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照麵,五個孔,俱都是劃破胸衣不傷皮肉。

這種眼力、手力、劍法,已到了驚世駭俗之境。

如果“黑儒”有心要命,第一個照麵便夠瞧了。

所有在場的,個個驚魂出竅。

“草野客”猛一跺腳,大叫一聲:“栽了!”

彈身便奔了出去。

“黑儒”目注“五獄尊者”,一字一句地道:“不要耽延時間,速作了斷!”

“五獄尊者”臉上泛出了紫色,激厲地道:“老夫決不束手聽任宰割!”

“本儒說過,你可以憑功力自衛。”

“哈哈哈,黑儒,老夫今天認了,但願當年故事不再重演。”

隨著話聲,向前邁了數步,手中劍作出了起手之式。

“黑儒”不開口,長劍斜斜揚起。

場麵,再呈無比的緊張,每一雙驚怖的目光,全投身在黑儒”的劍上,誰也無法預料結局是什麽?

雙方對峙了盞茶時間,“五獄尊者”額上滲出了汗珠,持劍的手開始發顫。

每一個在場的目光凍結了,呼吸停止了,空氣似乎也凝固了。

這短短的一刻,像是有一年那麽長。

“呀!”

一聲栗吼,擊碎了凍結的空氣。

“五獄尊者”閃電般出劍攻擊,這一擊,挾畢生功力而發,氣勢、勁道,俱致極致,論劍術在江湖中堪列拔尖之流。

“鏘!鏘!鏘!”三聲震人心魄的劍刃交擊夾著一聲淒哼,“五獄尊者”踉蹌退了數步,“嗆!”長劍掉地,左右兩肋冒出了殷紅。

“黑儒”緩緩歸劍入鞘,目光一掃全場,然後徐徐轉身,陡地電彈而起,如幽靈般越屋沒入夜色之中。

眾高手長長噓了一口氣,恍若從一場惡夢中醒轉,齊齊圈向“五獄尊者”,關大娘這時才掙紮著站起身來,默無一言,蹣跚離開現場。

餘化雨激動地抓住“五獄尊者”的手,無限歉疚地道:“東方兄,恕區區未伸援手!”

“五獄尊者”淒然一笑道:“莊主,此事誰也無能為力,如果莊主強出頭,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黑儒’對兩位莊中高手業已留了情,如莊主出手,情形便兩樣了。試問,如果莊主出手不幸而流血的話,貴手下們決不會袖手,結果豈非太可怕!”

“不錯,但東方兄是莊中客人……”

“這是老夫當年好事的代價。”

“啊!讓區區看東方兄的傷勢……”

“不必看了,皮肉之傷。”

“僅是皮肉之傷?”

“不錯,論傷勢是如此,不過,傷在穴道……”

餘化而栗聲道:“東方兄已失去了功力?”

“五獄尊者”頹然一笑道:“對方在現身之初,便已說過了,要取老夫的功力。”

“啊!”葉茂亭等齊聲驚呼。

※※※

丁浩奔出一程之後,改回了本來麵目。

這一帶是“齊雲莊”的天下,如果在鎮集留宿的話,勢必泄了底,所以他避開市鎮,漏夜奔行,兩個更次之後,天亮了,夜行客變成了早行人。

辰牌時分,抵達華容,這是個大去處,他停下來打尖歇腳,回想昨夜的情景,對“五獄尊者”感到側然。

但師命不可違,凡屬榜上有名的,誰也逃不了被廢除武功的命運,好在師父沒要自己殺人,否則將四處血腥。

“齊雲莊主”餘化雨,在背地與“五獄尊者”交談時,又矢口否認與“江湖惡客胡非”

等凶手有關聯,這相當令人困惑。

他不知情,便表示他不是當年血案主謀,是真還是故作姿態?

如不是他,便是凶手冒“齊雲莊”之名行凶,意圖嫁禍,那主謀人是誰?

為什麽這些凶手除“鄂都使者”驚鴻一現之外,全失了蹤?

齊雲莊”派人追索“雲龍三現”,真的為了他叛莊麽?

“雲龍三現趙元生”是莊中總管,而他是凶手之一,餘化雨能脫幹係麽?

目前,除了盡力追凶,別無他途。

隻要找到凶手之中的任何一人,便可揭開謎底,但人海茫茫.天長地闊,追凶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半半叟”的意見不同。救出“全知子”、憑他的江湖閱曆,將大有助於緝凶。而且自己對他有許諾,救他出困是實踐諾言。

此去荊山,不知能否順利找到黑石穀天音洞?

而最大的問題是“雷公”是否尚在人間?

打類之後,繼續上路,經過數天奔馳,來到荊山地界,他備了充足的幹糧,然後入山。

荊山廣褒千裏,要尋這少為人知的“黑石穀”可真不容易。隻有瞎打瞎撞地碰了,山行三日到了主峰附近,“黑石穀”連影子都沒有。

凡屬江湖人寄身之處,多數隱秘,千方百計,不讓外人發現,所以向山農獵戶探聽,也是任然。

既然山農獵戶足跡不到,定是絕地,基於這一個想法,丁浩專揀疊岩絕壑攀援。

這些所在,除了具有好身手的江湖客能涉及之外,一般人是望而卻步的。

一連七日下來,毫無蛛絲馬跡可循,他不由有些喪氣,後悔當時不曾向“全知子”問得詳細些,便不至如此費事了。

這一晚,他露宿在一座高峰頂上。

銀漢無聲,玉盤輕轉,入目一征淒清,遠望群山,如紗掩霧罩。丁浩孤寂地坐在一塊山石上麵,浴著清光銀暈,心裏一片澄明。

突地,一個幽急但不失清脆的女子聲音,遙遙傳至:“……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丁浩陡然一震,此時此地,怎會有女子的聲音一莫不成是山精狐媚?一聲幽淒的長歎之後,吟聲再起,依然是那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創”

這一次,他聽得清清楚楚,聲音發自左後方的峰邊。當下站起身來,悄沒聲息掩了過去,一看,更是驚愕不已,隻見一塊巨石頂上,站著一條嬌小玲瓏的身景,長發披肩,仰首對月,裙裾在微風中飄動,那樣子,確像乘風歸去的仙女。

那女子似乎未曾覺察有人到了身後,癡癡地兀立不動,出聲吟唱道:“空相憶,無計得傳息。天上嫦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

丁浩心中大惑,這女子詞意中充滿了相思淒苦之情,看來是個情海傷心人,但這裏是荒山野嶺,人跡不至,而且又是夜晚,這女子何來呢?心念之間,故意輕輕咳了一聲,可真怪,這女子竟然不理不睬,依然雕像般癡癡仰首望月。

丁浩忍不住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那女子充耳不聞,冷寂如故。丁浩向石過移近數步,再次道:“姑娘的修養到了家……”

那女子開了口,但語音冷若冰珠:“找死麽?”丁浩不由一怔,這女子出口便傷人,必非什麽好來路,當下冷冷一哂,說道:“姑娘是人是鬼?”“格格格格……”

那女子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笑聲淒厲,激蕩夜空,引起四穀齊應,紛披的長發,由於身軀的震顫而波動飄飛。

丁浩心頭下意識地泛起了寒意。

久久,那女子斂住了笑聲,反問道:“你是誰?”

