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ap……se……」樂浩埋頭坐在起居室裏,一邊查字典,一邊試圖拚湊句子。……時光流逝……當地慢慢……形成「立夏嚐八新」之食風……唉!他揉揉腦門,苦惱地把紙拿起來在眼前左看右看。

說話都還不利索,老爹就讓他寫東西,真是魔鬼訓練!

走廊裏後門「碰」一聲重重合上。

樂浩立刻揚聲招呼:「幹爹?你來看看我這裏用這個字可不可以?」

老鹹連門都沒進,直接在外頭嚷:「可以可以,很好!」

樂浩愕然。

老鹹衝進廚房,不多時大聲叫起來:「阿浩!」

樂浩走過去:「幹爹?」

老鹹推開了廚房窗戶,正側著耳朵聽,一邊氣呼呼地命令:「去!到地下室把我醃的臭豆腐和那罐蝦醬拿上來,今天我們吃中餐!」

樂浩眨眨眼。

窗戶外麵傳來一陣金屬刮擦電閃雷鳴的聲音,穿過一小塊空地,一道木柵欄將這邊與那邊的房子擱開,隔壁有人在唱歌。

嗬,樂浩忍著笑,下去拿臭豆腐和蝦醬。

雖然還不到吃飯的時候,老鹹已經威風凜凜開了爐火。

樂浩趴在廚房窗台上看。過了一陣子,從對麵房子的後門竄出一個小小身影,利落地翻過柵欄向這邊跑來,是個頭發淺黃皮膚雪白的小男孩,鼻梁上灑了些芝麻粒似的雀斑。樂浩笑著招呼:「波力!」

男孩揮揮手,跳上台階,很快出現在廚房裏,左右看,問:「什麽東西的味道?」

老爹回頭問:「已經過去了?」

男孩點點頭。

老爹陰險地笑起來,說:「阿浩,你讓讓,我再往那邊扇扇……」

效果很快,對麵又走出一個男人來,一手捏著鼻子,隔著柵欄朝這邊揮手,大聲叫:「我的上帝,你們在做什麽?太臭了!老爹!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老爹探出頭去:「今天不是周末,是你們先毀約的!」

男人無奈地攤攤手:「可是今天丹尼的朋友來了。」

老爹一擺頭,態度堅決:「那我不管!」他縮回來,又開始使勁炸豆腐。

男人滿臉挫敗,轉向樂浩:「浩,拜托,勸勸老爹。我答應你,我會介紹一個非常棒的男朋友給你。」

樂浩托著腮幫子笑:「你說那個設計師?我不要。」

「為什麽?他很英俊,」男人搔搔頭,看到樂浩身邊的波力,板起臉,責備他:「波力,一定是你!你怎麽可以把平特愛穿女式內褲的事情告訴浩?」

「我沒有!」波力探出頭去大聲反駁:「我隻是告訴浩他口吃。」

樂浩笑不可抑。

對麵的窗戶「砰」的被推開,一個尖利惱怒的聲音響起:「戴維!」

戴維慌忙轉身,舉起雙手作安撫狀:「丹尼,別生氣,我馬上解決。」

窗戶又「砰」一聲關上。

一開一關間,隱約聽到屋裏有人做嘔的聲音。

戴維滿臉絕望地轉回身來:「老爹、老爹——求你!」

鹹老爹重新探出頭去,嚴肅地瞪著他:「條件!」

「隻要不讓丹尼在他朋友麵前丟臉,什麽都可以!」

「到聖誕節前,不可以再辦家庭演唱會!」

「聖誕節?」

「不行嗎,」

「……行,行!」戴維咬著牙點頭。

波力小聲對樂浩說:「戴維爹地又得補身體了。」

樂浩咬著嘴唇憋住笑意,鄰居的秘密不是秘密,波力的兩個爹地,尤其丹尼,唯一能跟搖滾樂相媲美的嗜好就是作愛。

老爹看似很滿意:「很好,用不著痛不欲生,戴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聖誕節整整兩周你們可以盡情享樂不用顧忌,那個時候我們要出門。」

