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一下就沒了話,小泉看了看腕上的表,曉麗說:“你上班去,我回去。”說罷,將毛衣又裝進包裏。

“你住啥地方,抽空我來看你。”

“不了,有空我找你。”

從窗口看著曉麗走出林業局大門。小泉急匆匆走下樓,今天真的忙,上麵來檢查的,領導動口,辦公室的人動手,都不得閑。

“你咋這麽快就來了,她——走了?”令素雲看著,不解地問。

“走了。”

“她……你小子豔福不淺,膛子深得井似的。”武長治朝他肩上擂了一拳。

“你們真是見不得女的,都胡思亂想到哪去了?”小泉賭氣地說。

“喲,豬鼻子裏插蔥,裝起象來了。就你小子剛才那驚慌失措的樣子,誰還看不出點名堂?”文維民一針見血。

“啥,我驚慌失措,笑話。”小泉鼻子裏一哼,一臉不屑。

“小泉,別把他倆的話當話,剛才找你的人是誰?”令素雲關心地問。

小泉氣鼓鼓地說:“誰,我表姐。”

“你看你,平常慈眉善目的人,咋一下像吃了槍藥似的。表姐就表姐,來就來了,你生氣個啥。”

“就是,現在是表姐,過一陣不就是表妹了。表姐表妹,哥哥最愛。”文維民這一說,辦公室幾個人全笑了起來。

“不和你們幾個愚民說了,別有用心,沒一個好東西。”

“小泉,真是虧死的人沒傷,你咋階級陣線不清,把我和這倆東西拉一起了。”令素雲一臉無辜的樣子。

“呀——呀呀——分化瓦解,下輩子你也變不成表妹。”

“素雲姐,不說了,和他們倆,老虎吃泡沫,瞎拌牙碴骨,劃不來。”小泉白了文維民和武長治一眼。

“知道叛徒是怎樣產生的嗎?”

令素雲站起來追打武長治時,一看不妙,武長治早奪門而逃。

房子裏就俞曉麗一人忙乎著。

縣上的人難得到市上來一回,而縣上的山區女人們就更難來市上一回,采購多少東西沒那麽硬的腰杆,隨便看看過過眼癮卻是不要錢的,所以晚飯碗一放,全都迫不及待一個接一個走了。俞曉麗也想去,可她有任務,想去也去不成。

從林業局回到賓館,俞曉麗幾下就將毛衣拆了個慘不忍睹,弄得同室的兩個女大夫連呼心疼。毛衣編織這話兒,編一件一針一扣不容易,拆起來太容易。對俞曉麗來說,可利用的時間僅僅兩個晚上。現在她連電視都不開,偌大的房子裏,除了她輕柔的呼吸和編織的聲音外,靜得空氣都凝住了似的。她不時望望門口,樓上有腳步聲傳來,她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小泉清楚告訴她今晚有接待,肯定來不了,可她就是管不了紛亂的思緒,總覺著小泉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十一點過了,小泉終究沒有來,曉麗有點悵然,有點失望,又自覺著有點可笑,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沒擾天下的本事,自己的心卻是硬讓他給擾亂了。

“愛情的力量看來真是無窮的。一眨眼都編這麽多了。”紅土鎮衛生院何茹大夫的話裏帶著誇張,更帶著羨慕。

“誰眨眼能眨這麽長時間,你看都幾點了?”曉麗朝牆上努努嘴。

“呀,快十二點了。還不睡,總不至於一編編它個大天亮吧。”

“你先睡,還早,我再編一陣。”曉麗說。

大概是太累了,何大夫和鄰縣的一個大夫頭一落枕,很快就拉起了香甜的鼾聲,那麽恬適,那麽舒坦。兩點過後,曉麗實在熬不住了,燈一拉睡下來,可真睡下來半天卻沒一點睡意,眼前全是小泉的影子,晃得她眼花繚亂。

第二天的培訓安排得很緊張,曉麗不知小泉來沒來過,最好是沒來,因為來也是白跑一趟。

晚飯後,何茹和一幫女大夫一呼啦又轉街去了。屋子裏又剩下曉麗一個人。她的時間隻有這一個晚上,也就是說她必須在今天睡前全部完成任務,她的休息時間,就是完成任務的時間。當然,能不能見著小泉今天也是最後一個晚上。

俞曉麗坐在床邊,眼睛正盯著房門,紮著隨時準備迅速起立的架子。她一邊飛快地編著,一邊靜靜地捕捉門外樓道裏的任何一點聲響,隻要聽到上樓的聲音,她的心就不由地緊張,有好幾次,突然一緊張時,竹簽就戳在了手背上,疼得她心一陣陣往緊裏縮,這一下就不僅是疼了,紮得太猛、太深,血直往外流。在整個銀坪鄉衛生院,甚至凡知道和認識俞曉麗的,沒有一個不誇她心靈手巧的,可今晚不知咋的,毛毛躁躁,心緒都有點煩亂。