“一個山行的過路人!”

“你是人?過路人?格格格……”

“不是人難道是鬼?”

那女子以栗人的音調道:“這種境地,隻適合鬼魂遨遊!”

丁浩冷酷地道:“那姑娘你是鬼了?”

“不錯!”

“世間真的有鬼?”

“格格格,活著是人,死了便是鬼,而人人都免不了一死,其間相差幾何!”

丁浩身上起了陣雞皮疙瘩,難道她真的是鬼?

但看起來分明是一個人,傳說中鬼是沒有影子的,但她有影子,從她的怪論推斷,她可能傷心人別有懷抱?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高論!高論!在下生平僅聞!”

“你是人?”

“當然,是人就不必強為鬼。”

“人鬼殊途,你走開吧!”

“姑娘方才不是說人與鬼是二而一的嗎?”

“不錯,但差了一線,你不願變鬼吧。”

丁浩明知是人,但鬼話連篇,聽來仍不免刺耳驚心。

如果換在旁的境地,可能不同,但這裏是荒山靜夜,本來的氣氛便已透著異樣了,何堪再加上鬼人鬼話。

心念之間,語含譏諷地道:“姑娘定要說自己是鬼,在下也沒辦法,不過依剛才姑娘的感歎看來,姑娘當是個怨鬼。滿腹幽怨……”

“住口,幽冥異路,你別擾我。”

“是姑娘先擾在下。”

那女子一甩頭,霍地回過身來,長發覆麵,五官不辨,隻兩道森森目芒,透過發絲,如電炬般射來。

丁浩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冷戰,但他表麵平靜如常,毫不示怯,直視對方。

雙方對視了片刻,那女的先開了口:“你是什麽人?”

“酸秀才!”

“酸秀才?”

“一點不錯。”。

“有趣,你竟然酸到這窮山惡嶺來。”

“姑娘如何稱呼?”

“鬼!”

丁浩一怔神之後,冷冷一笑道:“那在下就稱呼姑娘為‘鬼’了?”

“鬼!鬼!哈哈哈……”

狂笑聲中,連閃而沒。

丁浩怔在當場,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這女子托言為鬼,定有其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衷,看樣子她絕非山裏人,顯然是傷心避肚。

雖然她長發掩麵,不辨妍媸,但從她婀娜的體態,羊脂白玉般的肌膚,證明她絕醜不到那裏,看來她年紀也不大…

月移中天,夜涼如水。

丁浩折回他原來揀進的安歇之地,腦海中仍浮漾著那長發女子的身影。

天亮了,群山半掩在晚霧之中,丁浩取出些幹糧,慢慢嚼食。

日出,霧氣漸收,峰巒澗穀陸續出現。

丁浩有意無意地走向昨夜與女鬼交談之處,展目四望,“呀!”他不禁歡然叫了起來,對麵雙峰夾疇之間,現出堆堆累累的黑石,這不是黑石穀是什麽?

當下精神陡振,施展絕世身法,筆直馳下峰去。

到了穀中,隻見滿坑滿穀連同穀壁,都是清一色的黑石,穀中寸草不生,但卻有一條清泉淙淙奔竄於石臼之間。

穀勢斜伸向上,形成了一個傾斜的坑道。

兩旁穀壁如削,高接天雲,若非月夜峰頭正對穀道,還真不容易發現,這等絕境,不為人知自是意料中事。

順著穀道奔了約莫三四裏遠近,已是盡頭,一麵光滑如鏡的黑色巨壁,橫亙當前,卻不知“天音洞”在何處?

丁浩停下來靜靜地觀察了一陣,耳畔突然傳來隱約的琴聲。

叮叮咚咚,若有若無。

奇怪,這琴聲何來?

這等絕地,竟有高人雅士在撫琴調箏?

他激奇地緩緩挪移腳步,走向石壁,愈近,琴聲愈清晰,這可就透著奇怪了,怎麽不見撫琴之人呢?

再走近些,忽然發覺琴聲似發自腳壁那塊突兀的岩石之後!

他停了停,再仔細聆聽了一下,舉步欺去。

轉過突石,一個洞口呈現眼簾。

他陡然而悟,不禁脫口歡呼道:“天音洞!天音洞!”

一點不錯,那似琴似箏的聲音,是從洞中發出。

走近洞口,向裏一張,洞深不見底,黑黝黝的,隻能看入五六丈遠,洞徑不大,約一支左右洞石仍是黑晶晶的。

他想,對方是前輩高人,而自己因有求而來,不能失禮,當下整整衣衫,朗聲朝洞內道:“武林末學後進丁浩,求見前輩!”

連叫數遍,一絲反應都沒有。

心想,奇怪,莫非“雷公,已不在人世,這洞隻是個空洞,不然怎麽沒有反應?既然費了這大的勁找到,好歹得弄個明白。

心念之間,再閃以丹田內力發話道:“晚輩要自行入洞了,請恕冒昧之罪!”

說完,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地朝裏淌去,洞徑幹燥而平滑,人行其間,發出了“踏!

踏!”的空洞回音。

五丈之後,洞徑直折向右,一間廣大的石室,映入眼簾,明亮的珠光,照得石室不殊一般房屋的白晝。

室內幾案宛然,卻意外地是用白石雕製,黑白相映,別具風格,看樣子,不會沒有人住,但卻又不見人影。

丁浩止了步,第三次開口:“武林末學丁浩見老前輩。”

依然寂無回擊,但那似琴韻般的異聲,卻越發的清晰了。

聽似琴聲,細細辨別又不像人手撫彈,無節無曲,單調呆板。

丁浩猶豫了片刻,一腳踏入,目光掃處,登時心頭劇震,窒住了。

一個長發紛披的女人身影,麵壁而坐,她,赫然正是昨晚峰頭上所見那個稱為“鬼”的神秘女子。

丁浩頓時激動萬分,她怎會在這裏?

她是“雷公”的傳人,抑是……

心念之間,期期地道:“姑娘,恕在下冒昧打擾!”

“你忘了我是鬼!”

“哦!是的,鬼……”

“你意欲何為?”

“此地是黑石穀天音洞麽?”

“不錯,你怎知道?”

