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逝者

我和江北收到消息,第一時間帶著孩子過來,路上我們心情雖然各有沉重,我除了傷心難過之外,也分了些心思去考慮江北的心情,去設想他心中的難過,同時我還得照顧著孩子。

在路上的時候,我並沒有告訴孩子說她的爺爺死了,隻是說我們要送爺爺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其實三歲多快四歲的小孩,已經有自己的判斷事件的能力,何況我們家孩子看了那麽多動畫片,見多識廣。

她跟那些醫生強調,不能蓋上白布,蓋上爺爺就死了。她知道死了是怎麽回事,那是很嚴重嚴重的事情,死掉就是喜洋洋被灰太狼吃掉了,死掉就是然後沒有然後了。

醫生不會理會她的阻攔,她就哇哇地哭了,不知道是反應過來爺爺已經死掉了在傷心,還是因為自己沒辦法阻止那些可怕的醫生,而無助著。

宋阿姨老淚縱橫地去把她拉過去抱在懷裏,我算是控製不住了,就抱緊了江北在哭。他的身體此時是僵硬的,他當然分不出心思來安慰我了。我感覺他的身體在下滑,就自覺地把手鬆開。

江北跪下,閉著眼睛,緩緩伏下身子,對**的逝者磕頭。這是我此生見過的最沉重的一磕,我也跟著他一起跪下,努力忍著,不讓自己的哭泣飄出太多的聲音。

江北也忍著,眼睛裏閃著晶瑩透徹的光,緊緊抿著嘴巴,上半身隱隱地抖動。他說:“兒子不孝。”然後閉上眼睛的時候,淚珠就那麽擠出來了,直接砸落在地板上。

我在旁邊哭得更加洶湧澎湃。我們是不孝,以前不懂事的時候不孝也就算了,現在也算明白點人生大道了,到他爸走的最後一段時間,卻還是在演戲騙他。他爸希望看到我和江北和好,看到我們一家團圓,可終究我們沒有和好,也沒有團圓。

我們已經到了一個懂得悲傷和告別的年紀,情緒多少能收能放。我撫上江北的手,把他拉過來,讓他埋在我肩膀上哭。其實他也沒哭,就是麻木地掉了些眼淚,上身還是在偷偷地抖。

隻有孩子的哭是最放肆最純粹的,大半夜的怕吵到其它人,又不能讓她哭得太厲害。我回憶著她第一次來到這裏的畫麵,江北她爸看著孩子時的目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幹幹地叫了聲“煒煒”。我讓一個老人在思念中度過了三年,直到他快不行了,才想起來滿足他的意願。

我悔啊。可是好多錯誤,犯下以後就沒有時間沒有可能去挽回了。我因為後悔,哭得更加厲害,緊緊地抱著江北,乞求從他身上獲取一點安慰和溫暖。

某一刻我在想,江北已經沒什麽了,他最親的親人走了,遠在異國他鄉的母親,多年的陌生實在不能帶來更多的撫慰。江北隻有孩子了,也隻有我了,雖然我現在除了他孩子的媽以外,沒什麽正經名分。

一切處理過後,我們在空蕩蕩的病房裏,其實病房不空,隻是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病人,所以我們所有人呆在這裏,都變的十分多餘。

孩子哭得睡著了,宋阿姨在整理江北他爸的遺物,把那兩張偽造的結婚證交給我,她也不知道這其實是假的。江北看見,主動接過來,用手指用力地捏了捏,然後揣進貼身的口袋裏。

我不知道,那個瞬間他都想了些什麽。

之後我們都沒有表現出過度的悲傷,因為知道一味的悲傷是沒有用的,孩子因為無知而將一切淡忘得很快,我們因為知道的懂得的太多,而變得有些冷漠。

我暫時沒去過店裏,有康岩看著沒什麽可操心的,江北也沒有去過公司,要忙著處理他爸的後事。他總是表現得很平靜,哪怕是在追悼會上,也沒什麽反應。

其實我算不上他家正兒八經的親戚了,但自覺加入了親人的行列,江北她媽從國外回來,韓晴也帶著糖糖過來,宋阿姨的女兒女婿也過來了。其它林林總總,來了很多人,比當年我和江北結婚的時候,還要熱鬧。

追悼詞不知道是誰寫的,洋洋灑灑說盡江北他爸平生的豐功偉績,但在我心裏,那些都不算什麽。他爸於我而言,最偉大的地方在於一個“正”字。在我一個丫頭片子喝醉被下藥的時候,他沒有動邪惡的念頭,在我和江北結婚的時候,他首先站在我這邊,要求江北必須珍惜,在江北背叛出軌的時候,他一個大嘴巴子抽過去,替我出這口惡氣,在我帶著誤解和委屈離開又回來的時候,他以絕對的姿態信任和體諒我。

