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新疆,馬躍進被美麗的大漠戈壁所吸引。這是一種全新的環境,完全不同於華北平原的風貌。這裏空曠、蒼涼,人在其中顯得特別渺小。綿延的沙海、無盡的戈壁,還有點綴其間的綠洲,以及綠洲裏生活著的維族、蒙族、哈薩克族等少數民族,迥異於內地漢族的服飾、語言、生活習俗,無處不顯現出異域風情。一切的一切,都引起了馬躍進的好奇,這種新鮮感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

馬躍進到新疆時是陽曆的八月,正是新疆最好的季節,天氣白天熱晚上涼,綠洲內四處彌漫著瓜果的清香。馬躍進第一次吃到這麽甜的哈密瓜、西瓜、馬奶葡萄,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沙漠之舟——駱駝。還有很多很多個第一次。這時的新疆,在馬躍進眼裏就是人間天堂。

可沒過多久,馬躍進的身體就開始吃不消了。進入冬季後的一天,他負責的知青點的馬匹在大風雪中走失了近一半。為找回這些馬匹,馬躍進帶人在大風雪中找尋了三天三夜,馬匹沒找到,又冷又硬的饢卻徹底把馬躍進的胃弄壞了。隨後的近一個月的時間,馬躍進的胃裏像塞進了一塊石頭,既消化不了,也拉不出來。人眼看著瘦了一圈又一圈,本來就不算硬實的身體,徹底垮了。馬躍進自尊心極強,硬是咬牙拚命挺著。直到有一天,搬運石頭時他突然暈倒在開山炸石的工地上,險些喪命。同隊的知青背著馬躍進找到連長,連長給馬躍進換了個輕鬆的工作——開車。

馬躍進從來沒有摸過汽車,但每次看到汽車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飛馳,馬躍進總會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汽車不斷遠去,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最後從視線裏完全消失。

馬躍進得到了開汽車的工作,既興奮又驕傲,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不離開車輛,吃飯睡覺都願意在車上。不到兩年,馬躍進出師,可以隨著車隊走南闖北了。

開始幾趟,基本上是在新疆境內給連隊拉貨。盡管是新疆境內,出去一趟也得個把星期才能回來。有師傅在旁邊,馬躍進一點兒也不緊張。一個車隊十輛八輛車一起跑,馬躍進並沒有感到長途駕駛的寂寞。雖然少不了饑餐渴飲、風餐露宿,但馬躍進一直被興奮的心情籠罩著,一點兒也沒覺出苦累,倒是倍感新鮮和自豪。

這樣的日子一過又是一年。

放單飛是馬躍進一直夢寐以求的事情。雖說師傅對自己非常好,跟車過程中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馬躍進感激師傅的教誨和關懷,但馬躍進從來就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直盼望著有放單飛的機會。

馬躍進盼望已久的這一天終於不期而至了。可馬躍進要是知道這次單獨出車的遭遇,打死他也不會去了。

這次的任務並不繁重。把連隊收上來的玉米拉到糧庫,然後繞道去兵團總部,將總部配給連隊的食物拉回來,任務就算完成了。

這又是一個八月天。

馬躍進領到任務後,興奮得一夜醒了好幾次,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單獨出車。早晨七點他就起床了,外麵還是繁星點點,一彎殘月掛在西天。當地與北京有近3個小時的時差。馬躍進把車擦得幹幹淨淨,車身綠色的油漆似乎是新刷的。從隊部加油站加滿了油,又把車輛裏裏外外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各種儀表都能正常工作,馬躍進把捆紮貨物的繩子又認真緊了緊,認為萬無一失了,點著火就準備上路。

師傅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披著深綠色的軍棉大衣走出營房,趕在馬躍進啟動汽車之前,敲了敲車門。馬躍進扭頭一看,見是師傅,一麵跳下車,一麵問道:“師傅,您怎麽起來了?”

“這麽早就動身,你都檢查好了?”

“檢查好了,師傅。您就放心吧。”

“水帶足了嗎?”

“帶足了。您看,喝的,車用的,都在這兒。”馬躍進指了指副駕駛位置。

師傅探頭一看,見副駕駛位置上擺著兩隻軍用水壺,這就是馬躍進所說的自己喝的水了。又看到了一隻大號帶蓋的洋鐵桶,裏麵盛著多半桶清水,這無疑就是給車準備的,因為路途上不一定能有機會加到水。汽車沒水可是件危險事情,輕則燒缸,重則失火,造成的財產和人身安全隱患是不言而喻的。兵團車隊就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有一個四川來的小戰士為此搭進了性命,師傅不能不擔心。這件事,師傅也多次對馬躍進提起過,他不放心馬躍進那種對一切都永遠滿不在乎的態度,希望馬躍進明白其中的厲害,別發生類似的悲劇。

師傅又圍著車轉了一圈,用腳踹了踹每個車胎,氣壓都足。師傅問馬躍進:“帶手電筒了嗎?”

