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東山梁頂倒刮下來,雖然殘存寒意,但春天的風,咋說都是爽的。

孫小泉站在鄉政府院子裏,明亮的陽光讓他覺著有點晃眼。他挪了挪幾分鍾前還有點淩亂的腳步,打量著花園裏那棵蒼翠的雪鬆,在什麽書上他看過,說眼睛疲勞時看看遠處,特別是看看綠色的東西,可以解乏。

這說法果然有效,才一陣工夫,眼睛就不幹不晃了,但心依然在晃,而且看樣子一時三刻還停不下來。孫小泉打從金城林業專科學校畢業,步步高升分到這個叫銀坪鄉的地方,一眨眼就兩年多了。銀坪鄉名字怪好聽的,可孫小泉卻怎麽也看不出這名字和現實之間的關聯。北麵和東麵是山,這山誰又說不上名來,一條一年流不了幾天的河,從北麵來,到這兒一拐向東蜿蜒而去,河沒情況,名字卻起得妖豔,玉珠河。孫小泉別說看玉看珠,就這河像模像樣流的日子也沒見過幾天。玉珠河美不美不論,他的流向,儼然一條彎曲的胳膊,銀坪鄉就躺在這個臂彎裏,平平展展,倒是顯出幾分愜意來。

孫小泉十九歲考進林專,三年加兩年,到現在年齡已經二旬有四了。工作兩年多,聽程前章書記講話不知多少次了,剛開始聽程書記慷慨激昂的講話時,他總是激動,甚至熱血沸騰,就像他是一鍋水,程書記一把接一把的幹硬柴塞進灶膛,沒多少時間就沸騰了。可回頭一看,他周圍的人一個個木偶似的全無表情。還沒待他納悶幾回,他也漸漸變得既不激動,也不沸騰了,就像程書記是天上的人,說的是天上的事,和他無關。

但今天卻和他有關,豈止有關,幾乎每一句都是說自己的事。程書記年齡四十稍過點,除了在台上慷慨激昂,振振有詞外,平常幾乎很少說話,就連聽人問候打招呼,也是聲音從鼻孔裏出來。可一坐到台上,那話就講得廢寢忘食了。小泉便想,怪不得程書記平常不說話,看來是積聚能量哩。講話除了居高臨下外,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體力活,平常不積攢點,到時間不就岔氣兒了。這體會小泉有過,但不是講話,而是講座,一字之差意義卻差遠了。

講話是領導的專利,這些年,領導隻要一張口,不論是台上說正事,還是台下諞閑傳,一律是重要講話,現在主持會議,如果不小心將“下麵請XXX領導作重要講話”說成“下麵請XXX領導講話”,這講話的人大庭廣眾下不好發作,心裏卻絕對沒有好感覺。而講座就不需要“重要”這個屬於領導專利的詞來修飾了。孫小泉給果農講蘋果樹的栽培和病蟲害防治,前麵還講得好好的,可講著講著就覺著不對勁了,口幹舌燥,嗓子眼像要起火似的難受,就連呼吸也有點喘。小泉經見了幾回,才知道這講話得意在心上,時間長了,和挖地的勞動一樣,幹的都是體力活。單就這一點,小泉覺著,當領導也不容易。可這話一出口,就被張成望老老實實地嗆了一句,“當領導的大魚大肉吃飽撐足,不台上放放傻氣,還不把他們給憋死”。小泉聽了,根本不敢接招,銀坪鄉有句順口溜:“銀坪鄉,三大強,繼平水德張成望。”這三個人,特別是張成望,天天準備著和人抬杠,書記鄉長都讓他幾分,一個小小的孫小泉豈敢接他的招。

“坐,坐,站著幹嘛。”程書記蹺起二郎腿在沙發上看文件,盡管姿勢一點沒變,熱情的招呼讓孫小泉覺著有點意外。

“這一向幹啥?”程書記親切地看著半個屁股懸在沙發邊上的孫小泉。

“一直在村上完計劃生育任務。”小泉惴惴不安地說。

“完得怎麽樣了?”

“還可以,結紮、引產的任務全完成了,就剩兩例放環,工作已做好了,就這兩三天,你一叫,我就從村上趕來了。”打長這麽大,第一次和程書記單獨在一起,話沒說幾句,額上的汗先不爭氣地冒了出來。

“就是嘛,依我看,大學生就是大學生,有文憑有水平,放哪兒都是一顆水不生鏽的螺絲釘,不像李繼平趙水德張成望幾個,除了抵死牛的強板勁外,啥屁本事都沒有。好好幹,和他們幾個不要黏一起,那幾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千萬別讓他們幾個把你給領壞了。”

“沒,我沒——”小泉剛要解釋,話就被打斷了。

“我知道你不會,就你的水平,骨子裏看不起他們。”

