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儒家對於學的理解(節選)

杜維明(1940—),祖籍廣東南海,當代著名學者,現代新儒家學派代表人物,當代研究和傳播儒家文化的重要思想家。著有《傳統的中國》、《現代精神與儒家傳統》等。

儒家的途徑是重教育的。它不是隻顧眼前的,而是對於一個複雜問題的整體性的長遠的解答。

麵對社會的大變革,法家把注意力集中在法律和秩序的重要性上。他們所關心的是封建國家的權力集中。所以,我們所看到的是相當複雜的、理性的曆史狀況。儒家隻代表了好多種中的一種而已。其他的途徑包括道家在自然中對和平的追求、墨家對於把兼愛作為重建社會的一種動力的側重,以及法家對於通過政府控製達到社會穩定的信念。

儒家的途徑是重教育的。它不是隻顧眼前的,而是對於一個複雜問題的整體性的長遠的解答。孔夫子在《論語》中主張學習是為了自己。所以學習的基本焦點不在於社會穩定和秩序的建立。不過,孔子既不忽視社會凝聚性的問題,也不倡導一種惟獨強調自我的個人主義。相反,他極力主張需要弄清楚優先性。

這樣,我們應該問一下:孔夫子說學是為了自己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如果學習不能落實於人的積極參加的話,從根本意義上講,它就不可能成功。推而論之,這是一個政治問題、社會問題,甚至是一個宗教問題,但是它歸根到底是一個道德問題。學習者必須認識到:學習本身是個有意義的重要事業。若是一個人說,“我是為了自己學習,不是為我的父母、為社會,或是為了其他的外在的結構和價值而學習”,那麽個人的發展

,自我的發展就成了出發點。請注意,這和後來要求個人服從集體的高度政治化的儒家觀點很不一樣。根據儒家的本來麵目,學習是為了自己——“ 自我”。

但是所謂自我又是什麽意思呢?自我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是各種關係的中心。自我也不是固定不變的。相反,他不斷在經曆種種的變化。所以,孔夫子的教育思想就是:自我通過一個漸進而具有活力的發展過程而學習。這種學習永不停息:在我們生活中的任何關頭它都不會變得多餘,或是變得與我們無關。明末清初有一位名叫孫奇逢的儒家學者,享壽90高齡。他回顧平生的精神發展時,其方式是徹頭徹尾儒家的。他說:“我現在到了90歲,才知道了80歲時的不足。往回看,我記起了我80歲,才知道了我70歲時很多的不足。”聽了他這一番話,有人要問,如果孔夫子再長壽一些(他在73歲時去世),他會做些什麽事來進一步提高自己?70歲時,他已達到了很完美的程度。根據他自己的描述,他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然而,大多數17世紀的新儒家學者們都堅持認為,如果孔夫子能活得更長,他一定會繼續努力以提高自己。

從這裏,我們可以見到儒家教育哲學所包含的有趣的二分法。一方麵,有一種堅強的——被有些人認為是樂觀主義的——信念:人性通過自強不息是能夠臻於完美的。那就是說:通過努力,一個人的人性可以達到盡善。隻要我們願意的話,就總是會有通過內在的和外在的方式提高自我的餘地。這樣,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聖人。儒家提出了一個平均主義的基本原理。(同樣,某些佛教傳統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同時,還有

一種主張:永遠沒有人可以達到最高的完美之境。個人的發展永遠是一個過程。甚至孔夫子也不能被認作人性的最高表現。從一個特定的環境中講,他可能是最高表現,可是從抽象的理想來說,他還不是最高表現。例如,儒家傳統中最高的人格理想是聖王。孔夫子是聖,但他當然不是王。實際上,從權力政治的角度講,他是政治舞台上的失敗者。所以,孔夫子既不是儒家傳統本身所包含的最高理想的締造者,也不是其典範表現。

這樣,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什麽每個人都被指示去尋找自己的道路。這些道路可能會殊途同歸,當然,也有鼓舞和評價的不同水準。然而,每個人必須發現他或她自己的道路。儒家“道”的概念涉及個人的自我發展和自我實現。正因為一個人沒有被看做是一個抽象、孤立的個體,而是被看做各種關係的一個中心,人的發展必然有其他人的參與。它不是一種孤立的奮鬥。同樣,我們的內在精神的實現,也不是一種需要割斷一切人際關係的孤立的奮鬥,相反,是讓自己向人類關係的其他結構開放的過程。自我,作為這樣一種學習的焦點,是一個開放的體係。

人通過修身能夠發展自己這一思想本身,就是建立在兩個迥然不同的哲學觀點的基礎上的。這二者都派生於儒家的思想(這可以讓我們多少了解一點傳統中的潛在的多樣性)。二者分別代表一種對我們所謂的人性進行闡述的努力。因此,這些見解便不僅僅是描述性的理論。這種努力的重要性還在於,我們可以因之而形成我們有關人類理想以及實現這些理想的途徑的想法。

(《杜維明文集》第2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