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縣委副書記李建強。他是柳縣這麽多年來真正想幹點事兒的人。他對你有好感,你在西溝村地膜玉米種植的點是他發現的,經驗是他在全縣推廣開來的。在縣黨校中青年幹部培訓班上,李書記不僅當著全體學員的麵表揚了你,而且當著大家在組織部艾部長麵前推薦你,應該說李書記的作法有悖於官場遊戲規則,但他是一個想幹點事的人,是一個非常愛惜和尊敬人才的人,這樣的人在官場上,往往就成了同僚的靶子,成了大家共同牽製和防範的敵人。你的調動上了人事局、組織部的會,基本定了下來,可就在這節骨眼上,李書記調市農委了,立眼要成的事就撂下了。我和李書記一直談得來,敬佩他的為人,他把你的事給我說了,還在我跟前了解過你,說實話,我對你工作是嚴了點,可關係到你個人前途,我可是大力支持。

李書記對夏誌堅沒好感,兩路子人,要不是周誌成怕人說閑話給李書記一點麵子,依夏誌堅這些人的想法,你的事怕早黃了。李書記調你天地良心為了公事,恐怕到現在李書記連你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聽到。但夏誌堅就不這樣想了,把你完完全全想成了李書記的人,擋你擋不住,給你束幾條辮子,穿幾雙小鞋,把你往難受裏弄弄,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還不是手到擒來,小菜一碟。別說你,我還不是樣子,還不是吃了本分正直的虧。你看這次人事調整,我工作時還穿開襠褲,鄉鎮的苦一天都沒吃過的人噌噌噌直往前竄,好些都成了我的領導,他娘的蛋,尿泡打人雖不疼,氣味難受,現在的官場上,黑得啥譜兒都沒了。”程前章說完,狠勁抽了一氣煙,煙上的火星迅速往後退了去。一口煙還沒吐出來,程前章就好一陣咳嗽。“叫你不要抽不要抽就是不聽,煙能當饃饃飯吃。”

“你知道個啥,不抽,心裏難受得慌。”說罷,又狠勁抽了一口。

和他一樣心裏難受得慌的人還有一個,惺惺相惜正坐在麵前,他就是孫小泉。

從一樓上到三樓,孫小泉氣有點喘,到夏局長辦公室門口時,沒來由地一緊張,氣就喘得更厲害了。他站在門口,準備待喘得慢點時再敲門,不料夏局長突然出來了,就像偷窺被人發現,頓時有點慌亂。

“不進來,站門口幹啥?”夏局長麵無表情地說罷,竟獨自走了,把個驚魂未定的孫小泉晾在門口。夏局長走時把門沒閉,小泉便想他肯定不會走遠,他的專車在院裏停著,萬一坐車出去,帶上門下午再說,反正他捎話叫的,又不是他主動找的。果然,一陣工夫,他就來了,小泉估計最大的可能是方便去了,要找人安排啥,一個電話就來了,哪用得著勞他的大駕。

“黑窯情況怎樣?”夏局長坐在時髦的廣式老板桌後,示意孫小泉坐一旁沙發上,孫小泉略一遲疑,側著身子將半個屁股放上去。

“下基層駐點有啥感想?”夏局長撂過這一句,頭埋下去,孫小泉能看到的就隻是後腦勺了。夏局長的辦公桌上左手一麵是碼得整整齊齊足有尺餘高的各種報紙,右手一麵是足有尺餘高的各種文件,報紙和文件像兩堵城牆,他的頭埋在兩堵牆之間,整個人就變得神秘莫測起來。

“……感想……感想,才去不久,談不上什麽感想。”小泉吞吞吐吐地說。

“不急,好好幹,慢慢就有感想了。”夏局長不冷不熱地說,頭抬也沒抬。小泉儼然是一個待審的嫌疑犯,問一句答一句,心裏便由不得鼓樣地敲了。

“你是不是寫了一篇總結柳縣植樹造林的小文章?”

“……那,那是兩個月前寫的。怎麽,有啥問題嗎?”夏局長的話一下讓小泉的心懸到了半空。

“是投給《林業研究》雜誌了嗎?”夏局長終於抬起頭,點上一支煙,臉上沒表情不說,煙霧繚繞中,連人都變得隱隱綽綽虛幻縹緲起來。

“是。”孫小泉這樣說時一點底氣兒都沒有。

“謝謝你還署上了我和市局陳局長的名。年輕人好學上進,鑽研些問題是好事,不過,以後有這樣的事一定先告訴我一聲。”