對俞曉麗來說,這樣的情景似乎並不陌生,豈止不陌生,似曾相識,記得前年在柳縣飯店時,也曾有過這樣的等待,這樣的忐忑不安,現在,除了忐忑不安外,俞曉麗似乎還有一種莫名的失望與茫然,不知咋的,隨著孫小泉一步步的升遷,她覺得他的輪廓在她眼中不是日漸清晰分明,而是有點模糊和朦朧,小泉似乎不再那麽真實。她不否定她這種庸人自擾和杞人憂天,也不否認作為女性天性中固有的警覺和敏感。當然,她更多的還是相信她眼中的小泉,那個把西紅柿雞蛋麵能吃出魷魚海參味的貪饞的小男孩。

趕在深夜三點之前,俞曉麗終於鎖上了最後一扣。她把重新編好,領口明顯放低的紅毛衣鋪在**,用手緩緩撫平,直起身靜靜地看著,她的心底漸漸升起一股暖流,在這股暖流的推湧下,她的眼睛也有點模糊。穿著紅毛衣,紮著新領帶的孫小泉英俊瀟灑地向她走來……看著**的毛衣,兩三個小時前所有的失望與悵惘全被成功的喜悅衝淡了。明天,不管明天怎樣,中午飯後回縣上之前,她一定要趕到林業局,親手將毛衣穿在他身上,領帶她托何茹大夫買來了,是一條質地不錯,當然價格也就絕不低廉的“金利來”。

“完成了?”

俞曉麗回過頭,不知什麽時候何茹已坐在**,睡意惺忪的眼睛望著她,“你可真是個能把心掏出來讓愛人當饅頭吃的癡情女子,我真嫉妒娶你做妻子的那個人,也就是這件毛衣未來的主人。”

“癡情,你覺得我癡情嗎?我真的癡情嗎?”

“你說呢?”

“不說了,再不睡天就亮了。”

俞曉麗拉滅燈,何茹幾分鍾後又睡得不省人事了。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突然,她的耳邊傳來一陣古老的山歌聲,那麽清晰,那麽分明——

洋麥稈草帽兒百八旋,

哥哥戴上妹妹心裏甜。

柔情兒編來細線兒縫,

千針萬線莫忘了妹妹一片情。

“小泉,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誰送的?”

“明知故問,誰送的,表姐送的。”

“表姐……噢,我知道了。”小泉說時,令素雲已將一包東西從桌櫃裏取出來,“對,正是表姐送的。”令素雲朝他詭秘地一笑,啥話都沒說。

小泉將那東西看都沒看,直接放到自己的桌櫃裏,然後,伏到桌子上看起文件來,辦公室其他人都出去了,就剩他倆,突然就有點寂靜。

孫小泉這段時間思緒有點亂。在別人看來他是一路順風,駕雲而到,他內心的路卻是越來越難,痛苦像螞蟻一樣噬咬著他的心,雖不是劇痛,可那螞蟻從四麵八方來,那麽多,讓他日夜不安地難受著。千裏長堤,潰於蟻穴,這些小問題不解決,日積月累,絕對會釀成大問題的。更何況,有些問題得快刀斬亂麻,要不,惜了手指頭,掉了手腕子。

白天忙,晚上除了不多的加班外,大多數時間是閑的。下班時間一到,白天在一起說說笑笑的人全都作鳥獸散,急匆匆向各自家裏奔去。孫小泉大灶上吃完飯,回到宿舍一杯水喝完,天漸漸就暗了下來,心也漸漸暗了下來。單身怕夜來,千真萬確。看一陣書,等天完全黑下來,走出大門,沿濟河溯流而上,一方麵休息調解,更多是打發太長的黑夜。濟河兩岸風情線是秦源一景,街燈不像大街上的那麽亮,白天似的,風情線上的燈,全是各種形狀的彩燈,不是很亮,卻是很有情致,朦朧縹緲,夢境似的,那路也像彩色的絲綢,人走上麵有一種很柔軟、很虛幻的感覺。

官方文件中的濟河風情線在老百姓口中成了濟河愛情線,一字之差卻是更加接近實際。風情線上白天人不太多,一到晚上,人一下成十倍地增,卻是成雙成對的多,像小泉這樣形單影隻的少,那些小青年,仗著是晚上,膽子一個賽一個大,特別是女的,被男的吻受活了,哼哼嘰嘰的聲音鳥叫似的,連人都不避,人伏在欄杆上,該做啥做啥,從容鎮靜。風情線上隔一段有一個長凳子,可那上麵,全讓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占了,一對對小男女坐上麵,忙得不亦樂乎,別說單身的不好意思坐上去,就是結了婚的也不敢坐上去湊那個熱鬧。

