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書生繼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由我而死,再問大和尚你修的什麽?”

普濟老和尚臉色連變,默然不語!

良久,始老眼深注,道:“阿彌陀佛,施主既然這麽說,老衲不敢不點頭,不過本寺僧舍不多,可沒有什麽清淨靜房……”

書生一笑截口,道:“那沒關係,我隻求能讀書,能睡覺就行!”

他倒能湊合!

普濟老和尚皺了皺眉,回顧身後小沙彌,道:“為這位施主收拾一間房子!”

隨即向書生合什微躬身形:“施主請!”

書生瀟灑還禮,道:“多謝大和尚!”

探懷取出一片金葉,又道:“微薄俗物,不成敬意,權充香……”

普濟老和尚話中有話,道:“施主盤纏不多,請留下自用吧!”

書生笑道:“大和尚留我,那是大和尚的好意,非親非故,到那兒也不能白吃白住,隻是我一點敬佛之意!”

順手將之放在佛案上!

普濟老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說道:“卻之不恭,多謝施主賞賜!”

揮手輕喝:“為施主帶路!”

小沙彌應聲轉身而去。

書生淡淡一笑,跟著小沙彌行自殿後!

殿後,是座大院子,幾株老樹蒼勁參天,濃蔭遮住了半個院子,青石小徑兩旁,整齊地擺著幾株盆花,暗香浮動,隨風沁人,頗稱清幽雅致!

書生側顧普濟,揚眉笑道:“階下幾點飛翠落紅,收入來無非詩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人處盡是禪機,佛門清修地,老來福無窮,大和尚生活令人羨慕!”

普濟含笑答話,卻笑得有點勉強:“何處無妙境,何處無淨土?出家人本應如是!”

書生點頭微笑,突然發問:“大和尚,‘世間皆樂,苦自心生’,這句話,然否?”

普濟老和尚肅然點頭:“然!世人為榮利纏縛,動曰塵世苦海,不知雲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鳥笑,穀答樵謳,世亦不塵,海亦不苦,彼自塵苦其心爾!”

不愧佛門德道高僧!

書生點頭微笑,再問:“再請教,‘禍福苦樂,一念之差’,然否?”

普濟老和尚神情激動,雙目冷電異采一閃即逝。

“然!人生福境禍區,皆念想造成,放釋氏雲:利欲熾然即是火坑,貪愛沉溺便為苦海,一念清淨烈焰成池,一念警覺船登彼岸,念頭稍異,境界頓殊,可不慎哉。”

書生轉身微揖,笑道:“多謝大和尚教我,不悔不悟,永淪苦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皆異乎一念,的確不可不慎!”

普濟老和尚臉上微微變色,強笑謙遜!

說話間,已抵一間僧舍門口!

小沙彌推門人內,點燃燈火!

陳設雖簡陋,但窗明幾淨,點塵不染,清靜雅致,何用再收拾,簡直就像預先準備好的!

書生側顧普濟,笑道:“大和尚話何冷,心何熱?”

普濟老和尚有點窘,道:“這是替遠方行腳佛門弟子,偶來掛單所預備的,施主高雅之士,老衲既已點頭,何敢慢待,不知尚中意否?”

書生笑道:“何止中意,過我望之!”

又隨便談了幾句,普濟老和尚率小沙彌雙雙辭出!

書生望著普濟老和尚那漸去漸遠背影,玉麵上浮現一絲令人難以會意的笑意,轉身進房,隨手虛掩上了門!

按說,夜已深沉,他該睡了!

可是他沒睡,不但沒睡,連一點打算睡的跡象都沒有。

解下背書書篋,信手白書篋中取出一本書來,獨坐幾前,麵對孤燈,他竟看起書了!

梆 響動,更鼓敲出了四更!

書生,他仍然沒有睡意!

但,驀地,他放下了書,目注窗外,微笑發話:“佛門清淨地,別驚擾人家,出來!”

話落,門動,一黑衣胖漢子拜伏在地!

是那位“大相國寺”前擺攤兒,練把式,賣“大力丸”,跑江湖的豪邁英雄,沒遮好漢“禿頂”老馬,馬花亭!

書生含笑揮手,道:“起來,坐那兒談!”

“禿頂”老馬應聲站了起來,稱謝告坐!

正襟危坐,恭謹說道:“花亭今夜接獲‘竹符令’後,才知道四叔來了開封,四叔頒下‘竹符令’,召喚花亭,不知有何吩咐?”

書生未答,皺皺眉,道:“花亭,你一向談話都是這樣文皺皺,這樣拘謹?”

“禿頂”老馬胖臉紅一紅,笑了,笑得好窘,搓著一雙手,沒說話,麵對這位年輕前輩,他能說什麽!

書生擺擺手,笑道:“跟平常一樣,隨便點,我不是你大伯跟你三叔!”

“禿頂”老馬應了一聲,雖然有點拘束,但好多了,道:“四叔這趟突然來開封,定是有什麽大事!”

書生笑了笑,道:“你知道昔年宇內赫赫有名的黑道巨寇莫雷?”

“禿頂”老馬神情一震,道:“四叔是說‘毒手魔君’?”

書生點點頭!

“禿頂”老馬道:“花亭知道,莫雷昔年號稱邪道第一高手,睥睨宇內,縱橫武林,窮凶極惡,殺人無算,確使黑白兩道談虎色變,正邪二途聞風喪膽!”