馬躍進回答:“一直在車上呢。不過,用不著吧,我白天行車,還用得著嗎?”馬躍進說著,從副座前麵的扣鬥裏摸出手電筒,一撳,手電筒並沒亮。他不好意思地對師傅說了句:“好像沒電了。”

師傅有些不滿,責怪他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說來回也不過八百公裏路程,一去一回才兩天時間,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問題,可萬一路上有什麽耽擱,怎麽辦?你不知道這沿途的狼群有多厲害!”師傅說完,轉身進了宿舍。

關於狼群的厲害,馬躍進雖然沒有親身領教過,可時常從同事口中聽到。馬躍進心想,師傅太膽小了,可他從心裏感激師傅的關心。“師徒如父子”,這話真是不假。

不一會兒,師傅從宿舍出來,手裏拿著一個長長的裝有四節一號電池的大頭手電筒。“拿上!”師傅以命令的口吻對馬躍進說。

馬躍進乖乖拿上手電筒,放進副駕駛前的扣鬥裏。

師傅說:“走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些。”

“您放心就是。”馬躍進已經急不可耐地爬進駕駛室,“滴滴”鳴了兩聲短笛,啟動了汽車。

前往糧庫的行程一馬平川。

馬躍進將油門踩到底,一路狂奔。拉著滿滿一車玉米,三百多公裏的路程,五個多小時就到了。馬躍進在等待卸車的當口,在糧庫食堂找了兩個饅頭,就著開水吃了下去。等他吃完,人家也將車上的玉米全部卸下裝進糧庫了。馬躍進也不耽擱,給車加滿油和水,檢查一下車胎,與糧庫的看門師傅打了聲招呼,就坐進駕駛室,繼續下一段行程。

前往兵團總部的這一段行程,隻有兩百多公裏,加上是空車,馬躍進覺得車就像插上了翅膀,不到三個小時就到了。馬躍進進了總部車隊值班室,一看牆上的掛鍾,還不到下午四點,太陽還高高掛在空中。總部的人都還在午休。馬躍進催促值班員,能否快點兒安排裝車。值班員也認識馬躍進,半開玩笑地說:“怎麽啦,這麽著急?今天還趕回連隊啊?是不是惦記著誰啊?”

那個年代,是一個性饑渴的年代。人們既缺少物質食糧,更缺少精神食糧,兵團到連隊雖然經常放電影,可翻過來倒過去,不是八個“樣板戲”就是“三戰”(即《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人們最熱衷的話題就是兩性關係。無論聊什麽起頭,最後都能拐到男女關係上。

馬躍進說:“隊長交代過,讓我早去早回。再說,我回去晚了,師傅肯定會擔心,他還等著我回去晚上陪他喝兩杯呢。”

值班員說:“現在這麽熱,大家正休息,誰肯起來?我先幫你把裝運手續辦了,你再在值班室小眯盹兒一會兒,別搞得太累了。裝車還不快!一個小時肯定能幫你裝完。”

馬躍進無奈地點點頭。下級單位到上級單位來辦事,人家無論怎樣對待都隻能被動接受。師傅第一次帶他來,就提醒過,總部的門房值班員也不能得罪。

馬躍進耐著性子等了兩個多小時,那些搬運工才陸陸續續到了庫房。懶懶散散地一直幹到傍晚七點,其間馬躍進跑到兵團小賣部,花兩角錢買了兩盒“飛馬”,給搬運工順了一圈,才將車裝完。馬躍進一刻也不耽擱,發動汽車就往回趕。

馬躍進駕駛汽車又狂奔起來。他計算了一下時間,還有四個多小時,十二點前準能回到連隊。

新疆夏季傍晚七點,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空。公路兩旁戈壁裏除了一叢叢低矮的沙柳,看不到高大的喬木。窄窄的公路向一望無際的遠方延伸。反光鏡裏除了灰白的大地,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物體。

馬躍進將油門踩到底,還是覺得汽車跑得太慢。以前跟著師傅出車,還有人說說話,可這次不同了,似乎這個世界就剩下他一個人。原來出車還偶爾能見到的蜥蜴,今天一隻也沒見到。原來偶爾也出現的沙漠狐狼,今天也找不到一點點蹤影。馬躍進扶著方向盤,迎著略微西斜的太陽,眯縫著眼睛,機械地開著車,在發動機均勻的轟鳴聲中,意識越來越遲鈍,上下眼皮也開始有點兒打架了。