每每這時,孫小泉心裏就沒啥好滋味,開始,他還想想俞曉麗,想想他倆在銀坪鄉山道上的一些零碎片段,這些片段不僅沒隨著時光連綴起來,漸漸的,先前許多清晰的也變得日漸模糊起來。不知從哪一天起,這種回憶開始變得玻璃板似的平直而蒼白,也不知從哪一天起,走在風情線上時,他想到了鄭倩秋。月光一樣高潔的鄭倩秋升起在孫小泉的心空時,與之俱來的,還有那團或濃或淡的雲。

人影瞳瞳,夜晚的濟河水倒映著花燈,河麵也是一道霓虹。水緩緩地流著,不時有嘩嘩的聲音傳來,卻是那麽輕柔,像母親疲憊的兒歌,像母親輕拍嬰兒的手掌。如果說一幕幕要死要活的愛情場麵讓孫小泉有點心旌搖動,有點熱血沸騰的話,他真喜歡看,喜歡聽的還是月光和燈光交相輝映下的恬靜柔美的濟河,她那成熟女性般的溫柔讓他煩亂的心情常常得到許多撫慰。濟河已成為孫小泉在秦源市的生命之河和精神之河,他已離不開秦源市,更離不開手臂一樣輕挽著他的彩色流淌的濟河水。

孫小泉望著一河流動的色彩,收束眼光往前看時,不意間,一個熟悉的情景撞入他的眼簾,一對青年男女憑欄遠望,這幾乎是一個平凡得不足掛齒的情景,不平凡的是那裏麵的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竟是——鄭倩秋。孫小泉的眼光就像被焊光蜇了一下似的,突然有點眼花繚亂,他揉了揉眼睛,仔細看時,不錯,是鄭倩秋。

孫小泉轉過身,就像偷窺者被人發現似的,趕緊往回走,直到走到自認為他能看見她倆,而她倆根本看不見他的地方才停下來。他喘著粗氣,遠遠地盯著她倆時,憤怒、仇恨、痛苦,像千萬隻帶血的爪子,全朝他心髒而來,痛苦像蟒蛇一樣纏攪,不,更像是撕扯著這個年輕人的心。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就像靜靜地忍著這種撕裂般的痛苦,直到夜涼侵身,直到她倆肩並肩消逝在夜的深處。

“要不是你還記得阿姨,阿姨我快成孤家寡人了。你陳叔今日這兒考察,明日那裏開會,整個人就像綁在磨輪上。小秋自工作後也是顧了單位忘了家,飯碗一放守著電腦自個兒樂嗬去了,最近這一段總往外瘋跑,來得很晚不說,問都不讓人問一聲。你說這一個人守在家裏有什麽意思,有東西不想做,做好了又沒了胃口,話說是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飯,我看並不全是這樣。真要人少了這飯倒難做了,小泉,你也不常來,你們都不來,是不是成心想著把我這個孤老婆子餓死在家裏?”小泉自打看到濟河風情線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後,鄭冰芬家他來得勤了,可鄭阿姨還嫌不夠。“阿姨,再一常來就成天天蹭飯的一家子人了。”小泉笑著說。

“啥蹭飯,都從哪聽來的這詞兒,一家人了還什麽蹭不蹭的。你天天來阿姨給你天天做,反正,我一人也是做,多個人加雙筷子添瓢水也是做。”

“那我可真就天天來,直到吃得讓你怕,讓你煩。”在鄭冰芬麵前,小泉總會有一種在母親身旁的感覺,侯門深似海,謹慎著謹慎著,也就忍不住撒起嬌了。

但他絕不會讓鄭冰芬一人做。他買了兩本烹調的書,記了幾個菜譜,按配料買上東西,用不著她怎麽動手,一兩盤有點講究的菜就上桌了。鄭冰芬見了,打心眼裏高興。

陳副市長他在家碰著過幾回。

對陳副市長,他從心底依然有幾分怯。陳副市長不在時,他和鄭冰芬有說有笑的,陳副市長一來,他就像停了水的龍頭,剛開始還能滴答著應承幾句,很快就啥話都沒了,大氣兒都不哼了。陳副市長回到家,電視也不怎麽看,鑽進臥室,不是看書就是躺在**休息,正合了小泉的意,鄭冰芬有時於心不忍地說:“早知如此,真不該當這個破市長,林業局忙還有個樣子,一到市裏,忙得天昏地暗連生活的基本規律都沒了。”

看到孫小泉縮手縮腳的樣子,鄭冰芬逗他說:“你怕啥,你好好一個人還怕他把你給吃了。他那人,別看麵子上嚴,心裏豆腐似的,軟著哩。”

“我也想著不怕,可一見,沒辦法不怕。書上說有些人生來不嚴自威,當領導的一般都這樣,沒這種氣質的人當不上領導,當上了也不是一個攢勁領導。”

“是嗎,讓你一說,缺點還成優點了。”

有天晚上,鄭冰芬問陳維國:“你覺得小泉這娃咋樣?”

陳維國沉吟半天,“你覺得咋樣?”

“我問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