“是經人指點!”

“來此何為?”

“拜謁‘雷公’老前輩!”

“何事?”

“呃……有事奉懇。”

“什麽事?”

丁浩窒了一室,索性開門見山地道:“想求借‘雷公匕’一用!”

“他老人家業已辭世多年了!”一

這口吻完全不像鬼,丁浩覺得十分好笑,但隨即驚聲道:“什麽‘雷公’老前輩已不在人世間了?”

“不錯,不然怎與鬼為伴!”

這麽一說,丁浩便迷惘了,到底“雷公”是真死還是假死,這神秘女子又是他的什麽人?

不管“雷公”是死,是活,匕首得設法借用,人死了總不會帶著兵刃去。

心念之間,試探著問道:“請問姑娘是……啊!不,鬼是‘雷公’老前輩的什麽人?”

“什麽也不是!”

丁浩又是一怔,道:“那你怎會地在此洞中?”

“做鬼!”

“在下希望姑娘正經回答在下,不要出言相戲!”

那女子幽幽回身,依然長發覆麵,但在明亮的珠光下,隱約可見肌理。

“你說話相當無禮!”

“怎樣才算有禮?”

“你冒闖洞府。”

“在下數度出聲請謁,並已告過罪了。”

“現在你滾出去。”

丁浩修養再深,也感到受不了,當下冷冷地道:“如果在下說不呢?”

“那你是誠心想做鬼。”

“在下隻想求借‘雷公匕”一用!”

“做夢!”

“這卻未必,在下一向不改變既定的主意的!”

“你認為你很了不起?”

“在下沒這麽說。”

“你滾是不滾?”

“不達目的決不離開。”

“好哇!”

怒喝聲中,女子突然地站起身來,雙掌一揚,曲指如鉤,疾抓而出,這一抓奇玄厲辣到了家,如換一般高手,很難逃得過一抓。

丁浩輕輕閑了開去,口裏道:“在下禮讓這一招!”

那女子厲哼了一聲,雙手一收一劃,再次抓出,快如閃電,較之前一抓,更加厲辣,其中所藏的變化,令人咋舌。

丁浩再次避過,道:“請不要太過份!”

那女子又一次出手落空,霍地退步躬身,雙掌一顫,數道指風,激射而出,破空發出“嗤!嗤!刺耳之聲。

丁浩有意要折服對方,竟然不閃不避,指風上身。發出一連串暴響,悉被護身罡氣震散,而他麵不改色。

那女子怔住了,久久才道:“酸秀才,你……功力的確驚人?”

“好說!”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求借‘雷公匕’一用,事後立即奉還。”

“告訴你‘雷公’早已辭世,此地沒有‘雷公匕’!”

丁浩心念數轉之後,平靜地道:“姑娘,我們可以好好的談談麽?”

“沒什麽好談的!”

“姑娘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

“你以為我無法請你出洞麽?”

“無妨試上一試,不過,在下以禮求見,不是逞強鬥勝而來。”

“廢話!”

那女子冷哼了一聲,突地自她身後的石案下,取出一柄連鞘長劍,順手拔劍扔去劍鞘,一振腕,劍尖幻出一片耀目的銀星。

看她這樣子,劍術造詣很可觀。

丁浩劍眉一緊,道:“姑娘定要動手?”

“你能接我三劍,也許可以談談!”

“好極了,在下隻守不攻,如接不下姑娘三劍,立即離此,決無二言!”

說著,緩緩拔出佩劍,前進了三步,站到石室集中央的地方。

那女子上步,欺身,出劍,劍勢走的竟是偏激路子。

丁浩手中劍斜斜向前一伸,這一伸奇奧無方,詭辣至極的一劍,竟被封住了。一連三劍,劍劍驚人,但都被丁浩輕描淡寫地封開。

那女子脫手把劍扔在石案之上,激動地道:“你能為我辦件事麽?”

丁浩緩緩還劍入鞘,道:“在下能為姑娘辦什麽事?”

“請坐下再談!”

丁浩依言坐到了側麵的石墩上。

那女子坐回原位。雙手-攏長發,露出了芙蓉美麵。

丁浩一看之下,心頭微覺一動,她長得很美,清麗脫俗,正如原先的想像,隻是眉梢帶怨,眼角含愁,粉腮蒼白而憔悴。

女子深深望了丁浩一眼,幽幽地道:“我叫楊筱芬!”

“哦!楊姑娘,你是‘雷公’老前輩的……”

“我說過什麽也不是,‘雷公’辭世已五年了。”

丁浩惑然道:“那姑娘怎會來到這‘天音洞’中?”

“我在這裏等一個人!”

“誰?”

“他叫歐陽慶雲……”

丁浩倏有所悟地道:“他是姑娘的心上人麽?”

楊筱芬點了點頭,幽淒地歎了一口氣。

丁浩緊跟著問道:“姑娘願意說說事情經過麽?”

楊筱芬雙目一紅道:“隻怕他已遭了意外,不然早該回來了……”

話鋒一頓之後,接著又道:“他是‘雷公’唯一的傳人,三年前,我倆在開封城無意中邂逅的……”

“啊!‘雷公’的傳人!”

“兩人一見傾心,為了他……我悖逆父母,作了大不孝之人……”

“怎麽樣?”

楊筱芬語音轉悲,淒切地道:“父母本已為我擇了門戶,我嫌對方是紈絝子弟,不肯應承,這時正巧碰上了歐陽慶雲,於是我……與他私奔,他帶我來這裏。”

“以後呢?”

“兩人在這裏過了半年與世無爭的神仙般日子,有一天,他說,要到江湖上走走,增長見聞,同時也不負所學。

我答應了他,他走了,我送他到昨在的峰頭。臨行,他說中秋月圓之夕,必然回山,可是……”

“他沒回來?”

“月圓三度,卻不見他的影子。”

“姑娘身手不凡,並非普通女子,為什麽不出江湖找他?”

“我……我不能!”

“為什麽?”

“第一,我無顏再見父母。第二……”

“怎樣?”

“你看那邊!”

丁浩順著她的目光一看,不禁全身一震,隻見靠裏的一道石門邊、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看似兩三歲的光影。正睜著一雙大眼望著自己。

“啊!原來如此!”

那小孩有些膽怯地道:“娘,他是父親回來了麽?”

楊筱芬淒然一笑道:“孩子,這位是叔叔!”

“父親不回來了麽?”

“要回來的!”

“您在哭……”

楊筱芬竟真的忍不住流下了淚,一擺手道:“孩子,你進去,娘與叔叔說話,丁叔叔要帶你爹回來,小雲乖!”

“真的?”

“娘不騙你,小雲聽話!”

