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節選)

宗白華(1897—1986),原名宗之櫆,字伯華,雅號“佛頭宗”,原籍江蘇常熟,現代哲學家、美學大師、詩人。他長期從事美學研究,是我國現代美學的先行者和開拓者,被譽為“融貫中西藝術理論的一代美學大師”,著有《宗白華全集》及美學論文集《美學散步》、《藝境》等。

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

中國藝術家何以不滿於純客觀的機械式的模寫?因為藝術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麵的自然的再現,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構。從直觀成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序裏形容的這三境層極為精妙:

“夫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積雪縞地,餘霞綺天,一境也(這是直觀感相的渲染)。再讀之則煙濤項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水,又一境也(這是活躍生命的傳達)。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雲,鴻雁髙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衝然而澹,脩然而遠也(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江順貽評之曰:“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

“情”是心靈對於印象的直接反映,“氣”是“生氣遠出”的生命,“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西洋藝術裏麵的印象主義、寫實主義,

是相等於第一境層。浪漫主義傾向於生命音樂性的奔放表現,古典主義傾向於生命雕像式的漭明啟示,都相當於第二境層。至於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後期印象派,它們的旨趣在於第三境層。

而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晉宋畫家宗炳語),在拈花微笑裏領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如冠九在《都轉心庵詞序》裏說得好:

“明月幾時有”詞而仙者也。“吹皺一池春水”詞而禪者也。仙不易學而禪可學。學矣而非棲神幽遐,涵趣寥曠,通拈花之妙悟,窮非樹之奇想,則動而為沾滯之音矣。其何以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故詞之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識也。請馨出塵,妙香遠聞,參淨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

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造的始基,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現的圓成。

繪畫裏麵也能見到這意境的層深。明畫家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裏說:

凡畫有三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按此為身邊近景)。二曰目之所矚;或奇勝,或渺迷,泉落雲生,帆移鳥去是也(按此為眺矚之景)。三曰意之所遊;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按此為無盡空間之遠景)。然又有意有所忽處,如寫一樹一石,必有草草點染取態處(按此為有限中見取無限,傳神寫生之境)。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

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於忽,蓋不得不忽也(按此為借有限以表現無限,造化與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於佛法相宗所雲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

於是繪畫由豐滿的色相達到最高心靈境界,所謂禪境的表現,種種境層,以此為歸宿。戴醇士曾說:“惲南田以‘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李白詩句)、品一峰(黃子久)筆,是所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畫也而幾乎禪矣!”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後體認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揮到哲學境界與藝術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成藝術的兩元,也是構成禪的心靈狀態。《雪堂和尚拾遺錄》裏說:“舒州太平燈禪師頗習經論,傍教說禪。白雲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雲山頭月,太平鬆下影,良夜無狂風,都成一片境。’燈得偈頸之,未久,於宗門方徹淵奧。”禪境借詩境表達出來。

所以中國藝術意境的創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盛唐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

(宗白華著《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