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肯定不是舉報來的,向你求救討教來的,就看你能不能幫兄弟一把。”

“說,咱弟兄間有啥不能說的。”

孫小泉就說了有關調動的來龍去脈,“不怕你笑話,別說夏局長住啥地方,連他長什麽樣兒都不清楚。”

“這好辦,正好前幾天縣上召開了紀檢監察工作會議,合了影,你看,這不是夏局長。”周子昆指著玻璃板下壓著的一張大照片說。

孫小泉順周子昆手指的方向看去,前排偏左坐著的一個人,臉略圓,人長得富態,一看就是當大領導的相。小泉聚精會神看了半天,像要把那人吞進肚子裏似的,誰能想到,現在他的命運就攥在這人手裏。誰說是沒有救世主,夏局長就是他的救世主,就看他的罪孽深不深,夏局長願救不願救。

周子昆又給他介紹了許多背景和注意事項。儼然是一位導師。周子昆性格豪爽,對人真誠,說話不遮不掩,孫小泉聽了,真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能力和水平棒槌彈弦子——沒撥兒,就看造化如何,能不能遇到一位明君。”周子昆給他邊說邊打氣。

十一月下旬的天氣,白天還不咋的,太陽一落山,寒氣有恃無恐地從四麵逼來,溫度便直往低裏降。六點下班時,天開始有點黑了,孫小泉眼睛直鼓鼓地盯著林業局巷口,下班的幹部們縮著脖子一個個往外走,可直到最後一個人走完,還是不見夏誌堅局長出來。孫小泉心裏便沒了底,七點一過,天完全黑了下來。他夜貓子一樣輕手輕腳地走到夏局長家屬樓附近,耳朵警覺地諦聽著任何一絲聲響。寒風吹著巷子裏的落葉和塑料袋發出嗦噦噦的響聲。聽周子昆一說,心情一激動,衣服就穿得少了,他不停地跺著腳,連脖子帶頭恨不得全縮進領子裏去,身上還是澆涼水似的冷。有時一股倒卷風下來,從衣服進去,從褲腿裏出來,整個人就像被從頭提起放涼水裏蘸了一下,冷得心都縮成了一疙瘩。雪上加霜的是除了冷之外,不由自主地常常襲來一陣陣酸楚。他有時清楚,有時不清楚這樣自輕自賤到底為啥,哪兒的五穀不養人要這樣作賤自己。

參加工作至今,他節衣縮食滿打滿算攢下三千塊錢,可提在手裏的這兩袋東西就將近一千塊。窩苦的是帶上這麽厚重的禮物還要受這份活罪,受這樣的煎熬。要不是遇上俞曉麗,要不是時不時地在曉麗跟前白蹭幾頓,要不是曉麗從不向她開口要這要那,遇上別的,就他那點碎銅爛鐵,還有啥節餘的。想來真羞隗,作為一個大男人,別說還思謀著和人談情說愛,就蹭了無數次白飯連條圍巾都沒給人買的份,除了俞曉麗,早吹幾十次了。可而今,對一個至今連麵都見不上,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卻如此孝敬,孫小泉心裏就像打碎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周圍一片漆黑,杳無人跡,他瑟縮在樓下,張開口盡量不讓牙關合在一起。他看了看閃著夜光的表,心想,九點半不來,他就回。回啥地方去,隻有監察局了,睡的地方死皮賴臉擠擠倒沒啥,可這兩包東西雖是好東西,從縣政府門裏出進,誰看了都會想到兩個字:贓物。盡管他的是血汗錢,非偷非搶,可現在,不論從作用到動機,無不是一個“贓”字。

孫小泉長歎了一聲,9點20,看來今晚的冷凍是白挨了。突然,遠處車燈一亮,一輛三菱車直朝巷口駛來,借著尾燈一看,心一下就跳了起來,林業局的車。當時周子昆給他車號時他不懂為何多此一舉,現在看來,正是這個車號,給了他無限的驚喜和無限的希望,官場上在一天和不在一天就是不一樣,想周子昆從鄉上調監察局沒幾天,整個人從說話、氣質到精明程度,和他相比,真是天壤之別。車在夏局長樓前停了下來,借著明亮的車燈,在牆角處窺視的孫小泉準確無誤地看到從車上下來的就是夏局長。實際上,打從看到車號的一刹那,他就想起了周子昆說過的話,“單位裏是沒有所謂公車的,所有的車都是一把手的私家車。如果有幾輛車,那最好的一輛絕對是一把手的私家車,副職是絕對不得染指的。”

看著三菱車打了兩聲笛後進了林業局的大門,孫小泉毫不猶豫,就像一個衝鋒陷陣的勇士,幾步就到了夏局長的單元樓下。他提了提衣領,振了振精神,踮起腳,輕手輕腳走到三樓,作了幾個深呼吸後,瞅準門鈴,果斷地壓下去。

門是夏局長夫人開的,“你找?”

