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餘米深的城門洞出來,外麵的景色就和城裏大不相同了,借著明亮的夜色,曉麗看到了向遠處伸展開去的農田,泥土和青草的味兒讓她覺得那麽親切,像回到家似的。喧囂的市聲沒有了,恬靜的月光下,地裏的莊稼和蔬菜像熟睡的嬰兒,那麽安逸而愛憐。他倆沿著田間小路往前走著,不再說笑,走到一棵大柳樹下,小泉停下來,目光熱烈地看著曉麗,曉麗輕歎一聲,將頭無聲地抵在小泉肩上。風幽幽地吹來,除了兩個年輕人激動的心跳,一切都是靜的。

“曉麗,就為咱倆能一起生活在城裏,我也會努力的。”小泉望著遙遠而深邃的夜空,發誓似的,天上的星星擠眉弄眼地看著地上這一對幸福的戀人。

“隨便,能在縣城固然是好事,實在不行,也沒必要勉強。現實的距離人能克服,就怕心裏產生距離。”曉麗平靜地說。

“咋回事,啥話讓你一說就有點哲學思辨的味兒。等這一陣忙過,趕在新年前後,咱把事兒辦了吧?”

“啥事兒?”

“明知故問,我就不相信你不明白。”小泉故作不悅地說。

“明白又能怎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這是啥話,我是雞,還是狗,我是你丈夫。”小泉自豪地說。

曉麗聽了有點感動,又有點好笑。

往回走時,半道上碰上了商委的魏興剛,“怎麽,從哪拐騙了一位下凡的仙女?”

魏興剛看著曉麗,她的臉一下就紅了。

“還不趕緊叫嫂子,這麽不知禮數。”小泉得意地說。

“還嫂子哩,細皮嫩肉一臉高中生的樣子,叫我哥還差不多。”魏興剛不服地說。

“叫你哥,我都要叫姐哩。”

曉麗扯了扯他的衣襟,“你胡說什麽呀。”

“別怕,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商委的魏興剛,黨校的同學。”

“他是說我好話,還是壞話?”魏興剛看著羞得低下頭的曉麗問。

“當然是好話了。”曉麗怯怯地說。

“呀,到底是夫妻,打折胳膊往裏彎,不過你可別樣樣護著他,他這人野心大著哩,看緊點,小心他花心。”

“他不敢。”這麽一說,曉麗自覺著臉上火辣辣地燒了。

到飯店門口時,已經快十一點了,想著還有個材料得花一兩個小時,四目相對,依依不舍了一陣後,小泉就往林業局方向去了。

望著小泉遠去的背影,不知怎麽竟突然想起了魏興剛剛才說的話:“他這人野心大著哩,看緊點,小心他花心。”

一股風吹來,曉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小泉,今天從北京寄來了本《林業研究》雜誌,我想肯定是你的論文又發表了。當著大家的麵拆開來,果然有你和陳局長、夏局長聯合寫的文章,我拜讀了一遍,受益匪淺呀。”趙田地主任將雜誌交給小泉,熱情中不免有幾分失落。

“謝謝,全是領導的思路,我隻是歸納了一下,無功受祿,慚愧。”小泉壓抑著內心的狂喜,平靜地說。

“……”趙主任要說什麽,終於沒說,快快地走了。

小泉知道趙主任的心情,但沒辦法,樣樣顧及不行,他得抓重點。盡管趙田地是他的直接領導,但他的命運並不完全掌握在他手裏。誰在掌握著他的命運,他的命運由誰主宰著,是他嗎?按《國際歌》說,“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不錯,天上不會掉餡餅,一切都得靠自己,西方人將這個意思表達得更有哲理,機遇不會賜給沒有準備的頭腦。他一字不漏地記著程前章書記給他說過的一段話,“現在的調動,就像拉車上坡,你在中間拉,我在後麵推,再有個人在前麵使勁拽,不就輕輕鬆鬆上去了。前麵沒人使勁拽,就是把咱倆掙死都上不去。”他知道,隻要想在行政上混,混得多少有點臉麵,這麽兩個人是永遠也少不掉的,這就是他的救世主,就是他的神仙皇帝。他不知這兩個人究竟在什麽地呆著,但他敢肯定這兩個人就在他的生活裏,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從黑窯林業站到局裏時,已快夜裏十一點了。夏局長和他直接來到泓波賓館。按理,這時候見人都有點失理了。夏局長啥話沒說,直接上樓,輕輕敲開房門時,陳維國局長整個外套已脫了。

“不好意思,你看這樣子,不禮貌吧。”陳局長兩手一攤,看著自己脫去的衣服笑著說。

“不禮貌的是我們,本來——”夏局長不知要說啥,被陳局長打斷了。

“這位是——”陳局長警覺地問。

“這就是今天您反複惦念的孫小泉。”

“孫小泉,這麽年輕,歡迎,歡迎。”陳局長說罷,坐下來,示意他倆也坐下來。

“夏局長,你的手下可真是臥虎藏龍啊,別的不說,就說小孫的論文吧,可是觀點新穎,很有見地。”說時,盯著小泉,“哪個學校畢業的?”

