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的黃縣長說:“周書記真不隗是政教係的高材生,隨便說出的話都讓人感動,讓人受益匪淺。”

一行人坐定不長時間,四個花朵樣的姑娘變戲法似的擺了色香味俱全的兩桌。“你銀坪鄉總沒這樣的手藝吧?”周書記不滿地說。

“咱這兒,窮鄉僻壤還真沒這手藝,從臨峰酒店帶的。古人說儉口待客,周書記第一次來銀坪鄉,咋說我們都要表表薄心。”程前章恭敬地說。

“話這麽說我也就不好再說啥了。在我的任上,這應該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周書記嚴肅地說。

大家便下箸,開始還嚴肅,漸漸就放肆了,酒喝得猛了,拳劃得凶了,連先前聲明滴酒不沾的黃縣長也綰起袖子叫起了“哥倆好”。

“你們喝,我先走一走,大家盡興,也不能喝多了,明天我們還要到中梁看農建現場去。”周書記一走,稍後,黃縣長也去了,兩個黨政一把手走後,喝酒的一下陡漲起來。

吃罷早飯,一行人坐上車去中梁檢查。孫小泉坐在程前章的吉普車上,心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說,心裏簡直有點怕。他知道,昨晚在鄉政府門口看到的中梁一帶,農建別說掀起,搞都沒搞,周書記看見的那些隱隱乎乎的“人”根本不是人,而是收割後立在地裏風幹的玉米稈和草高粱。周書記是近視眼,使個障眼法,騙也就騙過了,可現在去那兒,不是不打自招,自討苦吃嗎?可眼前的程前章,對即將到來的災難卻沒一點感覺。孫小泉不敢想程前章將要麵臨怎麽樣的難堪。

車突然停了,透過前窗玻璃一看,一個拖拉機擋在路上,本就很窄的路被這龐然大物一擋,別說讓車,讓點人走的地方都困難。程前章跳下車,一下就上火了。“長眼睛是幹啥的,出氣的嗎?不知道今天來領導檢查嗎?把這爛車停這兒,你讓我們咋過去?”

司機臉上的油汙左一道右一道,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今天來領導檢查,更沒想車會在這兒壞了。你們抽支煙,我趕緊修,一陣工夫就修好了。”說罷,忙跳車頭上去了。

一支煙抽完,兩支煙,甚至三支煙都化雲化霧了,可那車還是紋絲不動爬在那兒,黃縣長責怪道:“你這是咋搞的嘛?”程前章臉上掛不住,走過去對司機說:“你把這爛車能不能趕快修好。”

司機車上車下搗鼓了好一陣,臉上的汗把油汙衝成了道道,聽程前章這樣惡聲惡氣,也來氣了,“你沒看見我趕緊修嗎?你急,我比你更急。我還應承下別人的活哩,我想在這兒曬日頭——”

“你——你——”程前章被師傅冷不防一嗆,一下氣得話都說不出了。

周書記走過去,語氣平和地問司機:“師傅,車哪兒壞了?問題嚴重不嚴重?”

“也說不上,從你們來之前就檢查,啥地方都好著,可車就是發動不起來,我估摸可能是柴油機有問題,要問題真出這地方——”司機欲言又止。

“怎麽樣?”

“就隻能叫城裏的師傅來修了。”司機灰心喪氣地說。

周書記回過頭,對程前章說:“車壞不由人,你給師傅發這麽大火幹嘛。”然後,對黃縣長說:“把車倒回去調頭,讓程書記在前麵把鄉上的情況說說。時間緊,今天中午還得趕謝家溝鄉去。”

“真抱歉,真對不起各位領導。”程前章開始有條不紊地匯報,周書記認真聽著,黃縣長的臉色也慢慢好看起來。

檢查組到銀坪鄉和謝家溝交界處時,謝家溝鄉黨政一幫人已在那兒列隊等著。將檢查組一行接力棒似的交給謝家溝鄉書記,調轉車頭往回走時,孫小泉在心中暗暗慶幸,吉人自有天相,沒想一輛爛車竟讓程前章躲過了這一劫。

程書記坐車上,閉著眼,哼著京劇,小泉細一聽,便知是馬連良的名段《空城計》。

文書劉東陽查出肝硬化時,已經有腹水了。孫小泉被指定暫時代理文書。明眼人從小泉一調進鄉政府辦公室就知道遲早是鏟劉東陽莊的,他還沒怎麽鏟,天不助興,劉東陽本人先爬窩了。

剛調進政府辦時,他還覺著無聊,一天沒多少事幹不說,許多事情的處理都防賊樣防著他,生怕他知道似的。時間一長,才知道劉東陽防他是有道理的,文書啥官都不是,可要說實權遠遠勝過一個副鄉長。小泉想,茂同那是啥呀,除了掛個片長,多擔點責任外,什麽也沒有。

