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勉:讀舊史入手的方法

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筆名駑牛、程芸、芸等,江蘇常州人,曆史學家。其一生著述宏富,包括各種斷代史、通史、專史等,著有《白話本國史》、《呂著中國通史》、《秦漢史》、《先秦史》、《兩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中國民族史》、《中國製度史》、《呂思勉讀史劄記》等。

講到入手的方法,我們就不能不從最淺近、最簡易的地方著眼了。

我這一次的講演,初意擬以實用為主,卑之無甚高論的,然一講起來,仍有許多涉及專門的話。這實緣不讀舊史則已,既欲讀舊史,則其性質如此,天下事不講明其性質,是無從想出應付的方法來的,所以不得不如此。“行遠自邇,登高自卑”,講到入手的方法,我們就不能不從最淺近、最簡易的地方著眼了。

舊時史部之書,已覺其浩如煙海;而如前文所述,欲治史者,所讀的書,還不能限於史部;而且並沒有一個界限,竟把經、子、集三部的書都拉來了。這更使人何從下手呢?且慢,聽我道來。

欲治史者,所讀的書,因不能限於史部,然仍宜從史部為始;而且在史部之中,要揀出極少數,極緊要的書來。

此事從何著手?

舊史偏重政治,人人所知;偏重政治為治史之大蔽,亦人人所知。然(一)政治不可偏重,非謂政治可以不重;(二)而政治以外的事項,亦可從政治記載之中見得,此二義亦不可不知。所以舊時史家視為最重要的部分,仍為今日讀史極重要的部分,而宜先讀。

舊時史家視為最重要的部分,是哪一部分呢?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讀馬貴輿先生的《文獻通考》總序而得到解答。他把史事分為兩大類:一曰理亂興衰,一曰典章經製。前者是政治上隨時發生的事情,今日無從預知明日的;後者則預定一種辦法,以控製未來,非有意加以改變,不會改變。故前者可稱為動的史實,後者可稱為靜的史實。曆史上一切現象,都可包括在這兩個條件之中了。

正史之所以被認為正史,即因其有紀、傳以載前一類的史實;有誌以載後一類的史實。然紀、傳以人為主,把事實尺寸割裂了,不便觀覽;所以又有編年體,與之並行。編年體最便於通覽一時代的大勢,且最適於作長編。在

曆史年代不長時,得此已覺甚便,一長就不然了。一事的始末,往往綿亙數十百年,其伏流且可在數百千年以上,閱至後文,前文已經模糊了,要查檢則極難。所以又必有紀事本末體,以救其弊。有此三者,理亂興衰一類的事實,可謂很有條理係統,編纂者都能使之就範了。然典章經製,亦宜通覽曆代;而正史斷代為書,亦將其尺寸割裂。於是又有政書以彌其憾。有此四者,而舊日史家所重視的政治事項,都能俯就編纂者的範圍了。

讀書宜先博覽而後專精。世界上一切現象,無不互相關聯。萬能博士,在今日固然無人能做,然治學者,(一)於普通知識,必宜完具;(二)與本人專治的學問關係密切的科目,又宜知之較深;(三)至於本科之中各方麵的情形,自更不必說了。所以要治史學者,當其入手之初,必將昔人認為最重要之書,先作一鳥瞰。然以中國史籍之多,即將最重要的部分作一鳥瞰,已經不容易了。於此,我們就要一個“門徑之門徑,階梯之階梯”。

於此,我以為學者應最先閱覽的,有兩部書:(一)《通鑒》。此書凡二百九十四卷,日讀一卷,不及一年可畢。讀時必須連《注》及《考異》讀。《注》中關係官製、地理之處,更應留心細讀。這兩門,是胡身之用功最深處,可見得古人治學之細密。凡治史,固不必都講考據,然考據之門徑,是不能不知道的;於注釋亦應留意;否則所據的全係靠不住的材料,甚至連字句都解釋錯了,往往鬧成笑柄。(二)次為《文獻通考》。可擇讀以下諸門:《田賦考》七卷,《錢幣考》二卷,《戶口考》二卷,《職役考》二卷,《征榷考》六卷,《市糴考》六卷,《土貢考》一卷,《國用考》五卷,《選舉考》十二卷,《學校考》七卷,《職官考》十一卷,《兵考》十三卷,《刑考》十二卷,《封建考》十八卷;共一百零四卷,日讀一卷,三個半月可畢。(三)此外,章實齋在其所著《文史通義》中,竭力強調別編文征,以補後世有關係的文字太多、正史不能備載之缺。此即予所言治史宜兼考集部中不屬於記載部分之理。凡纂輯曆代文字者,如《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固均有此作用。然其時代最近,讀之易於了解,且易感覺興味者,要莫如賀耦庚的《皇朝經世文編》,可隨意泛濫數卷,以見其體例。前人讀史,能專就一事,貫串今

古,並博引史部以外的書籍,以相證明,而深求其利弊的,莫如顧亭林的《日知錄》,可先讀其第八至第十三卷。其包孕史事、意在徹底改革,最富於經世致用的精神的,莫如黃梨洲的《明夷待訪錄》,卷帙無多,可以全讀。清代考據家之書,錢辛楣的《廿二史考異》,最善校正一事的錯誤;王西莊的《十七史商榷》,長於鉤稽一事的始末;趙甌北的《廿二史劄記》,專搜集一類的事實,將其排比貫串,以見其非孤立的現象而發生意義;均宜隨意泛濫,以知其治學的方法。此等並不費時間。然則我所舉第一步應讀之書,苟能日讀一卷,不使間斷,為時不過一年餘耳。必有人譏議我所舉的不周不備。既讀《通鑒》,如何不讀《續通鑒》、《明通鑒》或《明紀》呢?既讀《通考》,如何不讀《續通考》、《清通考》、《續清通考》呢?難道所知者隻要限於五代、宋以前麽?殊不知我所言者,乃為使初學者窺見舊時史籍體例起見,非謂以此使其通知史實。若要通知史實,則所求各有不同,人人宜自為之,他人豈能越俎代庖,一一列舉?老實說,所謂門徑,是隻有第一步可說;第二步以下,就應該一麵工作,一麵講方法的。方法決不能望空講;更不能把全部的方法一概講盡了,然後從事於工作。譬如近人教人讀史時,每使之先讀《史通》、《文史通義》。此兩書誠為名著,然其內容,均係評論前人作史的得失;於舊史全未寓目,讀之知其作何語?講亦何從講起?所以我所舉初學應讀之書,就不之及了。

凡讀書,決無能一字一句,無不懂得的。不但初學如此,即老師宿儒,亦係如此。吾鄉有一句俗話說:“若要盤駁,性命交托。”若讀書必要一字一句都能解說,然後讀下去,則終身將無讀完一部書之日,更不必說第二部了。其實,有許多問題,在現時情形之下,是無法求解的;有些是非專門研究,不能得解;即能專門研究,得解與否,仍未可知的;有些雖可求解,然非讀下去,或讀到他書,不能得解,但就本文鑽研,是無益的;並有些,在我是可不求甚解的。不分輕重緩急,停滯一處,阻塞不前,最為無謂。所以前人教初學讀書,譬諸略地,務求其速,而戒攻堅。但定為應讀的,略讀則可,越過則不可,因為越過是不讀,非略讀耳。

(呂思勉著《史學四種》,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