“金城林專。”小泉小心翼翼地說。

陳局長聽了一愣,他還以為小泉是哪一所名牌大學林學係的,因為在他手下,不乏名牌大學林學係的高材生,專科生在他手下一般來說都是打雜的。

“林專不錯,檔次不高,質量還行。”

看著陳局長連打了兩個哈欠,夏局長忙起身,“陳局長,時間太晚了,您休息吧。”

“也好,你們也早點休息,辛苦一天了。”

從賓館出來,走半道上,夏局長說:“明天在賓館參加匯報會。”

小泉一個人躺在**,從天擦黑到現在發生的一切好像都在夢中似的。他想都沒敢想過能和陳局長交談,沒想到不僅談了,而且從陳局長語氣上看對他是讚賞的。明天參加匯報會,他是哪一級領導,敢在泓波賓館參加會議,要知道,泓波賓館他總共沒去過幾回。參加匯報會的哪一個不是市上、縣上的領導,就最次的趙田地,也是辦公室主任,股級,他屎殼郎爬在糞堆上,充大狗似的坐那兒,算什麽級,毛級,但不管是哪裏的雞,錦雞、珍珠雞還是脫毛的土雞兒,明天都在一個會議室裏,這樣想時,他就不由得激動起來。這一激動卻壞了,眼皮子再也合不到一起,眼睛大大地睜著,瞌睡的影兒都沒有。激動一陣後,又有點傷感,不論領導嘴上說得多甜,他還不是黑窯林業站一個幹部身份的林工,明天匯報會一完,最遲後天,他還不是灰溜溜地回到四山擠壓中的黑窯林業站,繼續過他幾乎與世隔絕的寂寞日子。他不敢思謀理想,盡管他也不甘平庸,對目前的他來說,最大的願望是回到林業局,離開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可啥時候能回來,啥時候是一個盡頭呢?

夏局長從基本情況、重點工作、感想體會、存在問題、努力方向五個方麵向檢查組一行作了認真匯報,可謂麵麵俱到,滴點不露。小泉一聽,就知道是趙主任的手筆,典型的製式公文,官樣文章,田正綱雖是負責材料的,但關鍵時候的大材料還得自己動手,不是他不放心田正綱,他知道就田正綱現在的水平要達到他的水平,至少還得好好鍛煉些時日,他已經看出,田正綱的心意並不在這上麵。倒是孫小泉能來幾下,卻被不明不白打發到黑窯駐站,手下無人,材料還不得他這老胳膊老腿親自來。

陳維國局長一開口,孫小泉精神格外緊張,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遺漏了什麽。

陳局長對柳縣林業工作給予高度肯定,認為柳縣林業工作縣上四大家領導指導有方,局裏抓得認真,一番肯定也是麵麵俱到,贏了個滿堂彩。之後,話題延伸開去,從國際講到國內,從省內講到市內,侃侃而讀,眼前卻啥東西都沒有。許多東西小泉是第一次聽說。陳局長的知識麵非常廣,信息量非常大,小泉受益匪淺,都說陳局長是學者型領導,名副其實,能在這樣的領導跟前工作,隻要不是癡呆傻,水平不提高是沒可能的。在這樣的領導跟前工作,幹啥都是快樂的。他羨慕能在陳局長跟前工作的人,之後又傷感起來,都是天生老子養的,命運的差別咋就這麽大呢?

檢查一完,檢查組一走,啥都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唯一不同的是小泉再沒有去黑窯林業站。

“黑窯再別去了。”夏局長就這麽一句話。

小泉興奮之餘便有點納悶兒,去的時候說是經過局務會討論研究的,不去的時候就夏局長一句話,局務會議還研究不研究。夏局長的意思是暫時不要去了,還是永遠不要去了,懸懸地上不接天下不著地,他心裏便虛虛的,實在想不開就自己勸自己,別管老娘嫁給誰,咱們先把喜酒喝,不去一天是一天。

節令上的冬至還沒到,兩場雪一下,冬天卻實實在在地來了。原準備元旦前後和曉麗結婚的,日子一近,他心裏無端生出一種惶恐的感覺,對很快將要到來的幸福竟沒一點激動的感覺。婚姻是終身大事,預兆不好,便不敢馬虎。害怕處有鬼,找了個陰陽先生一掐算,這幾個月內沒適合他結婚的日子,大吉大利的日子要到翻年的陰曆四月中旬,小泉聽了,便有一點喜悅,有種解脫的感覺。