書生笑道:“好名詞都讓你用上了,不錯,‘毒手魔君’莫雷的確是這麽一個凶狠人物,可是十年前他突然洗手息隱,離奇失蹤了,你知道麽?”

“禿頂”老馬道:“花亭知道,那是因為他被‘赤發八魔’圍攻於‘北天山’,身中‘赤發八魔’獨門歹毒霸道暗器‘逆穴攻心針’,雖重傷不死,但功力已大打折扣,無法在武林行走……”

書生截口說道:“這是誰說的?”

“禿頂”老馬道:“武林傳言,人人皆知!”

書生道:“流言傳言,道聽途說,有的可信,有的不可信,我不否認這是原因之一,其實,最大的原因還是‘悟’、‘悔’二字……”

“禿頂”老馬呆了—呆,道:“四叔之意是說……”

書生微笑說道:“曾幾何時,凶殘毒辣殺人無算的‘毒手魔君’已洗麵革心,—變而成為有口皆誦,萬家生佛的大善人了!”

“禿頂”老馬瞪目張口,沒說話!

書生淡淡—笑,又道:“你也知道,十年前,你大伯、師父、三叔跟我,曾踏遍四海,窮搜八荒,始終未能尋獲他的蹤跡,可是十年後的今天,我找到他了,而且來得全不費工夫……”

“禿頂”老馬詫異欲絕,脫口說道:“四叔是說莫雷現在開封?”

“何止現在?”書生道:“他在開封十多年了!”

豈止詫異欲絕,“禿頂”老馬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而事實上,這位奇才第—的四叔之言,又不容他不信!

濃眉深蹙,連連搖頭,有點像自言自語,道:“十多年了,我十多年來一步沒離開封,怎麽連這等足能震動江湖的大事,一點也不知道……”

書生淡笑說道:“別說你,就是我們四個,若不是無意中聽人密談,還以為這位‘毒手魔君’早已老死荒山,隨草木同朽了呢?”

“禿頂”老馬神悄又—震,詫聲說道:“四叔是說另有別人比四叔知道得早?”

書生點點頭道:“不錯!”

“是誰?”“禿頂”老馬忍不住發問!

書生道:“毒手魔君昔年的幾個好朋友。”

“好朋友!誰?”“禿頂”老馬楞了—楞。

書生淡淡說道:“‘九頭鳩’龐九州,‘禿鷹’西門奇,‘八爪毒龍’索元浩,‘白發鬼嫗’閻七姑,‘碧目僵屍’南宮唯我!”

書生說來輕描淡寫,“禿頂”老馬聽來一臉驚容:“‘乾坤五凶’,這五個東西還未死……”

書生道:“要是死了,這位‘毒手魔君’就沒那麽大麻煩了!”

“禿頂”老馬道:“四叔是說……”

書生道:“十年前有點怨隙,十年後上門尋仇!”

“禿頂”老馬腦際靈光一閃,動容說道:“花亭明白了,四叔是來……”

“明白了就好!”書生擺手笑道:“不是我,你大伯、師父、三叔都要來!”

“禿頂”老馬道:“在四叔眼中,‘乾坤五凶’是跳梁小醜,聯手也難敵四叔手下三招,何須再勞動大伯、師父、三叔?”

書生笑了,看了他—眼,道:“你太捧我了,‘乾坤五凶’已非昔年吳下阿蒙,多年埋首深山,當有所獲,否則他們還不敢輕易招惹這位魔君!”

“禿頂”老馬有點不服氣,長眉微挑,道:“憑他們五個,就是埋首深山一輩子,花亭也不相信他‘乾坤五凶’能高過四叔,何況這麽……”

書生笑道:“我也不信,不過,人多總好辦事。”

“禿頂”老馬略一沉吟,抬眼說道:“他五個知道四叔要伸手麽?”

書生道:“今夜以前,他們還不知道,今夜以後,他們該知道了。”

“禿頂”老馬一怔說道:“怎麽,四叔,您跟他們……”

書生搖頭微笑,道:“他們比我早到一步,有人進了城,在‘大相國寺’前,我找了個人,把他們給踢出去了,而且還帶了話!”

“禿頂”老馬想起了那牛一般的傻大個,不禁失笑,道:“四叔,這麽看來,他們隻知道‘毒手魔君’寄身開封,恐怕還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開封什麽地方!”

書生凝注發問:“何以見得?”

“禿頂”老馬道:“四叔說了,他們比四叔早到一步,假如他們知道‘毒手魔君’究竟在那兒,他們早尋上門去下手了,也不會再派人進城打聽了!”

書生點頭笑道:“與其說他們不知道這位魔君究竟在那兒,不如說他們還不知道十年後的今天,這位魔君成了什麽樣的一個人,否則他們用不著多事打聽,開封城中一問便知!”

看樣子,他準知道!

“禿頂”老馬忍了忍,沒忍住:“四叔知道?”

書生點點頭道:“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皆因一個‘巧’字,我跟他碰了麵,第一眼便被我認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禿頂”老馬道:“他知道是您?”

書生道:“我認出了他,他沒認出我,不過,也很難說,這位魔君功力,智慧兩稱超人,很可能他已認出了我,隻是當麵沒說破罷了!”