那小孩真的轉身入內去了。

丁浩不禁慨然,感到鼻酸酸地,這母子生活在這與世隔絕的境地中。的確是件人間慘事,那男的如非遭了意外,準是個負心人。

心念之中,道:“那位歐陽兄知道孩子出世麽?”

“不知道,但他知道我有身孕。”

“在下……在下出山之後。當著意為姑娘找到他。”

楊筱芬拭了拭淚痕,道:“我想求少俠辦的,便是這件事。”

“在下一定辦到!”

“如果,他……業已遭了意外……”

“希望不如此,在下必有回者。”

“如果他負心另有所愛……”

“這……該如何?”

楊筱芬咬牙道:“請你……殺了他!”

丁浩一震道:“殺了他?”

楊筱芬淚水籟籟而下,顯然她是傷透了心。

她說這話,當然是一時氣憤之語,但俗語說的:“愛深恨亦深”,這感受非局外人所能體味的。

丁浩義形於色地道:“姑娘,在下如碰上他,當盡力勸他回山。”

楊筱芬哀怨地道:“三年了,如他不變心,早該回來,如不是為了那孩子,我……早不想活了。”

“楊姑娘、不可如此想,也許他被不得已的事纏住,身不由己……”

“這是從最好的方麵講!”

“目前隻好如此!”

楊筱芬低頭沉思了片刻道:“少俠尊姓大名?”

“在下丁浩!”

“哦!丁少俠巴巴趕來這深山絕各,求借‘雷公匕’,為什麽?”

“為了救人!”

“救人要用‘雷公匕’?”

“是的,有位武林先輩,被人用特製的鐵鏈困住,非此匕不能斷”

楊筱芬沉思了片刻,站起身來,走入方才小孩子出現的石室中。捧出一個尺許長的鐵匣,放在居中石案之上。

她正色道:“這便是‘雷公匕”是歐陽慶雲當初給我的信物,他出山沒帶走!”

丁浩略顯激動地道:“楊姑娘信得過在下?”

“我看少俠是個誠正的君子。”

“在下十分感激,用過之後,當即奉還!”

“少俠見到那個負心人時,可出示此匕!”

“好的,姑娘可以略述歐陽兄的形貌麽?”

“他……年已三十,但看上去可能年輕些、雖非美男子,但也不俗,五官均勻,雙眉人鬢,與少俠一樣,喜著儒衫。”

“好,在下記住了,哦!還有件事請問……”

“何事?”

“這琴韻之聲何來?”

“這個麽,是天生異象,這岩腹之中,有無數孔隙,暗泉流滴其中,這發出了這異聲,所以稱為‘天音洞’!”

“哦!原來如此!”

“少俠定必餓了,待我整治些吃的,隻是……深山無物,請將就……”

“不必,在下帶得有幹糧,此刻尚未及午,在下想告辭出山。”

“那我不強留了!”

說著,揭開鐵匣,取出一柄帶套的尺長匕首,輕輕抽出數寸,立覺碧芒耀眼,果然不是凡物,楊筱芬歸匕入套,遞與丁浩。

丁浩雙手接過,放入招文袋,誠摯地道:“在下就此告辭,姑娘的事,當盡力辦到。”

_

“重托了,我再說一句,如他已變心,我此生不願再見他!”

“是的!”

“還是先前那句話……”

杏眼一睜,恨恨地又道:“請就用這柄匕首取他的性命,他帶我來此山時,曾以此匕為誓,如有負心,不得善終。”

丁浩期期地道:“在下……會看著辦的,姑娘還有什麽話要交待麽?”

“沒有了!”

“如此在下告辭!”

“少俠知道出穀之路?”

“這個……不必了,在下可由峰壁直上。”

“恕不送了!”

“姑娘別客氣,請珍重。”

說完,拱手一揖,轉身出洞,循原路出穀,飛升上峰,一看日色,已是正午時刻,取出幹糧飽食了一頓,認明方向,展身奔去。

此行可稱十分順利,但那楊筱芬的事,卻如一塊石頭般壓在心上,她是個癡情女子,但願歐陽慶雲不是個負心漢。

照她所說。歐陽慶雲定是個美男子無疑,既是“雷公”傳人,身手必然相當可觀,但人海茫茫,要找一個人是相當不容易的,一切隻看機緣了。

露宿一宵,第二天上了山道。

他準備直越荊山,仍由襄陽一路入豫。

這一天,眼看已快到山區邊緣,離襄陽已不遠了。

正行之間,忽見道旁林中似有白影在晃閃,不由心中一動,折身便朝林中淌去、才隻進入數丈,隻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唱道:“什麽人,站住!”

丁浩聞聲止步,目光朝前一掃,不遠處的林木間,一個十分眼熟的白色背影,俏然綽立,一個青衣少女,已到了跟前。

不禁“怦!”然心動。脫口道:“你是凝香!”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酸秀才,你還記得我?”

丁浩的確大感意外,做夢也估不到在此地碰上不久前邙山古陵邂逅的白衣少女主婢。

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白衣少女的背影,心兒卜卜亂跳,故意大聲道:“姑娘,真是幸會!”

說著,目光又不期然地瓢了過去。

這一看,卻使他心頭劇震,隻見白衣少女身旁,倒了數具屍體,樹上,倒吊著一個偉岸的黑衣人,看來也是具屍體了。

當下急彈身縱了過去,凝香大聲道:“你別胡闖!”

話方出口,丁浩已到了白衣少女身後,凝香也跟著追了過來。

白衣少女,不言不動,恍若未覺。

丁浩一看地上,一共是四具屍體,從衣服上的標誌,看出是“望月堡”的弟子,死者全身發黑,顯係中了劇毒。

再看樹枝上倒吊著的,是一個偉岸老者,一樣肌膚發黑,但麵孔輪廓,卻極眼熟。

仔細一辨認,不禁驚呼道:“伏虎將軍王誌!”

青衣少女凝香秀眉一挑,道:“少俊認識死者?”

“是的,他是‘望月堡’內三堂‘黑旗堂主’,”

“哦’”

“這些人全是毒死的……”

“這誰都看得出。”

“你家小姐竟曾用毒……”

“胡說八道,你看見了?”

丁浩俊麵一冷,道:“人是誰殺的?”

“一個瘦長的黑衣人,自稱‘酆都使者’,少俠當不陌生。”

丁浩登時熱血沸揚,忘形地大吼一聲:“酆都使者!”

凝香寒聲道:“怎麽回事?”

丁浩猛覺自己失誌,忙以至高定力平靜下來,歉意地一笑道:“在下正要找這魔頭,請問他人呢?”