劉東陽沒一點思想準備去縣醫院的,一檢查,立即住院,人就從醫院出不來了,該交的沒交,該收拾的沒收拾,程前章將櫃上的鑰匙交給小泉時,幾年來所有的秘密對他就全開放了。小泉隨便翻了翻,知道這一顆印的權力大著哩。這不,別說各村組的人求他蓋章時畢恭畢敬,銀坪鄉的幹部見了他也臉上全是燦爛的笑紋兒,就連縣直單位駐銀坪鄉的站所領導,請鄉上領導吃幾個小菜,喝幾盅小酒時,也少不了他。吃著,喝著,慢慢劃著,小泉才知道自己先前都在井裏活著。劉東陽得了肝硬化,鄉上三大強說那是給領導代酒代的,那三個人還編了一個順口溜,以前聽了新鮮,現在想起,好像他也難逃幹係,說什麽文書的胃給領導練上拳了,頭發給領導諞上傳了,工資給領導拜上年了,老婆給領導解上饞了。鄉上沒多少材料,他一頭濃發,暫時還不咋的,工資拜年隻是象征性的,老婆還沒有,談不上讓領導解饞的事。替領導代酒,他喜歡代,而且漸漸他發現,他還有這個量。

“魯迅說中國人一闊就變臉,我看說的就是你。”俞曉麗嘟著嘴。

“哪裏話,這一段市縣檢查太多,這不,稍有點空不是負荊請罪來了。”孫小泉自知理虧,剛調鄉政府辦時,無聊得慌,一天幾次地往衛生院跑,弄得連看大門的老頭見他都有點煩,接替劉東陽後,來這兒的次數日漸少了起來,這不,這次都快十天了。

“你可別嚇我,你公事繁忙,日理萬機,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廢寢忘食——”俞曉麗還在陰陽怪氣地說時,小泉突然忍不住地笑了,“你笑啥,我說錯了?”

“誰說你錯了,是該死的‘理萬機’錯了。”曉麗一聽,也撲哧一下笑了,剛才的一臉嚴肅一下就煙消雲散了,朝小泉當胸一拳,“真不是個東西。”

理萬機是一個笑話。

幾個老人坐在鄉政府廣播杆下聽廣播,時間長了,一個聰明點的老人聽出了名堂,有一次,他問其他幾個老人:“你們說現在社會上誰最漂亮?”要是年青人,隨口都會說出一大串歌星影星的名字來,可他們就知道王昭君、貂蟬、西施、楊貴妃,可那是古代的,現在社會除了自己的兒媳婦,哪個還能算最漂亮的。可這話,隻能裝在心頭,說出來會讓人笑掉大牙的。幾個人呆呆地互相看著,“我說你們幾個呀,吃飽喝足,廣播白讓你們聽了。”提問的老人輕蔑地說。

“那你說誰是最漂亮的。”大家謙卑地說。

“誰?理萬機!”

“這個名沒聽過,誰是理萬機呢?”有人不解地問。

“你沒聽廣播上隻要說領導,都說日理萬機,如果理萬機不是最漂亮的,這麽多領導能看上她嗎?”老人說完,又瞪了大家一眼,大家便若有所悟。

“是,就是的,天天都在日理萬機哩。”

“東西是個好東西,就是理萬機這人太難纏了。”孫小泉苦著臉說。

“有成績有困難給你們的書記鄉長說去,我是飼養員,說,想吃啥?”曉麗抓起桌下一顆西紅柿,紮出準備做飯的架勢。

“想吃啥,這麽天真的問題也敢問。想吃你,你讓吃嗎?”小泉嬉皮笑臉地說。

“你這陣咋越來越壞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估摸你現在跟的人可能不對勁。”

“不是書記,就是鄉長,你說對勁不對勁。”小泉沾沾自喜地說。

“書記鄉長是個屁,今天一個貪官,明天一個汙吏,那裏麵有幾個是老百姓。眼睛放亮點,潔身自好,向上的路不容易,下坡路,一腳還沒伸出去一腳就跟上了。”曉麗一臉嚴肅,仿佛小泉已到了危險的邊緣。

“你別說得這樣煞有介事的,好像我成了一個失足青年。說實在的,真要能學會那還是本事。你說世上人這麽多,真正學會的有幾個,而真正學會的裏邊,哪一個不是鑽天哨,不是人精兒。咱要學會,還沒那個條件。”

“條件,你要什麽條件,千裏長堤,潰於蟻穴,哪個變壞的領導是從娘胎裏一生下來就貪贓枉法幾十萬,幾百萬的,日積月累,吃沙石,屙碌碡,全是一點點壘起來的。”曉麗可是越說越嚴肅,就像挽救一個失足青年。

“不說了,咱又不是紀檢委的,說這麽嚴肅的話題幹嘛。鹹吃蘿卜淡操心,事關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事,哪要我們這些無名鼠輩操心。”

