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事在同時進行。

在省委黨校舉行結業典禮的同時,秦源市委禮堂裏,歡送陳維國書記榮調的儀式也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聽到嶽父到慶平市委擔任常務副書記的消息時,孫小泉就差沒驚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半夜裏起來趕上這趟末班車,老嶽父一走,別說任副書記,就是任書記,再要關照他時也得給人說話,盡管官場上互通有無,隻要手中有權,等價交換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可官場上意想不到的卡殼和關鍵時的短路也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再說,官場上向來是一個人走茶涼,有奶便是娘的齷齪地方,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叼脫一口是一口,這半年,市上雖總共就動了五個人,好在有他孫小泉,在這點上他有點看不起老丈人,哪一個管組織的臨調前不是大動一陣幹部,瓦罐倒蒜一錘子買賣,多提幾個人,多幾條通達的道,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就不能為女兒和女婿多想想。說是去慶平市過渡一半年接市長的班,可如今的官場,波詭雲譎,翻雲覆雨,別說口頭上說好,寫到紙上的往往都不算,隔山的金子不如湊手的銅,抓到手裏才算自己的,要不是孔從周不厭其煩,矢誌不渝反複推薦,說不定到現在他還是個科級,在這點上,他真心誠意感謝孔從周局長,就像當初他真心誠意感謝陳維國局長一樣。

說是這麽說,但誰都清楚還不是陳副書記在關鍵處起作用,秦源市像孫小泉一樣,甚至比他孫小泉優秀的人多的是,那些人別說處級,連個科級,副科級都提不起來,關鍵還不是沒個陳維國這樣的背景和靠山,孫小泉不得不佩服老丈人處變不驚的城府和不動聲色的深沉,在這點上,他知道要趕上他,還得些年成。記得當初他認為陳維國作為一局之長缺少當大領導、成大氣候具備的魄力和霸氣,對作為下級的辦公室主任申強勝都有點畏頭畏尾,材料明顯不中意,又不敢直接否定;對幾個副局長更是一再遷就,弄得黃德林幾乎快成氣候了,可結果卻是表麵膽怯糊塗的他平步青雲,一升再升,而申強勝和黃德林卻聰明反被聰明誤,到現在釘在那個地方,現在沒個起色,將來要有個起色更難。現在看來,老丈人是在等待時機,掌握最佳火候,大義滅親隻是幌子,平安過渡才是目的,和這樣的老手比起來,他就像棋攤上的一個看客,對別人的著數到棋局結束都沒看出來,還敢奢談什麽入場對決。

陳維國履新前,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算是一個話別式。說是會議,鄭冰芬忙出忙進也沒聽個啥,聽眾隻有兩個,孫小泉和鄭倩秋,話題卻隻有一個:學習。陳維國反反複複強調學習的重要性,以至於連善於偽裝認真的孫小泉都覺著有點嘮叨,而鄭倩秋早已是左顧右盼,心不在焉了。他甚至還提到了孫小泉發表在《金城林學院學報》上的兩篇文章,卻是以精神可嘉了結,未加任何評論,就像一種無言的批評。孫小泉清楚,就那文章,嘩眾取寵,騙外行可以,要騙過老嶽父的慧眼,一個字:難;兩個字:很難。

陳維國還安排了些其他方麵的事,都是蜻蜓點水,簡潔明了。晚上睡到**,孫小泉像溫習課文一樣溫習了一遍陳維國白天的談話,略一咀嚼,才知道嶽父話裏有話,隻是上午他沒領會過來。

從省城回到市上,突然覺著有許多不適應,副局長帶來的興奮和接受大家祝賀時假惺惺的謙虛早已煙消雲散。最不適應的還要算家,鄭冰芬對他關心如故,卻是絕大多數心思投到了孫子身上,政教係畢業的鄭倩秋看來天生就是一塊從政的料,對行政工作不僅熱情,而且癡迷,家越來越像旅店,說不來就不來。如今她們單位,仗著手裏掌握著一部分公共權利,強行攤派出去的各種報刊都能變成回扣,轉換成賬麵上數額不小的收入,洗澡、泡腳、吃飯什麽的,早已成了毛毛雨。有處住,有處吃,家的概念在鄭倩秋眼中就變得日漸模糊了,唯一牽掛的是兒子,可有鄭冰芬這個世界上最忠誠、最優秀的保姆,她也就放心了。孩子和姥姥的關係比她親,她有時想抱抱時,孩子還不讓抱,至於說晚上摟著睡覺,那幾乎是沒可能的事,家庭連這點吸引力都沒了,鄭倩秋能不來就不來。

