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寧靜的夜。

鉤月高懸,群星閃爍,夜色,既涼且美。

小樓中,孤燈猶亮,燈火搖曳,除了偶而幾聲輕歎外,再也聽不到一絲聲息,這輕歎,滿含憂鬱無限愁。

是趙小秋獨坐燈下,或和衣睡榻,或負手徘徊,眉峰深鎖,臉上的神色,明顯地顯示出他那沉重心情。

桌上,平攤著那本遊俠列傳,不過,看樣子,他是連翻都未翻過,本來是,寢食都難安,那還看得下書。

一陣徘徊之後,他又躺上了睡榻。

但,剛躺下,忽地,房門上響起了一陣剝落聲。

敲門聲不足為奇,但怪的是為何沒聽見有人上樓。

莫非他全神陷於沉思中,那過份的憂鬱蒙蔽了耳目。

對趙小秋來說,這似乎不太可能,對一個一身功力不俗的少鏢頭來說,這近在咫尺,似乎更不可能。

趙小秋一震,翻身躍起,目注房門,沉聲發問,“誰?”

門外有人應了一聲:“我。”

是個無限甜美,俏生生的話聲。

趙小秋神情一鬆,皺眉說道:“是夢雪,卻怎地躡手躡腳嚇煞人,進來。”

門外那位人兒笑道:“沒想到驚了少鏢頭虎膽,容我陪罪。”

門兒輕輕地開了,一個黑衣人兒當門而立,盈盈斂衽。

趙小秋目光投注,帶笑方待發話,驀地,他神情一震,笑容凝注,臉上霍然變了色,沉聲說道:“姑娘何人,夜入人宅……”

門外,可不是俏丫鬟梅夢雪,是另一個美豔無雙的俏人兒,陌生得緊,他從未見過。

隻聽黑衣人兒笑道:“有道是‘深夜客來茶當酒’,我這個人好應付,茶、酒俱可免,但一見麵就聲色俱厲,這總不是少鏢頭待客之道。”

說著,邁動了蓮步,而跨了進來。

不但是不請自來,而且是登堂入室。

趙小秋雙眉一挑,沉聲喝道:“站住。”

黑衣人兒倏然停步。嫣然笑道:“別那麽凶好不?……”

趙小秋截口說道:“我沒工夫跟姑娘說笑,也不願翻臉動手,讓人笑我不懂待客之道,一個姑娘家夜人人宅,且登樓入室,總不是應該的事,彼此素不相識,姑娘若找趙小秋有事,請樓下客廳待客,要是沒有事,由那兒來,請回那兒去,否則別怪我不通禮數,要下手逐客。”

黑衣人兒美目異采一陣閃動,“喲”地一聲,笑道:“你倒挺會罵人的,完全一付老夫子麵孔,少年俊秀,‘玉麵小神龍’少鏢頭,我素聞灑脫豪邁,卻不料耳聞是虛,眼見是實,這般迂腐難耐,相逢何必曾相識,要沒事,我何必夜登人樓來找罵?不妨告訴你,我是為你好,不然你就是拿轎子請我,我也不會來,至於你要動手逐客,隻要你自信能趕得走我,我就在你眼前,盡管請。”

這黑衣人兒好會說話的一張嘴。

這一頓搶白乍聽是理,其實是蠻勁三分,不講理。

趙小秋是又驚又氣,哭笑不得,雙眉—一挑,道;“姑娘,女兒家顏麵要緊,聲譽更重,你要三思。”

顯然,他讓人一步。

豈料,黑衣人兒嬌靨—仰,道:“我何止三思?沒經多思考,我就不來了,心放在中間,行事光明磊落,毀譽褒貶,一任世情。”

這敢情好,她不在乎.可說的也是理。

趙小秋可沒那麽好心情,臉色一變,道:“姑娘,你可別逼我。”

黑衣人兒目光深注,那是清澈、深邃、令人心悸的雙秋水,她說;“逼你,逼你什麽,誰願意被人動手相逐?”