“出山了,我與小姐是後到。”

丁浩的內心仍是激蕩如潮,“酆都使者”是“天地八魔”之一,也是當年家門血案的主凶之一。

在王屋山中,驚鴻一瞥,想不到在這裏現身殺人,由此出山,奔的當是襄陽一帶,如能逮住他,當年血案真相,便可大白。

心念之間,又道:“請問他離去多久了?”

“半個時辰!”

“姑娘怎知他是‘酆都使者’?”

“我們到時,此人尚未斷氣!”邊說邊用手指向那倒吊著的“伏虎將軍王誌”。

白衣少女緩緩回過身來,美賽天仙的容貌,超凡脫俗的氣質,使丁浩為之目眩神迷、他的心裏原本就有她的倩影,現在更深刻了。

丁浩下意識地俊麵一紅,拱手上揖道:“請問姑娘芳名?”

白衣少女仍然是上次初見肘那樣的冷漠,像冰雪中的一朵寒梅,輕啟朱唇道:“有人叫我‘梅映雪’!”

“這是外號?”

“唔!”

這不置可否的一唔之後,再無下文。

丁浩也是冷傲成性,不再追問下去,但男女愛悅,本屬天性,所以詩經上有:“窕窈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丁浩當然也不例外。

不過,心中雖有愛慕之意,口裏卻表達不出來。

冷麵人對冷麵人,誰也不再開口,空氣顯得有些尷尬。

就在此刻、一個十分悅耳的女人聲音道:“小兄弟,你不願跟我好,原來是為了這個!”

人隨聲現,一個美得使人不敢逼視的冶豔紅衣婦人,姍姍步入林中,來的,竟然是“血影夫人”。

白衣少女與凝香俱各一震,粉腮變了色。這婦人委實太美了,真個是美得天仙生妒,百花失色。

丁浩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意亂神迷。

“血影夫人”偏頭仔細端詳了白衣少女幾眼,柔聲蕩氣地道:“不錯嘛,真是我見猶憐!”

白衣少女冷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一個如幽穀百合,超凡脫俗,一個是牡丹盛發,國色天姿。論美色各擅勝觴,論氣質,白衣少女更勝“血影夫人”多多了。

“血影夫人”春風含笑地凝視著丁浩道:“小兄弟,姐姐我真的不屑一顧麽?”

丁浩登時麵紅耳赤,期期地道:“夫人請莊重些!”

“血影夫人”腰肢一扭,蕩氣回腸地道:“啊!小兄弟真是名符其實的酸秀才,這位美人兒是你初識麽?”

白衣少女回眸怒視了丁浩一眼,沒有開口。

丁浩忽地想起“一指追魂公孫瑾”說過的一句話:“……你可做她孫子。”

心念及此,不由打了一個冷顫,她不但是敗花殘柳,而且是人中之魔,她這一胡扯,不但眨低了自己人格,連聲名也損了,以後就別想再見白衣少女“梅映雪”之麵,她將視自己為一個無行的武士……

心念未已,隻見白衣少女回過臉來,不屑地道:“酸秀才,原來你是這樣的一種人!”

丁浩啼笑皆非,發急道:“姑娘別聽她胡扯!”

“血影夫人”格格一笑道:“我胡扯什麽?”

白衣少女“梅映雪”冷冰冰地道:“不要臉!”

“血影夫人”蕩態倏斂,寒聲道:“丫頭,你罵誰?”

“罵你,怎樣?”

“哈哈哈,本夫人有生以來,還不曾被人如此罵過,你黃毛丫頭真有種……”

“我就罵你無恥之尤!”

“你吃醋麽?”

“呸!”

“你存心找死!”

喝話聲中,雙掌一揚,紅光暴閃……”

丁浩大叫一聲:“血手功!”閃電般橫身去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他知道白衣少女決承受不了這一擊。

“波!”的一聲巨響,丁浩斜撞出七八步。

白衣少女花容失色,脫目驚呼道:“原來你便是‘血影夫人’!”

“你到現在才知道?”

丁浩籲了一口氣,彈回原處,俊麵罩上了一層嚴霜。

青衣少女凝香也是滿麵駭色,畢竟“血影夫人”四個字是令人股栗的。

“血影夫人”怒視著丁浩道:“你為她賣命?”

丁浩寒聲道:“未治不可!”

“血影夫人”目中隱泛殺芒,但這隻老狐媚子別有居心,輕輕一哼,道:“丁浩,你真是薄幸無情,竟然喜新厭舊……”

這句話相當毒辣,白衣少女粉腮微微一變。

丁浩肺幾乎氣炸了,暴喝一聲:“住口,不然……”

“不然怎樣?”

“你敢再信口胡,我劈了你!”

“哈哈哈,丁浩,你未免太張狂了,本夫人隻是念在往日情份而已……”

丁浩七竊冒了煙,厲聲道:“你敢再說一句,我要你當場伏屍!”

“血影夫人”披了披嘴,轉向白衣少女道:“你真的愛他?”

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是又怎樣?”

這話大出丁浩意料之外,他想不到她會這樣回答,心頭登時一陣卜卜亂跳,目光下意識地瞄向白衣少女,俊麵有些發燒。

“血影夫人”幽幽地道:“小妹子,我不怪你橫刀奪愛,但勸你要小心,有一天你也會秋扇見捐的!”

丁浩雙目赤紅,他看出“血影夫人”的居心,要破壞自己與白衣少女“梅映雪”之間一絲初生的情愫。

“梅映雪”淡淡一笑道:“夫人,我得尊你一聲老前輩,他本來就不愛你!”

“血影夫人”粉腮一變,道:“你怎知道?”

“從他的為人便可判斷,而夫人這一鬧,是自暴其短。”

“好一張利口,你自恃年輕貌美,足以顛倒眾生麽?”

“顛倒眾生四個字應該回奉夫人。”

“丫頭,你當心禍從口出!”

“晚輩時時注意的!”

“你纏定了這小白臉?”

白衣少女登時玉麵飛霞,但仍平靜地道:“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定嚐過了他的甜頭?”

這句話實在相當下流,不堪入耳,白衣少女柳眉倒豎,正待發作。

丁浩早已忍耐不住,“唰”地拔劍在手,冷森森地道:“血影夫人,這種話你也說得出口,我警告你,立即離開!”

“血影夫人”咬牙切齒地道:“如本夫人不離開呢?”

“那你就永遠在此長眠!”

“你辦得到麽?”

“無妨試試看!”

“血影夫人”臉色一變再變,最後一跺腳道:“我們走著瞧了!”

說完,彈身飛逝,轉眼無蹤。

回劍入鞘,憤憤然道:“無恥之尤。”

白衣少年“海映雪”莊重地道:“敬謝丁少俠適才援手!”

丁浩微微一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想不到她會是‘血影夫人’……”

“如果加上彩轎,便容易辨認了。”

“她的年紀當在古稀之間,可以稱為妖物了!”

