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時實際上他忽略了一個重要人物——鄭倩秋。

到陳局長家裏去時,有時碰巧陳局長和鄭阿姨都不在,就鄭倩秋一人,進門一問,都熟人了,馬上退出來,顯得生巴巴的,就和鄭倩秋對著電視劇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談。小泉敷衍,鄭倩秋談興卻濃,小泉敷衍不過去,順著她的話題、她的思緒往下談,談著談著就撇開電視,甚至關了電視海闊天空起來。小泉盡管愛學習,看的書也多,也雜,可和政教係畢業的鄭倩秋交談起來時不時就露餡兒接不上茬。鄭倩秋恰到好處將話題引開,他倆便又滔滔不絕起來。次數一多,他有時倒想和鄭倩秋談談,和鄭倩秋談雖沒有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誇張,但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的快樂卻不在少處,談到盡興處,鄭倩秋忽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眉飛色舞,一副小女孩的樣子,小泉見了,有時心裏咯噔一下,思維就會出現短暫的分散與紊亂。

有句話說得很瀟灑,細品起來又很無奈,世事豈能盡如人願,但求無愧我心,老天爺把人打發到世上,啥都體現出一分為二,叫花子有皇帝沒有的幸福,皇帝同樣有叫花子想不出來的痛苦。陳局長家是多好的一個家庭啊,榮譽、地位、財富,等等,別人沒有的他都有,可同樣,別人有的他卻沒有,什麽?子女。陳局長和鄭冰芬是從下鄉插隊時就相好的知青,那年天奇冷,打圍堰時,陳維國連人帶車跌到了水壩裏。正當大家被這突如其來的事驚得目瞪口呆時,在堰上給架子車裏裝土的鄭冰芬幾步從堰上奔下去,撲通一聲跳進冰碴子有一匝厚的水裏。

那幾天正是她的例假”。鄭維國得救了,人都說鄭維國的第二次生命是鄭冰芬給了,可從此她卻落下了婦科病,結婚後,盡管看過好多醫院,可終究還是生育不了。陳維國經常開導妻子,怕她有思想的負擔。作為女人,生不出個一男半女,她總覺著有點對不住丈夫,特別是一位對她冷暖在心,關懷得無微不至的丈夫。打從鄭倩秋上初一開始,她就把侄女從鄉下接到市上,邊撫養,邊供上學,直到現在大學畢業。她也沒和哥哥說過過繼的事,在倩秋心裏,這裏早就是她的家了,而鄉下那個家在她的意識中反倒日漸模糊起來。鄭冰芬和陳維國早把倩秋當女兒看了,甚至,意義超過了女兒。

這些是孫小泉後來才知道的事,到知道這些私秘事時,孫小泉早不是現在的孫小泉了。

不管孫小泉離陳維國局長有多近,許多事還是燈下黑,不在那個層次,你就無法深入那個層次的生活,更無法知道那個層次的人心中的隱秘。

孫小泉是以陳維國局長隨從的身份來柳縣檢查的,一行六人,就他一個幹事,還有兩個司機,也是掌握方向路線問題的“地級幹部”。官場上的人,鼻子眼睛比警犬還靈,陳局長沒把孫小泉當幹事看,他們又豈敢把小泉當幹事看,盡管要說領導從夏局長到縣上領導,他們都是小泉的頂頭上司,因為直到現在,他的組織關係還在縣上,還在縣林業局,可誰都看出來,小泉是一隻翅膀長硬了的鳥,從他們手裏飛出去是遲早的事了。

晚上休息時間,孫小泉專門拜望了夏局長,盡管他沒忘程前章的一度話,也沒忘黑窯林業站死一般寂靜的夜晚,但夏局長最終還是有恩於他,日後從市上回來,還要在他手下討杯羹的。這個城府頗深,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對小泉的登門拜望還是有點意外,甚至有點不意覺察的激動。

“來就來了,還帶東西幹嗎。現在的人,轉眼變心,已很難找到你這樣有情有義的了。喝茶,嚐嚐我這明前龍井地道不地道。”

“太客氣了,讓我遭罪了。”小泉口裏感激著,心想,曾幾何時啊,他幾百元錢的東西夏局長看都不看一眼,別說明前龍井,水也沒一口。林專高材生知道清明前采的龍井為龍井中的極品,沒一定渠道,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夏局長拿出這樣稀罕的東西招待他這個下級,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不需人說,就憑我的眼睛也能看出你在陳局長心目中的位置,是珍珠終要放光的,人才誰看了都是人才。原想著在黑窯鍛煉幾個月,調辦公室,趙田地年齡大了,你兼辦公室主任算了,可我的籠子太小,事實上也沒這個福分。不過也好,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市上發展空間咋說都比縣上大。”在小泉的記憶中,夏局長如此心平氣和地和他說話,這恐怕還是第一次。

