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你這是說哪裏話,誰沒個三災八難,我又沒幹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小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驚天動地的事偶然因素太多,老人家說得好,一個人做一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你為小倩做的一切點點滴滴我都看在眼裏,不說了,我們小倩沒本事,遇上你,全是命。小倩,你說是不是?”鄭冰芬轉過頭,不無羨慕地看著斜靠著沙發,腿搭在皮凳上的懶洋洋的鄭倩秋。

“你們說的我不懂,我是一個忠實的唯物主義者,什麽命不命的,我不信。”鄭倩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命不信,人總信吧。小泉——”

鄭倩秋打斷鄭冰芬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不耐煩,“姑媽,你就不能說點別的?”

“這死女子。”鄭冰芬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孫小泉聽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憋悶。

要說煩,鄭倩秋還真煩著哩,鄭倩秋喜歡魯戈,魯戈就像一碟清水,讓她能看清,能看透,能見著底,和他說話不吃力,不設防,天高雲淡,風清氣爽;和孫小泉在一起時,總覺著隔著層什麽,雖也薄薄的,卻不通透,他說話太油,太甜,就像黏牙的高粱飴,有時,又覺著太深沉,旁敲側擊,說半句留半句,辯證法不時吊在嘴上,她知道他是在縮短和她的距離,可這樣一來,好像他成了政教係的,成了她的導師和教父,這樣的結果,隻能是提上棍子叫狗——越叫越遠,她或明或暗地表示著自己的厭煩,可他,依然如故,不知是沒覺著,還是覺著裝做沒覺著,反正,他這人膛子深。霧裏看花,美是美,可要看清楚,不容易。

魯戈讓她愛,也讓她恨,他清純可人,知識淵博卻不故作高深,可他太單純,好好的,誰也沒惹,誰也沒得罪,可兜頭一瓢大糞下來,他硬是不臭也臭了。明明是栽贓陷害,往死裏整人,可他,竟連懷疑人的心思都沒有,自己先消沉起來,弄得褲襠裏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讓她可氣的是,他在孫小泉麵前竟有點縮手縮腳,有點怵,盡管孫小泉也不乏拿著雞毛當令箭的盛氣淩人,可你怯他啥呀,是華東師大高材生的文憑沒他大專生的硬,還是工作單位不如他?再說,誰也沒說我是他的,我一定會是他的,連我本人暫時還沒這個想法,你來看我,以一個單位同事的身份來看望我,我就不明白你哪一條路走錯了要怕他?更讓她可氣的是他在她遭難受罪的當兒還有心思和醫院那個叫冷如月的護士談什麽戀愛,你聽孫小泉那口氣,明的是說他,實際上還不是幸災樂禍地告訴我,死了這顆心吧,魯戈丟下你跟別人走了。魯戈呀魯戈,世上混頭多,你可是頭一個,你就不打聽打聽冷如月是個什麽貨色,就憑你那智商,三五下還不敗下陣來,病房裏的阿姨說了,誰敢把那惡神娶進門,一輩子別再想著有好日子過,魯戈呀魯戈,你這是何苦呀,就算我是一個官宦人家的公主,令你高不可攀,望而卻步,你也不能找一個潑婦啊。鄭倩秋這樣想時,鼻子裏猛一酸,兩顆眼淚就滾了出來,孫小泉看了一驚,忙問:“哪裏疼?”

“心疼。”鄭倩秋有氣無力地說。

申強勝背朝門站在大辦公桌後。

“申主任,你找我。”申強勝無言,孫小泉剛要往沙發上坐,申強勝好像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別坐,站著。”卻沒有回頭,孫小泉心裏一下沒了底。

辦公室空氣有點凝固,過了好長時間,申強勝突然回過頭,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仿佛兩根尖利的鋼筋,戳得他有點疼,“孫主任,我對你不錯吧!”

