相邀到新亭宴飲,自然少不了清談,清談的內容多半是怎樣豪情萬丈地收複中原。後世諸如李白、蘇軾等人皆喜清談,其逸聞趣事很多。

其實,清談並不隻是談玄,還涉及其他方麵的內容,如文學、藝術、道德、為人等。從《世說新語》中記敘的言談來看,大都不是玄言。清談是使談話盡量脫離世俗,但難免不涉及世俗,我們從中可以得到很多啟迪。清談之風在曆代士大夫階層一直存在,說明投入宦海之士都希望在清談中,暫避苦不堪言的官場。曆代名士的清談很多,有的風趣幽默,有的暗藏機鋒,有的清談典雅,有的意氣橫生。總之,其中飽含智慧、學識和經驗,讀起來妙不可言。

風趣幽默。魏晉的郝隆,一天到院中仰臥,別人問他為何如此,他答曰:“我曬腹中書。”一付恬淡悠閑的神態躍然而出。東晉和尚支道林,討厭貴族,尤其憎恨那些不學無術卻又專橫跋扈的王室子弟。一次,他見過一群王室子弟之後,有人問:“那群王室子弟怎樣?”支道林不動聲色地說:“見了一群白頸鳥,隻聽見他們呱呱亂叫。”北宋的蘇東坡,文學上得意,官場上失意。他既受到保守派的攻擊,又受到改革派的排擠,時有“高處不勝寒”之感。一次可能是又挨了攻擊,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突然,他指著自己的肚子問一婢女:“你說我裏麵裝的什麽?”婢女曰:是詩書。”蘇東坡不答,又問另一婢女:你說是什麽?”婢女曰:是滿腹的智謀。”蘇東坡不悅。其妾朝雲曰:“是滿肚子的不合時宜。”蘇東坡終於哈哈大笑起來。蘇東坡之所以能“一蓑煙雨任平生”,與他的幽默風趣是分不開的。有人問晉代的殷浩:“為什麽我要升官的時候,就夢見棺材,要發財的時候,就夢到屎尿呢?”殷浩答曰:“可能是因為官本腐臭,所以夢到棺材;可能是因為財本糞土,所以夢到屎尿。”風趣地諷刺了追求功名和錢財的人。

暗藏機鋒。曆代名士都是飽讀詩書飽嚐人生之人,他們的談話往往包含一些令人深思的道理。東晉宰相王導,年輕時精明強幹,政績卓著,到了晚年,變得不太過問政事。年輕的官員議論紛紛,歎息丞相已經老糊塗了。王導聽見後,自言自語地說:“你們都說我糊塗,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們定會懷念我的糊塗。”其中,暗藏的機鋒豈非仕途的險惡?東晉戴安道隱居會稽山,以琴書為伴,他的哥哥卻追求功名。宰相謝安問:“為什麽你們兄弟倆的誌向如此的不同呢?”戴安道曰:(我)不堪其憂,(兄)不改其樂。”很明顯,他不能忍受的是什麽,是追求功名時人格的墮落,所以他隻能追求他的理想

寄身山水。殷洪喬任太守時,其鄉人托他帶一百封信去,殷洪喬在一座橋上,將信全部扔進河中,自語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世說新語》)。根據殷洪喬的話,可以分析出,信乃是鄉人寫給殷洪喬下屬的。借助殷洪喬交信,鄉人以後自然能得到其下屬的照料。殷洪喬顯然討厭這種市儈作風,以為要發達隻有靠自己的才能,因此說:“沉者自沉,浮者自浮。”另外,不難看出,其鄉人所以那樣幹,必定是當時官場作風如此,拚命巴結上司以求升級。機鋒是佛教用語,後世名士精談時,以語中暗藏機鋒為妙。一次,蘇軾與佛印遊山。蘇軾見一座山峰峭拔,秀麗可愛,就問佛印那是何峰,佛印曰:乃飛來峰。”蘇軾問:為什麽不叫飛去峰呢?”佛印曰:“一動不如一靜。”看似閑談,其實是在委婉地勸告蘇軾:難道喧囂嘈雜的官場能比清新秀麗的自然舒適嗎?