話鋒微頓,又道:“我曾經當麵用話試了他兩次,縱不知道是我,也必已知道我是有為而來的有心人。”

聽話意,四叔似乎一時不願透露!

“禿頂”老馬強忍,無如那是枉然,望了望書生,赧笑說道:“四叔,花亭在開封十多年了,我該認識吧?”

問得夠技巧,那麽大把年紀仍難脫年輕人的好奇心!

書生答得也妙:“你認識,說不定你還常跟他碰麵。”

顯然,四叔是不願說,他有他的理由,必有所顧慮!

“禿頂”老馬明白了,可沒敢再問!

書生笑了笑,嘴唇一陣翕動!

“禿頂”老馬胖臉上倏現驚駭色,霍然躍起,瞪大了眼:“四叔,你是說……”

書生掃手淡笑,道:“知道了就好,放在心裏,懂麽?”

“禿頂”老馬點頭說道:“四叔放心,花亭省得……”

繼又搖搖頭,接道:“真令人難信,真令人難信,原來會是他……”

書生笑道:“事實如此,世上有些事,往往很出人意料……”

話鋒微頓,接道:“這兒沒你的事了,這兩天做生意的時候,多留點兒神,你走吧,明兒個上‘悅賓樓’接你師父去!”

“禿頂”老馬一怔,喜道:“他老人家明兒個什麽時候……”

書生擺手說道:“你明兒個早點去就是了!”

“禿頂”老馬躬身領命,出房而去。

他剛去,書生將眼望著窗外,一笑說道:“反正我今夜不想睡了,大和尚何妨進來談談?”

屋外,傳來一聲尷尬輕咳,普濟老和尚推門而進!

雙掌合什,笑得好不自然:“施主還未安歇?”

書生未答,微笑反問:“大和尚看見了?”

普濟老和尚窘迫點頭:“老衲看見了,是寺前賣藥的馬師傅。”

書生又問:“他可曾看見大和尚!”

普濟老和尚搖頭說道:“未曾!”

書生笑道:“其實,我這是多此一問,他怎能看得見大和尚!”

普濟老和尚一怔,滿臉困惑:“老衲不懂施主此言何指!”

書生笑了:“懂不懂你知我知,好在也不關緊要……”

目光深注,接道:“大和尚聽到了多少?”

普濟老和尚老臉上困惑色更濃,道;“聽什麽?”

書生笑道:“大和尚何必明知故問?這不是出家人應有的態度!”

普濟老和尚老臉—一紅,道:“施主可是指施主跟馬師傅的談話?”

書生笑道:“大和尚到底明白了!”

普濟老和尚:“老衲例行巡夜,卻見馬師傅騰空而去,老衲老眼昏花,原以施主是個讀書文人,沒想到施主竟是武林高人!”

書生靜靜等他說完,目光凝注,微笑說道:“好說,在大和尚麵前,稱得什麽高人?大和尚是說恰巧碰見他離去,可是,我發覺大和尚已經來了很久,一直沒請大和尚進來坐,那倒非鬥膽故意失禮,而是我想讓大和尚聽聽我這個有心人並沒有惡意!”

普濟老和尚說得好:“老衲出家人,出家人與世無爭,向不犯人,施主即或有為而來,老衲深信施主不會對老衲懷有惡意。”

書生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大和尚也可放心坐下了!”

普濟老和尚剛要說話。

書生又道:“大和尚是‘大相國寺’的主持,而這間房子是我借住的,大和尚既進了這間屋,我便算暫時的主人,大和尚該算是客人,客人進了門,豈有不坐的道理?”

普濟老和尚道:“施主,老衲還要巡夜……”

書生道:“大和尚,將屆五更,夜已盡了!”

普濟老和尚道:“施主遠道而來,—夜未曾歇息,老衲怎敢……”

書生一笑截口,道:“大和尚,何不說你對我們不放心,根本就怕跟我談?”

普濟老和尚臉色一變,旋即笑道:“施主說差了,老衲出家人,出家人自有我佛保佑,何怕之有?況且老衲跟施主素昧平生,毫無瓜葛,有什麽話跟施主談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六根清淨,有何不可談的。”

這話不錯,書生笑了:“那麽大和尚怎不坐坐?”

普濟老和尚道:“明早還有早課,老衲不敢耽誤!”

書生大笑說道:“大和尚,須眉漢子丈夫氣,那來許多婆婆媽媽經?十年歲月悠悠,料不到變化如此之大,你那昔年叱吒風睥睨雲,武林之雄風何在,豪情何存?”

普濟老和尚神色大變,肅然說道:“施主,十年的歲月不算短,十年前的老衲已經死,早隨草木同朽,十年後的老衲,正是個平庸老僧!”

書生笑道:“大和尚?你到底承認了!”

普濟老和尚道:“自知難逃四先生高明法眼,老衲不敢讓四先生笑我小家子氣,其實,老衲並不承認什麽了,我是誰?誰又是我?”

書生悚然動容,目射無限敬佩:“看來,大和尚已臻真悟了!”

普濟老和尚肅然合什,寶像莊嚴,默然未語!

書生暗暗點頭,道:“敬為大和尚賀,從此不敢再相戲!”

普濟老和尚道:“四先生言之太重!”

書生道:“大和尚何時認出是我?”