“夏局長在家嗎?”

夏夫人還在遲疑時,順著拉開的門縫,孫小泉已擠了進去。一股暖流撲麵而來,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真皮沙發上的夏誌堅局長。

“夏局長。”孫小泉極其謙恭地叫了聲。

夏誌堅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不耐煩,“你是——”

“我叫孫小泉。”

“哪兒的孫小泉,我咋不認識你?”夏誌堅屁股抬都沒抬一下,把玩著手裏的電視遙控器,不間斷地換著頻道,也沒說聲坐。倒是夫人敷衍了聲:“坐下說吧。”

孫小泉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半個屁股在沙發沿上,半個屁股在空處懸著。

“我是程書記——”

夏誌堅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哪兒的程書記,縣上姓程的書記多了。”

“就是原先銀坪鄉的程書記。”

夏誌堅無語,孫小泉就搭了半個屁股幹坐著,一遍遍地咽唾沫。外麵太冷,屋裏非常暖和,沒幾分鍾就頭上冒汗了。

“夏局長,這上麵有我的一篇文章,請您指正指正。”孫小泉拿出一本《林業研究》雜誌,誠惶誠恐地雙手遞過去,夏誌堅隨便瞥了一眼,“放下吧,我閑了看。”

“夏局長,您休息吧,打擾您了。”孫小泉起身,走到門口。

“把東西帶上。”夏誌堅坐在沙發上,對驚慌不已的孫小泉說。

“沒啥帶的,一點小心意。”小泉可憐兮兮地說。

“啥心意不心意,年紀輕輕的好的沒學上,從哪學來的這一套。”

小泉一下愣在那裏。大概是聽見客人要走,夏夫人從房裏出來。“不再坐坐。你夏叔讓你帶你就帶上,他這人,最討厭這樣做。”

“阿姨,您休息,謝謝。”孫小泉一把拉開門,轉身迅速關上,逃命似的逃了出來,到樓下也沒敢停下來,就像後麵有人追來似的。不提防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整個人展展地趴在地上,膝蓋和手掌一陣鑽心的疼。他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巷口,前後不到十分鍾,整個內衣竟讓汗給濕透了。

冷風吹來,思緒漸漸清晰,剛才的一切就像一個驚險的故事片段,一場近乎虛幻的夢。

他回頭看了看那棟藏在黑暗中的神秘的大樓,沉思良久。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昏黃的路燈下孤零零的影子是那麽單瘦,那麽細長。抬頭望天,濃黑的天幕上稀疏的星星眨著惺忪的睡眼,他長歎一聲,像自言自語,又像獨自發誓,細一聽,卻是一句偉人的呐喊,“沉默啊沉默,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機會終於來了,卻並不是給孫小泉的。

夏誌堅局長不苟言笑,整天一副萬惡舊社會的嘴臉,公事卻幹得有聲有色。別說在柳縣,在整個秦源市,柳縣林業局的公事也是掛上號的。別看他在局裏整天都像人欠了他大賬似的,可在外麵,他和縣上領導的關係鐵著哩,誰當書記縣長他都是紅人,豈止紅人,紅得發紫。沒辦法,在官場上,最能幹的人就是本單位一片怨言而上麵領導連連叫好的,何況他內整外齊,所有的縣上領導不論和他有無關係,全都瞎子看戲——跟著叫好。

市林業局局長陳維國帶人來柳縣調研。市直單位的領導來縣上調研檢查,屬於正常工作,一般由局裏接待,分管副書記副縣長陪同,縣委書記和縣長吃飯時見個麵,敬個酒就行了。這基本上是一個接待的原則,也是一個慣例。陳維國一來,這原則和慣例卻因人而異了。在秦源市,陳維國屬於學者型領導,少壯派,在幹部隊伍日益知識化年輕化的背景下,說他是秦源市一顆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也好,還是用一句農民的俗語,三月裏的青苗——無價觀也好,似乎都有道理,都不為過。