趙小秋威態一斂,道:“那麽,姑娘請下樓,自回來處。”

黑衣人兒搖了頭:“你說得好,女兒家隨便進一個大男人的房,已屬不檢點,何況深夜?那非讓人蜚短流長不可……”

頓了頓,接道:“由此,你該知道,我確是有事,不然,我不會冒這麽大險,也是為你好,要不然,誰也不願自招物議。”

趙小秋道:“那麽,容我樓下客廳待客。”

這總可以了。

誰知,黑衣人兒搖了頭:“不行,這事不能讓第三者知道……”

趙小秋變色說道:“姑娘……”

黑衣人兒美目—瞪,截口說道:“別自作聰明往壞處想,少鏢頭該懂個心頭明朗,暗室中自有青天,如是,雖孤男寡女,何處不能談話。”

倒反被她奚落一番。

趙小秋玉麵通紅,良久不能作一言,半晌方道:“姑娘果真有事?”

黑衣人兒道:“沒事兒我會來?你豈非多此一問?”

趙小秋心中又有了氣,挑了挑眉,但卻忍了:“那好,請姑娘先明示姓名,來處。”

黑衣人兒美目凝注,兩排長長睫毛一陣眨動;“你要幹什麽,問案?”

趙小秋臉又一紅,道:“‘三義鏢局’中任人來去,這樓頭任人進出,要是連人姓什名誰,由那兒來都不知道,豈非有些說不過去?”

黑衣人兒笑了,編貝微露,好美:“看不出你倒挺會說話的……”

頓了頓,接道:“姓梅,草字—個萼字,君家近鄰。”

好一個君家近鄰。

趙小秋一怔,道:“怎麽,你也姓梅?”

“也姓梅?”黑衣人兒美目略一眨動,道:“難不成少鏢頭紅粉知己另有人姓梅?難不成隻許她姓梅,我就不能姓梅?”好厲害的一張嘴。

一句“紅粉知己”聽得趙小秋臉又一紅,道:“我家近鄰,沒有姓梅的。”

黑衣人兒道:“那是你少鏢頭不知道,不信趟子手中試打聽,君家近鄰,可是剛搬來個姓梅的。”原來是剛搬來的。

趙小秋釋然了,道:“彼此既不相識,更緣慳一麵,姑娘找我何事?”

黑衣人兒道:“我有龍宮方,專程來為少鏢頭治病。”

這該是第二個人說他有病,而且也是個姓梅的。

趙小秋淡然說道:“多謝姑娘,不敢勞動,我好得很。”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道:“好得很為什麽麵帶沉憂,深夜不寐,長籲短歎?”

問得好。

趙小秋臉色一變,道:“那是我的心中私事……”

黑衣人兒接得快:“心病也不是沒藥可醫。”

趙小秋道:“或許有,但不是姑娘所能醫。”

黑衣人兒笑道:“我可是開過一張藥方了。”

趙小秋剛一怔。

“忘了?”黑衣人兒接著說道:“少鏢頭燒的那張?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怪不得字跡娟秀,怪不得隱散異香似出白蘭閨,原來是她。

趙小秋心中猛震,不由退了一步,變色輕喝:“姑娘到底何人……”

黑衣人兒淡然說道:“我再說一遍,梅萼,君家近鄰。”

趙小秋冷笑說道:“姑娘,趙小秋眼中可揉不進沙子。”

黑衣人兒淡笑攤手:“少鏢頭要是不信,我莫可奈何。”

趙小秋冷冷一笑,道:“我知道姑娘功力驚人,也自知或許不是敵手,但姑娘要知道,‘三義鏢局’中,自有高人在。”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指得是神州四奇?”

知道得不少。

趙小秋無暇多想,毅然點頭:“不錯,姑娘明白就好。”

黑衣人兒笑了笑,道:“我明白,隻可惜少鏢頭太糊塗。”

趙小秋道:“怎麽說?”

黑衣人兒道:“我以為少鏢頭不會願意驚動他四位。”

這可不差,那怎麽敢?

趙小秋如突遭重擊臉色一變,機伶寒顫,垂首不語。

黑衣人兒笑了笑,又道:“少鏢頭要知道。‘三義鏢局’中.如今是臥虎藏龍,我要是沒有所恃,我也不敢輕易登樓……”

趙小秋猛然抬頭,神色怕人,目中殺機方閃。

黑衣人兒已然又道:“少鏢頭,莫忘了,你本人不是我的對手。”

趙小秋威態一斂,頹然說道:“姑娘,我領教了,隻恨我當初走錯一步路,如今把柄落人手,隻有任人宰割了,有什麽事說吧。”

黑衣人兒目中異采一閃,道:“少鏢頭錯了,我沒有惡意,純為少鏢頭治心病而來。”

趙小秋黯然悲笑,搖頭說道:“姑娘,我這心病你治不了。”

黑衣人兒目中異采再閃,道:“莫忘了,我有龍官方。”

趙小秋唇邊抽搐,悲笑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就是大羅金仙……”

“少鏢頭好大膽,”黑衣人兒道:“不怕我是來自‘汴梁世家’?”