普濟老和尚道:“打從老衲看見四先生第一眼,氣度高華,舉世無雙,老衲不認為當今宇內再有第二人!”

這老和尚很會捧人!

其實,句句實言,毫不為過,也不是阿諛奉承!

書生笑了:“彼此,彼此,寶像慈祥神威在,不怒之態也懾人,除了昔年莫神君外,我也不認為宇內再有第二人!”

書生也很會捧人!

其實,也句句由衷,沒一絲虛假!

“毒手魔君”四字,曾使武林黑白道之喪膽,正邪之魂,本就懾人,除行事凶殘毒辣外,無自然之威,也難臻此!

普濟老和尚臉色一變,語氣沉重,無限悲痛,道:“阿彌陀佛,如此看來,老衲的十多年修心養性,仍未能盡除那股暴戾之氣,仍難修得正果了。”

書生心神一震,笑道:“大和尚,你錯了,祥和之威,並非暴戾之氣!”

普濟老和尚仍難釋然,羞愧搖頭:“四先生不必安慰老衲,‘毒手魔君’莫雷,威非那凶殘狠毒暴戾其何?看來,天性難……”

“大和尚!”書生突然震聲說道:“答我一句,大和尚你是否真悔真悟?”

普濟老和尚道:“老衲可以欺人,但絕不敢欺騙佛祖!”

“這就是了!”書生笑道:“既是真悔真悟,那麽,涅架會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語,是欺騙世人不成麽?”

普濟老和尚老臉失色,冷汗涔涔而下,肅然合什躬身:“多謝四先生當頭棒喝,使得老衲冥頑盡退,靈台定明,老衲後日若有成,皆四先生今日之賜!”

書生淡笑說道:“大和尚何言之太重,魔由心生,障原自取,大和尚萬不可因一念之誤,而毀十餘年不易修為!”

普濟老和尚合什再拜:“多謝四先生教我,老衲知道了。”

書生笑了笑,改變話題說道:“大和尚已聽到我二人談話,當知‘乾坤九凶’不日將尋上門來,要雪報所謂昔年仇怨!”

普濟老和尚老臉上浮現一經輕微抽搐,點頭說道:“不錯,老衲知道了。”

書生道:“大和尚將如何應付?”

普濟老和尚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是老衲罪有應得,隨他五位怎麽辦吧!”

昔年不可一世的“毒手魔君”,今日竟說出這種話來!

可悲,可歎,但卻可敬,可佩!

書生悚然動容道:“難不成大和尚要任他五人宰割?”

普濟老和尚道:“老衲正是此意!”

書生雙眉一挑,道:“大和尚……”

“四先生!”普濟老和尚肅然截口說道:“昔年種因,今朝得果,可免的,無須躲,不可免的,躲也躲不掉,老衲正好借他五位之手得到解脫,四先生有什麽可為老衲擔心的?”

話題微頓,又道;“倘若人人均求幸免,那還說什麽天理明察,說什麽善惡必報?豈非有因無果,永無報應?”

書生目光深注,正色說道:“大和尚,你是錯了,我不這麽想,報應必須有,隻在該不該,大和尚一念向善,已得無窮後福,已然成佛,佛為神聖,何報應之有?”

目閃冷電寒光,冷冷—笑,接道:“既有仇怨,就該昔年雪報,昔年有所畏懼,今日乘人之危,挾技欺人,倘若大和尚功如昔年,我料他們仍不敢前來逞凶,如今明知大和尚功力銳減,改過向善,他們卻耿耿而來,要在這清淨佛門灑下血腥,以快私仇.這種卑鄙無恥,窮凶極惡之輩留之何益?我卻以為該遭報應的是他‘乾坤五凶’!”

普濟老和尚閉目合什,身形連抖,低誦佛號,默然不語,良久,突睜雙目,神光湛湛,道:“多謝四先生好意,老衲心意已決……”

書生劍眉一挑,道:“大和尚,你應已知我來意如何!”

普濟老和尚點點頭道:“老衲知道,故此感激致謝,不過老衲鬥膽,萬請四先生成全,勿為老衲這悔悟之人增添罪孽!”

書生雙眉挑得更高,道,“大和尚,佛旨是什麽?”

普濟老和尚瞪目說道:“四先生何作此問?”

書生道:“先請大和尚答我問話!”

“老衲遵命!”普濟老和尚合什微躬身形,道:“佛旨慈悲,救苦救難,普濟眾生!”

書生道:“那麽,大和尚以有用之身,任入宰割,而了私仇,這算是佛旨?大和尚莫忘了諸多功德來了!”

普濟老和尚神情—震,啞口無言。

書生淡淡一笑,又道:“佛旨慈悲。救苦救難,普濟眾生,而大和尚不但以已有用之身,任人宰割,任人在這清淨佛門遍灑血腥,更認為罪有應得,留這些凶殘暴戾之徒於世,任他們去逞凶為惡,荼毒武林,這算得佛旨嗎?我不敢苟同,如此看來,是大和尚自添己身罪孽,而不是我,大和尚這種念頭大錯特錯,佛祖有靈,恐怕也要搖頭。”

普濟老和尚身形連顫,老臉上陣白陣紅,無話以對!良久,始突喧佛號,說道:“阿彌陀佛!依四先生高見!”

