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狄洗好澡出來,左看右看,找到露台外麵的背影,走過去。樂浩正縮在藤椅子裏,抱著膝,望著下頭發呆。夜狄過去躬身從後麵摟住他,出乎意料,並沒有被推開,不由心裏一喜,可是也沒反應,抱一會兒,他把頭探到前麵去看。

背著燈光的樂浩的臉沉在一片陰影裏,隻有兩隻眼睛幽幽發亮。

「浩浩,你在想什麽?」

樂浩不作聲。

房間正對著海。夜霧已經上來了,潮濕陰涼。酒店花園真的燈光迷蒙成一片,靠海的欄杆步道罩進霧裏看不見,有隱約的歌聲從海上傳過來。

樂浩知道,那是舫生花,用浮橋搭了長長的通道,富麗堂皇的海上宮殿。最早的時候他在那裏也做過服務生,後來改了行,跟客人去吃過飯的。海上早晚起霧,樂浩很喜歡,隱進霧裏,總覺得別人看不見自己,臉上那僵硬的笑不至於太難堪。可是霧很涼,很涼……

樂浩打個寒顫。

立刻感覺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緊,夜狄在耳邊問:「浩浩,你冷?你穿太少啦,我們進去好不好?」

樂浩回頭看夜狄,暈黃的燈光落在他頰側,麵龐愈發晶瑩剔透,一雙黑眼睛寶石一樣閃閃發光,夜狄喉頭一窒。

「你坐過去!」樂浩用下巴點點對麵藤椅子,輕聲說。

夜狄愣一下,乖乖過去坐下。

樂浩往前探一探身子,伸腿出去,將雙腳放在夜狄肚子上,輕輕踏兩踏:「唔」一聲,霸道地說:「還行,這樣就不冷了。」

夜狄拿手去蓋在他腳上,感覺細細足趾舒服地蜷起來,不由嘿嘿笑,道:「你喜歡,我以後都這樣幫你取暖。」

樂浩抬眼看他,片刻,微笑著懶洋洋道:「我才不信哩,過一遭算一遭吧。」

***

樂浩與鹹伯伯父子到城裏逛的時候,夜狄說回去醫院看看,老鹹也沒太在意.鹹與甜其實與他們共同語言不多,伯侄倆研究菜色配料與陳設器皿時,問到他,他通常聳聳肩,老鹹每逢這時候便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趁老頭跑到別人廚房去的時候,鹹與甜對樂浩說:「其實我對餐飲沒多大興趣。……我跟我爸不同,他對飲食文化情有獨鍾,一罐鹽一瓶胡椒粉都可以寫出論文來,我是隻要吃得飽便好的。」

樂浩笑問:「那你去做餐廳是鹹伯伯逼的啊?」

鹹與甜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逼死人的子承父業嗬……我隻得同他說.我先出去做做,積累些經驗再回來接手……想著多拖點時間看怎麽樣可以脫身!」

樂浩駭笑。

鹹與甜還在那裏小聲嘀咕:「……暴殄天物啊!我浩浩蕩蕩的才華可沒想過用在廚房裏,當初讀書時……你知不知道我讀什麽的?」

樂浩好奇的搖頭。

「讀海洋生物,我研究水母的。」

「水……母?」樂浩想一下:「啊,就是海蜇嘛!」

鹹與甜仰太長歎:「就知道你會想到這個!跟我爹一樣,你們當廚子的……」言下頗有引恨之意。

樂浩忍著笑:「可是你一說我就想到老醋蜇頭那道菜。」

鹹與甜有氣無力擺擺手,過一會兒,說:「幸而現在有了你,老頭大概要把我扔在一邊了。」

樂浩沉默一會兒問他:「……那如果給你自由,你想去做什麽?」

「自然回去擺弄水母!我畢業寫論文的時候,我那老師正跟幾個同行在研究搞海水圈養水母,要取它的毒素來研究抗毒劑,我本來想去做他助手的。」

樂浩看著他瞬間眉飛色舞的樣子,有些怔忡:「那麽想回去弄那個啊?」

鹹與甜起先還沒在意,答:「那自然。真的做餐廳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那是沒法子。水母不一樣,我喜歡啊。」

