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遺憾與釋然

新店開張,我和康岩作為老板,站在一堆人中間,禮炮咚咚的,怪滲人的。康岩就笑吟吟地在旁邊拿手捂著我的耳朵,我覺得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也就笑嗬嗬的。當然也沒注意到,江北在後麵抱著孩子,臉色不太愉快地瞅著我們。

江北帶孩子去場子裏玩兒,剛開始麽,康岩就得去前麵招呼著,看看還有沒有什麽管理上的問題好及時解決。我自己在辦公室裏坐著,從包裏找出藥來,對著鏡子費勁地抹藥。然後那個攝影師的小學徒正好在門口經過,往裏頭瞅了一眼,說:“林姐,我幫你吧。”

我就答應了。之前我這藥,一般都是別人幫忙在塗,這耳朵一碰就火辣辣地疼。小夥子小心地給我塗,還是有點疼,我就說:“你吹著點兒。”

他就一邊用指腹蹭,一邊輕輕地吹氣,我偏著頭跟他扯皮,“你叫什麽來著?”

“明明。”他回答。

“哦,今年多大了,看著挺小的。”

他微微一笑,“翻了年二十二。”

我歎口氣,“真是青春無敵的年紀啊。我擱你這麽大的時候,還在上學呢。”

他說:“你現在也不老啊。”

我哼著鼻子笑笑,說:“好啦,謝謝你。”

江北他爸快不行了,被化療摧殘得不成人形。年輕的時候,拿身體當本錢,玩兒命地掙錢,可惜老了沒多少時間來花,福也沒享上幾天,人這輩子,也隻有活到最後的最後,才知道到底能活成什麽樣,所以任何暫時性的比較,都沒有意義。

周末我和江北帶孩子去看他爸,他爸得多休息,其實和我們也說不上幾句話。宋阿姨把我和江北叫到一邊,正式地提出這個問題,問我們兩個有沒有打算複婚,如果有打算的話,就別拖了,趕緊和了吧,江北他爸臨走前,就這麽點心願了。

宋阿姨苦口婆心地跟我們說了很多,說人活著經不起折騰,等老了再後悔就晚了。江北他爸現在,心裏壓著多少遺憾啊,遺憾當年沒看住自己的老婆,讓老婆跑了,兩個兒子都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遺憾沒有好好教育江北,讓他走了這麽多的彎路,遺憾自己的老戰友,韓晴他爸的死去,遺憾到人生的最後,沒有機會給這個始終陪著自己的女人一個名分。

很多遺憾都是無法挽回的,現在唯一還有希望挽回的,就是我和江北能複婚,他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從此本分了踏實了,一家三口團團圓圓了。

老人的願望,誠然是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抉擇,同樣是十分重要的。江北不想複婚,我本來很想,現在也不是非常地想了,這就構成了我們倆內心裏的矛盾。

宋阿姨回去照顧江北他爸,我和江北對著窗戶想了很久,他說:“饒饒,我還是……”

“辦個假證吧。”我不想聽江北再說,他還是做不了決定,他還是放不開,還是不想隨便再有婚姻,然後在婚姻裏渾渾噩噩,繼續發生那些讓人不快的爭吵,然後冷漠彼此,然後發現這婚結的沒意思,然後再有離婚的念頭。

那樣的日子,想想他就夠了。他是屬於自由的,一直都是。雖然你讓他自由,他也不會利用自由去做什麽不好的事情。當初江北隨隨便便跟我結婚,是因為他覺得婚姻那張紙沒什麽了不起的。現在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看法是錯誤的了,婚姻那張紙不止有法律效力,同時具有精神效力,它對女人來說是一份安定,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束縛。

我不為難他,也不想要不堅定的婚姻。所以我想了這麽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辦個假證,給江北他爸看看,騙他說我們已經複婚了,讓他安心地走。

我們活在謊言之中,世界的謊言,政府的謊言,媒體的謊言,家庭的謊言,就連我家孩子,現在也沒事兒會跟我撒個我能理解的小謊。有些謊言是惡意,但絕大部分的謊言,都來自善意。

我曾經有段時間,極度反感撒謊,因為我覺得撒謊很費勁,一個謊要用很多的努力和更多的謊言來成全。但還是有很多時候,不得不撒謊。

江北有點猶豫有點驚愕地看著我,我說:“不管怎麽樣,先寬了你爸的心,人走了就是走了,以後再想彌補都來不及了。”

江北欲言又止,他說:“你幫我分析分析,我為什麽就是不想結婚呢?”