這話小泉雖不敢辯解,心裏卻不同意,這幾個人,除了脾氣強,說話衝外,再還沒什麽缺點,話雖尖刻,說的卻都是實話。再說,就算強,這幾個人對他都挺好。要說他骨子裏看不起這幾個人,虧人哩。

“縣上將咱鄉確定為荒山綠化試點鄉,對你們學過林的來說,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遇。有沒有大幹一場,大顯身手的想法?”程前章頭仰靠在沙發背上,半閉半開的眼睛望著剛剛粉刷一新的天花板。小泉不知程書記是什麽意思,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的問話。還沒等小泉開口,程前章又自言自語地說起來:“現在幹部任用上講究的革命化、專業化、知識化和年輕化,你可真是給全趕上了。好好幹,人生道路固然漫長,關鍵處卻隻有幾步,是一個叫柳什麽青的作家說的,不會錯吧?”程前章意味深長地看著小泉。

柳什麽青,什麽都不是,就柳青。小泉這樣想,卻是不敢說出來。

“管他啥柳青柳綠的,隻要你把我意思懂就行了。噢,我差點把大事給忘了。未開言來先檢討,我這人,當官不會擺架子,和官僚習氣沾不上邊,可就是記性差。一直想關心關心你的婚姻大事,可記起的時候你不在跟前,在跟前的時候又沒有機會,陰差陽錯,你說怪不怪。說說,婚姻大事解決得怎麽樣了?”

“怎麽樣了,八字還沒一撇哩。”睜眼投河,哪個姑娘敢把一生的幸福托付給一個滿麵灰土的鄉鎮幹部。

“這就怪了,像你這樣優秀的青年找對象都困難的話,這世上打光棍的人可就多了。咋回事,是響應號召晚婚晚育,還是眼睛長在額頭上朝上不朝下?”

“還敢長在額頭上,恨不得眼睛長腳底下。一說鄉幹部,有點意思的都給嚇跑了。”

“沒這麽嚴重吧,咱鄉鎮幹部不至於寒磣到這地步吧?”

“嚴重,恐怕比這還要嚴重。”

“我就不信,世上有眼光,羨慕鄉鎮幹部的人多的是,怎麽,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程前章目光關切地盯著孫小泉。

“好啊,書記出馬一頂三,看來我光棍漢的曆史要改寫了。”

孫小泉站在花園裏,程前章書記坐上吉普車出去了。小泉覺著剛才的一切就像那車後的尾煙,有點朦朧,很快就消失了。他過電影似的回憶著剛才的一切,就像回憶一場縹緲的夢。夢,他是從夢中醒來了呢,還是剛剛跌入一場難醒的夢中。但不論如何,這是工作兩年多來他和頂頭上司的第一次單獨交談,而且或明或暗,隱隱約約全變成了和自己有關的事。

孫小泉一紙調令分派到銀坪鄉時,現在的程前章書記還是鄉長。在鄉這一級,書記基本是坐鎮的,帶人一線拚殺的事全是鄉長的,別看他倆都是正科級,開會坐一條板凳上,卻是明顯的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對一個鄉來說,鄉長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就是這一人之下,有些鄉書記鄉長處得好,鄉長手裏還有點權,甚至很大的權,有些鄉,大權小權讓書記一手攬幹了,鄉長放屁都不響,啥權都沒有。十年媳婦熬成婆,作為一人之下的鄉長,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書記這層燥皮給揭過,發芽生根,開花結果,自己當書記。先前想著自己當上書記一定要和鄉長拉好關係,和平共處,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可一旦到了這個位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變本加厲就是好的。

銀坪鄉地方貧困,麵積卻不小,一個鄉占整個柳縣麵積的八分之一,但村落分散,就像羊拉的稀屎,這兒一攤,那兒一攤,拉得滿溝滿岔,滿梁滿坡到處都是。眼看著前麵是一個村,可爬山過溝走上十幾公裏,不過就三五戶人,這些人家往往連門都不鎖,全上地勞動去了。別以為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往古的事,銀坪鄉大多數地方依然是古風猶存,讓人發幾分思古之幽情。

鄉鎮工作幾乎涵蓋和涉及了所有的工作,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有人戲謔說鄉政府除了沒有國防部和外交部外,其餘機構和國務院一樣健全。隻是國務院一個機構數百號人,而到鄉政府這一級,分工不分家,一個人往往兼有多種職能。實際上,連家都不分,分片包幹,遇上計劃生育、農業稅征收、植樹造林、梯田建設這類事,完全是大兵團作戰,造一種黑雲壓頂的氣勢,讓群眾感到鄉政府吃了秤砣鐵了心,避不過去了。

