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史的目的(節選)

簡單一句話,曆史的目的在將來過去的真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代人活動之資鑒。

無論研究何種學問都要有目的。什麽是曆史的目的?簡單一句話,曆史的目的在將來過去的真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代人活動之資鑒。假如不是有此種目的,則過去的曆史如此之多,已經足夠了,在中國他種書籍尚不敢說,若說曆史書籍,除二十四史以外,還有九通及九種紀事本末等,真是汗牛充棟,吾人做新曆史而無新目的,大大可以不作。曆史所以要常常去研究,曆史所以值得研究,就是因為要不斷的予以新意義及新價值以供吾人活動的資鑒。譬如電影,由許多呆板的影片湊合成一個活動的電影,一定有他的意義及價值,合攏看是活的,分開看是死的,吾人將許多死的影片組織好,通上電流使之活動,活動的結果,就是使人感動。研究曆史也同做電影一樣。吾人將許多死的事實組織好,予以意義及價值使之活動,活動的結果,就是供給現代人應用。再把這個目的分段細細解釋,必定要先有真事實才能說到意義,有意義才能說到價值,有意義及價值才可說到活動。

甲求得真事實

(一)鉤沉法。想要求得真事實,有五種用功的方法。已經沉沒了的實事,應該重新尋出。此類事實,愈古愈多。譬如歐洲中世紀的時候,做羅馬史的人,專靠書本上的記載,所以記載的事情有許多靠不住的。後來羅馬邦渒等處發現很多古代的遺跡實物,然後羅馬史的真相才能逐漸明白。此類事實不專限於古代,即在近代亦有許多事實沒去了,要把他鉤出來,例子亦很不少。如俾士麥死了以後,他的日記才流傳出來,那日記上麵所記的與前此各種記錄所傳的大不相同,於是當時曆史上歐洲諸國的關係因而有許多改觀的地方。此種例子,在中國尤其繁多。在光緒二十六、七年間,有一次,德皇威廉第二發起組織中俄德聯盟,相傳結有密約。關於歐洲方麵的史料雖略有發現,關於中國方麵的史料一點也沒有。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非設法問當時的當事人不可。慈禧太後死了,慶親王奕劻當時掌握朝政,想來很了然,可惜沒有法子去問。此外,孫寶琦當時為駐德公使,在理應該清楚,但他並沒有記載下來。若不趁這時問個明白,此項史料便如沉落大海了。我們若把他鉤起來,豈非最有趣味最關緊要的事情。

(二)正誤法。有許多事實從前人記錯了,我們不特不可盲從,而且應當改正。此類事實,古代史固然不少,近代史尤甚多。比如現在平漢路上的戰爭,北平報上所載的就完全不是事實。吾人研究近代史,若把所有報紙所有官電逐日仔細批閱抄錄,用功可謂極勤,但結果毫無用處。在今日尚如此,在古代亦是一樣。而且還要錯誤得更厲害些。

以上兩種方法,在《中國曆史研究法》上講得很詳,此處用不著細說了。其實吾人研究曆史,不單在做麻煩工作及尋難得資料,有許多資料並不難覓工作亦不麻煩的題目,吾人尤其應該注意。近人考據,喜歡專門研究一個難題,這種精神固然可取,但專門考校尚非主要工作。沒有問題的資料應當如何整理,極其平常的工作應當如何進行,實為重要問題。上述二項,講的是含有特別性的事實的處理方法。下麵三項,專講含有普通性的事實的處理方法。

(三)新注意。有許多向來史家不大注意的材料,我們應當特別注意 它。例如詩歌的搜集,故事的采訪,可因以獲得許多帶曆史成分的材料,前人不甚注意,現在北京大學有人在那裏研究了。還有許多普通現象、普通事務,極有研究的價值的。例如用統計的方法研究任何史料都可有發明,從地理上的分配及年代的分配考求某種現象在何代或何地最為發達,也就是其中的一種。又如西域的文化,從前人看得很輕,普通人提到甘肅、新疆,常與一般蠻夷平等看待,以為絕對沒有什麽文化。但據最近的研究,尤其是法國人德國人的研究,發見西域地方在古代不特文化很

