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沒什麽但是!” 金勝強雖然看起來白白淨淨,書生氣十足,說話時的聲音卻宛若洪鍾大呂,“ 小鬼子的飛機既然已經發現了我們,就不會不給特務和漢奸發信號。若是帶上傷員一起走,咱們誰都走不掉!”

“這……” 張洪生環視四周,臉上的表情好生不忍。

“大哥,報仇!”躺在他身旁不遠處閉目等死的一名重傷員,忽然掙紮著抓起一把刺刀,反手刺向了自己的小腹。

“老路!”張洪生看得眼眶崩裂,慌忙伸手去拉,哪裏還來得及? 一股滾燙的獻血,順著刀刃上的凹槽噴了出來,瞬間濺了他滿手滿臉。而那名舉刀自盡的重傷號,麵孔雖然疼得已經變了形,嘴角處,卻硬擠出了一絲微笑,“活著,報仇,把炸彈,扔,扔到東京去,像,像咱們在通州做的那樣,讓,讓小日本兒血,血債,血,血償!”

說罷,含笑而逝。

“老路,老路——” 一米八幾的張洪生,蹲在地上,放聲嚎啕。

老路名叫路文,原本是個廚子,一年半前因為飯館倒閉沒地方吃飯,才混進冀東保安隊做了偽軍。平素訓練總是偷懶耍滑,執行公務時也有一搭沒一搭。如此一個混吃等死的家夥,自然不會受上司的待見,張洪生在起義之初,甚至都不想帶上他。卻萬萬沒料到,此人在關鍵時刻為了不拖累袍澤,竟然果斷選擇了慷慨赴死。

“幫幫忙,兄弟,幫幫忙!” 不遠處,另一名重傷號用手抓住了同伴的槍口,緩緩頂向了自家的額頭,”送我上路,別讓我拖累大夥,別……”“住手!” 張洪生哭嚎著跳起,一把將槍口推出老遠,“老王,老王,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你們這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隊長,你走!” 被飛機上的重機槍掃斷了左腿的老王死盯著張洪生,咬著牙討價還價,“要麽你帶著大夥走,要麽現在就殺了我。我王得財窩窩囊囊活了半輩子,不想死的時候也做孬種!”

“你不是,你不是,你從來不是!” 張洪生哭泣著連連搖頭,卻不得不站起身,向對方妥協,“你是條漢子,我走,我帶著弟兄們走。”

他不敢再猶豫了,心存死誌的傷號,絕對不止是路文和王得財兩個。如果他堅持不肯帶著未負傷的弟兄們離開,等同於逼著傷號們集體自殺。他不忍心,也做不到。

“大哥,留下保護傷號的弟兄,我已經挑選好了,就他們五個。” 金勝強輕輕將張洪生攙扶了起來,用顫抖的聲音不停地催促,“剩下的人,隻要能走得動的,你都趕緊帶著走。日本人在華北訓練了不止咱們一支隊伍,如果有人想趁機向鬼子邀功,咱們是最好的投名狀!”

“走!” 張洪生用手在自己臉上抹了抹,紅著眼睛,朝對方抱拳,“我走!老三,你保重。如果能活下來,就固安見!”

“固安見,或者下輩子!” 金勝強咧嘴一笑,拱手向張洪生還禮。然後轉身帶著自己專門挑選出來的五個弟兄,開始在山路旁尋找合適的打阻擊地點。

張洪生知道從此一別,十有八(+)九重逢無期。站直了身體,又端端正正朝著此人的背影敬了個軍禮,然後咬了咬牙,召集起其他所有還能走得動的弟兄,重新踏上了征程。

一路上,大夥兒誰都沒心思說話。包括李若水、王希聲、鄭若渝等七名幸運的“外來戶”,也都覺得有一股凜然之氣,在自己的胸口來回激蕩。

那些主動選擇留下來斷後的六名弟兄和所有走不動路的傷員們,基本上已經沒有了生還的可能。而他們的付出和犧牲,卻讓所有未負傷的袍澤,可以用最快速度脫離險境,走得無牽無掛!

“應該記下他們的名字,將來刻在石碑上。” 中途休息的時候,殷小柔抽泣著,向李若水提議。

連續不停的戰鬥和行軍,已經讓這個從小被長輩們含在嘴巴裏的少女,像脫離了枝頭的鮮花一般,迅速枯萎。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有掉隊或者暈掉,簡直就是奇跡!因此,明知道她的提議,已經是馬後炮,李若水等人,還是非常認真地點頭,“你說的對,不能讓他們連名字都留不下。張隊長那邊,肯定有整個保安中隊的花名冊。脫離險境之後,咱們就跟他去要!”

“小柔,你的話沒錯,但是不要現在去提。張隊長,張隊長這會兒心裏頭恐怕非常難受!”

“這個建議好,咱們回頭就做。就把他們的名字刻在那座山上,讓他們與山川一塊不朽!”

“我家有錢,這事交給我。回頭肯定辦得妥妥的……”

幾個年青人竊竊私語,很快,就達成了一致,並且拿出了非常具體的負責者和實施方案。本以為,自己把聲音壓得足夠低,不會被保安隊的人聽見。誰料,話題剛剛告一段落,保安中隊長張洪生,已經大步流星走了過來,“我們趕去北平給二十九軍助戰之時,走得過於匆忙,根本沒帶花名冊。但我們中隊所有人的名字,我都在心裏記著,如果有筆的話,可以現在就默寫出來給你們!”

“筆?沒,沒有!” 李若水等人窘得手足無措,紅著臉搖頭,“張隊長,我們,我們沒,沒別的意思。就是,就是不想讓他們犧牲得默默無聞!”

“我知道,我也不想!”張洪生咧了下嘴,輕輕點頭,“那你們等著,我看看能不能找到筆。如果找不到,就拿樹枝燒黑了,記在襯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