孫小泉的鄉鎮工作生涯是從計劃生育開始的。

晚飯在鄉政府灶上吃了一頓羊肉泡饃,說是吃羊肉,實際上湯多肉少,就著羊湯吃泡饃。啞巴吃饅頭,心裏有數。在鄉上,隻要是統一吃羊肉,肯定會有統一行動,當然這次肯定是計劃生育了。前幾天縣上開了計劃生育集中活動通報會,會散後書記陶令偉回到鄉上,半個屁股還在車上放著,叫罵聲就從車門裏砸出來了。而鄉長程前章黑虎著臉一言不發,明顯一副代人受過的樣子。晚上開鄉幹部緊急會議,書記日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通,臨收尾時也檢討了幾句自己的領導不力,可那檢討明顯是敷衍塞責的官話。鄉長程前章的檢討就沒這麽瀟灑了,甚至許多話讓人聽了動心。孫小泉想,看來這官也有難當的時候。程鄉長平時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慢相,沒想到在陶書記麵前也這樣老鼠見貓似的稀,就好像陶書記一巴掌隨時會將他打趴下似的。

羊肉泡饃吃過,天才擦黑,行動還早,大家便一邊打飽嗝一邊諞閑傳,話說是熱瞌睡冷尿尿,沒多少時間,喝羊湯的熱氣一過,大家便一個接一個地往廁所裏跑,如此三兩趟跑下來,兩碗羊湯早從尿道裏走了。尿一放,人就冷,抱著膀子等領導們開會,天漸漸就黑了下來。

“西南片的人都過來。”會散了,片長,實際上是鄉上包西南片六個村的副鄉長荊樹軒對大家說。大家聽了,嘩地一下圍攏過來。

“我們片今晚的任務是先到袁家窯,後到楊家溝,完成三例結紮,四例放環。張茂同,你去把鄉衛生院的俞大夫叫來,咱們馬上行動。今夜的任務不輕,一旦有閃失完不成,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孫小泉認真聽著,情緒一下緊張起來,別的人,全大大咧咧的,不時還不著題兒的插幾句,惹得大家一陣笑。計劃生育搞得時間長了,添油加醋,誇大其詞,人人都有好些笑話,大多不文雅。

一會兒時間,俞大夫就來了,是個女的,看那靦腆的樣子,估計也是分來一半年的學生,年齡和小泉差不了多少。

袁家窯路不遠,翻山過溝就七八公裏路,可不通車。通也是閑的,鄉上就一輛吉普,鄉長坐都輪不上,還能該到他們。天冷,大家便一個往一個前麵趕,走的速度就和小跑差不多了,俞大夫氣喘籲籲緊跟著,還是時不時被甩在後麵。荊樹軒年齡偏大,也被攆得氣粗忙夯的,便罵:“你們急求個啥,又不是去搞你媳婦。”大家聽見裝作聽不見,更快地往前走,“我的小爺們,俞大夫快讓你們給攆得沒氣兒了。”還是俞大夫的麵子大,大家的腳步便慢了下來。

一到冬天電就不正常了,城裏人用電沒節製,限電卻把鄉下人的電給停了。銀坪鄉一帶更是停得急,快指靠不住了。這不,夜還不深,整個山上黑燈瞎火,一片死寂,天又陰得重,除了從雲縫間間或閃出的一半顆星星,從天到地就剩這五六把電筒慘兮兮的亮光了。

“荊鄉長,紅梅請假一走,今晚手電是不是——”小泉聽是張茂同的聲音。

“你是不是想打,夢中娶媳婦,你還淨想的是美事兒。死了這個心吧,告訴你,沒門。”

“那該是誰?”張茂同快快地說。

“你管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無語,氣粗忙夯往前趕去,他們說的話小泉有點不太懂。到袁家窯村頭時,人沒見著一個,狗的聲音卻飛了過來。“把手電關了,停下來插插氧,等等村上的人。”除了小泉和俞大夫,其他幾個便掏出煙抽了起來,火星子一閃一閃的。這就叫插氧,還真生動形象,小泉想。

村上的書記和主任像看到接頭暗號似的很快就過來了。“怎麽樣,幾個對象都在吧?”荊樹軒問。

“都在。一個結紮對象上午走親戚去,我們生怕她過夜不回,沒想到吃晚飯時她竟來了。”村書記有驚無險長歎了一口氣。

“這就是天意,沒辦法,看來今晚的一刀她是挨定了。除過俞大夫。我們來了七個人,加上你們倆一共九個人,這樣吧,我和俞大夫、小泉、茂同、姚書記先去結紮戶家做手術,你們四個到另一戶結紮對象家做工作去,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抽兩個到兩戶放環對象家附近看著,千萬別讓跑了,要是跑了,我把環扛肩上放你媳婦肚子裏。”

“扛肩上的那叫輪胎。”大家便一陣嬉笑。笑歸笑,大家全按荊鄉長分工分頭行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