這種狀況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突然聽到“嘭”的一聲悶響,同時汽車也突然一陣劇烈顛簸,瞬間又是“轟隆”一聲,把馬躍進高高顛起,頭向前撞到前風擋上沿的玻璃框上。汽車驟然停下。馬躍進從昏昏然中猛地驚醒,發現自己身子向右側傾斜得厲害,站都站不起來。頭上起了一個鴨蛋大的包,但沒覺得疼。馬躍進費力地拉著方向盤和車門框才爬到車門邊,奮力跳下了汽車。繞到車頭一看,嚇了一大跳。

汽車向右衝下了路基,紮在路邊的排水溝內。車頭頂在排水溝對麵一個巨大的沙土堆上,右前輪已經爆胎。再往後一看,更令他吃驚的是,油箱正在汩汩往外漏油。馬躍進一秒也不敢耽擱,馬上去找了一塊抹布使勁兒把漏油處堵上,心中暗暗慶幸,汽車沒有起火或爆炸。

爆掉的右前輪有一半紮進了沙土堆裏,無法支撐起千斤頂,換胎是不可能的。更為難的是,如何才能把汽車弄回到路基上去。百十裏內沒有人煙。隻能等過路車來幫忙拉上去了。

馬躍進無奈地坐到汽車的陰影裏,眼巴巴地望著來往雙方向的漫漫長路,希望能看到一輛汽車的影子。一直等到太陽偏西,又一直等到夜幕降臨,也沒有一輛汽車出現。太陽一下山,戈壁的氣溫驟然下降,馬躍進感覺到冷風直往身體裏鑽。

馬躍進又餓又冷又急,他爬進歪斜著的車頭內,但不敢休息,生怕錯過了過路車。

馬躍進懊惱極了。第一次單獨出車,竟然弄出了這種事情。回去後如何向連隊交代?如何向師傅交代?

馬躍進哆哆嗦嗦爬下車頭,爬上車廂,摸索著從裝滿食物的車廂底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抽出了一條苫布,趕緊又爬回車頭內,將苫布裹在身上。

夜越來越深了,天上一輪明月早已升起,漫天繁星。馬躍進沒有心情欣賞夜景。突然,馬躍進發覺有兩顆星星越來越低,離自己的位置越來越近。馬躍進揉了揉眼睛,以為是幻覺。他眨眨眼睛仔細一瞧,發現並不是幻覺,但也不是星星,而是戈壁中最凶惡的動物——狐狼。馬躍進驚出了一身冷汗。

汽車發動不著,馬躍進打開車燈,可車燈正對著沙土堆和溝壁,什麽作用也沒有。他突然想起出發前師傅給自己留下的手電筒。急急忙忙打開右側扣鬥,摸出手電筒。當他往車外一照,嚇得毛骨悚然。果然是一隻碩大的狐狼,粗略一看,就像連隊裏養的大公豬。狼的一雙眼睛被手電筒一照,更顯得亮晶晶的。

這隻狐狼站在離車頭不足五十米的地方,不再往前走了。過了不知幾分鍾,狼開始四處張望,然後試圖逃出馬躍進手電筒的光圈,往右側橫向輕輕跑動了幾步。馬躍進哪裏敢放鬆警惕,一直將狼罩在手電筒的光圈之內。狼一看不行,改向左側跑動起來。馬躍進又趕緊向左移動光圈。這樣雙方來回鬥了幾個回合,狼索性坐在汽車正前方的紅柳叢邊不動了,將頭昂向天空,張開大口,發出了“嗚——”的長嚎。馬躍進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聽狼嚎,雖然遠沒有狗叫那麽好聽,但也不是特別恐懼。此刻師傅們在做什麽?天黑已經有幾個小時了,他還沒回到連隊,師傅會不會已經判斷出他在路上出了事?連隊會不會派人來接應他?這鬼地方怎麽一輛過路車也不見?難道自己挺不過今天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令他恐懼的事情出現了。狼嚎沒過幾分鍾,在手電光的光亮所及之處,馬躍進又發現了昏暗背景中的亮亮閃閃的眼睛,一雙,兩雙,三雙……粗略一看,不下二十頭。顯然來的是一個狼群。

後麵的狼群正慢慢向著頭狼的方向移動著。所有的狼都沒有超過那隻頭狼,而是在頭狼身後站立著,貪婪地望著馬躍進和他的汽車。

馬躍進別無他法,趕緊將車頭兩邊的擋風玻璃一直搖到頂,還將車門從內部鎖住,似乎這樣能給自己增添一點點安全感。“好漢難敵四手,惡虎還怕群狼”,這是他在評書裏聽過的句子。平時隊友們講故事時也講過。手無寸鐵的單人,肯定鬥不過群狼,何況自己不到百斤的身板,興許連那匹頭狼都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