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一節 陪伴

哲羅姆隻覺得渾身一顫。

他下意識地咬住舌頭,阻止自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話。這一下咬得非常用力,也極狠,以至於哲羅姆立刻嚐到在口腔內部迅速彌漫開的血腥味。他用力吞著喉嚨,把唾液和血水全部咽下去,發出“咕嘟”的聲響。

黑格一直注視著哲羅姆,那張可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聲音也不像從前那麽悅耳動聽:“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而不是像從前那樣的虛假謊言。”、

哲羅姆頓時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問:“謊言……你,怎麽,你覺得我以前說過的那些話,都是假的?”

黑格艱難地笑了笑,至少它想要表達出來的意圖是在微笑:“難道不是嗎?男人都喜歡美麗的女人,口頭上說是喜歡,其實不過是想要跟我上床。其實你大可以直接一些,直截了當說出來想要跟我。你一直來來回回彎彎繞繞兜圈子,用各種小手段討我歡心。這樣做其實很無聊,也很沒意思。對我來說,一朵玫瑰花毫無意義,還不如直接送我一隻老鼠。”

哲羅姆感覺背脊升起一股涼意,有種無比可怕的恐懼正在心底彌漫開來。他強忍住想要站起來逃跑的衝動,顫巍巍地問:“為,為什麽?”

“因為我不是人類。”

黑格的回答充滿了鄙視:“我不是女人,我永遠不會按照人類的思維方式做事。很多女人都會對你為之著迷,但這其中絕對不會包括我。你的小手段和小花招對付女人的確很管用,我卻對此完全免疫。你從未發現其中的秘密,你一直把我當做真正的女人看待。很不幸,那隻是我的身體,是可以變化的,是假的。”

停頓了一下,黑格喉嚨裏繼續發出不屑一顧的響聲:“我的知識和經曆遠比你想象的要豐富。我看過王立圖書館裏的全部藏書,我腦子裏有多達數百萬本書籍承載的知識。對於男人、女人、愛情,我的理解遠比你更加透徹。雖然我不清楚迪莉婭為什麽要這樣做,但她所圖謀的東西,永遠不可能通過我來實現。你和她之間的關係我看得很清楚。你是一個玩偶,一個受人擺弄的道具,你永遠不可能真正去做什麽,你隻是為了滿足欲望與我接近。而這一切,恰恰是我所需要的。”

“你需要的?”

哲羅姆無法理解黑格話語的含意:“你,你需要什麽?”

“我不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愛情。”

黑格坦言:“在我主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愛情的存在。我不知道這是否具有唯一性,這是人類最複雜的感情。盡管我在很多書籍裏都看到過“堅貞愛情”之類的字樣,可真實存在的,恐怕隻有我主人和女主人這一例。至少,在我經曆過的世界當中,還沒有第二個值得當做典範的例子。”

哲羅姆深深地呼吸著,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沉默不語地看著斜靠在椅子上的黑格,看著那顆沒有皮膚,肌肉也所剩不多的恐怖頭顱,眼睛裏漸漸釋放出悲傷的目光。

“不是這樣的,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我愛你,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值得我愛的人。”

殘破的身軀與腦海中那個沉靜靚麗的身影慢慢重疊,哲羅姆仿佛又看到了美麗動人的黑格,看到它與自己在玩耍遊樂,一起共進晚餐,一起坐在陽台上仰望夜空……盡管黑格身上的確存在著種種疑點,哲羅姆卻從未懷疑過。

是的,每次在餐廳裏點菜,她總是喜歡三分熟的牛排,而且食量驚人,一次就要五份。

在海灘上漫步的時候,黑格會直接抓住不少螃蟹和蝦,晚上的餐桌上也會多出一盤醉蟹或者醉蝦。對於這種帶有野蠻氣息的食物,哲羅姆從來都是敬而遠之,黑格卻吃得津津有味。它甚至非常喜歡用生牡蠣蘸食檸檬汁,盡管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吃法,哲羅姆卻覺得難以接受。

很奇怪,對於黑格的這些古怪表現,哲羅姆從不覺得反感,也從未懷疑過,甚至及其包容。可如果換了是另外一個女人,比如迪莉婭,哲羅姆隻會覺得很惡心,甚至有可能在餐桌上直接嘔吐起來。

同樣一個轉身回眸的動作,黑格做起來就令哲羅姆感到無比美妙,渾身上下為之燥熱。如果換了是迪莉婭,他隻覺得很壓抑,充滿威嚴,自己也想要遠遠逃遁。

這就是愛嗎?

