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仿吾:國學運動之我見

成仿吾(1897—1984),原名成灝,筆名石厚生、芳塢、澄實,湖南新化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代表,無產階級革命家、教育家、文學家、翻譯家,文學團體創造社的創始人之一。曾參加過長征,擔任過陝北公學校長、華北聯合大學校長、中國人民大學校長、東北師範大學校長、山東大學校長等職。著有《長征回憶錄》、《成仿吾教育文選》等。

國學運動!這是怎樣好聽的一個名詞!不但國粹派聽了要油然心喜,即一般的人聽了,少不了也要點頭稱是。然而他們這種運動的精髓可惜隻不過是要在死灰中尋出火燼來滿足他們那“美好的昔日”的情緒。

我們的學術界自從所謂新文化運動以來,真不知道經過多少變遷了。變遷本是進步的一個條件,可惜我們所經過的變遷,不幸而是向退步一方向去的。最初,我們有所謂國語運動,這與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革命一樣,總算成功了。其次,我們有所謂學術運動,許多關於社會經濟與哲學的書籍,真如雨後的春筍露了出來,不幸投機的商人雖多,好貨完全沒有,廣告雖然打得很大,內容卻實空虛,有許多不值一文錢的人也自稱哲學家,也自稱社會學者,尤足使人噴飯,所以這種運動的結果,隻不過這些商人各人赤條條地暴露了他們的骸骨。最後我們現在有所謂國學運動,這種運動怎樣奇怪,與參加這種運動的人怎樣無聊,我覺得沒有適當的語言可以表出。

國學運動!這是怎樣好聽的一個名詞!不但國粹派聽了要油然心喜,即一般的人聽了,少不了也要點頭稱是。然而他們這種運動的精髓可惜隻不過是要在死灰中尋出火燼來滿足他們那“美好的昔日”的情

緒,他們是想利用盲目的愛國的心理實行他們倒行逆施的狂妄。所以假使國粹派稱新文化運動為清談,我們當稱這國學運動為清談中之清談,遺害更加百倍的清談。

從事這種運動的人,約略可以分為下列的三種:

1.學者名人而所學有限,乃不得不據國學為孤城者。

2.老儒宿學及除國學外別無能事乃乘機唱和者。

3.盲從派,這是一切運動所必需之物。

這三種人性質雖稍不同,然而他們純襲古人的非科學的舊法,想用以顯耀一時,卻是一樣的。要想取科學的方法為真切的研究,他們都欠少科學的素養。他們的方法與態度,不外是承襲清時的考據家。所以他們縱然拚命研究,充其量不過增加一些從前那種無益的考據。這樣的研究不僅與我們的生活毫不相幹,即於國學的研究,亦無何等的益處。

國學,我們當然不能說它沒有研究之價值。然而現在便高談研究,對於上列的三種人,未免為時過早,何況群起而為一種運動?凡研究一件東西,我們通常持批評的態度,才能得到真確的結果,若不能保持批評的態度,則必轉為所惑。古來多少國學家所以把他們絕大的努力空費了,便是因為他們欠少批評的精神,終於為對象所迷亂而不知所擇的緣故。然而欲保持批評的態度或精神,須有十分的素養,所以我們即要研究國學,亦非先有十分的素養不可。現在是修養的時期,還談不到研 究上去。

這三種人中頗有因為外國人近來喜歡研究我們的國學而沾沾自喜的。這種外國Exotics不滿意於科學(實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是科學)妙想天開,以為極樂的蒼天之下有一塊常青的樂土,他們不再想

起做過他們幻想之背景的,和在科學上做過他們的先生的阿拉伯或印度,卻更很遠很遠地畫出一個這樣的Paradise來。雖不免出人意外,然而他們這樣滿足他們的幻想,是誰也不能幹涉的,不過我們在這極樂的蒼天之下的人若偏信以為真,那卻是非狂即盲了。不懂什麽是科學的人,我們盡可任他們胡說,然而我們當知數千年來的疲弊之後,科學不僅為我們的素養最緊要的命脈,而且是恢複我們的生命力之唯一的源泉,我們當對於科學維持我們的信仰。

廣義上說起來,不論什麽事物都可以為研究的對象,然而研究的人一要有十分的素養,二要取適當的方法。反觀現在許多熱心國學運動的人,卻不僅沒有十分的素養,也還未取適當的方法。

綜觀近年來的成績,我隻見有考證幾篇,目錄幾個,近更看見了這篇考證的文章,然皆不過標榜他們考據的淵博,而揚甲抑乙,揚乙抑丙,隻顧搜羅死字,據以相爭,曾不一問它們的價值與Probability,這樣的研究,便做幾十百年,終是無所裨益。若這樣的考證便是國學運動的全部,我們倒也不需多說了。

以這樣的人們,取這樣的方法,我看我們這種所謂國學運動,充其量不過能造出一些考據死文字的文字,充其量不過能增加一些更煩瑣的考據學者。近代的精神是就事物去考究,不聞是就死字去考究。我願從事這種運動的人能夠反省,我尤切願他們不再勾誘青年學子去狂舔這數千年的枯骨,好好讓他們暫且把根基打穩。至於遺老逸少借此消閑,那也是他們的自由,不是我所願意說及。

十一月十三日,上海

(《創造周報》第28號,1923年11月13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