過一會兒,鹹與甜才意識到樂浩的沉默,他瞧他一會兒,問:「譚夜狄是學什麽的?」

「……他學醫的,」樂浩垂著眼皮:「他是醫學博士,專攻兒童心髒病的。」

鹹與甜張口「啊」一聲,半天才合上。

樂浩苦笑:「你也覺得我很暴殄天物是不是?」

鹹與甜微微皺起眉,過一會兒,挑挑眉:「……我還真是沒想到。」

樂浩把茶杯拿在手裏轉著玩,嘴唇抿成一線,眼睛有點出神。

夜狄很晚才回來,有點疲倦,眼神卻很輕鬆。

樂浩開了小燈在紙上寫東西。

夜狄過來看:「寫什麽?」

「菜譜,」樂浩抬頭:「醫院怎麽樣?」

「啊,很好!」夜狄笑嘻嘻:「雖然我還是不太記得住臉,不過發現我當初挑過來的幾個人都很不錯,心髒中心大概春天就可以正式啟動了。」

樂浩笑笑,看著夜狄閃閃發亮的眼睛:「那麽這算結束了嗎?」

「……嗯,差不多吧,明天我要去學校見羅校長,然後順便再同醫院裏談一談下一步的工作。」

「好啊,」樂浩點點頭,定晴看著他,忽然問:「夜狄,你辭了工作,後不後悔?」

「呃?」夜狄愣愣地,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喜歡當醫生吧?還有當老師,也很喜歡吧?」

夜狄猶豫一下:「還好。」

「跟我說實話!」樂浩溫和卻很堅定地看他。

「呃,是很喜歡當醫生,」夜狄搔搔頭:「當不當老師沒關係。」

「那,辭了醫院的工作,後不後悔?」

夜狄有點緊張,立刻回答:「不後悔!」說著纏上來:「浩浩,你幹嘛問?我是喜歡當醫生啦,不過更喜歡跟你在一起……所以不後悔的,真的!」

「可是……你辭了工作來跟我一起……這樣子,我們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樂浩喃喃低語。

夜狄嚇一跳:「你說什麽?」

樂浩仔細看他:「你不懂?」

夜狄有些惶惑。

「……唉,你天天都在想什麽?」樂浩輕聲問:「你真的什麽都不想啊?你傻的跟個孩子似的!」

「浩浩……」夜狄抱住他,搖晃著他的身體。

樂浩的語氣讓他有些發慌。

「好了好了,別搖了。……喂,明天我陪你去學校吧?好不好?」

夜狄抬起頭看他。

樂浩淺笑:「好不好?」

「好啊。」夜狄皺著眉,困惑地看他的臉。

「喂,別這麽看我,傻乎乎的,」浩浩半抬著眼皮睨他:「好像我欺負你一樣!」

燈光下那雙杏核眼黑的沒半點雜質,明亮懾神,幽深的仿佛把人也要吸進去。夜狄咽咽口水,喉結輕輕一跳。那樣小小一個動作立刻被樂浩的視線捉住。他盯著夜狄,過一會兒,唇邊綻出點笑意。

「……想要了?」

夜狄臉有些發燙,想要是什麽意思,他知道。那一次,樂浩壓在他身上時,逼著他說:「我想要。」差點把他眼淚弄出來。

樂浩大概也想到了,笑的有些促狹起來,捉住他一隻手腕往前一扯。身子撲一下倒在軟軟的被單上,上麵壓下來一個黑影,擋住了燈光,濕熱的呼吸在耳邊細細響起,有一個軟軟的東西突然在耳輪上舔了一下。

夜狄渾身一顫,渾身軟下去。

***

學校庭園裏氣氛總是與別不同,樂浩一進入這個地方,心情就格外複雜。上次跟夜狄撞到的時候還是初夏,現在法國梧桐的葉子都快落光,路上鋪滿一層黃綠斑斕的地毯,遠遠有工人拿了大竹掃帚慢慢掃過來。

有些學生和老師見到夜狄,會大聲招呼:「譚教授好。」、「譚教授你回來啦?」;有些學生很活潑地圍上來問:「這個學期為什麽不教我們啦?大家都很想你哦。」、「譚博士真是說話不算數哦,還說交了報告就給我過!」

夜狄一一笑嘻嘻響應,完了搔搔頭,實在想不起對方是誰。

他悄悄吐舌頭,轉頭對樂浩說:「他們的報告我都丟給別的老師去看了。」

他跟別人寒暄的時候,樂浩刻意落後幾步,此時笑笑,不說話。

夜狄要去找校長,問他:「你真的不來?」

樂浩搖頭:「我就在這裏隨便逛逛,你自己去好了。」

夜狄想想,說:「那好,你在這裏等我哦,我很快就好,別走開哦……」

樂浩擺擺手,攆他,一邊腹誹:這樣囉嗦的老師學生也會喜歡?

