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副市長去省城開會,會議開完再也沒有回來,而幾乎與此同時,他在秦源市和省城的家被檢察院搜了,據消息透露,斬獲甚多。

秦源市一下炸開了鍋,什麽樣的議論,什麽樣的猜測都有。

要說也是偶然。秦源市郊一座不大的橋在建設中途突然垮塌了,在調查垮塌原因時,這家建築公司的老板配合十分消極,甚至還設置了許多障礙,而市交通局對這家公司寵愛有加,這些異常現象引起了調查人員的警覺,調查在無意中深入一步時,發現這家公司近些年雖業績平平,卻總能承攬一些搶手的重點工程,甚至連一些公開招標的工程背後都有一些黑手在活動,調查組在作出了冠冕堂皇的結論後撤出來,有驚無險,實際上險也沒有,因為諸如此類的調查年年搞,幾乎都有點例行公事的意味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提點不疼不癢的整改意見,聽一番空洞無物的表態發言,就啥事都沒了。

半個多月後,省交通廳通知這家建築公司老板和市交通局來省城協調一個項目,這個項目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一個大項目,局長和老板一到賓館就被“雙規”了,“開會”時間關機,休息時間手機打開,通訊暢通無阻,卻是被監聽、限製。“會議”還沒完,老板先有點撐不住了。“不就是送了幾個錢的事嘛,現在搞工程的,哪一個不是這樣。”老板口一鬆,許多事就變得無遮無攔了,和同車前來的會計一核對,嚴絲合縫,沒有一點出入,死硬的是交通局長,啥都不說,一本稿紙一支筆,大燈二十四小時開著,一切全憑自願,規定時間一到,辦案人員拿上老板時間、地點、人物準確無誤的口供對證,局長剛開始還認為是捕風捉影,試探性的,哪料到辦案人員的話針針見血,每句都在疼處,到老板和會計坐他當麵時,還沒對證,自己先垮了。

更大的魚浮出了水麵。

早在對公司調查時,警覺的調查人員就覺著虞副市長和這家公司深層的有染,萬沒想到不僅有染,而且染得如此之深,恰巧這時省上有虞副市長參加的一個會,經蔡炯書記同意,並請求省紀委、省監察局同意,在會議期間對虞承慶副市長進行“雙規”,與此同時,對他在省城和秦源市的兩地住處進行突擊搜查,嚴格保密。

不論如何嚴格,虞副市長被“雙規”的事還是不知從哪個環節上泄露了。卻是誰也無法證實,因為虞副市長還在電話上指揮下麵的工作,還和許多人保持聯係,甚至連孔從周也接到一個要他做好召開全省林業工作現場會方案的通知。

“你說現在的人,除了口裏不養娃娃,啥事兒都能幹出來,沒聽說虞市長得罪過誰呀,可一旦有人誣蔑造謠,馬上就有人信謠、傳謠,似乎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在局務會議召開前,孔從周不無生氣地發了通議論。

會議的中心就是研究全省林業工作現場會的事,省上的現場會,陳維國當林業局局長時沒少開過,那時的現場會,省上的在秦源市開,秦源市的大多在柳縣開。這幾年,現場會開得少了,孔從周說不出來,壓力卻在身上背著,所以,對這次來之不易的現場會,別說虞副市長和孟副市長都有專門指示,就是沒有,他也會認真對待。在經過那場有驚無險的風波後,召開一次現場會,在很大意義上不僅是對他主政以來工作的肯定,而且還是對那些不白之冤的洗刷,這是一次難得的表現機會,他要讓市上的頭頭腦腦們看看,他孔從周是能給市委、市政府爭光添彩的。

這是一件人前耍人的事,孔從周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孫小泉全權負責,足以顯示對他的信任和器重。他對孫小泉應該說一直器重有加,如果不器重,就不會提他當主任,推薦他當副局長,隻是由於正職心理作怪吧,麵對孫小泉的坐大,他心裏有種隱隱的不安。特別是上訪事件後,盡管找不出什麽直接證據,隻是憑著直覺,他認為這事和孫小泉有關,甚至孫小泉就是幕後的黑手,但事情很快過去了,對孫小泉的敲山震虎也起到了一定作用,隻要把柄在他手裏,孫小泉任何時候都是他手裏的一張牌。雖說無毒不丈夫,有奶便是娘,可對陳維國,他還不能一點不念舊的,特別接到讓孫小泉捎來的茶葉後,他甚至良心上有過稍許的不安,他可以小瞧孫小泉,可他絕不敢小瞧身後泰山一樣的陳維國。現在他在想,他不僅要抓住這條線,還要利用這條線,官場上的能與不能,說到底不就是靠山嗎?在同僚中,他屬於運氣比較好的,但絕不是靠山和關係比較硬的,若不是遇上陳維國,他說不定還在副局長的位置上耗著。

