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孔子之人格

孔子的人格,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做人類的模範。我們和他同國,做他後學,若不能受他這點精神的感化,真是自己辜負自己了。

我屢說孔學專在養成人格。凡講人格教育的人,最要緊是以身作則,然後感化力才大。所以我們要研究孔子的人格。

孔子的人格,在平淡無奇中現出他的偉大,其不可及處在此,其可學處亦在此。前節曾講過,孔子出身甚微。《史記》說:“孔子貧且賤”,他自己亦說吾少也賤。(孟子說孔子為委吏,乘田皆為貧而仕。)以一個異國流寓之人,而且少孤,幼年的窮苦可想,所以孔子的境遇,很像現今的苦學生,絕無倚靠,絕無師承,全恃自己鍛煉自己,漸漸鍛成這麽偉大的人格。我們讀釋迦、基督、墨子諸聖哲的傳記,固然敬仰他的為人,但總覺得有許多地方,是我們萬萬學不到的。惟有孔子,他一生所言所行,都是人類生活範圍內極親切有味的庸言庸行,隻要努力學他,人人都學得到。孔子之所以偉大就在此。

近世心理學家說,人性分智(理智)、情(情感)、意(意誌)三方麵。倫理學家說,人類的良心,不外由這三方麵發動。但各人各有所偏,三者調和極難。我說,孔子是把這三件調和得非常圓滿,而且他的調和方法,確是可模可範。孔子說:“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又說:“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知,就是理智的作用;仁,就是情感的作用;勇,就是意誌的作用。我們試從這三方麵分頭觀察孔子。

(甲)孔子之知的生活。孔子是個理智極發達的人。無待喋喋,觀前文所臚列的學說,便知梗概。但他的理智,全是從下學上達得來。試讀《論語》“吾十有五”一章,逐漸進步的階段,曆曆可見。他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可見孔子並不是有高不可攀的聰明智慧。他的資質,原隻是和我們一樣;他的學問,卻全由勤苦積累得來。他又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矣。”解釋好學的意義,是不貪安逸、少講閑話、多做實事,常常向先輩請教,這都是最結實的為學方法。他遇有可以增長學問的機會,從不肯放過:郯子來朝便向他問官製;在齊國遇見師襄,便向他學琴;人到太廟,便每事問。那一種遇事留心的精神,可以想見。他說:“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又說:“學之不講,是吾憂也。”可見他真是以學問為性命,終身不肯拋棄。他見老子時,

大約五十歲了,各書記他們許多問答的話,雖不可盡信,但他虛受的熱忱,真是少有了。他晚年讀《易》“韋編三絕”,還恨不得多活幾年,好加功研究。他的《春秋》,就是臨終那一兩年才著成。這些事績,隨便舉一兩件,都可以鼓勵後人向學的勇氣。像我們在學堂畢業就說我學問完成,比起孔子來,真要愧死了。他自己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可見他從十五歲到七十三歲,無時無刻不在學問之中。他在理智方麵,能發達到這般圓滿,全是為此。

(乙)孔子之情的生活。凡理智發達的人,頭腦總是冷靜的,往往對於世事,作一種冷酷無情的待遇。而且這一類人,生活都會單調,凡事缺乏趣味。孔子卻不然。他是個最富於同情心的人,而且情感很易觸動。“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子見齊衰者,雖狎必變,凶服必式之。”可見他對於人之死亡,無論識與不識,皆起惻隱,有時還像神經過敏。朋友死,無所歸,子曰:“於我殯。”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人而哭之,一哀而出涕。顏淵死,子哭之慟。這些地方,都可證明孔子是一位多血多淚的人。孔子既如此一往情深,所以哀民生之多艱,日日盡心,欲圖救濟。當時厭世主義盛行,《論語》所載避地避世的人很不少。那長沮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孔子卻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可見孔子棲棲皇皇,不但是為義務觀念所驅,實從人類相互間情感發生出熱力來。那晨門雖和孔子不同道,他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實能傳出孔子心事。像《論語》所記那一班隱者,理智方麵都很透亮,隻是情感的發達,不及孔子(像屈原一流情感又過度發達了)。

孔子對於美的情感極旺盛,他論韶武兩種樂,就拿盡美和盡善對舉。一部《易》傳,說美的地方甚多(如乾之以美利利天下,如坤之美在其中)。他是常常玩領自然之美,從這裏頭,得著人生的趣味。所以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前節講的孔子讚《易》全是效法自然,就是這個意思。曾點言誌,說“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為什麽歎美曾點,因為他的美感,能喚起人趣味生活。孔子這種趣味生活,看他篤嗜音樂,最能證明。在齊聞韶,鬧到三月不知肉味,他老先生不是成了戲迷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可見他除了有特別哀痛時,每日總是曲子不離口了。“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可

見他最愛與人同樂。孔子因為認趣味為人生要件,所以說:“不亦說乎?不亦樂乎”?說:“樂以忘憂”,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一個“樂”字,就是他老先生自得的學問。我們從前以為他是一位幹燥無味方嚴可憚的道學先生,誰知不然。他最喜歡帶著學生遊泰山遊舞雩,有時還和學生開玩笑呢(夫子莞爾而笑……前言戲之耳)!《論語》說:“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正是表現他的情操恰到好處。

(丙)孔子之意的生活。凡情感發達的人,意誌最易為情感所牽,不能強立。孔子卻不然,他是個意誌最堅定強毅的人。齊魯夾穀之會,齊人想用兵力劫製魯侯,說孔丘知禮而無勇,以為必可以得誌。誰知孔子拿出他那不畏強禦的本事,把許多伏兵都嚇退了。又如他反對貴族政治,實行墮三都的政策,非天下之大勇,安能如此?他的言論中,說誌說剛說勇說強的最多。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這是教人抵抗力要強,主意一定,總不為外界所搖奪。如“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都是表示這種精神。又說:“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又說:“誌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教人以獻身的觀念。為一種主義或一種義務,常須存以身殉之之心。所以他說:“仁者必有勇”,又說:“見義不為無勇也”,可見講仁講義,都須有勇才成就了。孔子在短期的政治生活中,已經十分表示他的勇氣,他晚年講學著書,越發表現這種精神。他自己說:“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這兩句語看似尋常,其實不厭不倦,是極難的事。意誌力稍為薄弱一點的人,一時鼓起興味做一件事,過些時便厭倦了。孔於既已認定學問教育是他的責任,一直到臨死那一天,絲毫不肯鬆勁。不厭不倦這兩句話,真當之無愧了。他讚《易》,在第一個乾卦,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是表意誌力;不息是表這力的繼續性。

以上從知情意即知仁勇三方麵分析綜合,觀察孔子。試把中外古今別的偉人哲人來比較,覺得別人或者一方麵發達的程度過於孔子,至於三方麵同時發達到如此調和圓滿,直是未有其比。尤為難得的,是他發達的徑路,很平易近人,無論什麽人,都可以學步。所以孔子的人格,無論在何時何地,都可以做人類的模範。我們和他同國,做他後學,若不能受他這點精神的感化,真是自己辜負自己了。

(梁啟超著《儒家哲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