“那一定,我以為不會發的。”小泉聲音低低的。

“工作擺在那,經驗擺在那,發是合理的,不發就不合理了。”說罷頭又埋下去,隻將一個破碗似的後腦瓜從煙霧中浮出來。

孫小泉坐在沙發上,一個勁地咽唾沫,夏局長專心致誌看材料,好像完全忘了他的辦公室裏還有孫小泉這樣一個鼻孔裏出氣的活物。過了好一陣,他戰戰兢兢地問了聲:“夏局長,再沒有事吧。”

“沒有。”

“那我回去了。”孫小泉說時站了起來。

“行。”行字的前音才咬到牙上,後音還沒從鼻孔裏出來,他的頭又埋兩堵牆中間去了。

孫小泉逃命似的從夏局長辦公室出來,沒下樓,悄悄上了四樓樓頂。風一吹,剛才亂麻似的思緒才開始整齊了,夏局長把我從幾十公裏外叫來,耍猴似的就問了這麽幾句,而且,陰陽怪氣不知道是啥意思,表揚?批評?就像一杯隔夜的涼開水,啥味兒都說不上。他從哪知道我寫了“小文章”,知道發給《林業研究》了,看來隻有一個答案,或者是文章發了,或者是文章讓編輯部給退回來了。發了不打緊,若退回來,不讓他笑話了,人就丟大了。哎,在夏局長麵前還有啥人不人的。不過,聽他的口氣又像是發表了,“工作擺在那,經驗擺在那,發是合理的,不發就不合理了。”你聽這口氣,吃屎的把屙屎的給唬住了。工作,工作是個屁,經驗是個屁,有經驗咋幾十年都在土裏埋著,不發表出去,總結推廣出去。《林業研究》是麵向全省,麵向全國的一份準學術刊物,又不是你的《柳縣林業簡訊》,可以由著你的性兒胡說八道。

許多事兒捂著、罩著,就像蘋果,內裏再爛,隻要表皮好著,依然能當供果獻神,就怕一不小心切開來,原形畢露,連豬都不吃,還敢獻神?先前他在心裏感恩戴德的人,沒想到竟是他調動時的設障者,要不是李書記的愛才和力薦,夏誌堅能讓他進林業局,先是幾個月懸在半空裏的冷落,後是以駐點的名義發配流放,就差沒掃地出門。要不是昨天晚上程前章將一切都挑明,說不定夏誌堅把他當垃圾賣了他還幫夏誌堅蘸上口水點錢哩。他恨夏誌堅,可恨人是需要資格,需要條件的,就目前他的處境,隻要他不想老死黑窯,別說恨,巴結討好還來不及哩。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必須深深埋在心底,再在上麵壓幾塊大石板,不讓他露出一絲一毫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孫小泉站在樓頂,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從垂直的幾何角度看,此刻,就連不可一世的夏誌堅也在他的腳下。望著蒼茫的遠山,他發誓般這樣想著。

經過樓頂上的沉思,孫小泉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思維清晰,下樓時,腳下像踩著雲似的輕飄起來。他做不到“壁立幹仞,無欲則剛”,對眼下的他,最重要,也能做的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下次再去銀坪鄉時,就讓李作林寫這八個字,這回,他要真心誠意地裝裱好,真心誠意地掛起來,這是他心中的經典,心中的神,他得天天麵對,神樣地供起來。

孫小泉突然走進辦公室,學著偉人的姿勢問了聲:“同誌們好!”大家一驚,抬起頭時,卻是多日不見的孫小泉。

“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和辦公室徹底決裂了。”田正綱在他脊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你問趙主任,是他不要我,還是我要出去。”小泉笑著對趙田地說。

“你到哪去了,找你好一陣了。”趙主任避開小泉擲過來的話題。

“到哪去,反正咋走都在柳縣,都在中國——”

小英打斷他的話說:“你就幹脆說全,都在地球。”

“聽人說黑窯林場景色畫似的,都有啥好看的,好吃的?”方行範急急呆呆地搶著問。

“怪不得人都叫你正覓食,原來你真這麽饞。”趙主任打著哈哈說。

“啥,正覓食?咋給老方起了這麽個名?”小泉不解地問。

“你說他叫啥,方行範,行範行範,尋著吃飯,不是覓食是啥。大家都這樣叫哩。”田正綱搖頭晃腦解釋道。

“噢,原來是這樣,諧音見義,這名起得有意思。”小泉笑著說。

“誰說大家都這樣叫,你別聽他們幾個胡說,他們幾個,狗拉鼾睡,沒一句人話,就他們幾個叫,再沒人叫。”方行範辯解道。

“聽你這意思,我們幾個叫嫌少了,想讓大家都叫,這還不容易,麻煩趙主任寫個通告貼出去,就說方行範改名了,不出兩個時辰,林業局裏裏外外就全知道了。”

“小英這意見好,短平快項目,值得推廣。”