孫主任,孫小泉更有點意外,因為申強勝一直叫他小泉,就是他當了副主任,成了他的助手和搭檔後,也依然叫他小泉,這一聲孫主任,聽起來意外不說,更有點刺耳和莫測高深。“申主任——”

“別叫我申主任,叫我申強勝好了,我這主任遲早要毀你手裏了。”申強勝氣鼓鼓地說。

“申主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說的話我不懂。”孫小泉忐忑不安地說。

“不懂,我就知道你不懂,把人一腳踏陰溝裏了你能說懂。”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到底怎麽啦?”孫小泉怯怯地問。

“還問我,你看這是什麽。”申強勝將一份材料戳給他,孫小泉一看,見是孔局長在全省林業局長大會上的發言材料,“這是孔局長看了兩遍定稿後才打印的。”

“我知道,要是孔局長不定稿就打印,你和我還沒那個膽量。你再看看,孔局長是怎麽批的。”申強勝盛怒未消。

孫小泉忐忑不安地看時,孔局長在材料右上角批了長長一段話,“辦公室是局裏的樞紐機關,直接關係到整個林業局的形象,最近以來,辦公室工作漂浮,作風渙散,造成了許多很不好的影響。建議黃局長對辦公室進行整頓,以保證全局各項工作的正常運轉。”孫小泉看了,眼前一黑,倒吸一口冷氣。調林業局辦公室兩年有餘,看到孔局長,甚至陳局長的批件不在少處,可措辭如此嚴厲還是第一次。是什麽事使孔局長建議整頓呢?要知道上級對下級用“建議”,那意味就深長了。而申強勝如此盛怒,無風不起浪,看來絕不會是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兒。這一向事情多,雜事更多,公事私事攪在一起,單位、醫院、鄭倩秋家幾麵跑,申主任不在,自己又顧不上,作風渙散是可想而知的,但這隻是表象,背後肯定潛藏著什麽實質性的東西。

“申主任,這一向雜事多了點,出問題,全部責任在我,是我抓得不緊,造成工作的被動。”孫小泉心情沉重地說。

“現在不是責任不責任的問題,隻要搞工作,哪能沒失誤?隻是你這失誤有點低級和可笑。當然,我知道,孔局長想借機整我也不是一時半時的事了,現在好,你主動將把柄交給了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已經放在砧板上了,我有什麽辦法,你沒見剛才他那樣子,恨不得把我一口咽下去似的,也罷,就是咽下去你還有吐出來的時候。”申強勝越說越氣,稍稍地平靜又被憤怒淹沒了。

“申主任,都是我,讓你替我背了黑鍋。”孫小泉越聽越內疚。

“現在不是誰替誰的問題,我是辦公室主任,你們誰的問題都是我的問題。我就不明白你們就不能把工作做細點?”

“一共八十份材料,一份一份檢查一遍,也要不了你們多少時間,怕多不想檢查,把孔局長發言用的那一份一檢查,也不至於鬧出那麽低級的笑話,你知道嗎,你們給孔局長的材料怎麽就少了第八頁呢?怎麽少了一頁的偏偏就到了孔局長手裏。孔局長第七頁念完後,台下突然一片嗡嗡聲,自己也覺著不對勁,一看,落了一頁,台上有省上四大家領導,台下有各地州市和重點縣的領導,你說,這人不是一丟就丟大了嗎?孔局長能不憤怒嗎?別說隻是批評,隻是罵,就是扇我兩巴掌也情有可原,你說你這事做的,叫我怎麽說你好,我才抽出去一陣子,你這事一下就給咱把事通到了省上,把孔局長的臉丟到了省上。唉。”申強勝軟軟地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剛才是一臉的盛怒,現在是一臉的灰頹和無助。

孫小泉的心涼涼的,那些材料全是他看著裝訂的。給孔局長的那一份,還是他親手裝到文件袋後交給孔局長的。現在可好,一切責任都是他,一切錯誤都是他,連個開脫責任的替罪羊都沒有。當時,隻想著事兒做完快去陳副市長家,咋就沒再看一遍,哪怕隻是查一查頁碼?孫小泉腸子都悔成青的了。可這事,咋悔都於事無補,用不了幾日傳出去,豈不成了全市最大最愚蠢的笑話。他孫小泉還有什麽臉麵見有恩於他的孔局長呢?

黃德林副局長和申強勝主任來到辦公室時,孫小泉和辦公室幾個人一個不少地等在那裏,對即將到來的事,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個別人知道得多,個別人知道的少,但全都心裏七上八下地坐在那裏,一個個霜打了似的。