趙小秋機伶一顫,臉上陡現堅毅色,挑眉說道:“要怕我就不說了。”

黑衣人兒美目異采一陣閃動,道:“難不成少鏢頭已有悔意。”

趙小秋道:“這不是今天的事。”

黑衣人兒陡挑雙眉,道:“那麽少鏢頭這心病就好治了。”

趙小秋淡然說道:“是麽?”

黑衣人兒道:“病已去半,那剩下的一半自然好治得多。”

趙小秋道:“姑娘.我不懂:”

黑衣人兒道:“那剩下的一半我不能對症下藥,可是良藥苦口,肯不肯下咽,那要看少鏢頭自己了。”

趙小秋揚眉笑道:“趙小秋死且不怕,何在乎區區苦口之藥。”

黑衣人兒道:“那就更好治了,我包管一帖必愈。”

趙小秋道:“希望如此,但我怎能輕易進藥。”

黑衣人兒笑道:“少鏢頭還怕有毒?”

趙小秋道:“事實如此,我不願否認。”

“那好辦。”黑衣人兒笑道:“看看藥方就知道了。”

趙小秋一猶豫,道:“姑娘請說說看。”

黑衣人兒笑了笑,道:“少鏢頭,我先說明,知道這件事的,不隻我一人。”

趙小秋心神一震,道:“還有誰知道?”

黑衣人兒道:“大先生跟四先生,大先生是知此事,而不知是少鏢頭,四先生可是既知此事,又知是少鏢頭。”

趙小秋勃然色變,駭然寒顫,但刹那間又恢複平靜:“姑娘,你騙我。”

黑衣人兒道:“我沒有騙少鏢頭的必要。”

趙小秋淡然笑道:“事實上姑娘欺人。”

黑衣人兒道:“說我欺人,該有個理由。”

趙小秋道:“自然有。”

黑衣人兒道:“何妨說說看。”

趙小秋道:“倘若我四師叔祖知道此事,我如今不會好好兒地站在這兒。”

顯然,他很有自知之明。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淡然說道:“少鏢頭也知道四先生饒不了你?”

趙小秋機伶一顫,毅然點頭:“正是,他老人家絕容不了我。”

黑衣人兒道:“為什麽?”

趙小秋玉麵煞白,唇邊閃過一陣輕微抽搐,目光呆視,悲慘苦笑,啞聲答話,道:“任何一個門派之中,都容不了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之人,何況威震宇內,俠名遍武林的‘神州四奇’?”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也知道這是欺師滅祖,大逆不道事?”

趙小秋道:“不然趙小秋不會終日戰栗難安,深夜捫心自問,羞愧欲絕,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這是良心的譴責,再堅強的一個人,他受得了上任何創痛,任何打擊,但他絕受不了那無形的良心譴責。

看來,趙小秋他良知未泯,有藥可救。

黑衣人兒美目異采一陣閃動,道:“很痛苦,是麽?”

趙小秋呆呆點頭:“很痛苦,是的!”

黑衣人兒美目暴射寒芒:“少鏢頭,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趙小秋悲笑說道:“當初不該有那一失足,如今再回頭……”

黯然搖頭,默然不語。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是說來不及了?”

趙小秋道:“姑娘該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趙小秋道:“這就是姑娘的藥方?”

黑衣人兒道:“這隻是藥引。”

趙小秋道:“那麽……”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少鏢頭,解鈴還須係鈴人。”

趙小秋一震退步,瞪目說道:“姑娘是要我……”

黑衣人兒道:“勇於認過,大丈夫既敢做便敢當,當初既有勇氣失足,今日就應有勇氣低頭悔過。”

趙小秋點頭悲笑,道:“說得好,姑娘是要我向師祖低頭認過?”