孫小泉得知提拔的消息時,第一個告訴的人是黃嘯雲,為此,還演了一出“紅燈記”,第二個人是鄭倩秋,鄭倩秋聽後,隻說了五個字:“恭喜你,謝謝。”標準的公文語氣,孫小泉心裏便有點涼,當然告訴第三個人時,那種興奮和激動連發布消息的他都有點意外,這人不是別人,綠天公司總經理吳信。

許多事開始變得微妙起來,林業局的分工基本沒變。孫小泉接了黃德林分管的工作,依然兼著辦公室主任,黃德林調到綠化委員會辦公室,副縣成了正縣,人卻是閑了下來,周子康前進一步,成了常務副局長,可他在林業局和在孔從周心目中的根基和孫小泉相比,差遠了。

局長、副局長的辦公室是套間,氣魄著哩,孫小泉依然在辦公室主任的房子裏,一切沒有變,卻是沒人再叫主任了,清一色的孫局長,孫小泉暫時還不想卸下辦公室主任這個擔子,辦公室主任當久了,他知道這個清水衙門的地位,死店活人開,這世上沒什麽好與壞的,關鍵在於你如何運作。

這天早晨處理完手頭幾樣公事,泡了杯茶,拿起剛送來的《秦源日報》時,一條新聞標題箭一樣射進他的眼睛:

高報低開套取國家投資,群眾舉報撕開貪官畫皮

——李作林貪汙一案昨日開庭

(本報記者魯戈)……

孫小泉一口氣看完,犀利的文筆,詳盡的犯罪事實,孫小泉倒吸一口氣頭仰在沙發上,暗想,千萬別犯在他手裏,這人可是啥都敢寫,啥都能讓他義憤填膺的。

他的眼前閃現出八個大字: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與小泉先生共勉。稱他先生,賜他“郵票”美名的李大書記,是不是真的無欲,是不是在和他共勉的同時早已跌入萬劫不複的欲海之中,他無法知道。李作林曾讓他難堪,甚至無地自容,他曾咬牙切齒發誓報仇,可他心中仇恨的種子還未發芽,倒是他先自蹈死地,自挖陷阱跳了下去,真是老天有眼。孫小泉記著他的恨,也沒忘記他的情,盡管一次性解決十萬樹苗的功勞主要還是靠了宋小英和夏誌堅,但李作林在價格上的明顯照顧還是讓他這個外甥在舅舅、在舅舅的朋友麵前揚眉吐氣了一回。

許多事情得辯證點看,如果不是李作林眼中幾乎不容他,如果不是西溝村社場裏暗無天日的經曆,如果不是李作林在表麵熱情的掩蓋下步步緊逼,他孫小泉很可能至今還在鄉文書的位置上處井蛙之勢依然屁顛屁顛的滿足。從這方麵看,李作林幾乎成了他向上的動力,當然,這動力在很大程度是逼出來的。但世上事就是這樣,彈簧一樣,不壓不彈,別說李作林已經是待罪的階下囚了,就是還在書記的位置上呆著,和他早已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了。當他由仰望的姿勢一下變成俯視時,李作林就由俯視變為仰望了,昔日被眾人,更被李作林放不到眼裏的孫小泉現在成了神,甚至成了救命的最後一根稻草,蒼天啊,大地啊,這世事咋變得這麽快呀。