書生淡笑道:“不敢,大和尚你做你的‘大相國寺’主持,不聞不問,這是武林事,該由我這武林人來處理!”

普濟老和尚麵上飛閃過—絲抽搐,道:“四先生是不把老衲當武林人看待了!”

書生道:“武林難免廝殺,佛門弟子,何能涉此?大和尚十年前已完全脫離武林,大和尚自己也必認為如此!”

普濟老和尚道:“四先生是要老衲躲避?”

書生道:“那倒不必,大和尚往日怎麽做,最好如今也怎麽做!”

普濟老和尚道:“老衲想跟四先生打個商量……”

書生道:“大和尚請盡管說。”

普濟老和尚道:“四先生知誅一惡不如增一善!”

書生笑道:“大和尚是想憑無邊佛法渡化‘乾坤五凶’?”

普濟老和尚道:“老衲正是此意!”

書生道:“對這五個凶人,大和尚有把握麽?”

普濟老和尚答得好:“人性本善,老衲願竭力一試!”

書生略一沉吟,淡笑說道:“倘若他五人惡根太重,暴戾難消,執迷不悟呢?”

普濟老和尚道;“邪不勝正,道必勝魔,老衲願不惜—切,化幹戈為玉帛,化暴戾為祥和,隻要他五位一點靈智不泯……”

書生截口說道:“倘若靈智泯滅,人性毫無,當作何說?”

普濟老和尚道:“人不可能……”

“大和尚!”書生緊迫一句:“我是說萬一!”

普濟老和尚老臉抽搐,道:“四先生這是何苦?—定要老衲說?”

書生雙眉微挑,道:“大和尚,你該知道我不是嗜殺之人!”

普濟老和尚—,聲長歎說道:“萬—老衲不能渡化他五位,隻有聽憑四先生了!”

書生笑了:“大和尚,你我一言為定!”

普濟老和尚心猶不忍:“老衲敢請四先生手下留情!”

書生微笑說道:“那要看他們了!”

普濟老和尚默然不語,緩緩低下頭去……。

“悅賓樓”,是開封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不但建築宏偉,美輪美奐,而且潔淨雅致。

菜好,酒醇不說,招待之親切,周到,為開封其他酒樓所難及,委實是“悅賓”,令人有賓至如歸之感!

人家這座酒樓雖大,名聲雖然響亮,可沒有一般生意人那睜眼隻認孔方,看人低的勢利狗眼。

有錢的公子哥兒大爺們,香車駟馬,衣著氣派榮貴,“悅賓樓”的堂倌們會躬身哈腰,滿臉堆笑的往裏讓。

沒錢的窮酸寒傖苦哈哈的朋友們,兩條腿頂著張嘴,穿著大補釘的破衣裳,你隻要一往門口兒走,人家照樣躬身哈腰,滿臉堆笑地往裏讓!

這兩種笑,可都是打從心眼兒裏,絕沒一絲兒虛假。

所以,瞧!

樓上,樓下,上自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相聚一堂各形各色的人物都有一樣地猜拳行令,談笑風生!

日日車水馬龍,朝朝座無虛席!

本來嘛!做生意,和氣才能生財!

今兒個,來得最早的,是“大相國寺”前,擺攤兒賣“大力丸”的馬花亭老師傅,他一大早就來了。

“禿頂”老馬誰不認識?提起花亭馬師傅,能響徹整個兒開封,名聲比黃堂太府都響亮!

“禿頂”老馬今兒個一身出門兒打扮,藍布衣褲,兩隻袖口微微卷起,到那兒都不離那根旱煙袋。

一瞧就知道是走江湖的英雄好漢!

老遠地,兩個堂倌就迎了上來,躬身哈腰,滿臉堆笑,直往裏讓,一個寒暄透著和氣,一個說:“怎麽,馬爺,今兒個歇了?”

“禿頂”老馬哈哈笑道:“沒歇,交給幾個不成材的徒兒了,快往棺材裏鑽了,入土半截,這付老骨頭也該歇歇了,對不?”

那適才說話的堂倌說:“您這是那兒的話,馬爺是寶刀不老,老而益壯,您瞧,我們這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那個比得了您?”

可也是實話,“禿頂”老馬是練家子!

另一個說:“馬爺,今兒個是什麽風,一大早就把您給吹來了,怎麽這麽早?難不成您要出城?”

“禿頂”老馬打著哈哈道:“出城?沒的事兒,我等個朋友!”

聽,熱和勁兒來了,可不是虛情假意:“馬爺的朋友,那沒說的,從那兒來,幾時到,長得什麽模樣,您隻管關照一聲,我們倆招呼著啦!”

“禿頂”老馬道:“謝謝,不用了,連我也不知他幾時才到!”

江湖人有江湖事,堂倌肚子裏明白:“那您先樓上坐,樓上坐!”

“禿頂”老馬剛一邁步,背後響起了吆喝:“馬爺來了,裏邊兒侍候著!”

上了樓,“禿頂”老馬揀了一付靠窗的座頭!

靠窗座頭臨街,看得清楚。

要了一瓶酒,幾樣小菜,一個人獨自斟酌起來!

說早,可並不是天色早,而是說上酒樓的時候早!

說天色,這時候已是巳牌時分,不早了!

“禿頂”老馬沒坐多久,“悅賓樓”陸續來了酒客!

其中有一個,瞧得“禿頂”老馬一怔!