“誰說不是。”

“她很迷人,是不是?”

“這是事實,如果不明底細,是會著迷。”

“看樣子她不會放過少俠?”

“在下倒不在乎!”

凝香上前數步,先瞟了丁浩一眼,然後向白衣少女道:“小姐,我們該走了?”

丁浩忽地想起了“酆都使者”,這魔頭既已在此現蹤,該立即加緊追緝他才,這是自己的切身大事。

心念之中,雙手一拱,道:“姑娘,後會有期了!”

白衣少女秀眉一蹙,輕啟朱唇,道:“少俠有急事麽?”

“是的!”

“那就請便!”

丁浩心念一動,道:“姑娘有什麽話要說麽?”

“你既然有急事要辦,算了!”

“姑娘無妨說說看?”

“我……是想,請少俠幫我辦件事……”

“什麽事?”

.“請少俠到穀城為我取一件東西!”

“穀城,取東西,什麽東西?”

“是一個革囊,裏麵裝了一大一小兩個錦盒,不瞞少俠,是兩件家傳的至寶,我把它藏在穀城東門外城隍廟正殿的承梁上……”

丁浩大是困惑,這真有點不可思議,家傳之寶,帶著行走江湖,秘藏在廟裏,又要別人去取這其中有什麽蹊蹺呢?

心念及此,不禁沉吟起來。

白衣少女似已窺出丁浩的心意,嫣然一笑道:“少俠不願意麽?”

“不,不是不願意,是……覺得奇怪。”

“這有什麽奇怪?”

“既是家傳至寶,何以帶在身邊?既帶在身邊,何以又藏在廟中?既已藏妥,又叫別人去取不怕在下侵吞?”

“侵吞是不會,如少俠真的喜歡,奉贈亦無妨,我是因為被人盯得太緊,怕保不住,才出此下策,如我自己去取,必被對方發覺而起急奪,放久了,又怕失落,所以才請少俠相助。”

“哦!原來如此,取到之後呢?”

“請暫時保管,或另寄存可靠之處,俟再見麵時向少俠討取!”

丁浩心中十分作難,自己是斷梗飄萍,何處可寄存,再說帶東西奔走江湖,是個大累贅、但他還是點頭應了“好!”

白衣少女又道:“取到之後,請以他物遮掩,不則革囊會被人認出。”

“在下照辦!”

“一切重托了?”

“敢不盡力!”

白衣少女嚼起小嘴,嬌嗔道:“這句話小妹不克敢當。”

“小妹”兩個字,丁浩如飲醪,直甜到心眼兒裏,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美人青睞,的確不同凡響。

白衣少女也似有察覺,這一聲稱呼不恰當,玉麵飛上兩朵紅雲,螓首低垂。

這一來,更加美得眩目了,真有“猶抱琵琶半遮麵”之慨。

丁浩不由得癡了!

凝香咕咕一笑道:“深情獨我情何限……”

白衣少女一抬頭道:“貧嘴!”

丁浩俊麵一熱,期期地道:“姑娘,後會有期了,所托之事,必定辦到!”

白衣少女嬌羞不勝地道:“小妹先行謝過!”

“好說!”

他實在舍不得離開,但心中仍牽記著“酆都使者”的事,那是大事,決不能困兒女之私而耽誤,如再錯過,將來又到何處去找。

當下硬起心腸,排除綺念,拱手一揖,彈身疾掠而去。

一路之上,眼前盡是白衣少女的影子,揮之不去,他有些如醉如癡,但也有些苦惱,心情亂得如一團理不清的麻。

奔了一程,覺得不對,像“酆都使者”這等人物,很不可能往鬧市通街走,多份仍在荊山之內。

於是,他折轉身重入山區。

他不循山路,盲目地在亂山裏奔馳。

眼前,來到一條澗穀旁,隻見翠峰環拱中,有一片依山平陽,疏疏落落有數十株亭亭如蓋的虯鬆,間雜著數業修算,一椽茅屋,半隱林間,四周以雜樹枯枝為籬,高與人齊,一道柴扉,半開半掩,隱約可見雜蒔的花草。

丁浩心想,看樣子定是什麽高人雅士隱遁之所。

心念之間,隻見一條身影,奔出柴扉,寬袍大袖,禿頭白眉,十分眼熟,再一辨認,不由暗叫一聲:“是他!”

待回過頭來、那身影已消失了。

這出現的,赫然正是穀城外“崇功寺”那白眉老僧,在襄陽城外江岸,曾以碧眼邪功傷了葉茂亭。

這妖僧在此出現,這樣茅屋便大有蹊蹺了。

心念之中,彈起身形,悄沒聲息地掩進柴扉,茅屋中靜蕩蕩地不聞人聲,也不見人影。

屋門倒是洞開著。

丁浩略一遲疑,大聲道:“屋裏有人麽?”

不見有反應,他一個箭步,竄到了矮簷邊,周光向裏一張,不由一怔神,隻見一個瘦長的人與一個矮了半個頭的老者據桌而飲。

兩人似已大醉,以手支腮,斜倚桌沿,久久不見動靜。

丁浩幹咳了一聲,兩人仍不言不動,丁浩舉步入屋,一看,不出心頭劇震,隻見桌下地上積了一大片血水,兩人早已斷了氣。

桌上三付杯筷,顯見那白眉老僧與死者同飲。

人走了,留下兩具屍體,凶手當是白眉老僧無疑。

他為何要殺這兩人呢?

丁浩走過桌邊,低頭朝桌底下一看,死者小腹間還在滴著血水,兩人致命之傷完全一樣,奇怪的是安坐如故。沒有掙紮的跡象。

白眉老僧是以什麽手法製二人於死命呢?

有一點可堪認定,兩死者業已有了酒意,白眉老僧猝下殺手,傷在小腹,證明是暗襲,因為部位是在桌麵以下。

丁浩呆了片刻,伸手想提開死者,察看致死之由驀地,一個聲音道:“碰不得!”

丁浩大吃一驚,縮手抬頭,一條人影站在門邊。

丁浩不由大感意外地道:“柯老哥,怎會是你?”

來的,赫然是柯一堯。

兩人在嶽陽樓分手不久,想不到又在這裏碰上,如說巧合,那就未免太巧了。

柯一堯驚奇地道:“丁老弟,怎會到這裏來?”

“胡闖來的!”

“這太巧……”

“是很巧,老哥與此間主人……”

“我是跟蹤此人而來!”

說著用手一指那瘦長人的屍體。

“他是誰?”

“名震江湖‘酆都使者’,一身都是毒!”

丁浩陡地一震,栗吼道:“他就是‘酆都使者’?”

“不錯!”