戴維跟睛一亮:「真的?老爹你真好——我立刻去叫丹尼把聲音放小一點。」他興衝衝跑回去。

老爹打從鼻子裏哼著,開始不情不願地收攤。

樂浩回頭狐疑地問:「聖誕節我們要去哪?」

「我去法國,你去澳大利亞。」

「哎?」

「澳大利亞要舉辦食品博覽會,可是那個時間我得去參加美食年會,所以你自己去博覽會,然後再去看看與甜,他聖誕節過生日。」

「我自己?」樂浩先是發呆,聽到後麵來了精神:「咦,與甜生日啊?」

鹹老爹「哼」一聲,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樂浩笑起來。

***

博覽會在悉尼,而鹹與甜在北部凱恩斯附近。在悉尼停留了幾天,樂浩乘飛機飛去凱恩斯,與甜在機場接他。

一出來樂浩就嚇了一跳。

與甜一張臉曬的黑黝黝,隻能看見兩排白牙,頭發短短豎著,穿T恤短褲涼鞋,與原來西裝革履斯文模樣判若兩人,看見樂浩就撲過來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你……」樂潔駭笑,澳洲的陽光海水把與甜身上空調房氣質洗滌殆盡:「你看起來真……健康!」

與甜哈哈哈笑起來,抬起胳膊握著拳頭秀老鼠肌:「現在運動量夠大,我快成奧運選手,連身材都好看很多。」又看樂浩:「你呢?好像瘦了些,是不是被老爹虐待?」

他作出悲慘又感動的表情,拚命眨眼睛,以示淚盈於睫:「阿浩,你為了我,犧牲自己,我要如何感謝你?」

樂浩被他逗樂了:「以身相許好了。」

「沒問題!」與甜一把摟住他:「求之不得!」

樂浩笑著走去取行李,與甜出去把車開過來,包包丟到車上,兩個人跳上車風馳電掣駛出去。

與甜興高采烈地說:「我們去碼頭乘快艇,我在弗拉堡礁的度假村給你訂了房間,那裏有一道浮橋直接通到我們的海上研究室,想不想看水母?」

樂浩連連點頭,十分興奮:「好啊!」

很快前方已經能隱隱看到碧藍的海岸線和天際點點礁影,強烈的南半球陽光把風都蒸熱了,一股一股吹過來。與甜開著音響,一個歌手正在賣力地唱「你低下頭看清你自己映在海麵上的影子,你知道自己有巨大的翅膀,你可以飛向太陽……」

與甜工作的海上研究室就像一個小小浮島,幾幢小房子的外圍是攔起來的海水圈場,他們的水母就養在這裏麵。

與甜帶樂浩去看。

海水溫涼澄清,樂浩蹲在水邊,瞪大眼睛往下看,水母透明的,他怎麽也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水紋還是水母。與甜光著上身,拎了塑料桶過來,問:「看到嗎?」

樂浩搖搖頭。

與甜擠眼:「我要喂這些美女們吃東西,等我把她們捉上來給你看。」他下到水裏去,一會兒便舉起手來,樂浩睜大眼睛,看著他手裏那透明略有些發白的軟綿綿東西。與甜從桶裏拿了食物直接塞進水母的胃裏去。

樂浩驚訝地「咦咦」連聲,有點擔心:「這水母不是有毒的,你怎麽直接抓它們?」

與甜得意地說:「我是行家。」

兩個人正說話間,池子另一頭順著窄窄水上走道過來一男一女,正激烈地爭論著什麽。看到他們,女士順便問一下:「嗨,斯威,怎麽樣?」她是與甜的頂頭上司,研究室的主持人薇奧萊持。

與甜揚揚手:「好的不得了!」

薇點點頭,繼續同男人討論,聲音隱約飄過來:「……我們去不去沒什麽關係吧……我隻負責項目研究……廠商的問題該由學校方麵負責……但我們去了又有什麽用……你可以帶他們去實驗室……」談了半天,男人很固執,薇奧萊特看似妥協了,很無奈地叉著腰站在那裏,點點頭,男人笑容滿麵的走開。

過一會兒,薇奧萊特走過來,大聲說:「斯威,明天我們要去見廠商。」

與甜抬起頭,很茫然:「我們?」

「對,」薇奧萊特點點頭:「投資方換了人,跟學校談好之後,還要求見我們。」

「去哪裏見?」

「他們已經到了凱恩斯,可能會在這裏逗留兩天。」

與甜聳聳肩。

他們都不大在乎,他們眼裏隻有水母、毒素提取液、實驗報告,去哪裏見什麽人不重要,隻是覺得有些麻煩而已。

喂完水母,到與甜的工作室去,與甜坐下整理剛才的記錄,告訴樂浩:「你先自己坐一下,啊,我這邊沒什麽東西玩……」他翻來翻去,除了一堆專業報刊雜誌,沒找出什麽來。

樂浩阻止他:「沒關係,給我一張紙,我試著寫博覽會報告。」

與甜笑起來,搖頭:「老爹……」他搬過一台手提電腦:「用這個。」計算機拿起來,與甜看到下麵壓著的一本雜誌,忽然用力拍一下頭:「啊,忘了這個,我那天看了放在這裏,上麵有譚夜狄的消息,他英文名字叫狄克是不是?」