那是衣衫襤樓,蓬頭垢麵的小叫花小明!

他來幹什麽?

小明經常都是在“大相國寺”前一帶活動,可從沒上過酒樓,更沒上過“悅賓樓”,今兒他是要幹什麽?

莫非……。

“禿頂”老馬心裏直嘀咕,可始終想不透!

小叫花小明一搖一幌地上了樓,在把著樓梯口的那付座頭坐了下來,隻衝著“禿頂”老馬擠擠眼兒,沒說話!

“禿頂”老馬更納悶了,不過他明白小明突然上了“悅賓樓”,而且也來得那麽早,絕非無因!

樓上已經坐著幾位酒客,而且陸續地還有人往上來,小明又是把著樓梯口坐,所以不便搭訕,隻好眼瞪眼地坐著,可也怪,小明看了他一眼後,就沒再看他!

納悶歸納悶,可沒辦法問,隻有等著瞧了!

轉眼間已到晌午。

人一多,品流也就雜了起來!

就在這當兒,“禿頂”老馬神情—震,瞪大了眼。

—陣“報君知”聲響,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

“報君知”聲響,是越來越清晰!

由大街西頭,踱著四方步,一搖一幌地走來個跑江湖的算命先生,這算命先生,可也是個賣藥郎中!

人瘦得皮包骨,—張臉黃得像剛生過場大病,絲兒血色也沒有,看上去怪怕人的!

長眉、細目、膽鼻、方口,穿著—襲黑色長衫,雖然顯得舊了些,可是很幹淨,走江湖,混飯吃,那來那麽多錢換新的?

一雙手,白晰得出奇,既細又長,文人嘛!

左手拿著“報君知”,右手擎著—塊布招牌,無名指上戴著一個烏溜溜漆黑指環,背後還背著一個藥箱!

那塊布牌上,左邊寫著:“一枝鐵筆分休處!”

右邊是:“三個金錢定吉凶!”

中間四個大字:“鐵嘴君平!”

下麵另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專治疑難怪症!”

他會是還真全和!

臉上的臉色,冷冰冰的,沒一點笑意!

八成兒是誰算了卦沒給錢!

別看他踱著四方步,—搖一幌的,腳底下可真快,轉眼間已經到了“悅賓樓”下,看也不看,低頭便往裏走!

堂倌們早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

可是,這位算卦先生透著古怪,他正眼也沒瞧人一下,理都不理,那沒關係,人家照樣躬身哈腰,吆喝侍候!

進了門,他不揀樓下,徑直上樓!

樓梯口那付座頭上,小叫花小明,正在低著頭吃麵條兒,人家是大口大口的吃,他是一根一根的挑!

大半天工夫,他那碗麵看上去還是那麽多!

算卦的上了樓,立刻皺起眉頭:“小要飯的,側個身,讓讓路。”

語氣跟臉色一樣.冷冰冰的,

敢情他是衝著小明,小明雖然是把著樓梯口坐,可是路隻有兩尺寬,並肩走兩個人都夠,還讓的那門子路?

這人人頭痛的小鬼靈精好惹!

可也怪,小明抬頭看了他一眼,一聲沒吭,拉拉椅子,讓了半尺,又低下頭去吃他的麵!

難不成今兒個吃麵吃順了心了?

算卦的這才眉條微展,一搖一擺地直向中間行去!

中間,還沒著幾付座頭,他就隨便揀了一付坐下。

“禿頂”老馬打從算卦的上了樓,就想站起來,可是他看小明沒理那算卦的,心裏就禁不住一怔,沒站起來!

現在,他又想站起來,可巧算卦的滿樓環顧中,投過來了一瞥,可是停都沒停,立即轉開了。

這,他有點明白了,又沒站起來!

隻好坐著白吃白喝了!

吃喝歸吃喝,那眼角餘光可始終沒離開算卦先生!

堂倌過來了,話說得既和氣又周到,聽來舒服:“先生,要點兒什麽?您隨便吩咐?”

他先生似乎懶開那張“鐵嘴”,信手往後一指,頭也沒回:“照那桌上的,給我來一份!”

那桌上,跟他先生的座頭福了兩席,坐著兩個衣著氣派的中年漢子,不說別的,單那模樣,就知來頭不小。

兩名中年漢子鄰席,是一張圓桌,上鋪雪白桌布,牙筷、銀杯、氣派異常,可至今仍空著。

堂倌對那兩名中年漢子的來頭,當然心裏有數,他二位是開封財閥豪門,“汴梁世家”的爺們!

“汴梁世家”大河南北,那個不知,誰個不曉?名氣之大,真可以說響徹天下,遍傳遐邇!

“汴梁世家”世世經商,代代鼎盛,財誇當世,富可敵國,總號在開封,行支遍及十三省!

常言說,財多招禍,會引那些黑道綠林的朋友們眼紅,可是“汴梁世家”多少年至今,就從沒聽說出過亂子!

人人都心裏嘀咕,可沒人追究過原因!

怪就讓它怪吧,反正掙錢的是人家!

堂倌聞言剛一怔!

他先生一瞪眼,立刻拍了桌子:“怎麽?有錢的爺們給得起,我算卦的給不起?別看我走江湖,混飯吃的窮,聞聞可比那滿身銅臭的有人味兒!”