檢察院來電話讓他去一趟,並且要求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孔從周突然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怕是凶多吉少吧?”孔從周對和他一樣惶恐的趙高說。

“未必吧,咱和虞副市長就那麽兩次,總共八萬元,而且做得滴水不漏,何況,虞市長總不至於往自己身上攬吧,那一級幹部,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咱們那點錢,毛毛雨都算不上。”趙高故作輕鬆,心裏卻虛虛的沒底。

孔從周突然從人間蒸發了,除了趙高,誰都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也納悶兒,他會不會被什麽人給綁架了,這兩三年來,這樣的事兒常有發生,會不會——”吳煥良這樣說時,孫小泉一點也沒覺著輕鬆,孔從周的突然消失讓他覺著不安,他想讓孔從周倒黴,離開那個心儀已久的位置,然後取而代之,但孔從周以這種方法突然蒸發,還是讓他覺出一種莫名的壓力,同在一個單位工作,拔起蘿卜帶起泥,就算他一塵不染,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縱他啥事沒有,但提起和尚滿寺禿,褲襠裏抹黃泥,不是屎也是屎,這樣的事兒他給誰說去,誰還願意聽他的解釋。

他不懷疑孔從周有問題,隻是不知道是大還是小,大小都到什麽程度。孔從周在一番調查審計後能金蟬脫殼,逃過一劫,背後沒有一隻強有力的手護著,咋說他都不信,這隻手,據他的觀察和感覺,似乎和虞承慶有很大的關係,現在,虞承慶蒸發了,孔從周又蒸發了,在很大程度上,似乎佐證著他的推測。

主要領導突然消失,他不敢報警,但他必須向市委書記蔡炯匯報,蔡炯聽後,整整一支煙抽完,啥都沒有說,表情凝重,自言自語地說道:“老天保佑,但願你們都不要給我添麻煩,秦源市經不住這樣的折騰啊。”孫小泉聽了,表態似地說,“請蔡書記放心,時間會證明我,時間會證明一切。”說罷,竟由不得一絲悲涼,連他都覺得那話說得有點空,輕飄飄的。

“局裏的工作不能受影響,一切正常進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能考驗幹部的能力和修養,回去吧,啥都別想,相信組織上會把一切都搞清楚的。”孫小泉看了一眼蔡炯,神情依然那麽凝重,凝重的同時似乎還有一些蒼涼。副市長、交通局局長、林業局局長、公司老板的相繼“失蹤”,使秦源市處於一種空前的緊張狀態,許多人見了,笑著互相問候,“你還沒失蹤?……‘‘等著吧,快了。”有些平常和領導關係不怎麽樣的,更是高著聲音,將尾音兒拉得長長的,“等著吧,快了。”這領導自然知道指桑罵槐的言外之意,卻是發作不得。哼,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屎殼郎飛到屁上,小心把你小子給蹬空了。

林業局突然變得怪怪的,那種黑雲壓城的氣氛在啥地方都能感覺出來,在這樣的氣氛中主持工作,孫小泉覺著壓抑,一點舒坦的感覺都沒有。白天、晚上,他的眼前隨時隨地都會閃出那張羞恥而恐怖的照片,他就像在炸彈旁邊生活著,生怕哪一天突然爆炸,粉身碎骨。