他抽出來,「嘩啦嘩啦」一通亂翻,找到一頁,遞到樂浩麵前。

抬頭,看到樂浩抬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

與甜眨眨眼:「……怎麽了?」

「……」

「阿浩,你不想聽到他的事情?」與甜挑起半邊眉毛:「你忌諱提到他?」

樂浩眼神閃一下,沒怎麽遲疑地搖頭:「沒有。」

「那就是了,」與甜自然地拍拍他頭:「老爹那邊全是料理雜誌,我猜想你也肯定不會主動去打聽他,喏,看看他在幹什麽。」

樂浩抿抿唇,接過雜誌來,一眼便看到夜狄的照片,似乎是正在哪個講台上發言。

純專業雜誌,很多詞樂浩看不懂,即使這樣他還是一字一句仔細讀了一遍,好像是在講一種開心手術的特殊技術。樂浩特別注意看了看最末尾用很小字簡單介紹的人物背景,然後放下雜誌,開始在計算機上打自己的博覽會見聞。

與甜湊過來問:「那家夥現在在做什麽,」

樂浩斜眼瞧他:「你沒看?」

與甜很無辜:「那麽長篇大論,我怎麽有時間細看。」

「好像是說他發現了一種竅門,做心髒手術的時候很有用,趕著告訴別人。」

與甜點點頭:「嗯,能在那種醫學大會上做報告的人都很厲害的哦,還真看不出來……哎,他不在原來的醫院工作了,你看到了嗎?」

「……那他去了哪裏?」

「咦?你看,這裏這裏,」與甜指給他:「說他跟同事合作,成立了一個研究室……」

樂浩瞪他:「你不是說你沒細看嗎?」

「啊哈,」與甜笑:「我隻喜歡看花邊。」

樂浩啼笑皆非。

與甜並沒追上來問,兩個人笑鬧一陣後,他回頭專心做自己的事。

樂浩手指頭在鍵盤上敲幾下,停一停,敲幾下,再停一停。嗯,不見夜狄多久了?上次分開是秋天,到現在……居然已經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

樂浩有些出神。

夜狄……大概已經忘了自己吧,如果他們是現在,甚至幾年後相遇,會不會好一點?他自己想一會兒,甩甩頭,笑。真是怪想法,他們明明已經在那個時候遇到了,也已經……分開了……

***

傍晚時分,樂浩、與甜和薇一起沿著長長浮橋到弗拉堡的白色飯店去。

傍晚的太陽已經大半浸進海水裏,遙遠的天空染成一片金紅。遠遠的飯店的白色外牆都洇上一層橙色,像浮在海中的宮殿。一切如夢如幻,美的不可思議。

難怪與甜會樂不思蜀,這裏分明就是天堂。

樂浩深呼吸,心曠神怡。

這裏住的大多是遊客,餐廳附設舞池,有樂手演奏浪漫舞曲,與甜興致勃勃與薇下場熱鬧。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氛圍,最是讓人放鬆。樂浩走到相通的走廊裏去吹風,靠著欄杆,看著舞池裏翩翩起舞的人,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然後他發現有人在看自己,目光含蓄客氣,並不令人討厭,帶著一點好奇。

他望過去,看到隔幾步遠獨自站著一個東方男子,大約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的樣子,相貌普通,有些麵善。

那男子對上他視線,微笑著朝他點點頭。

樂浩也笑一下。

雖然對方表現友善,樂浩卻沒有上前攀談的,他直起身,掉開視線去找與甜和薇,準備回到座位上去。

這個時候那男人卻走近他,打招呼:「嗨,你好。」

樂浩凝神看他,客氣地點頭:「你好。」

男人換成中文:「中國人?」

「對。」

那男人微笑:「來渡假?」

「不是。」樂浩看看舞廳中間,正看到今天在池邊跟薇說話的人,他正攔住與甜和薇,說了什麽,三個人一起向這邊走過來。隔著幾步遠那男人便介紹:「莫先生,這位就是我們研究室的負責人香農博士和她的助手。」

又轉頭說:「莫瑞恩先生是我們新的合作方,達科製藥公司的負責人。」

與甜和樂浩麵麵相覷,咦,這就是那新廠商。

與甜後來告訴樂浩,學校研究中心原來最大的一家投資商被達科收購了,對原來讚助的項目,要求進行細致的考察,有些項目可能會被取消,所以研究中心比較緊張。

接下來的兩天,莫瑞恩一直在研究室參觀和聽取報告。

樂浩不想打擾與甜,多半獨自待在飯店,很少過去。他又見過莫瑞恩幾次,兩人隻是遠遠點個頭,沒有再交談過。

自己坐著的時候,樂浩開始常常發起呆來。

年輕而俊秀的東方男孩,一個人坐在長廊上看海,神情安靜又沉鬱,美麗魅惑的杏子樣黑眼睛如深淵,叫人跌進去爬不出來。傍晚時分夕陽落在他身上,像灑上濃濃淡淡的金粉,那樣燦爛的光茫卻帶來一種哀傷情緒。