孫小泉很少來他的副局長辦公室,但房子每天還是被打掃得窗明幾淨,孫小泉說什麽也不會想到會在這兒見到銀坪鄉文書杜正勝,當然他現在已不是文書,而是副鄉長了,鄉文書和會計是一個台階,到那個台階上,熬出個副科是遲早的事。孫小泉先是一驚,即至從小杜眼中看到震驚、羨慕等複雜的內容後,便有點自豪,有點鄙夷,有點掩飾不住的得意。人啊,還有什麽能比曾經打敗自己的對手匍匐在腳下更讓人心花怒放呢?河北三十年,河南三十年,你小子也有今天,這話雖是在心裏說的,意思卻不經意間從臉上表露出來。他拆開一盒特級龍井,泡上後放在小杜眼前,又拿出一包玉溪煙遞上去,杜正勝把茶水端起,放下,放下,端起,機械得就像練習一個繁難的動作,茶卻是一口沒喝。“喝茶。”孫小泉熱情地說了聲,杜正勝一緊張,茶水就漾了出來。忙用手去擦。“不要緊,抽煙。”孫小泉微笑著,注視著杜正勝每一個哪怕極細微的動作,他猛地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他家裏養了一隻小花貓,樣子好看極了,那貓整天和他待在一起,放學回家,書包往炕上一扔,第一件事就是和貓一起玩,有次他正玩時,貓一聲尖叫從他懷裏跳出去,他明白過來時,小花貓早把一隻小老鼠咬在了口裏,老鼠慘叫著,聲音可憐極了。小花貓卻沒有吃,口一鬆,把老鼠放了,老鼠逃命似的剛跑幾步,它撲上去,一爪又將老鼠按倒在地,咬在口裏,左右幾摔,又將老鼠放掉,老鼠跌跌撞撞地跑著,它撲上去,又是一爪,如此反複,似乎是突然之間,他對小花貓有點反感了,竟至此後再也恢複不到先前的感情。這樣想時,他有點冷靜,我可千萬不要變成讓人厭惡的小花貓,如果當初他把那認為是小花貓的殘忍,現在他明白了,那不僅僅是殘忍,而是征服者麵對被征服者的一種自豪,隻是這種自豪需要用殘忍這種外觀形式表現出來。

“杜鄉長,你——”孫小泉不想像小花貓一樣殘忍,他明白,他不主動,杜正勝肯定不會先開口,他看到,杜正勝囁嚅了好幾次,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孫局長,李書記讓我給您送一封信。”杜正勝說時,扭過身拉開公文包。

“哪個李書記?”孫小泉警覺地問。

“李作林書記。”呃,孫小泉仿佛臉上被蜂蜇了似的。他接過信,不動聲色地慢慢看下去,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李作林的信,像古代怨婦的信,滿紙全是淡淡的怨氣,又覺著滿腹冤枉,好像所有的事都是別有用心的人栽贓陷害,當然,語氣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飛揚跋扈和不可一世,信中追溯了他和孫小泉的友誼,對小泉更是褒揚有加,當然語氣中也沒忘記流露他曾經有恩於他。信的最後,李作林甚至有點涕淚並下,希望小泉能看在朋友的麵上拉他一把,甚至還沒忘記將軍似的來這麽一句,“在我交往的朋友中,你是最重友情,最講情義,當然也是最有能力幫我一把的人。”

孫小泉看完信,沉思了半天,啥都沒有說,他知道,對麵沙發上坐著的杜正勝等著他說個什麽,可他,能說什麽?他清楚,就連李作林都知道他孫小泉不能做什麽,是孫小泉後麵的人能做什麽,而且一定能做成什麽。

杜正勝悄無聲息地將一本活期存折放到他的辦公桌上,孫小泉一看。“你這是幹嘛?”

“李書記說一點小意思,請你務必——”

孫小泉毫不客氣地打斷杜正勝的話,“都什麽時候了,還來這一套,要不是太看重這東西,哪有今天這事兒。收起吧,幫忙說幫忙,難道離了錢人和人之間就再沒啥了。”

“李書記說情況緊急,一旦結案就——”

“我知道,你回去,我知道該怎麽辦的。”杜正勝還想說什麽,孫小泉揚了揚手,算是送客,杜正勝臨出門時,孫小泉沒忘了將一包未拆封的茶葉和那包玉溪煙塞進他的包裏。

公事幹到這地步,孫小泉不是一塵不染,作為一個有抱負的青年,為日後計,他也沒盡管是毛毛雨,但毛毛雨安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天長日久,也能集腋成裘。但李作林的錢卻萬不能收,那錢,莫說燙手,燒死自己都容易,李作林啊李作林,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你對我,對程前章的手腕,沒人不承認高明,可被你捉弄的人,孫小泉因禍得福,芝麻開花節節高;程前章公事雖沒幹出個啥名堂,但卻全身而退。倒是你呀,聰明反被聰明誤,在如今的官場上,你不是大魚,但大魚溜了,放在砧板上,或煎或煮的就隻能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