話說得差不多了,飯也就做得差不多了,同樣是西紅柿雞蛋麵,曉麗做出來的就又是一種滋味了,飯還沒到口裏,香卻通過鼻孔傳到了五髒六腑,哪像鄉政府大灶上的飯,讓人不吃肚子不舒服,吃了肚子更不舒服。不過,話說一實,自從代理文書後,這樣的飯就吃得少了,銀坪鄉是柳縣最東北的一個鄉,路是斷頭路,循環不開來,因此,鄉不大,接待卻不少,幾乎每天都有接待,盡管這接待也按縣級、科級、一般工作人員、有權的領導、沒權的領導、權大辦不成事的領導、權小神通廣大的領導分了個三六九等,但不論哪個層次的人,吃得都比鄉幹部好。特別是縣上領導和有權有錢的領導來,吃掉的是少一半,撤下去的是多一半,這撤下去的裏邊,最好吃的就歸孫小泉和廚師了。沒辦法,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早逢春。官不大權大的事多的是。在這點上,他都有點可憐茂同,有時,剩得多,茂同恰好在時,暗中也讓茂同打點牙祭,茂同狼吞虎咽一陣,打著飽嗝,不無感激地說:“兄弟,還是你夠朋友。”

但這飯咋說都是剩飯,根本無法和曉麗做的比。兩大碗下去,盡管眼還饞饞的,可那胃裏實在容不下了。飯吃完,真正的諞閑就開始了。小泉卻心神不定,不敢多呆了。文書啥都好,就是沒自由,別說書記鄉長頭口叫二口就得到,就是村上的群眾來,他也不想怠慢,那些人幾十公裏路上來,就為開個證明蓋個章,怠慢那些人問不過良心。再說那些人來,也不自來,老練點的戳一盒像樣的煙,老實點的,提點雞蛋的事也是常有的。他反複推讓,甚至嚴詞拒絕,可這些人,隻要拿來,事情辦不辦東西就沒準備往回拿,實在不行,眾目睽睽之下,他就交到灶上,野豬還願,白落一世的人情。

小泉筷子一放想走,曉麗臉色就不好看了,“再這樣你就別來了,我這兒又沒放舍飯。”小泉聽了,心裏更虛,官身不由己,賠著笑臉還是匆匆出來了。

臨走,又免不了嬉皮笑臉幾句,“你不放舍,還不先把我餓死。把我餓死了,你哭天抹淚,想想都挺慘的。古人把話說絕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薯薯。”

“去去去,吃飽喝足趕快走人,我就知道你這德性,占了便宜又賣乖,酸不唧唧拿什麽文。”

心虛處有鬼,腳不點地回到鄉上時,程書記就在花園邊上站著,“又到衛生院去了,挺熱火的。”小泉臉一紅,“沒有,去郵電所了。”說罷,頭一低,回辦公室了。

鄉長李作林沒事了,常來小泉辦公室,有時無語,有時也寒暄幾句,時間一長,小泉覺著李鄉長這人也好著哩。李鄉長有點陰陽怪氣,可這陰陽怪氣多表現在開黨委會時,特別是對程前章有所不滿時,私下裏,對幹部還算可以。鄉上幾個強板倒和李作林合得來,說他要不是性格有點炮筒子,論幹公事的水平,早在程前章前頭了。小泉對這話不以為然,要說直,至少目前他認為程書記有點直,李鄉長人沒大錯,就是嚴肅了點,讓人總覺著有點別扭。盡管現在他們的關係已和先前大不相同,可想起在西溝村和五保老人在社場裏睡一炕的日子,便心有餘悸。有時他又想,要不是在西溝村鍛煉,他怎麽能到今天這位置上,樂極生悲,否極泰來,禍福相倚,世上的事從來都是辯證的。這樣想時,他想,程書記和李鄉長都是他的恩人,是他倆成全了他。

各地的機關都一個眉眼,駐村幹部大多沒啥靠山,釘子一樣釘在村裏,沒人搭救,靠自己的掙紮是出不來的。鄉上七站八所就不一樣了,能進這裏邊的,一般都有一個讓鄉上領導奈何不得的靠山,有恃無恐,這些人的表現就渙散了,沒事找事,鬧得滿城風雨,真有點公事,又全趴了窩。在鄉機關作風整頓會議上,程前章一通大罵後,把孫小泉捧到了天上,說孫小泉如何廢寢忘食,日理萬機,如何堅守崗位,任勞任怨,程書記感慨道:“如果銀坪鄉有一半幹部像孫小泉這樣,他這當書記的就高枕無憂了。”散會了,程書記剛一走出會議室,水保站的陳水明一把撕住小泉:“你小子往哪走,說,到啥地方請客,我們今天受窩囊氣,全是因為你。你在雲端,我們在地獄,不讓你放點血,我們心裏不平衡。”大家聽了哄堂大笑,“就是就是,不這樣我們心裏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