清談典雅。這是名士清談中的一種主要風格,名士都願以清淡典雅的言語來展現自己的氣質。嵇康被押赴刑場之際,神氣不變,要了一把古琴,悠然彈起《廣陵散》,曲終歎曰:“以前有人想學此曲,我未傳授,從此《廣陵散》要失傳了。”臨終竟隻關心一首曲,如此雅量,不愧為真名士偉丈夫,但同時不也是對凡俗塵世的一種蔑視嗎?晉代王徽之有一次雪夜吟詠詩句,突然想到戴安道那裏去清談,隨即命仆人撐船到會稽戴家。哪知到了戴門前,王徽之突然命令返回。仆人不解,王徽之淡淡地說:“我本來就是乘興而來,現在盡興了,為什麽硬要進去呢?”東晉士大夫的情趣可謂令人忍俊不禁,但他們的散漫生活卻令後世名士所向往。蘇軾深得晉人三味,他不僅在官場上混,還充分利用時間遊離於官場之外,找人清談,豐富生活。相傳蘇軾曾問幕下士:“我詞何如柳永?”幕下士答道:“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段話典雅地道出了蘇柳詞風格的區別。

意氣橫生。曆代名士頗多才華,但常常耿耿不得誌,故而他們的舉止顯得狂傲不羈,言語意氣風發,千載之後讀之,亦凜凜有生氣焉。阮籍的母親病逝,其神誌如常。埋葬之日,阮籍蒸了一隻肥豬,飲酒兩鬥,然後向母親告別,大叫一聲:“窮矣!”仰天一號,吐血數升,廢頓良久。隻兩字,其壓抑之深可想而知。嗜酒的劉伶放達不羈,經常光著身子站在屋裏,維護禮儀的官員進屋取笑他。他說:“我以天地為房子,屋子為褲子,諸位怎麽跑進我褲子裏來了?”眾人狼狽不堪。晉華世茂談到他的人生理想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其頹廢至此。而那些所謂的上進之士又是怎樣的呢?東晉大臣在新亭集會,有人歎曰:“雖然我們這邊風景好,北方風景卻又不同。”眾官相視流淚。丞相王導勃然大怒:“我們應該共輔王室,克複神州,怎能作楚囚對泣呢?”王導的話可謂是對軟弱官吏的當頭棒喝。唐代的李白以豪放的胸襟和遠大的誌向聞名千載,他對奸詐的權貴也極為蔑視,即使在其清談中也不加掩飾。開元時,他謁見丞相,信上署名曰:“海上釣鼇客李白。”丞相問:“先生釣巨鼇,以何物為線?”李白答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誌,以虹霓為絲,明月為鉤。”丞相問:以何物為餌?”李白答曰:以天下無義氣丈夫為餌。”丞相悚然(趙德麟《侯鯖錄》)。關漢卿一生遊戲風塵,對官場中人多有得罪,各種威脅接踵而來,但卻激起了他的千丈豪情,在《南呂·一枝花不伏老》裏,他詠道:“我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一粒銅豌豆,憑子弟們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洋洋灑灑,痛快淋漓,振聾發聵,非關漢卿誰能出此豪語。

清談多精辟之作,也有附庸風雅的愚蠢之談。清初的士大夫階層,很羨慕前人的清談妙語,因此常聚在一起作俊雅之言。一士大夫提起話頭:“當今天下,戲曲的泰鬥當數南洪北孔。南洪乃洪昇,北孔乃孔尚任。”另一士大夫反駁曰:“不然。當今天下,我倒知道二人,此二人乃南轅北轍。”眾皆大笑。此人毫不變色:“笑什麽?南‘元’乃元好問,北‘轍’乃蘇轍是也。在下與他還有一麵之交呢?”見識之淺陋可見一斑。

清談本是士大夫階層為逃避官場的繁雜和險惡的一種方式。如果專心事之,對己對國都有害,輕則禍及其身,重則國破家亡。南朝梁名士徐摛、庚肩吾喜清談,尤其談詩,簡文帝蕭綱受其影響極大,他們共創了輕靡綺豔的“宮體”。結果大臣侯景趁他們不理國事之時,滅了梁朝。無獨有偶,南唐馮延巳雖官居要位,但對北宋咄咄逼人的威脅視而不見,不思勵精圖治,卻同中主李璟、後主李煜沉湎於清談,耽於填詞,結果亡國。

清談到底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就不得而知了。但對於厭倦仕途的士大夫來說,不啻為輕身之舉。蘇軾有詩雲:“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豈非士大夫的心聲?