不禁還是要感歎下,生命這麽容易蒼老和逝去,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啊。

追悼會之後,我和宋阿姨談話,主要就是代表江北來關心一下,她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江北的意思是,如果宋阿姨還想留在這邊的話,江北會像照顧自己的親媽一樣照顧她,如果她想去其它的地方,選擇什麽樣的餘生,江北也不會幹涉的。

宋阿姨有女兒,當然是要去和自己的親女兒過。我對她說:“那您給我們留個聯係方式和卡號吧,沒別的意思,我們照顧不到您,就希望能有個途徑,盡下孝心,幫他爸照顧您,心裏也圖個安慰。”

宋阿姨也理解,就說好。然後她拉著我的手,用自己已然幹枯的掌心撫摸我的手背,她說:“孩子,日子得安生過啊。年輕的時候本來就忙,也沒有幾個年頭,別等著老來後悔,什麽都晚了。”

我從善如流地點頭,她還說:“等煒煒再大點兒,就再要個孩子吧,你們帶不過來,我就過來給你們帶,千萬別再幹以前那些傻事兒了。隻要人在一起,心往一處使,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我還是很認真地點頭。這些話,要是幾年前也有人對我說過,並且聽過之後,我懂得了領悟了,就好了。

這段日子我就住在江北的那個大房子裏,一方麵是我擔心他狀態不好,照顧不好孩子,另一方麵,也就是想多陪陪他,看著他點兒。

我給他們父女兩個做飯,盛好了就讓煒煒去叫爸爸來吃。江北也配合,端著小碗很認真地在吃,我覺得他總會從這種悲傷的情緒裏走出來的,我們每個人多少都經曆過生離死別的事,剛開始都要難過一陣子,這是過程,沒什麽好安慰的,漸漸就自行痊愈了。

可是我家孩子不懂,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爸爸興致不高,也能自己猜出一個原因來。吃著吃著飯,忽然說了一句,“爸爸別擔心,爺爺很快就會回來的……”

以前我難過的時候,煒煒知道我在想江北的時候,就會說一句類似這樣的話來安慰我。

可是不一樣啊,以前她說江北很快就會回來,我就已經覺得很虐心了,可現在她爺爺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江北端著碗,一口飯還在嘴裏嚼著,然後就愣了,手裏的筷子抖了那麽一下,眼睛濕了那麽一下,而後飛快得掩飾掉情緒,夾了片肉放在煒煒碗裏,嘴裏還包著米飯,含含糊糊地說:“吃飯。”

我撇過臉去,也把情緒收了收,飛快地把煒煒喂飽。帶著她滾去江北看不見的地方。

江北默默地吃完飯,又主動默默地收拾桌上的碗筷,然後拿到水槽裏去洗。男人洗晚,雖然不至於動不動就摔碎東西,但是總容易搞出乒乒乓乓的動靜來。我走到廚房,取了手套戴上,小聲說:“我來吧。”

他沒拒絕,就往旁邊讓了讓。打開水龍頭,我手法嫻熟地洗著碗,江北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從身後把我抱著,頭枕著我的肩膀,舒了口很長很長的氣。

為了讓他抱得方便,我也就停了手上的動作。想抬手去摸摸他的手,想起來自己戴著手套就算了。想對他說一句,“放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因為覺得有點肉麻,就卡在喉嚨裏,沒舍得說出來。 [i][-].

我在這裏呆著,沒什麽別的目的,也不為了表現,就是單純的陪陪他,照顧照顧他。江北這麽抱著我的時候,我品出一點依靠的感覺來,無關於愛恨。

我覺得我和江北,其實已經是很親很親的親人了,有時候親大發了,就容易品味不出愛情的感覺了。

江北無時無刻都戴著個孝字,沒有必要的事情,也不怎麽出門。第七天,他把黑紗從手臂上拆下來的時候,對我說:“你也有自己的事兒,就別每天在這兒耗著了。我明天也該去公司看看了。”

我不是死皮賴臉想留在這兒,隻是說了說自己的考慮,我說:“幼兒園放假了,煒煒得有人帶著。”

“嗯,那你隨便吧,有時間也出去轉轉,這年在哪兒過?”江北問。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按理說是該回老家陪我爸過年的,可是又不大舍得煒煒,帶煒煒走吧,又知道江北會不舍得,這個時候我也不舍得讓煒煒離開他,留下他一個人。

我說:“跟你們一起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