星期六曉麗進城,想買些結婚用的東西。小泉聽了,激動不已的同時頭嗡的一聲有點大。東拉西扯地說了好些話後,他有點結巴,有點愧疚地說了陰陽先生掐算日子的事,曉麗聽了,心裏一涼,半天無語。小泉便有點慌,“婚姻是終身大事,謹慎點好。人人都信,就咱不信,心裏到底覺著不踏實,再說,不就是推遲幾個月的事,饃饃不吃自家盆裏扣著,急啥。”

“誰急,我才不急。”曉麗淡淡地說。

“不急咋不高興?”小泉忐忑不安地問。

“誰說我不高興,高興不高興難道還要我親口說出來。”

那天沒呆多長時間曉麗就走了,小泉怎樣留也留不住,他便有點後悔,後悔太迷信,太聽陰陽先生的胡言亂語。當時要是別算,趕個時髦也就罷了,可他偏偏鬼迷心竅給算了,再要不信,心裏便永遠踏實不起來,沒事還好,多少有點事,一輩子都後悔。

他把曉麗從林業局的巷口一直送到大街上,一路碰上的熟人太多,沒辦法,也不好意思給曉麗再說什麽。看著曉麗單薄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裏,他心中一陣酸楚,一下想起了電影《人生》中高加林和劉巧珍分手時的情景,耳邊頓時響起陝北信天遊憂傷的調子——

上河裏的鴨子下河裏的鵝,

一對對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個錢錢喲下了那個米喲

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叫一聲哥哥喲你快回來。

小泉心裏一驚,咋想這兒去了?

正好田正綱和小英進來了,孫小泉便裝作到宿舍取啥東西的樣子匆匆來宿舍了。他關上了門,打開《林業研究》,看著陳維國、夏誌堅、孫小泉連在一起的名字,心潮起伏。他先後給《林業研究》投過三次稿子,全都石沉大海。這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林業研究》是國家級刊物,比起省級的《林業工作》明顯高了一個檔次,在那上麵發篇論文的難度一般人是難以想象的。而現在三次失敗後他終於成功了。他不激動沒辦法,要知道,那上麵登的絕大部分是教授、研究員和各省廳的文章,省以下的稿子幾乎是鳳毛麟角,很難看到。

按理說,將陳維國的名字寫在上麵是合乎情理的,隻是排到第一個多少有點欠妥。這篇文章基本上是根據陳局長在柳縣即席講話的主要觀點寫成的,當然在寫的過程中參考了理論界一些更新穎、更前衛的觀點,雖然是自己寫出來的,可一旦印在這樣一份有分量的刊物上,再細讀起來時,感覺就和先前大不一樣了,嚴肅神聖,好像真成了大家的文章。

他理解趙主任的心思,怎麽說呢,一之太甚,豈可再乎,多添一個人的名,損害的不僅僅是他的利益,同時還有陳局長、夏局長的利益,在林業局這盤棋上,丟卒保帥,他倆的有無都無關緊要。他是一個過河的卒,路已經死了,隻能向前,而趙主任,似乎連河都沒過。但不管過沒過河,在眼下,他們都微不足道,可有可無。

這篇文章投出去僅一月過點時間,他根本沒抱什麽希望,可他清楚,他正在把自己往讓人鄙視的路上撥去。他想起了一個熟悉的詞:無恥。記得不久前,他還和周子昆一起義憤填膺地聲討洪玉民,將他列入柳縣三大害之首,一口一聲無恥,好像這世上就他倆是正人君子,其餘全是卑鄙小人似的。而今,當時的話言猶在耳,他也幹起這無恥的勾當了,而且還幹得有滋有味,當然他沒有像洪玉民那樣為拍領導誇大其辭,編造假新聞,究其動機,五十步笑百步,他和他幾乎沒啥區別,所不同的是他比洪玉民稍隱蔽了點,高明了一點。當然,他不會當麵聽人怎麽議評他,不難想象,在背後,他的名字已經和“無恥”二字畫上等號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一夜間,他和洪玉民成了知音,他理解洪玉民的苦衷,要是有背景,有靠山,有一定的經濟實力,他何以幹這種割下胞子獻神,疼壞人,氣死神的營生,沒辦法,貧下中農的孩子要在官場上混出個名堂,除了揮汗如雨,除了當牛作馬,除了把人格和尊嚴踩在腳底下,別無出路。

當然,咋說都是無恥,可在官場上,比這更無恥,比這更黑暗的事多著哩,這算啥,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孫小泉拿著雜誌,想著,看著,看著,想著,幸福一陣,痛苦一陣,激動一陣,灰心喪氣一陣。他不知道他該怎麽走,更不知道出路在哪裏,他的心開始不安分,開始變野,可在行政上,特別是官場上,心變野的人又有多少?

孫小泉的眼前有許多五顏六色的點在晃動,這些點漸漸穩定下來,固定為兩個黑點時,他終於看清了,一個是西溝村,一個是黑窯林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