“悅賓樓”做生意和氣出了名,堂倌一邊解釋,一邊賠不是,仍然滿臉堆著笑的唯唯而去!

他先生也許言出無心,可是人家卻聽來有意!

而且心裏老大不是味兒!

本來嘛,各吃各的,招了你啦?

兩名中年漢子中,那名五短身材,濃眉大眼的臉上變了色,濃眉—挑,目閃凶光,就要站起!

卻被那瘦瘦高高,麵目陰沉,滿臉透著陰狠邪氣的另—名伸手按住,他低低兩句,不知說了些什麽!

五短身材,濃眉大眼的那名,立刻斂去凶煞惡態,乖乖地坐著沒敢動,拿酒出氣,狠狠地幹了一杯。

“禿頂”老馬瞧得清楚,他隻裝沒看見!

小叫花小明根本沒抬頭。仍然一根一根地挑著麵。

算卦先生也沒再開腔,酒菜上來,他慢條斯理吃喝他的,斯斯文文,生似沒事人兒一般!

移時,“悅賓樓”下,走來了四個人!

最左一個,五旬左右,身材瘦小,膚色黝黑,幹癟癟地,活像個人幹兒,竟比皮包骨的算卦先生還瘦!

刀眉、鼠目、鷹鉤鼻,兩片嘴唇薄得沒肉,稀疏疏的幾根山羊胡子,滿臉狡猾奸詐像,一看便知此人極富心智!

頭上戴著頂瓜皮小帽,身上穿著件紫緞長袍,手裏還拿著一柄摺扇,氣派是氣派,可披上龍袍也不像皇帝!

另外三個,是一式錦袍的中年漢子,一個白麵無須,一個斜眼歪嘴,一個環目虯髯,尊容可都夠瞧的!

那瘦老頭兒,“禿頂”老馬熟悉得很,開封無人不知,是“汴梁世家”的胡四師爺胡天南,一肚子鬼!

另外三個錦袍漢子,“禿頂”老馬想起三個人,江湖朋友都不會陌生,那是稱霸一方的“川中三醜”!

商賈門第的胡四爺,怎會跟武林人物的“川中三醜”打上交道?這是個耐人玩味的問題。想想算卦先生剛才的言語,再看看“汴梁世家”的胡四爺跟他三位朋友,“禿頂”老馬心裏立刻明白了幾分!

可是他有一點仍難明白,那就是算卦先生跟世代經商的“汴梁世家”有什麽過不去的地方?

跟那一肚子鬼主意的胡四師爺又有什麽過不去之處!

不明白的歸不明白的,他仍耐著性子,等著看。

適時,胡四師爺跟著三位朋友,到了“悅賓樓”!

樓下,震天響的幾聲吆喝:“胡四師爺來下,裏邊兒小心侍候。”

“胡四爺訂的席在樓上。”

“胡四爺……”

到底難免巴結有錢人,殷勤得多,周到得多!

兩名中年漢子,早在樓下吆喝第一聲時,就雙雙推杯站了走來,瞧模樣,有點兒像接聖駕,隻差沒跪著!

樓梯口的小叫花小明,樓中央的算卦先生,都像沒聽見一般,低著頭,自顧自地吃喝。

樓梯一陣蹬蹬連響,先後上了兩名堂倌,帶路侍候!

後麵,跟著胡四師爺跟他三位朋友!

酒店裏的開封人,紛紛欠身笑臉招待!

財大氣粗,人家胡四師爺根本就像沒瞧見,陪著三位朋友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走向預訂的座頭。

兩名中年漢子神色恭謹,垂手躬身!

胡四師爺仍然沒瞧見,跟三位朋友人了座!

喝了一口茶,堂倌這才哈腰請示:“四爺,現在就開席?”

胡四爺點點頭,擺擺手,他更懶得開金口!

堂倌躬身而退,經過算卦先生座頭!

突然,他先生又開了口,這回比上回嗓門兒大:“慢著,夥計,別厚彼薄此,這兒也侍候點兒,給我添上兩壺花雕,兩斤醬牛肉,不會少你一個子兒!”

堂倌人家可是照樣哈腰陪笑:“您先生這是那兒話,馬上來,馬上來!”

轉身走了!

這句話可驚動了胡四師爺,胡四師爺抬起一雙老鼠眼,望了望他,轉過頭去又望著兩名中年漢子。

兩名中年漢子竟然一哆嗦!

五短身材的那名,連忙躬下身去低低說了幾句!

胡四師爺臉色霍然一變,但隨即滿麵堆笑,這笑,可陰得很,轉回來又望了他一眼,招招手,說:“算卦的,這兒坐坐,如何?”

他先生不慌不忙,喝了口酒,放下杯,緩緩轉過頭去:“是誰叫我算卦的?”

—張黃臉冷冰冰的,沒一絲兒表情!

胡四師爺人家涵養好,摺扇往回一指,道:“小老兒我!”

五短身材的那名中年漢子,瞪著眼,緊跟了一句:“汴梁世家的胡四師爺!”

他是有意抬出招牌,炫耀一番,壓壓人!

他先生可不買帳,兩眼一番,道:“叫我算卦的,有什麽事兒!”

胡四師爺道:“你閣下走江湖是下:什麽的?”

他先生不含糊,道:“你看不見?算卦,治病!”