在去年的市政府換屆選舉中,陳維國是副市長的差額,雖說是耍猴的,或者用他的話說是陪殺場的,可他的差額,選情看好,和內定要選上的人隻差那麽幾票,弄得省、市領導全都驚出一身冷汗。在官場上,差額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征兆,經過差額的人,除極個別民憤極大,組織部門不得不承認看走了眼的人以外,一兩年,最多兩三年後,沒有一個不高升的,特別像陳維國這樣年輕而口碑好的,升到什麽地步,前景真就難以預料了。芝麻開花節節高,今天和他們平起平坐的陳維國,隨時都有當市上領導,變成書記、縣長的可能。有消息說過了今年年底,陳維國就會成秦源市委副書記,頂一個年底年齡到線,去市人大擔任常務副主任的副書記的缺。官場上的人,吃飽喝足,眼睜大整天盯的,心裏想的,口裏念的就是這事,對一個沒有任何懸念的準市委副書記,豈能不打破慣例,超常規接待。

林業局辦公室進入高度戰備狀態,隨時聽候領導傳喚,為局長準備相關資料。平常市上來人,趙田地主任必是和夏誌堅局長一起陪同檢查的,這次,不知是為了讓趙田地坐鎮,還是另有原因,反正,隻帶了田正綱一人,開了局長直接帶幹事陪同檢查的先例,讓大家驚訝不已,也羨慕不已。

田正綱寫了兩個材料,一個是夏誌堅安排的,一個是趙田地授意的,盡管趙主任十二分滿意,孫小泉看了,覺著並不咋的,不外乎就是官語套話空話組織得順溜點。人言羝羊大了胞子跟著大了。辦公室主任是一個夾縫中的角色,在局長副局長麵前,是一個幹事;在真正的幹事前,又是一個領導。或者說一分鍾之內,前三十秒是幹事,是奴隸;後三十秒是領導,是將軍,臉色的變化,比化學反應速度還快。處在這樣一個夾縫中,辦公室主任需要的是心計,是反應,是如何揣摸領導的心思。作為辦公室主任,最怕的就是手下有兩個局長的直屬部隊,在一定環境裏,這些身份還是幹事的人也是他的領導,身靠大樹,有恃無恐,表現出一點趾高氣揚,一點小人得勢,他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卻全得裝聾作啞給忍了。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忍又能咋的,好聽點說這是領導的心腹,是領導的眼線,難聽點說,吃裏扒外的漢奸一個。辦公室主任對這樣的人無可奈何,也奈何不得,這些人看似無意的一些閑話,常能讓他如坐針氈,當了冤大頭,受了夾板氣還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打碎牙往肚裏咽,自做痰盂把什麽都一人攬了。

孫小泉沒這經曆,也沒有這種狼狽不堪,他知道田正綱的背景。在縣上,糧食局長是一個有職有權的官,在商品經濟的大背景下,讓你吃優等粉還是五穀雜糧,還不是糧食局長的一個條子一句話。記得在銀坪鄉時,工人身份的糧站主任甚至保管員,可對幹部身份的鄉幹部吆五喝六,拿上供應證打糧買麵,好像是從他們家麵櫃往外掏似的,心疼得五官都變形了。明明閑著曬太陽,鄉幹部和教師一去,一聲惡狼似的:“忙,過幾天來。”這些人全大氣都不敢出地走了。什麽權是最大的,對當時的他們來說,不是書記縣長,而是滿臉騷情疙瘩的糧站主任和幼兒園水平的糧站保管員,因為他們是直接管口的,一般人就像食槽邊的豬,吃粗吃細全在他們的手底下。

在大米和優等粉象征性供應的時候,也有人整袋整袋地往回搬,在粗細雜糧搭配供應的時候,也有人一斤雜糧都沒有。當然,能做到這樣的,除了鄉上的書記、鄉長外,就是一些身份特殊,神通廣大的人物。話說是殺不盡天下的窮人富不了天下的地主,這些人的大米和優等粉一多,他們的自然就少了,明明是從自己碗裏舀飯的事,除了口頭上說點不滿發幾句牢騷,再能有什麽辦法。羊隻能吃草,狼永遠吃肉,弱肉強食,生存競爭從來都是這麽殘酷。

官官相護。包公一身清正,要不是遇上了死心塌地的秦香蓮,在《鍘美案》中,也差點順著陳世美的意送些銀子把秦香蓮給打發了。林業局長關心糧食局長的公子,同僚之間結成利益共同體,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符合一個共同的目標,因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說不準夏局長的啥貼己親戚也在糧食局長麵前享受陽光雨露哩。沒辦法,不是政府不管,實在自己太懶;不怪縣委政府,隻怪自己命苦,誰讓自己投胎時眼一閉投到了貧下中農家裏,投個領導的娘胎,不也一路春風一路凱歌盡享陽光雨露,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