“啥發展,還不是混幾日回來,給你拉馬垂蹬。隻要到時不嫌棄,我就千恩萬謝了。就這次,聽說要不是你推薦,哪能輪到我。”

“啥推薦,還不是你是個人才,脫穎而出,如果推薦那麽起作用的話,我早把我先推薦了。誰不知道市上和縣上的差別,寧當市上的狗,不當縣上的有。在縣上出一輩子臭汗,到頭來一個正科級就封頂了。”夏局長雖沒直接承認推薦,那意思就和推薦差不多了。推薦,要推薦你真先把你給推薦了。不過,見人先說三分好,未可全拋一片心,官場上就這樣,陽世凡間人弄人,陰曹地府鬼弄鬼。

“夏局長你說哪去了,叫個瞎子摸一把你也不是在局長這個位置上停住的人,誰不知道你政績卓著,群眾口碑好,如果你一兩年內不在縣級位置上,恐怕市上領導全得青光眼和白內障了。”孫小泉憤憤不平地說。

“小泉啊,你是為我說公道話,就憑這我感謝你。照你說的,再幹三兩年,有變化再看,沒變化換個地方,這地方,出力不討好,太累了。你好好幹,你年輕,有文憑,腦瓜子又好使,前途無量,正是幹一番事業的時候。有啥事,有啥需要我幫忙的,隨便說。噢,對了,有件事我還要責怪你呢!你舅舅的樹苗,你能給宋小英說卻不給我說,你這是什麽意思,給我張個口能把你人給矬了。”

“夏局長見外了,看你整天腳不點地那麽忙,別人不理解,我還能不理解?”

“再要有這事,可別怪我不念交情。”夏局長故作生氣地說。

“豈敢,豈敢,一之太甚,豈可再乎。”小泉忙不迭地認錯。

第二天上午匯報,中午吃飯,在柳縣賓館最豪華的包房裏擺下兩桌。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縣委書記周誌成站起來,舉杯對陳維國局長說:“各位,這是陳局長以局長的身份喝咱們柳縣最後一回酒了,機會難得。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就是想敬,恐怕也上不了那個檔次,沒那個機會了。陳局長,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先喝為敬,柳縣的工作還要你多關心,多指導,大家說對不對?”

“對。”說時,掌聲響起,隆重熱烈。

到孫小泉跟前時,周誌成說:“小孫,你是咱柳縣的後起之秀,來,幹一杯。”

“周書記,見外了,我還是您的部下,我先喝,敬周書記。”說時,一仰頭,一口喝下去了。

“當我的部下,眼界太低了,把陳局長跟緊,咱這兩桌,全是馬腳,就陳局長是真神。”

陳局長聽了,哈哈一笑,“周書記怕我們喝酒,先把自己給喝醉了。主醉驅客走,咋來了這一手?”

“誰說醉了,來,我尊敬的陳市長,不,陳局長,咱倆來他個桃園結義滿堂彩。”

“陳市長”,在一片嘈雜聲中,周書記的這三個字孫小泉聽得格外真切。“這是陳局長以局長的身份喝咱們柳縣最後一回酒了,機會難得。”他的耳邊又回響起周書記的話。難道,陳局長要高升?要升任市長?要走?怎麽一點都不知道?這樣想時,孫小泉不由自主地發起呆來。“小泉,吃菜。”‘‘噢。”他慌忙回過神兒來。

陳局長在柳縣春風得意時,孫小泉在一個暗角也亮了一回相。長這麽大,和縣委書記、縣長一起吃飯,縣委書記還給他敬酒,特別是和夏局長的談話,讓他真正虛榮了一把,多少感覺了一下高高在上的滋味。但回來後卻有一種悵惘,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漸漸他覺出來,這種悵惘竟和陳維國局長有關,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什麽時候陳局長和他聯一起了,荒唐。荒唐之後,一方麵他希望陳局長高升,陳局長的水平和人品,具備了幹一番大事業的條件;另一方麵,他又害怕陳局長高升,縣官不如現管,陳局長高升了固然好,可跟屁蟲一樣的他咋辦,讓他回柳縣,在未隨陳局長去柳縣檢查前還有這個準備,因為咋說他畢竟是借的,可這次檢查後,他就完全打消了這種準備,好馬不吃回頭草,柳縣絕不能回去了。他想起了偉大音樂家貝多芬的那句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喉管。”可如何扼住,就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可他的敵人又在哪裏?他總不能像貌似勇敢的堂·吉訶德,和風車去決一死戰吧。

