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殺身成仁

豐子愷(1898—1975),原名豐潤,又名仁、仍,號子覬,浙江嘉興人,著名畫家、散文家、美術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翻譯家。其師從李叔同和夏丏尊,在文字、繪畫和音樂方麵皆有顯著成就,以中西融合畫法創作漫畫以及散文而著名。著有《緣緣堂隨筆》、《緣緣堂再筆》、《辭緣緣堂》、《隨筆二十篇》等。

合小我以全大我,輕身體而重精神,不獨誌士仁人如此,一般人都有如此的傾向。

貪生惡死,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人是動物之一,當然也有這種本能,但人貪生惡死,與其他動物的貪生惡死有點不同:其他動物的貪生惡死是無條件的。人的貪生惡死則為有條件的。古人雲:“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這幾希可說就在於此。

何謂無條件的?隻要吃得著東西就吃,隻要逃得脫性命就逃,而不顧其他一切道理,叫做無條件的。人以外的動物都如此,狗爭食肉骨頭,貓爭食魚骨頭,母雞被擄,小雞管自逃走,母豬被殺,小豬管自吃食,不是人所常見的嗎?

何謂有條件?照道理可以吃,方才肯吃。照道理活不得,情願死去。這叫做有條件的。條件就是道理。故人可說是講道理的動物。除了白癡及法西斯暴徒以外,世間一切人都是講道理的動物。

許多動物中,何以隻有人講道理呢?是為了人具有別的動物所沒有的一件寶貝,這寶貝名叫“同情”。

同情就是用自己的心來推諒別人的心。人間一切道德,一切文明,皆從這點出發。

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就是說:自己所不願有的事,不要使別人有。自己要立身,希望別人都立身。自己要發達,希望別人都發達。故韓詩外傳曰:“己惡饑寒焉,則知天下之欲衣食也。己惡勞苦焉,則知天下之欲安佚也。己惡衰乏焉,則知天下之欲富足也。”這便是孔子所謂“忠恕”。忠恕就是同情的擴充。我國古代的聖人,普遍愛護一切同類。故孟子說:“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伊尹也是如此,孟子說他“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他們為什麽能如此?就為了富有同情。同情極度擴張,能把全人類看作一個身體。左手受傷,右手豈能獨樂?一顆牙齒痛,全身為之不安。這樣,“一己”和“大群”就不可分離。我就有“小我”和“大我”。小我就是一身,大我就是全群。

孔子曰:“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求生害仁,就是貪小我而不顧大我。殺身成仁,就是除小我以保全大我。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孔子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孔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信就是做人的道理。倘去信而

保全食,就同不講道理的禽獸一樣。人是講道理的動物,故最後必然去食而保住信。去食雖殺身,但人道可以保全。即雖失小我,而大我無恙。人總有一死。失了身體還是小事,倘失了人道,則萬人萬世淪為禽獸,損失甚大。誌士仁人,因富有同情,故能為全體著想,故能殺身成仁。

合小我以全大我,輕身體而重精神,不獨誌士仁人如此,一般人都有如此的傾向。孟子說得很詳細:“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合魚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他又加以反證:“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則凡可以避患者,何不為也?”然後加以結論:“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可以避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他又舉一個實例:“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勿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這就是前麵所謂照道理可以吃,方才肯吃。照道理活不得,情願死去。除了瘋狂者及法西斯暴徒以外,凡人皆有此心,即凡人皆有殺身成仁之心,不過強弱厚薄有等差耳。

(豐子愷著《人間情味》,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