黃局長分管辦公室,卻很少來辦公室,林業局是個大單位,下屬部門多而且分散,可謂點多麵廣線長,顧了遠處的,倒把眼皮底下的給忽視了,說來也算不上忽視,申強勝是他一手調來,一手提拔起來的,多年來一直兢兢業業地幹著,沒什麽成績,也沒出什麽差錯。辦公室工作就這麽個性質,幹的差不多全是些婆婆媽媽的事。在這樣的單位工作,真想幹出點什麽成績,難,實在難,可要出點問題,抬腳動手,太容易了。局裏各科室的人見了嘴上恭維,實際上打心裏看不起辦公室的人,一個個緊張兮兮的,好像幹著什麽安邦濟世的大事業,而實際上,不過是些針頭線腦,為一半個標點符號自討苦吃,故作神聖。辦公室常吃些夾板子氣,領導安排的,傳達給下麵各科室,下麵各科室全在理不理的,多焦緊的公事都沒個慎重樣,上麵檢查追問,又不能一竿子插到底,完全照實了說,弄得領導認為辦公室工作不力,作風不實,下麵的認為辦公室的人全是些在領導跟前沒好話的小太監,得了表揚占了好處,自然是他們的好處,麻雀鑽到糜地裏,吃得一梭兒接一梭兒的,一旦受點批評,所有的怨氣都出到辦公室身上,好像是辦公室不讓他們搞工作,是辦公室的人把他們給告了。

黃德林先是板著臉說了事情的過程、嚴重性和造成的惡劣影響,然後宣讀了孔從周局長的批示,大家人人自危,全都緊張起來。申強勝主任極其沉痛地談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認為這事發生是偶然的,但偶然中包含著必然,和辦公室多年養成的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風是分不開的,主要責任在於平常對大家管教不嚴,姑息遷就太多。要追究責任,他一人承擔。

趁著申主任停頓的間隙,孫小泉忽地一下站起來,“要說責任,這事的責任全在我,和申主任沒任何關係,大家知道,申主任這段時間抽農教辦去了,我主持工作,要是申主任在,絕不會發生這樣低級而愚蠢的錯誤。我認為孔局長的批示點到了問題的症結上,就是工作漂浮,作風渙散。造成問題的原因在我,所有的責任我一人承擔,和申主任無關,和大家無關。”孫小泉還說了許多態度誠懇而又不無煽情的話。

“大家談談,咱這不叫啥整頓,麵對問題各自談談,根本不存在誰整誰的。”黃德林語氣和藹地說。

人人檢討,氣氛不再像開頭那麽緊張,文維民是最後一個說的,“要追根源,這個根源在我。當時孫主任讓我把給孔局長的那份詳細檢查一遍,我隻看了印刷字跡和裝訂的倒順,就是沒想起檢查一遍頁碼,如果我按孫主任當時說的辦了,就不會出問題。現在,問題已經發生了,我向孫主任、申主任、黃局長和局裏作書麵檢查。”

文維民這一說,猶如晴天霹靂,第一個震驚的是孫小泉,大家麵麵相覷,長出了一口氣,孫小泉清楚,文維民這是舍己救人,千斤重擔一人挑。隻有他知道,孔局長的材料是他一人檢查後親手裝到孔局長文件袋裏的,他心頭一熱,看著文維民有點感動。

回到申強勝的辦公室,黃德林說:“自己粗心大意,還追究誰的責任,自己要是工作細心,開會前隨便翻翻不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現在還有臉追究責任,想脫賊皮,賊皮就是那麽容易脫掉的,不過,強勝啊,有人為孫小泉主動承擔責任,看來孫小泉這小子還是有幾分人緣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對這樣的人,你可得多個心眼。”

“他也為我主動承擔了責任。”申強勝說。

“你又不在,工作是他主持的,他不承擔責任行嗎?你這人,小處聰明大處糊塗,姑娘家養娃娃,吃了心軟的虧。”黃德林說罷,門一拉走了。

看著黃德林明顯發胖的背影,申強勝猛地一陣眩暈。

痛定思痛,這事讓孫小泉著實出了一身冷汗,對於沉浸在理想中的他來說,這一下,無異於當頭棒喝,讓他被勝利衝昏了的頭腦猛地一清醒,官場處處有陷阱,責權利三者是緊密相連的,就看你的比例分配法掌握得如何,官場上有春風得意的常青樹,也不乏匆匆過客似的倒黴蛋,應該說是官越大,權越大,責任也越大,其實卻不然,有些人,官當的恁大,出問題,責任卻是丁點沒有,豈止沒有,纖塵不染,光鮮得就像一位新出浴的美人,所有的事全推到下麵,所有的責任都讓無辜者承擔了。民間有一句話,不雅,用在官場上卻恰切無比,黑狗偷了油,剁了黃狗的求,所有的哲學全在一個溜字。誰溜得快,誰就是英雄,誰溜得慢,就是倒黴蛋,有人說當官的人必須具備嫖客的心理,這話當然就更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