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近淩晨,鬆竹齋大堂內燈火通明,安老爺子居中而坐,老王側立其後,令人詫異的是,不止安在江和左、陳連襟就坐堂內,就連赴任吳中已有數月的安在海竟也穩坐中堂。

卻說地方到底不比京中高官多如牛毛,這安在海下地方不過短短數月功夫,竟比在赫赫威權的中宣部任二把手時氣勢更足,整個人往那兒一坐,濃濃威勢撲麵而來,惹得左、陳連襟時不時拿眼去瞄。

“進了自家大本營,有的是人捧臭腳,有什麽好得意的,有能耐像我一樣,到別人的圈子去打拚,就憑你安老二的本事,保管被吃得連渣也不剩。”左丘明更是聯想到自己的“悲苦”經曆,腹誹不已。

說起來這次家庭會議的召開,幾乎全是安在海的原因,這位仁兄一聽說薛安遠過六十壽誕,便快馬加鞭,星夜奔馳,趕了回來。本來安在海正是在今天中午到京,有充足的時間,給薛安遠道賀,但他非但沒去,反而自述回京正是應對派係危機的。

至於“危機“一詞,正是安在海對此次薛安遠辦壽的整體評價。而此刻,會議已經開了個兩個多小時了,之所以折騰如此長的時間,倒不是大夥兒發言踴躍,而是絕大多數時間都是沉默,間或夾雜著安在海的個人陳述。

安在海想不通本應當眾口一詞,齊聲聲討的事兒,怎麽變成了自己的獨角戲,且是越來越無趣的獨角戲。真不知道是眼前這些人不足與為謀,看不出其中凶險,還是自己這上千裏驅馳,乃是犯了神經。

“爸爸,他們都不說,您倒是表個態啊,老薛家這樣幹太不地道了。想當初要是沒有您的舉薦,薛安遠能有今天?再說,就是要豎旗。怎麽著也該跟我們先打個招呼,如此獨斷獨行,不等於是打我們臉麽。叫外人怎麽看?”

原來因著薛向的原因,安在海一直把薛家看作自己人,正是有著這個認知,再加上安老將軍上次在軍委會上力挺薛安遠出任征南副指揮,且得到了通過,安在海就更是不由分說地把老薛家劃進了自己派係內。可現如今聞聽薛安遠舉旗搞自立,安在海又怎能咽得下這口氣,是以便星夜兼程趕了回來,還隆而重之地將其當作一次安係重大危機處理。

果然,安在海這番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的效果一如從前。安老將軍眼皮兒都沒抬一下,其餘左丘明、陳道、安在江三人更是壓根兒不接茬兒。

安在海瞧見眼前這種情狀,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悲憤之感,頗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味道。捏得手中的瓷杯滋滋作響,恨不得一舉將之砸在地上,喚醒這滿屋“昏睡”的家夥,可一抬眼看著老爺子這半開半闔的眼眸,心中的火氣沒由來一窒。

“大哥,老三。老七,你們三個是怎麽回事兒,聽說你們上午還去了?別人都明擺著要跟咱們劃清界限了,你們還上趕子往前湊,腦子裏缺根弦兒啊。”見舊話重提無效,安在海果斷轉移話題,打擊起這三人來。

“老二,你怎麽說話呢,什麽叫跟咱們劃清界限,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判斷的,難不成人家老薛家還不能辦喜事了?”左丘明早看不慣安在海這種自封為王的做派,指這個,訓那個,算老幾啊。

左丘明出言不遜,安在海不怒反喜。也難怪,這位唱了半宿獨角戲,終於有接腔的了,怎麽叫他莫名興奮,“大哥,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薛安遠歸京如此倉促,豈是早策劃好壽誕的表現?再說,前線雖然大戰方止,但炮火仍未停歇,作為一員曾經的指揮官,在此時大肆慶生,豈是合適?”