黑衣人兒微頷螓首,淡然說道:“正是找大先生。”

趙小秋身形暴顫,默然不語。

黑衣人兒美目深注,柔婉笑道:“怎麽,少鏢頭不敢。”

趙小秋沒說話。

黑衣人兒又道:“少鏢頭,動輒拔劍,那不是勇,這才是考驗一個人膽識、勇氣的絕佳時機,這是大勇。”。

趙小秋仍沒說話。

黑衣人嬌靨神色一寒,突然冷笑說道:“七尺須眉男子漢,昂藏偉軀大丈夫,我沒想到少鏢頭會是個尚不如我這女流的怕死懦夫,我都敢冒殺身之險來救你,你卻無勇氣去認過,好令人失望。”

趙小秋麵上陡現羞愧色,緩緩低下頭去,但旋即猛然抬頭,道:“姑娘,你看錯人了,趙小秋並不是怕死懦夫……”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那又為什麽?”

趙小秋道:“怕隻怕這一身罪孽難贖。”

黑衣人兒道:“那大不了一個死字。”

趙小秋點頭說道:“不錯。”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該知道,以少鏢頭所作所為,本就是一個死字。”

趙小秋冷笑說道:“既然兩者都是死……”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低頭認過,或許可蒙他四位恩數。”

趙小秋悲笑說道:“姑娘,我深知他四位的脾氣……”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你如今可是好好兒的。”

趙小秋道:“姑娘,我怎能確知我四叔祖已然知曉?”

黑衣人兒道:“很簡單,我告訴了四先生。”

趙小秋神情一震,道:“我不信。”

黑衣人兒嫣然笑道:“我沒有騙少鏢頭的必要。”

趙小秋臉色一變,目中暴射寒芒:“姑娘,彼此一無遠怨,二無近仇……”

黑衣人兒截口說道:“少鏢頭,你錯了,我是救人向不害人。”

趙小秋冷笑說道:“我想不出這所謂救人……”

黑衣人兒淡然說道:“那是少鏢頭不知道我是如何地哀求四先生的,假如少鏢頭知道,就不會說這種令人心碎的話了。”

趙小秋道:“彼此素不相識,今夜才第一次見麵,我想不出姑娘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人盡心盡力。”

黑衣人兒道:“自然有原因,我是愛屋及烏,縱沒有任何原因,身為俠義中人,我也不能眼見一個人深陷泥沼,有心自拔而不伸伸援手。”

趙小秋冷冷說道:“姑娘怎知我有心自拔?”

黑衣人兒淡淡說道:“人之初,性本善,隻要是有良知、有血性的大丈夫、奇男子,沒有身陷邪惡,誤人歧途而不思自拔的,我因而得知。”

這姑娘好會說話!

趙小秋麵上又現羞慚色,苦笑說道:“姑娘,你太看重趙小秋了。”

黑衣人兒道:“我若是看輕少鏢頭,認為少鏢頭不可救藥,我就不來了。”

這話不錯,倘若病人膏盲,救之何益?

趙小秋默然不語,臉上神色刹那數變,須臾,猛然點頭,挑眉悲笑:“寧可豁出七尺軀,莫讓紅顏笑須眉,姑娘既有隆情盛意,趙小秋豈是個人間賤丈夫之……”

黑衣人兒身形倏顫,美目暴閃異采:“這麽說,少鏢頭是肯低頭認錯了。”

趙小秋毅然點頭:“承蒙姑娘看得起,趙小秋不惜血灑屍橫。”

黑衣人兒身形顫抖得更厲害,美目中忽現淚光:“這麽說來,我倒該謝謝少鏢頭了。”

“姑娘!”趙小秋羞愧低頭:“不敢言謝的,是趙小秋。”

黑衣人兒微倪螓首,帶淚笑道:“少鏢頭,我這談不上恩,我這是一點私心,為救一個和我關係極深之人,救少鏢頭,就等於救了她。”

趙小秋一怔道:“姑娘,趙小秋不懂。”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沒聽我適才所說,愛屋及烏那句話?”

趙小秋說:“聽到了,隻是趙小秋一般茫然。”

黑衣人兒道:“我現在不想說,也不能說,不過,我敢說,少鏢頭總會有明白的一天,到那時,少鏢頭自然會懂。”

趙小秋略一沉默,挑眉說道:“不管怎麽說,趙小秋仍認為這是大恩。”

黑衣人兒道:“大恩該如何?”