“他……死了!”

柯一堯驚聲道:“老弟,因何如此激動?”

丁浩激越萬狀地道:“小弟正要找他,想不到他竟先死了。”

“老弟找他何事?”

“問他幾句話。”

“哦!”

“是那白眉老僧下的手?”

“不錯,他們三人聚飲甚歡,老哥我自付不是他們三大魔頭的對手,不敢迫近,隻在遠處窺探。

他們談些什麽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很明顯的,白眉老僧是出其不意地猝下殺手,不然‘酆都使者’這毒物頗不好惹,殺人與舉手投足之間。”

丁浩木然地聽著,心中懊惱萬分,這一條好不容易發現的線索,竟意外地斷了。

柯一堯頓了一頓,接著又道:“至於白眉老僧殺人的動機,便不得而知了。”

丁浩咬了咬牙道:“這老者又是誰?”

“有名的‘悵人嚴無忌’,本身功力有限,但專與巨奸大惡之輩結交。憑著詭計多端,助人作惡,是以江湖中給他取了這“倀人’的外號”

“老哥找‘酆都使者’又為了什麽?”

“想從他身上追出‘雲龍三現趙元生’的下落!”

丁浩心中一動道:“老哥怎想到這一招的?”

柯一堯窒了一窒,道:“我得到線索,‘雲龍三現’失蹤前會與這老毒物有來往。”

丁浩心中暗付,他們是當年血案的主凶,聯手為惡,有來往那是必然的。

“老哥對‘雲龍三現’誌在必得?”

“是的!”

“這線索一斷,下一步準備如何著手?”

“赴洛陽一帶查訪。”

丁浩點了點頭,心想:不久前,“望月堡主”不惜代價,買白眉老僧為凶手,殺害葉茂亭。

據那穿針引線的胖和尚透露,為的是阻止“齊雲莊”的密探偵出“雲龍三現”的下落,這就說明了莊堡之間的暗鬥,與“望月堡”確實在包庇“雲龍三現”。

令人不解的是“望月堡主”為什麽要這樣做?

“雲龍三現”何以值得他那樣做?

柯一堯從懷中取出一粒白色珠子,把酒菜逐一試過,歡然道:“老弟,酒菜無毒,我們樂得享用一番!”

丁浩望了望兩具屍體,劍眉一蹙,道:“看著屍體惡心”

“這好辦,我們換地方!”

他倒是說做便做,朝兩邊暗間張了一眼,動手把酒菜搬到左首的房中桌上,丁浩不好意思閑著。也幫著動手。

一老一少,在房中若無其事地吃喝起來.

丁浩邊吃邊想,“酆都使者”一死,仇人隻剩下了“長白一梟”、“江湖惡客”、“雲龍三現”等三人與幕後主使的元凶,目標隻有放在這三凶身上了。

這老秀才何一堯曲意結交,自己找的人,也正巧是他要找的人,這中間是否有什麽文章,抑或真的是巧合?

據“竹林客”說,幕後主使人是‘齊雲莊主餘化雨”。

他是根據發生血案的當晚、行凶者的說詞而判斷的。

但自己在莊中作客這些日子的觀察,似乎不像。可能是凶手假托“齊雲莊”之名以嫁禍,但“雲龍三現”是“齊雲莊”總管又是事實。

除了逮到凶手中的任何一人,逼出口供,真相便無法大白。

柯一堯若有所思地道:“這兩人死得好,江湖中去了兩個禍害!”

丁浩皺眉道:“想不透的是白眉老僧何以要對這兩魔下手?”

“這個……除非能探出那老禿驢的來曆。”

“以老哥的閱曆,江湖中以目芒傷人於無形的有幾人?”

“沒聽說過!”

“比如說,這老僧當年是俗家高手……”

“也沒聽說過這等邪門武功。”

“以他的身手而論,決非無名之輩……”

“不錯,但就是想不出來。”

丁浩心意一動,道:“有一個人可能會知道!”

“誰?”

“一代奇人‘全知子’!”

“哦!對了,他可能知道,此老端的是萬事皆知。”

“如果直接去找那白眉老僧呢?”

“老弟知他的落腳處?”

“知道,穀城外野林中的崇功寺!”

“如他有意隱秘來曆,恐怕也難逼出,不然怎會江湖無名?”

“嚦!還是先找‘全知子’為上。”

“老弟,天色已晚,出山是不可能了,我倆將就在這裏過夜吧!”

丁浩抬頭望了望窗外灰暗的天色,道:“隻好如此了!”

一宵易過。

次日晨起,兩人在廚下尋了些食物,草草果腹。

食畢,柯一堯道:“這兩具屍體如何處置?”

丁浩望著“酆都使者”的屍體,仇火中燒,真想鞭屍以泄恨,但想到人已死,毀戶有失天和也非正道俠士所當為。

他想了想,沉聲道:“放把火連茅屋燒了吧!”

柯一堯點頭道:“也好,這樣幹淨省事!”

火光熊熊中,兩人離穀出山。

途中,柯一堯道:“老弟行止如何?”

丁浩想起白衣少女所托,道:“小弟在穀城還有點事要辦,”

“然後呢?”

“北上入豫!”

“愚兄我準備走襄陽這條路,那我們洛陽再見了!”

丁浩心內暗忖,你怎知我益赴洛陽。

口裏卻應道:“好,洛陽城再見!”

出了山區,兩個人分道揚鏢。

一個向東,一個朝北。

丁浩想起了自己家園正在隆中山麓,此去並不遠,據“半半叟洪錦”說,已是廢墟,該不該順道去憑吊一番呢?

一股難言的衝動,使他不期然地改變路線,直奔隆中山。

在鄉野人家借宿了一宵,次日辰牌時份,隆中山在望,他不禁又躊躇了,不知道確切地點,如何去尋昔日家園陳跡呢?

他想,附近祖居的人家,可能會知道,不妨打聽一下。

心念之間,奔向了山腳一戶人家,犬吠聲中,一個老農啟扉出視,見到丁浩的裝束,不由的一怔。

丁浩上前一揖道:“老丈請了!”

“哦!這位公子是……迷路麽?”

“小可要向老丈打聽一家人……

“噢!什麽樣的人家,老夫世居此地,周圍數十裏無有不識!”

“小可打聽三戶姓丁的人家!”

老農灰眉一緊道:“姓丁?這附近沒姓丁的……”

丁浩心頭一沉,道:“是十多年前卜居隆中山下的。”

老農把丁浩上下打量了一遍,偏頭想了想,突地大聲道:“有!有!有這麽一家人,十多年前,老夫與位丁員外時相過從的,可是,這家人已經……沒了!”

丁浩心頭一慘,強裝出一絲驚詫之色,道:“怎地沒了?”