安在海說的這些,左丘明自然心知肚明,方才反駁,純是看不慣安在海高高在上的模樣,這會兒倒不是懶得接腔了,低頭和手中的茶杯叫起了勁兒。

安在海以為折服左丘明,氣勢大漲,把茶杯往桌上一頓,“爸爸,事情就明擺在眼前了,咱們總不能熟視無睹吧,您多少得表態啊?”

這句話,安在海用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道出,就連兩邊腮幫子似鼓足了氣的起球,圓圓地頂著。

終於,安老爺子睜開了眼睛:“你要我怎麽表態?”

輕輕短短的七個字,仿佛尖針利箭一般,戳得安在海兩邊高高鼓起的腮幫子立時就癟了下去。

“是啊,老爺子該如何表態?”安在海心中反問自己一句。

起先,他聽說薛安遠做壽的事兒,腦子就熱了,立時連夜快馬加鞭返回了京城,直到這會兒的獨角戲,把腦子越唱越熱,壓根兒就沒想過該如何解決,隻是一個勁兒地向在座眾人陳述薛家人自立的事實,以及其後的危害。這會兒,老爺子點破了關鍵,薛安遠忽然啞了。

在他想來,老爺子還真無法表態,難不成打電話去罵薛安遠乃至薛向?介或在軍委會上給薛安遠上眼藥?這些,想想都是令人發笑的舉動,誰又會使了?

安在海一屁股坐回椅子,心中填滿了怨憤和悔恨,他自己也不知道具體是在怨恨什麽,隻是心中滿滿都是那個年輕英俊的笑臉,是失落那人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分道揚鑣?是擔心自此就沒了那永遠算無遺策的小扇子而在今後的博弈中吃虧?還是被自己視為子侄親人背叛的痛苦…….

或許,如此種種負麵情緒,在安在海心中兼而有之,說到底,安在海所患所惱的不是薛安遠如何,而是薛向如何!

“二哥,你也別多想,薛小子和咱們相交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是什麽人。大夥兒都清楚了,你犯不著上火。”安在江心中倒是不認為薛安遠辦個壽誕有多嚴重的後果,再說,他向來隻認薛向,不認薛安遠的,畢竟薛安遠的牌子擺在那裏,不是安係能一口吞下的。隻是現在看二哥一臉著急上火的模樣。安在江心中不忍,才出言安慰。

安在海張了張嘴,想說安在江膚淺。幼稚,可望去那張誠摯的紅臉膛,到嘴的話終究沒說出口。

沉默。大堂內又回歸了沉默。

忽然,老爺子打個哈欠,端過立凳上的茶杯,用指頭淋了茶水,擦拭了眼睛,終於說話了:“老七,老大和老三都說話了,我看你一直不動如山,心中憋了不少話吧,說說。”

老爺子竟是點陳道發言了!安在海悚然。左丘明亦大驚,不知何時,這個一直爬不上副部的老七竟在老爺子心中有如斯分量了。

陳道衝老爺子點點頭,起身道:“既然爸爸點名了,我就說兩句。其實,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就一句話,二哥顧慮得對,卻是顧慮得過了。”

陳道話音方落,安在海重重一扣茶蓋兒:“老七。我知道你在江漢和薛小子走得近乎,而且這次還是和江漢省的那幫人一起進的京,可真要論遠近,你還比不過我和薛小子,奉勸一句,別被一些表象蒙蔽了眼睛。你說我顧慮得過了,我倒想聽聽究竟是怎麽個過了。”

陳道被截斷話,卻也不惱,竟還還了個微笑:“我說你顧慮得過了自有道理,你方才說比我和薛小子走得近乎,殊不知咱們這兒還有比你更近乎的,他老人家都沒發話,你怎麽知道薛小子是自作主張?”