高,而且與中國本部有密切的關係,許多西方文化皆從西域輸入。此外,有許多小事情,前人不注意,看不出他的重要,若是我們予以一種新解釋,立刻便重要起來。往往因為眼前問題引出很遠的問題,因為小的範圍擴張到大的範圍。我們研究曆史,要將注意力集中,要另具隻眼,把曆史上平常人所不注意的事情作為發端,追根研究下去,可以引出許多新事實,尋得許多新意義。

(四)搜集排比法。有許多曆史上的事情,原來是一件件的分開著,看不出什麽道理;若是一件件的排比起來,意義就很大了。例如掃帚草是一株極平常的植物,栽花栽到掃帚草,一點也不值得注意,但是若把它排成行例,植成文字,那就很好看了。所謂“屬辭比事,《春秋》之教”,正是這個意思。我們研究曆史,要把許多似乎很不要緊的事情聯合起來,加以研究。又如中國人過節,是一件極普通的事情,一年之中要過許多的節,單過中秋,覺得沒有什麽意義,若把端午、七夕、中秋、重陽等節排比起來,加以比較,然後研究為什麽要過節,過節如何過法,就可以從這裏邊看出許多重要的意義,或者是紀念前哲,或者娛樂自己,國民心理的一部分,皆可由此看出。諸如此類的事實很多,散落零亂時,似無價值,一經搜集排比,意義便極其重大。所以曆史家的責任,就在會搜集,會排比。

(五)聯絡法。第四種方法可以適用於同時的材料,第五種方法可以適用於先後的材料。許多曆史上的事情,順看平看似無意義,亦沒有什麽結果,但是細細的把長時間的曆史通盤聯絡起來,就有意義,有結果了。比如晚明時代,許多士大夫排斥滿清,或死或亡,不與合作,看去似很消極,死者自死,亡者自亡,滿清仍然做他的皇帝,而且做得很好,這種死亡,豈不是白死亡了嗎,這種不合作,豈不是毫無意義嗎?若把全部曆史綜合來看,自明室衰亡看起,至辛亥革命止,原因結果,極明白了;意義價值,亦很顯然。假如沒有晚明那些學者義士仗節不辱,把民族精神喚起,那末辛亥革命能否產生還是問題呢。曆史上有許多事情是這樣,若是不聯絡看,沒有什麽意義可言。假如仔細研究,關係極其重要。

上述對於事實的五種用功方法,若研究過去事實,此五種方法都有用,或全用,或用一二種不等。以下再講予以新意義及新價值。

乙予以新意義

所謂予以新意義,有幾種解釋。或者從前的活動本來很有意義,後人沒有覺察出來,須得把它從新複活。所謂“發潛闡幽”,就是這個意思。或者從前的活動,被後人看錯了,須得把它從新改正。此種工作,亦極重要。前一項例子比較的少,後一項例子比較的多。譬如研究周公的封建製度,追求本來用意究竟何在。有人說封建是社會上最好的製度、最有益的製度,到底周公采用封建,就是因為它是最有益的製度嗎?其實周公意思並非認封建對於全體社會有何益處,不過對於周朝那個時代較為適用較為有益而已。又如研究王荊公的新法,追求他本來用意究竟何在。從前大家都把他看錯了,都認為一個聚斂之臣。到底荊公采用新法,完全以聚斂為目的嗎?其實荊公種種舉動都有深意。他的青苗、保甲、保馬、市易諸法,在當時確是一種富國強兵之要術。到了後來,仍然常常采用呢。還有一種,本來的活動完全沒有意義,經過多少年以後忽然看出意義來了。因為吾人的動作一部分是有意識的動作,一部分是無意識的動作,心理學上或稱潛意識,或稱下意識。如像說夢話或受催眠術等都是。一人如此,一團體一社會的多數活動亦然。許多事本來無意義,後人讀曆史才能把意義看出,總括起來說,吾人懸擬一個目的,把種種無意義的事實追求出一個新意義,本來有意義而看錯了的,給他改正,本有意義而沒覺察的,給他看出來。所謂予以新意義,就是這樣解釋。