趙小秋道:“大丈夫受人點滴,必報以湧泉。”

黑衣人兒神情一陣激動:“少鏢頭,我說過,這是我一點私心。”

趙小秋道:“那是姑娘的想法,趙小秋卻不敢這麽想。”

黑衣人兒美目中星采一閃:“少鏢頭當真認為是恩,要圖後報。”

趙小秋挑眉說道:“姑娘這是什麽話,趙小秋不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之人。”

黑衣人兒默然不語,良久方道:“那麽,不必有什麽湧泉報,我也不敢奢望太多,隻要少鏢頭賜以千金諾,答應我兩件事就行了。”

趙小秋道:“姑娘但請說,隻要趙小秋能力所及,無不從命,無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是一派感人之真誠。

黑衣人兒搖了搖頭,道:“沒那麽嚴重,這第一件,請少鏢頭莫辜負他日為少鏢頭求情的另一個人……”不知她指的是誰。

趙小秋一怔,道:“姑娘,怎麽說。”

黑衣人兒道:“如果我沒有想錯,當少鏢頭向大先生低頭認錯之時,有可能會受到他四位的門規懲處.必定有個人會替少鏢頭求情,也必會蒙他四位恩準。”

趙小秋挑了挑眉,道:“姑娘,那麽有把握?”

黑衣人兒點頭說道:“沒有把握,我那敢請少鏢頭莫辜負了她?”

趙小秋道:“姑娘,這辜負二字……”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屆時自會明白。”

顯然,她是不願說明。

人家既不願說明,趙小秋他自然也不便多問,略一沉吟,道;“姑娘,但不知此人是誰?”

黑衣人兒淡笑說道:“她既對少鏢頭有恩非仇,何必問她是何人?”

敢情,這她也不願說。

趙小秋沉默了一下,道:“姑娘,請說那第二件。”

黑衣人兒道:“少鏢頭,這第一件,少鏢頭尚未點頭。”

趙小秋道:“我說過,受人點滴,當報以湧泉,此人既對趙小秋有恩,趙小秋自不敢有所辜負。”

黑衣人兒美目奇光弓閃,道:“我這裏先謝過了……”

頓了頓,接道:“這第二件,比第一件更容易……”

趙小秋截口說道:“姑娘,趙小秋不避任何艱險。”

黑衣人兒道;“這個我知道,但這無艱險可言,我隻要少鏢頭將來聽我一次話就行。”敢情這是容易。

趙小秋毫不猶豫,毅然挑眉:“姑娘,隻要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少鏢頭,”黑衣人兒淡然笑道:“我既拔少鏢頭於泥沼,焉會再推少鏢頭下火坑?”

不會,那該絕不會。

趙小秋臉一紅,忙道:“是趙小秋失言……”

黑衣人兒道:“我隻要少鏢頭點頭。”

趙小秋道:“趙小秋自無不點頭的道理。”

黑衣人兒美目中奇光再現,道:“那麽,我再謝過了。”

趙小秋道:“姑娘,我又要說了,不敢言謝的是趙小秋。”

黑衣人兒笑了笑道:“隨少鏢頭怎麽說吧。”

頓了頓,又道:“該做的都做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心事已了,天色不早,不敢多打擾,我要回去了。”

趙小秋突然之間有點窘,赧然說道:“我一無茶,二無酒待客,更讓姑娘站了這麽久……”

黑衣人兒嫣然笑道:“少鏢頭如今不聲色俱厲,氣勢洶洶的逐客了?”

趙小秋一張臉好紅,紅得透到耳根:“姑娘,有道是‘不知者不罪’,是趙小秋失禮得罪,姑娘必有容人之雅量。”敢情他認錯了。

黑衣人兒挑眉笑道:“不容又怎麽辦?少鏢頭原無逐客心,惜我未敢久留,一個女兒家夜人人室,更上人樓,孤男寡女……”

趙小秋簡直是無地自容:“姑娘,得放手時便放手,能饒人處且饒人。”

黑衣人兒一笑說道:“開玩笑的,我可不像一般女兒家心胸那麽狹窄,毫無容人之量,天真不早了,該走了,少鏢頭請早些安歇吧,我要告辭了。”