陳道端的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安在海訝異地朝老爺子臉上看去,看見的仍舊是一張昏昏欲睡的老臉,但心中卻是起了十分的相信。畢竟以老爺子和薛向的近乎,再加上此時的鎮定自若,安在海判定,薛安遠此次舉旗,薛小子定是和老爺子打過招呼了,可若是打過招呼了,老爺子怎麽不直言以告,還讓自個兒獨自蹦達了半天,莫非想看自己丟人不成!

要說陳道自負研究透了中華三千年權謀之術,倒不是一味的吹噓,此人的心機城府不說配得上這句自褒之語,卻也是強過安氏兄弟和左丘明多多。這不,他一句話出,不僅點醒了安在海,就連左丘明和安在江也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齊齊抬眼朝老爺子看去。

安老爺子卻是遲遲不語,端了茶杯輕輕地囁著。

誰又知道此刻老爺子心中的失望,不過失望歸失望,到底是定了心。然而老爺子的失望和定心,非是因為薛向,而是因為安在海,因為這個一直讓他死不了心,也下不了決心的兒子。但是就今晚,老爺子是徹底對之死心,也定心了。

老爺子沒想到這個兒子不僅短智,格局也如此狹小,竟是為了一個消息,自己莫須有揣度一番,就能憑空下結論,並付諸實踐,如此行為,真真是讓老爺子徹底失望了,竟開始懷疑此前安排他入吳中收拾局麵,是否是一招大大的敗筆、錯招。

見老爺子依舊沉默,安在海終於忍耐到了極限,蹭得站起身來,急道:“爸,您就泵賣關子了,薛小子到底…..”

安在海話至半處,砰的一聲巨響,老爺子把手中的茶杯狠狠砸在了地上,原本似睜非睜的眼眸,猛然開合,精光大作,唬得滿座眾人齊齊站起身來,躬身側立。

老爺子緊緊盯著安在海那張難以置信的方臉,抬手一指:“你,能幹就幹,不能幹就出聲,有的是做事的人。你一個堂堂吳中省官員,在其位,不謀其政,整日裏想的都是鬥來謀去,老百姓能指著你這種官,算是見鬼了!打今兒個起,三年之內,不準你踏進家門半步,若在吳中幹不出名堂,你就別回來了!”

說罷,老爺子揮手止住要出聲的安在江,拄著手杖,大步去了。

安在江還待追上,卻被並未跟進的老王阻住,老王從兜裏掏出幾張紙,遞了過去,不待安在江接手,卻被安在海一把搶了過去,打開一看,呆立當場。

…………………..

時值初夏,又兼夜風如水。薛向又是個貪慕風情的家夥,一路輕車緩歸,到得家時,薛家大院已經靜悄一片。剛把車停進庫房,便發現院內的一株大樹上有了響動,極目望去,清澈的月光下。樹梢有人衝自己打著敬禮,薛向知道這是上回隨薛安遠入京的警衛。要說這薛家新宅唯一的弊端就是客房不足,或者說就沒有客房。光薛家人聚齊了,還得在房間加床,方才能擠下。自然就沒了衛士的房間。

薛向抬手回了個禮,心中倒有幾分歉意,但仍舊未出聲邀請,畢竟他曾試過,無不被婉拒了。和警衛戰士禮畢,薛向移步進屋,但見寬大的堂屋內已無一人,兩張並排的八仙桌上,淩亂地散著許多禮盒,一堆小小的金豬。銀馬,散了一桌子。

薛向笑笑,卻也無力收拾,視線上移,掃在中堂正中懸掛的那副字畫上定住了。反複默讀著這八個大字,募地,心中對老首長和安老生出無限感激來。要說薛向生出這種感慨,實乃是有其原因的。

因為他知道這次薛安遠獨自舉旗,有多大風險,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亦有多少人等著失敗。要說薛安遠雖然是開國將領,亦是這次南征之戰最閃耀的將星,可論資曆和勢力,要獨立豎起旗幟,實在是勉強至極。畢竟現下是七九年,不是九九年,數位老帥尚且在世,資曆和實力蓋過薛安遠的元勳、將領大有人在,但是薛安遠和薛向商議的結果,一個字:舉!

