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水:怎樣讀中國古書?

毛子水(1893—1988),名準,字子水,祖籍浙江衢州江山縣,被譽為五四時代“百科全書式學者”。其一生著作豐富,包括理論、修養、科學、教育、儒學、時評、圖書、人物、雜文等方麵,大部分收錄於《毛子水全集》中。

用怎樣一種態度去讀古書?要有什麽預備?從何處讀起?

本文所謂“中國古書”,是指舊時所謂經、史、子、集四部裏的書籍而言。本文的目的,是要向一個普通自修的人告語,並不是要為專治“國學”的人說法。本文隻是指示讀中國古書的門徑,實在是“門徑的門徑”!一個專治國學的人,對於他所專修的學術,或已升堂入室,自然用不著這種啟發初學的話了。我常想,有許多讀過中學而沒有機會進大學的人,盡有許多要於暇時泛覽我國舊時的書籍的。但用怎樣一種態度去讀古書?要有什麽預備?從何處讀起?像這樣的問題,或許是這種青年人或中年人所希望得到解答的。本文,就是這些問題的一種解答。

因為要談到讀我國古書的態度,所以先泛論讀書的目的。我讚成凡是一個可以閑居度日或能夠賺錢維持生活的人都劃出一部分時間來讀書。這種讀書,不是因為可以賺更多的錢,或得到更好的位置,或者可以成名。這些東西,名、利、地位,在我的心目中,隻要是用正當的方法得來的,並不是要不得的;我亦並不反對別人從勤讀的功夫取得這些東西,因為這到底是一種最正當的方法。但就我個人言,與其為了多賺錢而讀書,我寧可抱著“衣食才足甘長終”的態度,不去翻書本了。至於名譽和地位,我以為更值不得讀書的苦功。

依我的意思,讀書的最正當目的就是為滿足自己的求知欲,為消磨自己的時光,為了要生活得好一點。滿足求知欲,理由明顯,無須多說。消磨時光,是讀書最普通的用處;在各種消磨時光的方法中,讀書似是最有益而最無害的一種。但讀書最高的目的,是在得到一個較好的生活。這裏的“較好的生活”,並不是專指“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而言;如果專指這件事情而言,那就和上節的“多賺錢”同意義了。這裏所謂“較好的生活”,乃是說“生活得合理一點”或“生活得快樂一點”。它可以把“吃得好一點、穿得好一點”當作偶然的運氣,但這件事情並不是它主要的成分。

讀書怎麽能夠使生活合理一點呢?讀書可以使我們學得較好的生活習慣,可以使我們懂得較高尚的人生觀。所謂生活習慣,是包括行為和做事的方法而言。凡先哲的嘉言懿行,記在書冊中的,都可以使我們學到生活上較好的習慣,隻要我們決心去學。至於較高尚的人生觀,固然多由慎思明辨而得;但慎思明辨,自然要以多讀書為根柢。

現在我們可以講到讀中國古書的旨趣了。

為了要生活得好一點而讀書,就普通講,應該讀現代的書,本國的或外國的。近代科學的進步,非特使物質文明成為三百年前的人所夢想不到的,亦使倫理和政治的觀念和三百年前的大不相同。生活在現代這個世界裏,

應當有現代世界上關於各種事物最純正最合理的知識,方能生活得合理。譬如要做一個民主國家的官吏或公民,須真正懂得民主的道理才能做得好。所以對於一個現代的國民,現代知識最為重要。這種現代知識,自然隻能從現代書籍裏去求。

但是一切知識,差不多在數千年前即已發端。這非特倫理和政治的學說這樣,即自然科學亦是這樣。我們若能窮本尋源,豈不是一大快事!自然科學的進步,愈來愈快,除了少數專門研究科學史的人以外,我們固應當偏重知今而不重知古。倫理和政治科學的進步,比較的要小得多;而且有許多學說,我們非十分明了過去的曆史,便不能了解它的現在。所以就倫理和政治科學言,我們應把我國古時的書籍和現代人的著作看得一樣重要。

若以讀書為消遣計,我們自當以個人的嗜好為主,更沒有所謂“古書”和“今書”的區別了。

若以讀書為滿足求知欲計,則書籍的價值,更隨我們的興趣為轉移。如我們要明了我們民族已往的事跡和文化,則所有中國的古書都可以資我們的漁獵,都是我們必要的材料,不僅世俗所謂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才是我們所必要的書籍。不容說,在這個大範圍裏,更有若幹大小不同的區分。如要知道漢代的事情,則《史記》、《漢書》和《後漢書》自然是最重要的書籍;如要知道元代的事情,則《元史》和《元秘史》俱是要籍而前三史便沒有十分大用了。(《匈奴傳》等,對研究元史的人自然亦有相當的參考價值。)

從上麵這個很簡略的討論,我們自可以得一種讀我國古書正當的態度了。不過一個人讀本國古書,往往另外有一種情操。我且節錄一篇章太炎先生的書劄以作本段的結束:

“……自周孔以逮今茲,載祀數千,政俗迭變。凡諸法式,豈可施於晚近;故說經者所以存古,非所以適今也。先人手澤,貽之子孫,雖朽蠹粗劣者,猶見寶貴;若曰‘盡善’則非也。……《毛詩》、《春秋》、《論語》、荀卿之錄,經紀人倫,平章百姓,訓辭深厚,定為典常。然人事百端,變易未艾;或非或韙,積久漸明。豈可定一尊於先聖!……舊國舊都,望之暢然;不見古人,我心蘊結。則故書雅記之所以當治,非謂是非之論盡於斯也。”

這些話實在是不易的格言。非特不喜歡讀中國古書的人須以為箴言,喜歡讀中國古書的人更當以為座右銘。

講到讀中國古書的預備,我們實在比宋明的人便當得多。讀古書的工具,古代的語言文字和典章製度的知識,我們承襲了近三百年學人的遺產,比宋明人的好得多了。舉例來說,在文字上,我們有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可以翻檢,是清代以前的讀書人所不能享有的福分。當然,在朱駿聲以後,有許多語言學和文字學上的發明,是乾嘉以前的士人所不能利用的。至於典章製度,因為近來古器物的發見,我們知道的比數百年以前的人自然要多得多。所以我們可以說,隻要能夠利用近代單人研究的結果,我們對於我國古書的了解,非特此漢唐的人要多,即比清代的儒者亦要多。問題隻在我們

能夠利用這種結果與否。

普通講起來,語言文字比典章製度還要重要一些。就語言文字講,一個要讀古書的人,隻要讀了一本普通的文字學,略識轉注假借的義例,便能夠利用《說文通訓定聲》那一類的書籍了。近代古文字學上的發見,足以補正朱氏的書的越多,可惜還沒人搜集這些材料合為一書的。在沒有這種“字典”以前,一個讀古書的人,若有一部《辭海》,盡足夠尋常的檢查了。若遇十分疑難的字句,甚可用通信的方法以求教於專家的。

最後的問題:我國四部古籍,浩如煙海,從何處讀起呢?這當然要看各人讀書的誌趣而定。我國先哲把學問分作三大類:一是義理,二是辭章,三是考據。以現代的名詞講,就是哲學(包括科學)、文學、和曆史。這個分法,在西洋開始於英儒培根,在中國則可溯源至劉歆。(《六藝》、《諸子》、《詩賦》三略,便是培根的學問的三大類,但細節的出入,異同甚多,不能詳列。)我國最古的書,如《易經》及周秦諸子可以說是屬於哲學的;《詩經》和《楚辭》則屬於文學的;《尚書》、《春秋》和《禮記》、《周禮》等,則屬於曆史的。一個讀古書的人,如興趣在文學,盡可先讀《詩經》、《楚辭》,再曆覽秦漢以後的文章;如誌在哲學,自可先讀周秦諸子和易經,再研討漢以後哲學家的著作;如誌在曆史,自可先讀《尚書》、《左傳》、《國語》和《史記》等書,然後遍觀諸史。當然,這不過就大概言;古書的研讀,亦難有一定的次序的(。讀五經的次序,似以《詩》——《書》——《易》——《左傳》——《禮》為好;讀《左傳》能先讀詩、書、易,比較容易懂。)

但在我國古書中,頭一部要讀的,還應是論語。這部書是孔子的門人或門人的門人記載孔子的言行的。這是一部屬於義理的書,屬於辭章的書,屬於考據的書。屬於義理,是因為記載孔子對於各種人生問題的意見;屬於考據,是因為這就是一部最古的孔子傳;屬於辭章,是因為這是二千多年以來一種最能傳真的對話錄。在我國書籍裏,隻有這部書可以和耶教國家的《聖經》相比。

讀古書自然應當講究讀什麽板本的或什麽注解的。二十餘年前出版的《書目答問補正》一書,可供參考。可惜這書太老了,且又不是為純粹初讀古書的人作的。在本文裏,我當然不能詳列各種便於初學的書目。(如一個讀古書的人要知道他所要讀的書應讀什麽版本或有什麽人的注解的,盡可致函中國圖書館協會或國立中央圖書館參考部請求指示。)但我可以告訴讀者一個原則,就是古書的注解,通常以愈後出的愈好。如此屈萬裏的《詩經釋義》(中央文物供應社出版),既便初讀《詩經》的人,解釋又勝前賢,是一部極好的書。我們希望他的《詩經釋義》亦是這樣的。我們更希望其他的我國古書,亦有新出的注解本可以和屈君的《詩經釋義》同列的。(陳槃君的《學庸今釋》,采集古今賢哲的義訓,附以自己的見解,極為精審,惜嫌稍繁。)

(胡道靜主編《國學大師論國學》,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