丙予以新價值

所謂予以新價值,就是把過去的事實從新估價。價值有兩種:有一時的價值,過時而價頓減

;有永久的價值,時間愈久,價值愈見加增。研究曆史的人,兩種都得注意,不可有所忽視。什麽是一時的價值?有許多事實在現在毫無價值,在當時價值很大。即如封建製度,確是周公的強本固基的方法。周朝八百多年的天下,全靠這種製度維持。吾人不能因為封建製度在今日沒有用處,連他過去的價值,亦完全抹殺。曆史上此類事實很多,要用公平眼光從當時環境看出他的價值來。什麽是永久的價值?有許多事實在當時價值甚微,在後代價值極為顯著。即如晚明士大夫之抗滿清,在當時確是一種消極的無效果的抵製法,於滿清之統治中國絲毫無損,但在辛亥革命時,才知道從前的排滿是有價值的;而且在永久的民族活動上,從前的排滿也是極有價值。曆史家的責任,貴在把種種事實擺出來,從新估定一番。總括起來說,就是從前有價值現在無價值的,不要把它輕輕抹殺了;從前無價值現在有價值的,不要把它輕輕放過了。

丁供吾人活動之資鑒

新意義與新價值之解釋既明,茲再進而研究供吾人活動之資鑒。所謂活動,亦有二種解釋,即社會活動方麵與個人活動方麵。研究兩方麵的活動,都要求出一種用處。現在人很喜歡唱“為學問而學問”的高調。其實“學以致用”四字也不能看輕。為甚麽要看曆史?希望自己得點東西。為什麽要作曆史?希望讀者得點益處。學問是拿來致用的,不單是為學問而學問而已。

先言社會活動方麵。社會是繼續有機體,個人是此有機體的一個細胞。吾人不論如何活動,對於全盤曆史,整個社會,總受相當束縛。看曆史要看他的變遷,這種變遷就是社會活動。又分二目:

(一)轉變的活動。因為經過一番活動,由這種社會變成他種社會,或者由一種活動生出他種活動,無論變久變暫、變好變壞,最少有一大部分可以備現代參考。通常說一治一亂,我們要問如何社會會治,如何社會會亂,並且看各部分、各方麵的活動,如像君主專製之下,君主宰相的活動以及人民的活動,如何結果,如何轉變。這樣看出來的成敗得失,可以供吾人一部分的參考。

(二)增益的活動。政治的治亂不過一時的衝動,全部文化才是人類活動的成績。人類活動好像一條很長的路,全部文化好像一個很高的山。吾人要知道自己的立足點、自己的責任,須得常常設法走上九百級的高山上添上一把土。因是之故,第一要知道文化遺產之多少。若不知而創作,那是白費氣力。第二要知道添土的方法。我是中國一分子,中國是世界一分子,旁人添一把土,我亦添一把土,全部文化自然增高了。

次述個人活動方麵。嚴格說起來,中國過去的曆史差不多以曆史為個人活動的模範,此種特色,不可看輕。看曆史要看他的影響,首當其衝者就是個人活動。亦可分為二目:

(一)外的方麵。司馬光作《資治通鑒》,其本來目的就是拿給個人作模範的。自從朱子以後,讀此書的人都說他“最能益人神智”。什麽叫益人神智?就是告訴人對於種種事情如何應付的方法,此即曆史家真實本領所在。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可以益人神智之處甚多,畢秋帆的《續資治通鑒》可以益人神智之處就少了。因為畢書注重死的方麵,光書注重活的方麵。光書有好幾處記載史事,不看下麵,想不出應付的方法,再看下麵,居然應付得很好。這種地方,益人神智不少。

(二)內的方麵。我們看一個偉人的傳記,看他能夠成功的原因,往往有許多在很小的地方。所以自己對於小事末節,也當特別注意。但不單要看他的成功,還要看他的失敗,如何會好,如何會壞,兩麵看到,擇善而從。讀史,外的益處固然很多,內的益處亦複不少。

史家有社會、個人兩方俱顧慮到的,好像一幅影片能教人哭,能教人笑。影片而不能使人哭,使人笑,猶之曆史不能增長智識、鍛煉精神,便沒有價值一樣。

(《梁啟超全集》第8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