害怕處有鬼,怕有事,事兒就攆上門來了,又是一封信,一看那陌生的地址,他連拆信的勇氣都沒了,信依然很簡單,卻依然意味深長。

尊敬的孫局長:你是不是忘了那張照片和丟失的三槍牌褲頭,現在的局麵隻有你能控製,如果你願意,如果你想辦法的話。古人有句話不知你知道不知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不用玩味,那意思換了別人可能不懂,對孫小泉來說,再也熟悉不過,清楚不過了,他,他能控製這個局麵,有辦法控製這個局麵嗎?不能,就連他們也知道不能,但如果想辦法的話,也許能。想什麽辦法他清楚,可他能想這個辦法,敢想這個辦法嗎?進一步是水,退一步是火,孫小泉真正領會了什麽叫水深火熱,什麽叫進退維穀。

孫小泉想起了黃嘯雲,細想和黃嘯雲好長時間沒打照麵了,甚至連電話也很少往來。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他是不想和黃嘯雲,和綠天公司保持熱線往來的。他不敢肯定自己的一舉一動,甚至正常通訊是不是都在他們的監控中,盡管這個“他們”到現在他還有點模糊,但手握利器的“他們”,又像空氣一樣彌漫在他的四周,他多想有個人傾訴,黃嘯雲當然是最佳人選了,但他不敢,強壓著渴望最終還是沒敢撥她的電話。突然,他覺著,對黃嘯雲其實他並不了解,除了綠天公司會計這個公開身份外,他和吳信,和綠天公司還存在什麽關係一概不知。他覺得她有點神秘,有點捉摸不透,以至於他竟有種莫名的恐懼。他和綠天公司之間的大多事情都是由她來聯係,由她來付諸實施的,他不否認他們之間存在一定的感情,但正是這種感情,讓他覺著害怕。

全省林業現場會議臨時通知延期,具體時間未定,從目前透露出的情況看,孔從周除向虞承慶行賄八萬元外,暫時還沒發現其他問題。取保候審的孔從周盡管裝得沒事一樣,但明眼人誰都看出他像霜打的茄子再也沒了精神,放出沒幾天,他又被突然收審,情況一下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兒子成了孫小泉最大的樂趣,他盡量推掉各種關係的吃喝閑聊,一下班,早早回家,幫嶽母做飯,逗孩子玩,他心中有種老年人的感覺——天倫之樂。鄭冰芬對他似乎更加關懷,“沒事不要搞那些無聊的應酬,沒意思,酒肉朋友,沒什麽真感情,你爸向來最反對這些東西。”孫小泉不語,看來,連向來達觀開明的嶽母都覺著他的應酬有點多了。

家裏戀得時間多了,他覺著連鄭倩秋也變得意外地戀起家來了。他開始懷疑,是鄭倩秋本就不戀家,還是由於他不戀家,在家待的時間太短覺著她不戀家。

陳維國難得地回家了。這個五口之家因他的到來而真正團聚了一回。孫小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幸福其實很單純,隻是由於,由於非分之想,把本來應該單純,應該幸福的事情搞得太複雜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最終的幸福,幸福的源泉和歸宿其實就是一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家。孫小泉沉浸在幸福中暫時忘記了煩惱和痛苦,但也正是幸福的刺激,煩惱和痛苦成為揮不去的影子,心靈上的投影格外濃重。沒辦法,所有的貪婪都會付出代價的,他付出了代價,甚至是沉重的代價,除了表麵的榮耀和自我感覺良好外,就人生本身的幸福,就心靈上的安舒來說,他又到底得到了多少?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想到這名言時,他那麽熟悉,又那麽陌生,他突然間想起了李作林,想起了李作林給他寫過的幾個字: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鄭冰芬哄著孫子睡覺去了,客廳裏就剩陳維國、鄭倩秋和孫小泉了,沒人看電視,屋裏突然有點沉寂。

“小泉,市上和局裏發生的事我知道了,我不想說什麽,但願這些事別影響你的正常工作,在這樣的背景下主持工作,更得小心謹慎,我幹了這些年公事,工作上沒啥大的閃失,要說有啥閃失,還是在用人上。對孔從周我是看走眼了,他當副局長時,可能是我對他並不完全了解,或者是對黃德林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拉幫結派成見太深,在臨走前從穩定大局,搞好工作的初衷出發推薦,在一定意義上講是提拔了他,沒想到他不爭氣,這麽快就出事兒了。盡管組織上沒過問用人失察的責任,可在這件事上我是問心有愧的,唯一踏實的是我沒收過他的任何饋贈,純而又純地為工作考慮,可他,太辜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