我想了想,說:“可能你也是想踏實了,所以害怕再失去什麽吧。”

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拒絕得到,這和不管結果如何,隻要曾經擁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

我和江北都是前一種人。我比江北幸運,因為這種滋味,我比他嚐得早。當初我們從炮友關係進階到情侶關係的時候,那次在醫院,江北問我願不願意做他女朋友,我搖頭,就是這麽個原因。

我不想分手的時候,失去他的時候,自己太難過。

江北比我受過的折磨強很多倍,我當時失去江北,不過是江北不愛搭理我了,而江北失去我的時候,真是漫天漫地地找不到。所以他現在的恐懼,也比我要強出很多倍,克服起來就更加的困難。

當時江北是有表現的,他為我打了兩次架。但我現在沒有任何表現,就更不可能促成他去克服這個心理障礙。

我跟江北說,他忙,假證的事兒就我去辦吧,也就是花錢找人,操作起來不會很麻煩。

那天我們在醫院呆了很久,其實江北他爸一直斷斷續續地在睡,醒了就看我們幾眼,發現我們都在,然後再安心地睡過去。

韓晴也領著糖糖來看江北他爸。

我已經挺長時間沒見過韓晴了,也不知道她一天天都在忙活什麽,反正和江北以及我,基本是沒什麽交集往來。韓晴大概也開始過自己的日子了,隻是這次,手指頭上沒有再卡著那顆輝光閃閃的鑽石。

韓晴看上去,好像有那麽點憔悴的意思。

糖糖還是要管江北叫爸爸,韓晴把糖糖拉過去,耐心地解釋,說:“糖糖,以後要叫叔叔,不可以再叫爸爸了。叔叔是別人的爸爸,煒煒會不高興的。”

糖糖表示一副不能接受的樣子,江北也笑笑表示沒什麽,我就插了一嘴,說:“小孩子麽,愛叫什麽叫什麽唄,長大了就明白了。”

韓晴苦澀地衝我笑笑,問我有沒有時間出來陪她坐坐。

跟韓晴出去坐坐,我心裏是既謹慎又坦蕩的,韓晴這貨曾經對我造成過陰影,我覺得她一出現就得給我帶來災難。但我又覺得,最大的災難已經過去了,韓晴使不出更多的幺蛾子來了。

我們在醫院附近找了個咖啡廳,場景和就和當年韓晴逼我和江北離婚的時候差不多。

韓晴說:“聽宋阿姨的意思,想讓你和小北複婚。”

我抬眼看看她,淡淡地“嗯”了一聲。

韓晴表現出有點愧疚的表情,她問:“那你們怎麽打算的……”

我皺皺眉,雖然我是個脾氣很好的人,但韓晴是造成我婚姻家庭悲劇的第一罪魁禍首,我要是還對她客氣,就是有點跟自己過不去了。我說:“這個好像用不著你關心了吧。你放心,我和小北不會複婚的。”

“我沒有不要你們複婚的意思。”韓晴解釋。

我說:“我們要是真有複婚的打算,你那點兒威脅,現在也唬不住我了。”

韓晴就更加羞愧地低下頭,想了很久很久,淡淡地,帶點請求商量的意思對我說:“你們複婚吧,當年是我錯了,我會去找小北談的……”

“你什麽意思啊?”我瞅著她,我就弄不明白了,她是不是又想玩兒什麽花樣啊。 [^*]

韓晴有點激動,急忙解釋:“我沒別的意思,我希望你們能複婚……”

我做了一件三年前我就該做的事情,我把一杯半溫不涼的咖啡潑到了韓晴臉上。韓晴可能沒想過,我也有好意思潑人咖啡的這一天,低下頭,愣了,也沒拿紙巾去擦自己的臉,就是完全在發愣。

我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拿了包站起來,用居高臨下的姿態對她說:“這是我和江北的事情,當初你讓離就離,現在你讓合就合,你是誰啊?”

我把韓晴扔在咖啡廳,大步走了出去,頓時感覺神清氣爽,腦子裏不停地在閃回我潑她咖啡的那瞬間的畫麵,我還在想,如果讓我再來一次,我就這麽潑這麽潑,一定比剛才那個動作還要霸氣。

其實我本質還是個慫貨,韓晴曾經那麽對我,我現在潑她下咖啡,就算是解恨了。我這恨來得也忒不值錢了。

但我解恨了,這是事實。

我心情大好,猶如天光大放,打電話找康岩幫忙問問有沒有辦假證的人脈,掛了電話以後,望著東邊的碧海藍天,呼吸著初冬季節有些幹燥而清爽的空氣,似乎積壓了三年的愁怨,在瞬間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