他背著手站在辦公樓前麵仰頭看。也不見得夜狄有多麽歡喜,他心裏邪惡地想,瞧他那模樣,跟去做門僮的開心勁也沒什麽倆樣!……喜歡當醫生?給他做久了廚子小工,憑他那單純傻勁,說不定也就喜歡上了……

自己還真是可笑!想說陪他到這邊來,看到他重回熟悉的事業環境,一臉激動留戀的表情,說不定心真會決定下來,就這樣算了,幹脆徹底放手算了!昨天晚上,心裏有一瞬間是有那種想法的!

可是你瞧瞧譚夜狄那隨遇而安的憨表情!

真讓人恨得放不了手!

樂浩暗暗磨牙,這時候他感覺到旁邊有人遲遲疑疑地靠近,他轉過頭去,愣住。

對方看著他,良久,隻是略有點局促的笑了一下,並沒有招呼。

樂浩知道是為什麽。

他躊躇一下,微笑著先開口:「你好,吳教授。」

對方有點驚訝,也連忙點頭,猶豫一下,試探著問:「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您到我店裏來過的。」樂浩不露聲色。

吳成其輕輕「啊」一聲,看樣子有點失望,然後頹然地笑一下:「是的,你還記得。」他眼睛一直在看樂浩的耳廓,有些悵惆,過一會兒,仿佛釋然般,說:「對,你是一笑泯恩仇的老板,我去過你那裏的。」

樂浩眼光閃動一下,輕笑。

旁邊有路過的人,看到他們倆,有些側目,有人竊竊私語著。

那目光,十分怪異。

吳成其神色十分複雜,往後倒退了一步,僵硬地笑:「對不起。」

樂浩有些錯愕。

吳成其尷尬地解釋:「對不起,因為你長的很像一個朋友,所以忍不住過來,抱歉……」他的樣子似是想走,卻又有點留戀,所以在那裏僵持著。

樂浩終於問:「你怎麽了?」

吳成其往上推推眼鏡,擺手:「沒什麽,沒什麽……」他連連搖頭,怔怔看著樂浩,輕聲說:「我,我要離開了……學校要求,我辭職了……」

樂浩有些訝異,沒有作聲。

吳成其苦笑起來:「對不起,我不該過來的,我要走了。」他轉身,卻被樂浩的問話阻住:「為什麽?」心裏有一絲預感,路人的目光太怪異。

吳成其回頭看他,有點無措,終於苦笑著說:「也不怕給你知道……有一個學生,我對他很有好感……於是就,就對他說了,」他怔怔看樂浩:「……他跟你很像……也非常可愛……」

樂浩抿緊唇。

他不承認自己是托尼,吳成其也沒有硬說是,但他心裏一直是認定的。他對著說出這番話的人,是托尼而不是在一笑泯恩仇隻見過一麵的飯店老板。

「你……」樂浩看著有點頹廢的吳成其,背都有點微微佝僂起來,表情總有點閃縮躲避,他輕歎一聲,微笑:「吳教授,我請你喝一杯吧。」

這樣早,開門的隻有茶樓。

樂浩同吳成其到附近的一家茶樓坐下,泡上了茶,兩個人一時無語,隻看著廳堂裏剛燃上的泥炭小火爐發呆。

半天,樂浩才開口:「……太傻了!」

吳成其澀澀地笑。

樂浩抬頭看他:「你怎麽會那樣做?」

吳成其怔怔道:「我不想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

「……」

「……我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人!」吳成其疲倦地說:「可以光明正大過生活的那麽一個人。」

樂浩沉默不語。

誰都想。誰願意自己的感情見不得光?誰願意躲著、藏著過活?他更不願意,可他偏偏更像一隻畏首畏尾的地老鼠,光亮的地方不是去不得,可是他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夜狄就算是活在太陽底下的黃金鼠吧,人見人愛,他倒是想湊過去,那小黃金也不討厭他,可是旁人看著像什麽呢?恨不得把他撈起來扔的遠遠的,怕他玷汙了寵物小黃金的身份!