孫小泉和在省城進修的俞曉麗經常通信,卻是不知不覺中少了戀人之間的熱情似火,盡管別人看了也會耳熱心跳,但不管是他給曉麗寫的,還是曉麗給他寫的,他總覺著熱度不夠,好像缺那麽幾把柴似的。在他倆的交往中,有點哲人味的俞曉麗一直是理性的,可感性的他激情似乎也隨歲月的流逝日漸減退。有時,看著那同誌戰友式的來信,他心裏甚至都有一種怕的感覺。

約定的婚期已經錯過,在很大意義上是因為曉麗進修,他們都沒有再約定,看來,一切都得等曉麗進修結束。可現在,他急於想見到曉麗,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也隻有對她說;有很多事想和她商量,而且隻能和她商量。盡管每次和她商量時她都顯得那麽理性,而對感性色彩十分強烈的他來說,倒是這種理性對他才有好處。可她,遠在省城的她知道他的悵惘與困惑嗎?

“小泉,電話。”

孫小泉趕緊走過去,半天無語,“喂。”他喚了聲。“姑媽讓你晚飯到家裏吃。”倩秋,是倩秋的電話,倩秋還是第一次給他辦公室打電話,這死女子。

“誰的電話這樣神秘,咋,臉都紅了。”伍長治盯著他問。

“一根筷子吃飯饊飯,你攬那麽寬幹嗎,還不是親愛的俞曉麗。”文維民說。

“怕不是吧,要是俞曉麗的電話臉紅什麽,肯定心中有鬼。”伍長治不依不饒地說。

“啥鬼,鬼都讓你們當完了,哪能輪上我。”孫小泉打著哈哈敷衍道。

“孫小泉,好心當了驢肝肺,好人沒好報。”文維民喊起冤來了。

這是秘密,天大的秘密。去不去?去,當然要去,鄭阿姨專門讓打電話叫他,沒什麽要緊事吧?有沒有去了不就知道了。正好,陳局長昨天去省城開會了。一想到陳局長不在,孫小泉一下就覺得輕鬆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鄭阿姨,鄭阿姨真是太好了。

有點公事的門好進,光為蹭飯的門不好進。貴重東西買不了,買了也見外;水果鄭冰芬的吃不完都送他了,更不能帶,但總不能空著兩手進去吧。孫小泉順便買了一束百合,味兒幽幽的,很高雅,雖離不了多遠,縣上和市上就是不一樣,城裏人興這個。

“這麽好的百合。”鄭倩秋將花抱在懷裏,嗅著香味兒。“叫你別帶你就是不聽。又不是別處去,這一束花的錢,比一頓飯高幾倍哩。”鄭冰芬看小泉這樣,又喜又氣。

“阿姨,沒什麽事吧?”小泉不安地問。

“吃飯就是事,還要什麽事,怎麽,沒事就不來了?”鄭冰芬嗔怪道。“倩倩,你陪小泉說說話,飯一陣就好了。”

“阿姨,有我幫的忙嗎?”小泉問。

“兩三個人的飯,有啥幫的。倩倩,別顧著光說話,給小泉先把茶泡上。”說罷,進了廚房。

坐下等著吃飯,小泉覺著有點不自在,鄭倩秋沒一點不自在,話題兒抖開,就沒了休歇。“別隻顧說話,吃飯了。”鄭冰芬一手托一盤菜。小泉見了,趕緊接過來放好去廚房取來筷子和小碟子。

“倩倩分配了,給你說了沒有?”鄭冰芬問小泉。

“你看,一高興倒把這事給忘了。”鄭倩秋恍然大悟。

“分啥地方了?”小泉忙問。

“你猜。”鄭倩秋偏著頭說。

“一中。”鄭倩秋搖搖頭。

“二中。”她依然搖搖頭。孫小泉猛一機靈,“市教委。”她依然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你就別難為小泉了,說了吧。”鄭冰芬看著小泉一頭霧水的樣子,笑著說。

“市委宣傳部,怎樣?”鄭倩秋得意洋洋地問。

“宣傳部,那可是個好地方,我有個朋友在柳縣宣傳部,聽說一年光訂報刊每人要發好幾千元的福利,市上就更不用說了。”小泉羨慕地說。

“光想著錢,俗。我學的是政教,正好專業對口,學以致用。”

“啥專業對口,師範生,分到學校才專業對口,別討了便宜又賣乖。”小泉故意氣她道。

“你倆就別爭了,吃飽喝好,有的是爭論的時間。”

從戰戰兢兢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第一次來陳局長家,到敢和這個家庭最重要的成員鄭倩秋爭論一些問題,孫小泉不知道這個膽大妄為的變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爭論已經是客觀存在了,盡管都是一些不傷骨頭不傷筋無關緊要的事,可就這,已經讓他大吃一驚了。他憑什麽爭,有什麽資格爭,一個是官宦家庭的嬌小姐,一個是農民家出身的苦孩子,天壤之別,真正的天壤之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