“這就是嘍!”胡四師爺嘿嘿笑道:“那你還問個怎地?”

他厲害,算卦的更厲害,道:“算卦?看病?”

有意觸人黴頭,可問得是理!

胡四師爺臉色又一變,仰麵大笑,山羊胡子直抖:“小老兒雖然年逾半百?酒色不忌,可是這付老骨頭倒還很硬,十年來,沒一點兒病痛!”

算卦的道:“那麽你要算卦?”

狗仗人勢,五短身材中年漢子突然寒著臉喝道:“好沒規矩,什麽你,你的!”

算卦的可也膽大,臉色一沉道:“什麽叫規矩,你是跟誰說話,難道錯了麽?不是‘你’,難道是‘我’,是‘他’不成?”

一頓搶白,五短身材的中年漢子啞了口,傻了臉,臉上陣白陣紅,終至—片鐵青,目閃凶芒,要發作,胡四師爺一瞪眼,沉聲冷叱:“往後站,那有你說的話?胡四師爺是開封人叫的,外來的走江湖朋友,人家可不買這個帳!”

五短身材中年漢子,幹睜眼?沒了脾氣,垂手低頭,退立一旁,—付可憐奴才像,瞧了惡心!

胡四師爺回過頭來,立刻換了一付笑容:“下人得罪,閣下海涵!”

“好說!”算卦的冷冷說道:“該多加管教,別不懂禮數,毀了‘汴梁世家’聲名!”

五短身材中年漢子,猛抬頭,卻又倏地垂下!

“川中三醜”臉上變了色,要搭腔,卻被胡四師爺使眼色止住,胡四師爺沒注意,也改變話題:“閣下算卦,治病,招牌就這麽兩個,小老兒說不看病,當然,就是算卦,這還用問麽?”

算卦說道:“我這卦,可是貴得很!”

胡四師爺笑道:“小老頭兒還付得起,也得看閣下的卦靈不靈!”

算卦的一指招牌,道:“你沒看見?”

“早看見了。”胡四師爺道:“‘鐵嘴君平’,我看過的還不在少數。”

算卦的道:“那都是虛字號,假招牌,混飯吃的。”

胡四師爺微微一笑,道:“我怎知你不是?”

“好說!”算卦的兩眼—翻,冷冷地道:“算卦的可沒做霸王生意!”

“不錯!”胡四師爺笑道:“是我找你的,我想試試!”

“靈呢?怎麽說?”算卦的反問一句!

胡四師爺答得毫不含糊,道:“千兒八百,任你要!”

“那倒不必!”算卦的淡淡說道:“我要你手中那柄摺扇。”

“川中三醜”霍然色變!

胡四師爺大笑說道:“閣下不但有心而且識貨,你知它值多少錢?”

“那我不管!”算卦的道:“到了喜愛字畫,嗜扇若狂的人手裏,可能千金不多,價值連城,送進當鋪,也許一文錢不值!”

胡四師爺道:“那麽閣下是跟我同癖的前者了?”

算卦的道:“我沒那麽風雅!”

胡四師爺道:“那閣下舍棄千兒八百的雪花花白銀不要,卻偏偏挑上這既不能當飯吃,又不值一文的摺扇……”

算卦的截口說道:“那你別管,隻問你願不願,要是舍不得就算了。”

胡四師爺道:“我沒說舍不得!”

算卦的道:“既舍得,生意就能做!”

胡四師爺略—沉吟,抬眼深注,笑問:“要是閣下的卦不靈呢?”

算卦的答得毫不猶豫,道:“我分文不取!”

胡四師爺大笑說道:“何寬己苛人?未免太便宜了!”

算卦的淡淡說道:“依你之見?”

胡四師爺笑得陰陰,道:“我也跟你要點東西。”

算卦的道;“我箅卦的身無長物……”

胡四師爺笑道:“我隻要你那塊招牌跟那藥箱,還有‘報君知’!”

全是吃飯的家夥!

算卦的笑了,道:“你要砸我飯碗?”

胡四師爺道:“好說,摺扇也好比我半條命!”

算卦的猛一點頭:“好吧,就這麽辦,君子—言!”

胡四師爺道:“快馬加鞭,開封城沒人不知道我。”

算卦的道:“是的,可是我這走江湖,混飯吃的,惹不起‘汴梁世家’,到時候你要—走了之,我可不敢上門去要!”

胡四師爺陰陰笑道:“沒有讓你那麽做,也沒那個必要,開封城是個有王法的地方,‘汴梁世家’也是殷實商人。”

算卦的笑了笑道:“希望如此!”

不知他是指前者,還是指後者。

胡四師爺目中飛閃一絲寒芒,招手笑道:“過來坐吧,閣下,還等什麽?”

算卦的沒動,道:“是誰要算卦?”

胡四帥爺道:“當然是我!”

算卦的道:“你可懂移尊就教?”

胡四師爺眯著眼,捏著胡子,笑道:“做生意掙錢的是你,我沒聽說過……”

算卦的截口說道:“這筆生意,我做不做兩可,我這算卦的可跟一般信口雌黃騙人江湖郎中不同,我教人知所不知,解決疑難,指點趨吉避凶,稱樽就教,應該很值得!”

胡四師爺笑了笑,道:“看來就是非移尊不可!”

目注“川中三醜”道:“走,咱們就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