樂浩默然。

夜狄要永遠是隻傻乎乎的小黃金,他怎麽辦呢?是,他是可以奮起反擊,誰來趕他就咬誰,硬要跟夜狄在一起,可是他也會累。他現在就累,擺脫了托尼的身份,就是想輕鬆的過日子。要一輩子爭鬥?

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去處!

「……你,」吳成其看著他,遲疑地說:「我看到你……跟譚博士在一起……」

他抬起頭,笑一笑,躲開這個話題,問:「以後打算怎麽辦?到別的學校去嗎?」

吳成其搖搖頭:「不,這個圈子……很小。」

樂浩注意地看他,皺起眉:「你是說,就因為這個事,就沒有別的學校肯接納你?」

吳成其苦笑一下:「也不能這麽說,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有的學校可能可以,但都會有顧慮……我不想自己為難也讓別人為難……」

「那,那你打算怎麽做?」樂浩蹙眉,不至於因為這個就斷了一個大學教授的生路吧?

「我想做點研究,」吳成其安靜地說:「我已經接受南方一家研究所的邀請了,雖然是新成立,但課題很有發展前途,相對而言,他們對於個人方麵的問題,不是那麽重視。」

「是這樣……」樂浩若有所思的點頭。

「大家的關注重心都放在學術方麵,環境比較單純,我想,」吳成其笑笑:「應該比較適合我。」說是這麽說,語氣裏還是有點黯然的,想必並不是特別理想。

樂浩似乎走了神,過一會兒,才笑笑說:「那要恭喜你了,因禍得福。」

吳成其苦笑一下。因禍得福?他隻是不得不從光鮮喧嘩的軟紅萬丈中抽身,心涼了,去到他處,也不過守著書本過日子而已,談得上什麽禍福?

眼前的男孩子,杏眼微眯著,若有所思。他遲疑不是因為托尼曾經拒絕承認自己是托尼,也因為他似乎變了個樣子。以前那永遠可愛如春花的笑容從那張臉上褪去,男孩兒微微蹙著眉,沉思的麵龐,眼睛裏眸光流轉,是一個雖然不再那麽美麗,卻更真實的孩子。

樂浩用指頭輕輕扣著桌麵,眼睛裏有股茫然。

跟吳成其分了手,樂浩在外麵漫無目的地走,越走越遠,走的累了,坐在人行道椅子上。街上人來人往,偶而有倏忽而過的目光擦過這個發呆的男孩子。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去處,急匆匆像在追什麽。

太陽從大廈背麵轉過來,照到椅子的一端,金屬扶手反射的光刺進來,樂浩不由自主眯起眼睛,恍然醒來。他無意識看看四周,猛地想起還在學校裏的夜狄,看看表,心裏驚一下,已經這麽晚了,急忙站起來想往回走,走兩步,又停下了。

猶豫一下,樂浩先回了酒店。

他一直在想事情,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酒店大堂一頭兒有人一看到他便站起來。電梯門關上,樂浩沒有看到急急走過來的莫狄修。莫狄修趕不及,又不好在此地大聲喧嘩叫他,隻得按另一部電梯上去。

鹹伯伯跟鹹與甜都還沒有回來,樂浩想他們也許仍像昨天一樣留在外麵吃午飯。他坐下來想一會兒,歎口氣,摸出手機來,準備給夜狄打個電話,那家夥出來不見了他,不知道會怎麽樣。

還沒撥出去,便聽到門鈴響。樂浩有些納悶,走過去打開門,愣一下,才冷冷道:「譚夜狄不在!」

莫狄修說:「我知道,我來找你的。」

樂浩沒動作,直直瞪著他。

莫狄修麵帶忍耐,眉頭微微皺著。

樂浩忽然冷笑起來:「找我做什麽?你自始至終就不喜歡我這種人,幹什麽還纏著不放,我跟你又沒有關係,更加沒有什麽話好說。」

莫狄修垂下眼皮,歎息:「樂浩,你也知道夜狄說那什麽斷絕家庭關係是不可能的,既然我們遲早成為一家人,至少應該和平共處。你是聰明人,有些事情,我不可能不與你談談。」

樂浩偏過頭,幾乎就要將門板關在他鼻子上,一隻手卻死死捏著銅把手,控製自己。終於,他鬆開手回身走進房間,冷淡地坐下,由得莫狄修自己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