“我看你們就別拿我開涮了,還是讓小泉講講黑窯的逸聞趣事,叫你們這幫井底之蛙開開眼界。”方行範截住大家的話題。

“要說好黑窯那地方真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說什麽都不為過。工作嘛,也不忙,睡到日頭照屁股起來,一人一大碗鬆仁湯一喝,獵槍一背,就出發了。鑽進林子裏,上不了等級的動物撞到槍口上都不動,最低也要個二級以上保護的,林業站沒啥特權,就這點燈下黑。就我的感覺,所有的飛禽都比爬行動物好吃,紅腹錦雞、翠頸錦雞、白喙黑頸鳥,印在書上,設計成郵票發行,貴得不得了,可這些,林業站的人早吃膩了,光那色彩繽紛的各種羽毛就裝了幾麻袋。

那裏的人會享福著哩,說了你可能不相信,褥子全是狼皮的,枕頭和被子全是用錦雞毛裝的,姚站的褥子是金錢豹,那花紋兒,要多美有多美。我們上班哪像你們,鴨似的悶在一個籠裏,我們比槍法,不打地上跑的,目標太大,打了也沒檔次,全打空中飛的,不過打完後讓我們當美味享受了的還是有福分的,起碼進了人的胃,好多飛禽打過後一扔,全當戰利品犒勞林中食肉動物了。下午回來,一口酒一口飛禽肉,神仙日子不過就這樣子了。你們現在吃啥水果,品種單一,全是農藥泡大的,不吃眼睛難受,吃了胃裏難受,哪像我們,說上名的,說不上名的各種優質野果盡情享用,清一色的綠色食品,我現在吃城裏啥水果都像吃鋸末似的,啥味道都沒有,還不是讓黑窯的野果慣的,你說造孽不造孽。”

大家聽天書似的聽著,方行範突然插了一句:“野豬肉吃過沒有,聽人說野豬奔跳速度極好,韌性極好的,一身全是瘦肉,馬俊仁的女子中長跑隊員,全靠這東西補充營養。”

小泉不屑一顧地白了一眼,“沒檔次,告訴你,野豬肉我們看都不看,還吃。”

“梅花鹿你見過沒有?”小英問。

“沒見過?我都養了一隻,那家夥真靈巧,真乖順,能從腳步聲中辨人,比人還有靈性。喜歡不喜歡,要喜歡了下次來時我給你帶一隻。”

“喜歡是真喜歡,總不能在樓上養吧。”小英戀戀不舍地說。

“這樣吧,以後有機會到林業站來,好好和梅花鹿玩玩,對了,還有那錦雞毛給你背一麻袋,願送誰送誰,你們女同誌愛這物兒。”小泉大度地說。

“還去不去?”小英問。

“啥地方?”

“黑窯。”

“當然去,那麽好的地方咋不去,我恨不得長出翅膀立馬就飛那地方去。”小泉說時,一臉向往,真被那地方給迷住了似的。

“趙主任,下次再有這樣的好事兒,也讓黨的陽光照亮照亮我們。”田正綱羨慕地說。

“那得首先是優秀幹部。”趙主任為難地說。

“那咱就事事當先,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優秀優秀。”

漸漸就有事了,各忙各的,孫小泉出來,趙田地說:“我在外麵等你半天了,你把那些人的胃口吊那麽高幹嘛。”

孫小泉坐在趙主任的簡易沙發上,想著剛才雲遮霧罩的一通胡吹冒撂,忍不住有點好笑起來。這世上,自己沒本事,悲觀頂個屁,一個單位的幹部,就像一個槽上拴的牲口,巴望不得你少吃一口我多吃一口,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官場上,永遠看強者的臉色出牌,永遠是強者的哲學,勝者王侯敗者賊,沒說的。

“你可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些年,我看錯了許多人,對你我沒看走眼。來,開開戒,抽一支。”說時,取出一包紅塔山放茶幾上。

“抽就抽一支,黑窯那地方,冷清得鬼影兒都沒有,才去幾日,就讓他們哄弄著把煙抽上了,你知道那地方,心慌了隻有抽煙。”

“你不是剛才在辦公室把那地方說成花果山,說成仙境了嘛,怎麽,成假的了?”趙主任笑著問。

“那地方你又不是沒呆過,騙誰也騙不了你。不說好,哭哭啼啼地訴苦,還不惹大家笑話。”

“夏局長給你吃了啥定心丸,和昨晚上比精神好多了。再不去了?”

“去。”小泉肯定地說。

“他給你說了些什麽?”趙主任認真地問。

“說了可能你不信,啥都沒說。”

“我還能不信,在我預料之中,我和他共事了多年,還能不了解他。他這人陰陽怪氣,裝得很有城府,高深莫測的,其實哩,許多膛淺事還不是他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