說著,盈盈襝衽,緩緩轉過了嬌軀。

“姑娘請留一步。”趙小秋突作此語。

黑衣人兒一怔回身,美目凝注,柔婉笑問:“少鏢頭還有什麽吩咐。”

“不敢當,”趙小秋道:“趙小秋不敢再失禮,容我送姑娘出局。”

黑衣人兒笑道:“少鏢頭是怕貴鏢局有人碰見我……”

趙小秋截口說道:“我唯恐有所誤會,得罪姑娘。”

黑衣人兒道:“多謝少鏢頭好意,我既有本領進來,便有本領出去,我有把握讓人看不見我就是。”

趙小秋雙眉剛挑。

黑衣人兒已然又道:“少鏢頭莫誤會,我可不敢有別的意思。”

趙小秋臉一紅,忙道:“姑娘誤會了,趙小秋怎敢。”

黑衣人兒嫣然一笑,道:“那麽,不敢勞少鏢頭遠送,請少鏢頭留步,送來送去,讓人看見,反倒不好,對麽?”

這話不錯,趙小秋剛一怔,她已然轉身邁動了蓮步。

趙小秋不好再送,隻得留步:“恭敬不如從命,請恕趙小秋不遠送了。”

黑衣人兒回眸一笑,沒說話,出了門。

但,剛出了門,她忽又轉回了身……。

美眸深注,笑道:“有件事,我差點忘了請教,倘若‘汴梁世家’的那位銅牌堂主再來,少鏢頭打算怎麽辦?”

趙小秋一震,陡挑雙眉:“沒上次那麽便宜,他再來就出不了鏢局。”

黑衣人兒淡然一笑,道:“少鏢頭有把握,是對手麽?”

趙小秋不假思索,道:“鏢局之中,不乏能擒他之人。”

黑衣人兒搖了搖頭,道:“高手動手過招,一招便能製敵,若等能擒他之人,聞聲趕到時,隻怕已經來不及了。”

這話不錯,趙小秋一怔說道:“姑娘必有高明之策。”

黑衣人兒道:“不敢,倒有個拙策奉獻。”

趙小秋道:“趙小秋恭聆高明指教。”

黑衣人兒道:“何妨不動聲色,虛與周旋?”

趙小秋微一點頭,隨又皺眉:“汴梁世家中,個個狡黠多智,隻怕會被他看破。”

黑衣人兒道:“我以為他作夢也想不到,縱是萬一被他看破,少鏢頭請放心,屆時樓下自有人會為少鏢頭退敵。”

趙小秋道:“但不知……”

黑衣人兒截口笑道:“少鏢頭怎太性急,到時候還怕不知道麽?”

趙小秋聞言剛一怔,黑衣人兒已然翩若驚鴻,一閃不見。

招呼不及,趙小秋那張玉麵之上,倏地浮現一片複雜神色,這神色包含得太多,令人無從意會。

有一點,倒是頗為明顯,那是羞愧還帶著點惆悵。

良久,良久,他突然長歎,緩緩轉過了身,走回了桌邊,坐下,拿起了書,卻有點失神落魄,心緒不寧。

他自己明白,這時候,他看不下書,卻感到有點困意,這,他自己更明白,是心中鬱結已消,不然他這一夜將永無困意。

搖了搖頭,放下了書,抬手剛要熄燈。

驀地裏,一聲陰森森冷笑起自背後,“怎麽,要熄燈了,看來我這個客人來得不是時候。”

話聲,可熟得很,趙小秋已知來人是誰,心神猛震,剛要轉身,適時,背後那人倏揚冷喝:“別動,坐好了,上次怎麽坐,今夜也怎麽坐。”

趙小秋強抑驚魂,力持鎮定,坐著沒動,道:“屬下恭迎堂主。”

“不敢當!”背後那人嘿嘿笑道:“草莽之人,何敢當少鏢頭這恭迎二字?”

看來,口氣不妙。

趙小秋心中一緊,道:“堂主說笑了,趙小秋本為下屬,理應恭迎。”

背後那人冷冷一笑,道:“是麽?”

趙小秋道:“屬下無天膽,不敢有二心。”

背後那人冷哼一聲,道:“那麽,答我問話,你可知我今夜來意?”

趙小秋道:“屬下愚昧。”

背後那人冷笑說道:“少鏢頭穎悟過人,怎說愚昧?你當真不知道?”