老農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據說是遭了天火,燒得片瓦無存,以後沒再見到一人,可能是遷移他處,或許……都遭了劫,唉!丁員外是好人,這一帶鄉裏都得過他的好處……”

丁浩心在滴血,“天火!”

誰知道這其中的血淚辛酸?

誰知道這慘絕人寰的故事?

“老丈,還有遺址可尋麽?”

老農疑惑地望了丁浩一眼,道:“公子上姓?”

丁浩抑製住悲懷,道:“小可也姓丁,與這家人是遠房親戚,很久沒有來往了,小可是奉父命探訪!”

“啊!這就難怪了,丁莊由此順山腳行去,約莫五裏,附近沒人家,有一大片古柏林,林後便是,極易辨認。

“敬謝老丈指引!”

“請到寒舍奉茶?”

“不必了,小可還要趕回頭路!”

說完,拱手一揖,轉身離開,依那老農的指引,順山腳奔去,五裏距離,轉眼即到,果見一大片古柏,橫亙眼前。

他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這是他出生之地,因當時尚在稚齡,一切均無記憶,完全陌生。

轉出柏林,隻見野草淒迷,雜樹業生,風吹草低,隱約可見牆基石腳。

這就是夢中的家園!

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看到一片整齊的房舍,然後是一些血肉模糊的屍體,火光,劍影……

一切消失了,剩下一條灰色的身影,立在茂草業中。

久久,久久,丁浩陡地意識到這不是幻像,是一個真正的人。

心頭一震,神思回複,不錯,是一個人,如石像般兀立在那裏,背對著這一方。

再定睛一望,竟然是一個灰衣老人。

奇怪,這老人來此作甚?

丁潔輕咳了一聲,緩緩移步,走了過去……

灰衣老人沒有回身,冷冷喝問道:“什麽人?”

丁浩沉聲應道:“在下‘酸秀才’,閣下何方高人?”

灰衣老人回過身來,“兩道炯炯目芒,倒使丁浩心頭為之一震。

隻見這老人,年在五十之間,一襲灰衫,長僅及膝,美髯拂胸,貌相威嚴。

“你……就是新出道的‘酸秀才”?”

“正是!”

“來此為何?”

丁浩心念一轉,道:“奉命拜訪此間主人,但已成了廢墟。”

“你奉何人之命拜訪此間主人?”

“奉家師之命!”

“今師是誰?”

“這一點歉難奉告,前輩尚未示知來曆。”

“老夫來曆不說也罷,你拜訪此間主人何為?”

丁浩心念一連幾轉,平靜地道:“在前輩未說出來曆之前,晚輩無可奉告。”

灰衣老者冷厲的目光在丁浩麵上一連幾繞,突地哈哈一笑道:“老夫知道你的來曆了!”

丁浩不由吃了一驚。沉聲道:“前輩知晚輩是什麽來曆?”

“老夫一路南來,聽聞傳言,新出道的‘酸秀才’是後起之秀,身手十分了得,除了他,沒人能調教出這等年輕高手

……”

“他是誰?”

“都天劍客丁兆祥!”

丁浩一聽提到亡父的名號,俊麵登時變色,顯然這老者來此必非無因,而家門血劫,迄未傳出江湖……

灰衣老人又是振聲一笑,道:“老夫沒說錯吧?”

丁浩心念疾轉,得先弄清楚對方的來意,當下故作神秘地道:“晚輩說過無可奉告!”

灰衣老人臉色一沉,道:“丁兆祥匿居何處?”

丁浩一聽聲口,這老者現身大有文章,微微一哂道:“除非前輩先說出來意!”

“否則你什麽也不說?”

“正是如此!”

“老夫來討一筆陳年老帳!”

丁浩心想,差不多了,今天可巧,碰上了討帳的。

父帳子還,仍不易之理。

“什麽舊帳?”

“老夫說出來之後,你必須有所交待?”

“那是當然的!”

“你聽說過‘玉麵俠司徒青’其人否?”

丁浩登時心中一震,師父曾經提到過中原有數高手之中,“玉麵俠司徒青”可算一個人物。

丁浩不由驚聲道:“就是前輩麽?”

“不錯,正是老夫!”

“啊!晚輩聽說過。”

“當年老夫有個女友,叫‘天南一嬌蘇倩倩’……”

丁浩又是一震,曾聽“竹林客”說過,當年母親“南天一美邢慧娘”與“天南一嬌蘇情倩”同時愛上了父親,結果父親選中了母親。

“天南一嬌蘇倩倩”憤而投入“冷麵神尼”門下,削發為尼。

想不到她是他的女友,問題重點可能在此了。

“玉麵俠司徒青”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在一次偶然機會中,她碰上了‘都天劍客丁兆祥’,竟然一見傾心,移情別戀,但‘都無劍客’情有獨鍾,並不愛她,她竟一怒出家為尼,所以……”

丁浩插口道:“這事能怪‘都天劍客’麽?”

“玉麵俠”苦苦一笑道:“不怪他,全是蘇倩倩自作多情,並非他橫刀奪愛,不過當時年輕氣盛,為此雙方約期決鬥,結果老夫因一招失誤而敗北……”

“啊!”

“當時老夫與他約定十年後再一拚高下。”

丁浩驚聲道:“十年?”

“不錯,是十年,老夫如期登廣拜辦……”

“結果如何?”

“玉麵俠司徒青”再次發出一聲苦笑,手撫長髯道:“雙方激鬥了百招,最後老夫仍落敗,於是,再期十年之約……”

“啊!又約十年?”

“不錯!”

“今日是一十年之期?”

“不,早過了,老夫因遇事阻礙,誤了約期,今日才來踐約。”

“噢!”

“想不到物換人移,‘都天劍客’竟已遷地為良了……”

“丁浩心頭又是一慘,冷冷地道:“前輩已誤時失約,彼此又無深仇大恨,揭過也就算了。”

“玉麵俠司徒青”狂聲一笑道:“不,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身為武士,豈能甘休!”

丁浩心頭一沉,道:“前輩的意思是……”

“老夫來意已明,現在聽你說了?”

“晚輩仍然無可奉告……”

“豈有此理?”

“晚輩話尚未說完,這筆帳由晚輩接下。”

“不行,你先說你是否‘都天劍客丁兆祥’的傳人?”

“不是也差不多?”

“他人現在何處?”

丁浩豪氣幹雲地道:“晚輩如接不下前輩高招,立即奉“玉麵俠司徒青”大聲道:“酸秀才,你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狂妄得相當可以?”

丁浩平靜地道:並非狂妄,天下事往往有情非得已者!”

“你決心要與老夫一決高下?”

“晚輩本意是希望這筆帳由晚輩就此了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