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是我國書法藝術史上一件充滿色彩的精品。它也是一篇駢散結合、敘事、寫景、抒情融為一體的優美散文: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文章的詩情畫意,以及那曲水流觴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曆代的文人雅士。

《蘭亭集序》記的是東晉永和九年的事。暮春之初的二月三日,王羲之和當時的達官貴人,名士謝安、孫綽等四十二人,在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的蘭亭,按照“修禊”的習俗,借著宛轉的溪水,“流觴”飲酒,吟詩詠懷。這些人中,王羲之等人各賦得四言,五言詩各一首;有人各成詩一首;另外有人混跡在名士群中宴遊,一首詩也湊不出來,隻得各“罰酒三巨觴”。《蘭亭集序》就是王羲之為當時作成的幾十首詩寫的序言。

“曲水流觴”同王羲之等人的雅集宴飲,其實並非首創,他們不過是襲用了古代修禊的習俗,不過這一次集中了一批喜歡舞文弄墨的名士,和一些附庸風雅的士大夫,多了一些文人情調罷了。

修禊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周代。每年春天,三月的“上巳”日,女巫在河邊舉行儀式,為人們除災去病,叫作“祓除”,也叫“修禊”。因為修禊是在河邊的活動,又演變成了臨水宴飲的風俗,修禊的古老巫術儀式逐漸讓位於活潑的宴遊了。達官貴人或文人騷客更免不了要賦詩行令,既然是臨水宴飲,又索性變些花樣,把酒杯放在彎曲環繞的小溪流裏,讓它隨波泛流,酒杯漂到誰的麵前,誰就拿起來一飲而盡,稱之為“曲水流觴”。

王羲之等人給這個群眾性的節日賦以了文人的情調,後世士大夫們都樂於響應這種風流,直到唐宋,朝廷還一直重視修禊日的活動,皇帝經常在這一天賜宴,賜錢給文武百官,並且官修遊船畫舫,以助遊興。然而,這樣一來,雅則雅矣,這種活潑潑的節日活動最後縮小到士大夫的圈子裏,成了中國古代官場中的中國古典式的“沙龍”。在北京故宮乾隆花園,中南海,譚柘寺,香山等處,都有亭子與微型的水渠在石基上鑿成的迂回曲折的溝槽相結合的景觀,封建皇帝將這些亭子題匾,名之曰“禊賞亭”流水音”流杯亭”等。據統計,類似的景致,在全國不下幾十處。這就是“曲水流觴”淪為封建官場“沙龍”的明證。

士大夫的“曲水流觴”自是風雅,其實,沒有曲水,官場的宴飲之風自古就很盛。宴飲之中當然更離不開美酒了。自古以來,豪門貴族就好酒,古書說:“堯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尚飲自榼,古之賢聖,無不能飲。”今人熟知的“竹林七賢”一個比一個嗜酒,《晉書》說:山濤(七賢之一)飲酒量至八鬥”。劉伶更是縱酒無度,《晉書》說: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帶一個扛鋤頭的人隨時跟著,申言醉死在哪裏就埋在哪裏。有一天,酒癮來了,就向他的妻討酒,其妻把酒藏了起來並砸毀了酒器,哭著對劉伶說:你飲得太多了,這不是養生之道啊!應該戒掉它。”劉伶說:這很好,但我不能管束住自己,你快備酒肉祭神,我在神的麵前發誓,就可以戒掉了。”妻子信以為真,準備好了酒肉供於神前,請劉伶發誓,劉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酒病曰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說完便將敬神的酒肉全部裝入了皮囊,早又醉倒了。唐代的酒中八仙更為今人熟知,《酒中八仙歌》流傳千古,竟成美談: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賀知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車口流誕,恨不移封向酒泉(李璡)。左相日與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李適之)。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崔宗之)。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蘇晉)。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灑中仙(李白)。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項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張旭)。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回筵(焦遂)。

士大夫們嗜酒,由此可見一斑。

酒於中國古代官場是太重要了,酒在曆史上甚至為興邦立國,為名人宿將立下卓著的功勳。東漢孔融在《難曹丞相禁酒書》上說:“酒之德,久矣。古先哲王炎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洛萬國,非酒莫以也,堯不千盅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盅酒無以奮其怒,趙之斯東迎其王非巵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不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曹操青梅煮酒論英雄,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這都是酒在政治上、官場上起的重要作用。

但正如明代大醫學家李時珍所說:“酒,天下美祿也。麵之酒,少飲則和血行氣,壯神禦寒,消然遣興,痛飲則傷神耗血,損胃亡精,生疾動火……若夫沉湎無度,醉以為常者,輕則致疾敗行,甚則喪邦亡家而殞軀命,其害可勝言哉!”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最後亡國的曆史故事,就是因酒而“負於政”的典型。官場上貪杯誤事亡身的更是屢見不鮮的了。

當然,有品識的士大夫們還是有別於嗜酒如命的酒徒,非常講究飲酒的環境。他們認為:花下,竹林,高閣,畫舫,幽館,曲石間,平疇,荷亭是最好的飲地;春郊,花時,清秋,新綠,雨霽,積雪,新月,晚涼是最佳的飲侯;清談,妙令,聯吟,焚香,傳花,度曲,返掉,圍爐是最妙的飲趣;高雅,豪俠,直率,忘機,知己,故交,玉人,可兒是最絕的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