莫瑞恩在走廊盡頭便看到這幅圖畫,停頓一下,然後他慢慢走過去,打破包裹在樂浩周身的寂靜。

樂浩抬起頭看他,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

莫瑞恩笑著招呼:「你好。」

樂浩眨眨眼,呆了一秒才反應:「呃,你好。」

莫瑞恩說:「我明天就要離開了。」

「……哦。」

「離開之前,我想著一定要來提前跟你打個招呼。」

樂浩抬起眉毛,一臉疑問。

莫瑞恩說:「我是譚夜狄的大哥,我想我還是先告訴你好一點。」

樂浩嘴再扯一下:「我大概猜到了,你長的跟莫狄修有一點像。」

莫瑞恩笑起來:「那你猜不猜得到我為什麽一定要來跟你打招呼?」

樂浩沒作聲。

莫瑞恩平靜地說:「我怕以後你看到我,以為我故意隱瞞身份來打探你。」

樂浩緊抿一下唇,說:「我不會那麽多心!」

莫瑞恩笑意加深:「就是說以後你不會避開不見夜狄囉?」

樂浩頓一下,才漫不經心道:「我從來沒打算避開他不見啊。」

「啊……」莫瑞恩長長出聲,表示這才明白,然後,半天,隻是微笑,不說話。

良久,樂浩有點沉不住氣,在椅子裏動一下,瞄他一眼:「莫先生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莫瑞恩點點頭,又搖搖頭,笑的很斯文:「我是有不少話想說,不過又不太敢說。」

樂浩眉頭皺起來。

莫瑞恩和氣地解釋:「抱歉,我不是故意。我本人覺得我們非常有緣份,會在這裏見麵,不過這確實是偶然,我不想冒然說什麽。事實上,夜狄希望是他先回來跟你說話,否則不許我們任何人打擾你。」

樂浩瞪著他,忽然掉開視線,看向欄杆外,心裏撲通撲通跳的快起來。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莫瑞恩似乎在等著他。

樂浩怔怔盯著波光粼粼的海麵,過一會兒,他聽到自己若無其事地問:「夜狄現在好嗎?」

「還……不錯吧。」莫瑞恩想了想,說:「他是立誌要過好的,說是要獨立生活還要生活的非常好。我上個月見過他,雖然還是不大會自己做家務,但是很會安排,家裏和工作都井井有條,身體也不錯。」

他回答完了,轉頭去看樂浩。

樂浩似乎在輕輕點頭,隻能看到小半邊側臉,嘴角邊隱隱牽起一絲上翹的紋路.過一會兒他回過頭來,看著莫瑞恩,說:「那真好。」

「是啊,」莫瑞恩笑起來:「想象不到吧?我們都嚇一跳。」

樂浩拿手揉揉鼻子,不作聲。

他不說話,莫瑞恩也就不說話。

過一會兒,樂浩看看他,有點無可奈何地笑起來:「是不是我不問問題,你就不開口啊?」

莫瑞恩笑得很狡猾:「我答應過夜狄,不能食言。你如果想知道什麽可以問,他沒有說過我不能回答你。」

樂浩垂下頭,沉默半天。

莫瑞恩有點好奇:「我沒想到你這麽安靜,」他又笑:「而且這麽聰明。」

樂浩沒好氣地抬眼看他:「你二弟給你的情報是錯誤的,他那個人,哼。」

「嗯嗯,」莫瑞恩點頭:「他請的助理不太理想。」

樂浩眨眨眼,有點忍俊不禁,輕笑出來。

莫瑞恩若有所思:「他自己也有點死心眼,隻看到自己想看的。」

樂浩不笑了,想一想,說:「可以理解。」

莫瑞恩唇角揚起,再打探:「你真的沒什麽想要問的?」

「沒有。」樂浩痛快地答。

莫瑞恩笑著看他一會兒,站起來,說:「那我就先向你道別了,明天我就離開了。」

樂浩點頭:「好的,再見,一路保重。」

莫瑞恩桃眉,走兩步,轉回頭來:「我個人問個問題可以嗎?」

樂浩一直看著他,這時點頭:「你問。」

「如果再碰到我二弟那樣的人,你是不是還會很不舒服?」

樂浩頓一頓,靜靜看著他,過一會兒,下巴微揚,語氣溫柔地說:「……再碰到,不舒服的會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