趙小秋道:“屬下不敢欺瞞堂主。”

背後那人陰陰說道:“那麽,讓我來告訴你,我奉少主人之命,特來看看,所交付你那兩樣使命,你做的怎麽樣了?”

趙小秋道:“屆下日間剛行過拜師之禮……”

背後那人截口說道:“這個我知道,那君玄清呢?”

敢情他知道。

趙小秋道:“堂主恕罪,屬下急切無法下手……”

背後那人道:“是不忍還是沒機會?”

趙小秋道:“兩者都不是,是君玄清已被屬下四叔祖收入門牆,突然之間長了屬下一輩,屬下不敢……”

背後那人道:“不敢下手?怕欺師滅祖,被正以門規?”

趙小秋咬了咬牙,道:“事實如此,屬下不願否認。”

“好一個事實如此,不願否認。”背後那人冷笑說道:“你可知,不達成使命,那如同抗命,抗命者,行裏也要正以行規,且手法比你那門規更殘酷?”

雖有回頭意,仍懼毒行規,趙小秋機伶一顫,道:“屬下知道。”

背後那人嘿嘿笑道:“現在不求我開恩了?”

趙小秋答得好:“固所願,但屬下不敢求。”

背後那人道:“好會說話的一張嘴,你打算怎麽辦?”

趙小秋腦中靈光電閃,道:“請堂主寬限幾天。”

背後那人道:“你要幾天?”

趙小秋道:“十天半月之內,屬下必……”

背後那人突然一陣陰陰冷笑,聞之令人毛骨悚然:“再有十天半月,恐怕我這顆腦袋,要被你獻與你那祖師,用以將功折罪,求贖前愆了。”

趙小秋大驚失色,強捺震驚,道:“屬下愚昧,不知堂主何指。”

背後那人獰笑說道:“你當真不知?”

趙小秋道:“屬下當真不知。”

背後那人陰笑說道:“待我為你釋疑,趙小秋,吃裏扒外,生心叛變者,你可知道,該當行規中的那一等?”

趙小秋心中一緊,道:“屬下熟讀行規,自然知道。”

背後那人陰陰說道:“那麽說說看。”

趙小秋略一沉默,毅然說道:“斷肢、剜眼、斬舌、去耳、割鼻,第二等刑法。”

敢情這還隻僅是第二等。

這是第二等,那第一等不知該要如何了。

背後那人嘿嘿笑道:“不錯,是很熟,那麽,起來,跟我行禮領罪去。”

趙小秋心頭一震,道:“屬下無罪。”

背後那人道:“這是你說的。”

趙小秋道:“屬下已曾求寬限……”

他是裝糊塗。

豈料,背後那人不容他裝,獰笑一聲,道:“生心叛變,那該當別論。”

趙小秋機伶寒顫:“屬下天膽也不敢有二心,屬下冤枉,堂主明鑒。”

背後那人道:“我自會讓你口服心服,你是欺我聾,抑或是欺我瞎?答我問話,適才那賤婢她是誰?”敢情他瞧見了。

趙小秋一絲寒意倏遍全身,咬牙橫心,轉身欲起,但刹那間心念轉動,他卻突然笑道:“堂主誤會了,那是鄰家女,屬下的……”

倏地住口不言。

看見了未必也聽見了,顯然,趙小秋他還想試試。

背後那人笑道:“當日張生跳粉牆,傳為千古風流佳話,卻不料今日鄰家有女,難耐寂寞春心,移樽就教,自動送上門來,此女確是可人……”

趙小秋咬了咬牙,強笑說道:“倒叫堂主見笑了。”

背後那人突然話聲一沉,陰陰說道:“八十歲老娘豈會倒繃孩兒,趙小秋,事到如今,你還敢大膽欺上。”這卻又何從說起?

趙小秋道:“堂主誤會了,屬下句句實言。”

“好一個句句實言,”背後那人獰笑說道:“趙小秋,那麽那低頭認錯之語何解?”

敢情,他也聽見了。

趙小秋心中猛震,暗凝功力於雙臂,道:“堂主又誤會了,豈不聞兵家事虛虛實實?”