而老首長不僅讓南大叔送來了寫就寓意深遠的八字手術,還在當庭親自展開,這其中的意義就大了去了,畢竟這手書,如果當時南大叔不要求展開,那作為主家的薛家人自也不可能在客人未走之前,就拆開禮盒的。而當時,薛向抱了禮盒要行,卻被南大叔攔住,當眾打開,其中傳出的意思,稍稍一品,就沒有不知道的,這是明擺著老首長不隻是挺,而且是力挺。

至於安老爺子給的幫助,更是隻有薛安遠和老爺子,外加老王三人知道。原來,薛向早在和薛安遠商定完畢,便給老爺子送過信去,而這信非是電話,也不是文字信,而是幾頁漫畫。而薛向之所以選擇這般原始和非常規方式傳遞信息,自然有他的道理。細說起來,隨著歲月的流逝,薛向和老爺子之間的情誼,就方佛一壇美酒,越釀越香甜。

而正是由於這種太過親近的感情,反而讓薛向不好意思衝老爺子明說,畢竟無論怎麽解釋,薛家人自立乃是事實。但是不解釋又不行,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到時漏了,反而更加被動。然而,在這事兒上,薛家人終究有些慚愧,開不得口,下筆亦難形成文字。是以,薛向便選擇了漫畫這種頗具遊戲性質的題材,作了傳遞信息的方式。且薛向知道以老爺子的胸懷和城府,不至如此器小,也不可能瞧不出其中利弊。

…………………………

安在海搶過老王遞給安在江的數頁稿紙,翻看一看,入眼的竟是圖畫而無文字,翻遍數頁,才知皆是如此。安在海先是一臉不解地看著老王,老王做了個請的姿勢,安在海暫且忘掉方才收到的老爺子史上最嚴厲措辭,緊緊盯著圖畫思索起來。

這邊,安在海翻開紙張的時候,安在江並左陳連襟,齊齊擁上前來,都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幾張紙上到底藏了什麽玄機,讓老爺子連這等大事兒都能壓下,實在是令人好奇。

一眾高官毫不顧忌形象,圍著安在海擠作一團,好在好在安在海觀畫極慢,數分鍾才翻一張,眾人倒是都看了個清楚。原來第一頁上,畫了一株大樹,大樹邊上立著一株小樹,第二頁上那株小樹死亡,三四頁上大樹漸漸變大,而方才倒下的小樹漸漸變小,直至消失,第五頁上起了狂風,大樹沒經受主住摧折,連根而斷。

接著,第六頁的畫麵和先前第一頁一模一樣,隻是把大樹的一個枝幹畫得極長,像是一個彎曲的胳膊,環抱著小樹一般,第七第八頁,小樹漸漸長大,第九頁,照例起了狂風,吹得大樹動搖,長大的小樹西擺,大樹小樹的枝幹相交倚著,第十頁,風更大了,兩棵樹彎得更狠了,卻是依舊倚著,未曾折斷。

白紙上的畫技很拙劣,卻是精準地表達了意思,就是最不善猜人心思的安在江也讀出了這十來頁畫說的什麽故事。顯然一到五頁是一個故事,說的是小樹死了,身體化作養分,被大樹吸收了,暴風來了,單木不成林,大樹最終也倒了;而六到十頁又是一個故事,說的是在大樹護佑下,小樹漸漸長大,暴風來了,大樹和小樹倚為臂助,結果共同抵禦了暴風,獲得了生存。

細說來,此畫不斷拙劣,還有許多違反常識的錯誤,比如第六頁上大樹的枝幹幾乎快要包住小樹了,按正常的科學常識,都知道收不到陽光的小樹是無法茁壯成長的。還有第九第十頁,風來了,兩棵樹不朝一邊倒,竟是呈相向彎折,顯然是違反力學定律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