背後那人嘿嘿笑道:“我本欲相信,隻可惜你已暴露了身份,且不打自招。”

趙小秋道:“暴露身份那是萬不得已,至於不打自招……”

這他可真不知何指。

背後那人道:“既不心虛,你為何雙臂暗凝功力。”

這都能被他看破,此人功力可知。

趙小秋心神猛震,但他仍存一絲希望,道:“那是屬下唯恐堂主誤會之餘,猝下煞手,屬下不得不預謀自救之舉,卻不敢有惡意,堂主明鑒。”

“好話,”背後那人道:“少在我麵前來這一套,你說得好,‘汴梁世家’中,個個狡黠多智,便是虛與周旋,也難得逞,如今,廢話少說,你答我一句,是自己乖乖地跟我走,還是要我動手?”

這可是件難事,也是件險事。

黑衣人兒臨去曾說,萬一被看破,盡管放心,屆時樓下自有人會為他退敵之說,這說法,自可信。可信歸可信,但那是指的後日,而不是今夜。

誰曾想到“汴梁世家”中的這位堂主,竟接踵而至,來得那麽快,當然,今夜是不可能有人屆時登樓了。

那麽,眼前的情勢,不容拚。不容拚,便隻有背縛雙手,任人宰割。

然而,趙小秋他豈是貪生怕死,任人宰割之人。縱命喪屍橫,濺血五步,也該拚上一拚。

要不然,雙親俠名,“四奇”聲威……。

尋思至此,趙小秋即橫了心,突然一笑說道:“屬下何敢勞堂主動手?自當縛手低頭認罪。”

背後那人獰笑說道:“那怕你不乖乖……”

餘言未出,趙小秋方欲轉身出手。

驀地裏,樓下庭院中響起個俏生生甜美話聲:“稟四先生,少鏢頭尚未睡,容婢子帶路。”

敢情,是書生來了,而且要上樓,來得可真巧。

趙小秋既喜又怕,背後那人卻是驚破了膽,他心神方震,緊接著夜空中響起個激怒蒼勁話聲:“丫頭,四先生沒來,老駝子可來了好久了。”

話落人已至,砰然一聲,窗欞盡碎,一條高大人影疾掠人樓,一股狂飆飛卷趙小秋身後。

風過處,孤燈一閃而滅,刹時屋中一片黝黑。隻聽一聲悶哼,一條黑影奪窗而出,飛遁夜空。

又聽老駝子一聲冷哼:“匹夫,你還想走麽?孽畜,跪下,等我回來。”

顯然,前半句是說那“汴梁世家”人,那後半句,是對趙小秋。

趙小秋心膽欲裂,腿一軟,剛跪下。

一條高大人影緊銜適才那條黑影之後衝窗而出,射向夜空,是老駝子追出去了,好快。

老駝子是走了,可是趙小秋跪在那兒卻沒敢動一動。

耳邊,遙聞老駝子霹靂大喝,也突然傳來一個輕若蚊蚋的柔婉甜美話聲,是那位黑衣人兒梅萼:“變生肘腋,事情來得太早,出人意料之外,在少鏢頭尚未向大先生低頭認罪之前,卻被三先生撞破,三先生的脾氣,少鏢頭該知道得比我清楚,恐怕……”

她住了口,趙小秋卻禁不住機伶寒顫,魂飛魄散。

三叔祖的脾氣,他是深知,不用梅萼往下說,自己的後果如何,他趙小秋比誰都清楚。

頓了頓之後,梅萼那甜美話聲再起耳邊:“不過,少鏢頭請放心,事情並非糟得不可收拾,無挽救餘地,記住我那句話,自有人會代少鏢頭求情,更記住,也別辜負了他,我這就去請四先生去。”

話落,話聲隨之寂然,不可複聞。

適時,樓梯一陣登登連響,有人上了樓,仲地一聲,房門豁然猛開,這人好大的火氣。

緊接著,眼前一亮,燈火已被點燃。趙小秋舉目看處,不由機伶再顫,低下了頭。

竟是老駝子去而複返,身邊還多了個人,竟會是“百巧先生”獨孤承,自己剛拜過的師尊。

老駝子滿眼怒火,一臉煞氣,須發暴張,咬牙切齒,一句話不說,揚起蒲扇般鐵掌便要劈下。

獨孤承突然伸手一攔,沉聲說道:“三弟且慢,等等振秋夫婦。”

老駝子怒聲說道:“恩兄,難道我還要他兩個點頭?”

獨孤承正色說道:“三弟,你雖長兩輩,但這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