哲羅姆在腦子裏不斷問著自己。他忽然發現,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尤其是看到黑格身上突然出現溶解症狀的一刹那,自己竟然沒有轉身逃跑,而是手忙腳亂拿起餐巾去擦抹黑格身上的血水。這種事情換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對於女人,哲羅姆的態度從來都是提起褲子就走,從不做第二句解釋。

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哲羅姆突然從地上躥起,狠狠把斜靠在椅子上的黑格一把擁入懷中。在他衝過的這段距離,一路上被踩得碎肉橫飛,血水四濺,長時間跪姿使膝蓋酸疼無比,哲羅姆卻置若罔聞,直接以最強硬的動作和方式,沒有絲毫猶豫,緊緊摟住黑格,對準那張已經沒有嘴唇和牙齒,隻剩下半腐血肉,散發出濃烈腥臭的空洞,用力吻了下去。

黑格完全怔住了,它非常努力地想要集中精力,大腦卻陷入空白。

這,這,這不符合邏輯。

我已經告訴它我不是人類,就算哲羅姆能夠克服恐懼心理,他也明確知道我不是人類。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自己現在差不多已經是一具屍體。迅速溶化的身體再也不是以前美妙動人的模樣。如果一定要從曾經看過的書籍當中找出與哲羅姆現在動作相吻合的解釋,隻有兩個字……**。

可是,**這種事情,是具有一定限製的。比如對死者的癡戀,對屍體的特殊喜好,或者是被腐爛肉體的氣味兒所吸引。哲羅姆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項,他竟然在親吻我他竟然在親吻我

天啊他的舌頭伸進來了。

難道他不知道,我已經沒有舌頭,也沒有嘴唇了嗎?

我,我幾乎變成了一具骷髏,他卻不要命的死死抱著,是如此的緊,我幾乎不能呼吸。

黑格複雜劇烈的思維對哲羅姆毫無影響。他一直在哭,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與黑格身上的血肉混合。

哲羅姆早就想要親吻黑格。這動作,這一刻,他曾經在夢裏重複過無數次。隻有現在,才真正變成了現實。

可是,再也摸不到那頭黑亮的柔順長發,再也沒有那種柔軟的觸感。盡管哲羅姆心中的愛意徹底壓倒了恐懼,他仍然覺得很失落,充滿自責。

黑格徹底迷亂了。

突然,哲羅姆把懷裏的黑格輕輕放下,站起身子,跌跌撞撞走向餐桌,抓起一把叉子,重新走回到黑格麵前,將它再次摟住,眼裏滿含著淚水,在那顆如同於屍般的頭顱表麵忘情而瘋狂地不斷親吻著。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

“你是我的,誰也無法搶走。”

“我會永遠保護你。這樣的錯誤我隻會犯一次,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聽起來沒有任何意義,黑格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東西正在身體裏滾動,在燃燒。這感覺從未有過,令它感到溫暖和衝動,幾乎渾身上下所有的血都在瞬間中止流動,心髒也失去了跳動的能力。

在很多書裏,黑格讀到過這種如同電擊般驟然產生的感覺。

是的,這就是愛。

然而,書裏也有很多情節講述著這種感覺產生時的故事。

突如其來的熱量湧遍了黑格的每一塊骨頭,它努力克製住顫抖,以無比震驚的語調猛然發問:“你,你想於什麽

哲羅姆調轉叉子,對準自己的喉嚨,無比神情地看了黑格一眼,臉上洋溢著幸福而堅定的微笑。

“我會永遠陪伴著你,永遠”

蘇浩收到消息,乘專機抵達梧州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七個多鍾頭。

從專用軍車裏走下的一刹那,蘇浩看見了酒店牆壁上的路牌:興明路589號。

這是酒店的位置,也是一幢獨立的樓房,共有五層,房間不多,林林總總大約二十來個。由於在經營管理方麵頗為獨到,連續數次被列入帝國旅遊部門下發的廣告指南書。黑格正是看到了此類相關條目,才選擇這裏下榻。

周圍已經被當地駐軍列為禁區,蘇浩拒絕了警衛陪同的建議,獨自朝著酒店大門走過來。

從專車到大門有十多米遠的距離,一個身材於瘦,渾身血汙的男人坐在牆角,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發呆。聽到腳步聲,他神情茫然地轉過頭,朝蘇浩所在的方向望過來,目光渾濁,眼瞳深處卻釋放出一絲警惕的光。

如果是曾經與哲羅姆認識的人,恐怕很難認出他此刻的模樣。倒不是說外表有什麽過於駭人的變化,而是從前那種輕浮油滑的樣子已經徹底消失,他變得異常冷漠而堅硬,不再是以前看見任何人都要恭維獻媚的樣子,渾身上下都透出及其強硬的姿態,如同一名戰士,而不是什麽花花公子。

“站住”

蘇浩聽到哲羅姆喉嚨裏發出如同獅子看待敵人般的警告:“她是我的,任何人都無權把她帶走。”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蘇浩可以看到哲羅姆眼睛裏放射出來的冷光。他異常警惕,像狼一樣齜著牙,胸口起伏速度明顯加劇,這當然不是因為大量消耗體力需要的補充,而是弱者麵對比自己強得多的人時候必不可少的虛張聲勢。因為,哲羅姆的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刀,半遮半掩藏在身後,卻無法擋住刀鋒表麵不時閃過的刺眼反光。

蘇浩仔細觀察著哲羅姆的臉,他看上去的確有些害怕,眉眼之中蘊含著濃濃的憂慮。但他的態度和動作異常強硬。看得出來,隻要蘇浩再前進一步,哲羅姆會立刻撲過來,不顧一切揮舞匕首朝他的身上亂捅。

“放鬆點兒,我從未想過要把誰從你身邊帶走。”

蘇浩歎了口氣,停下腳步,慢慢摘下手套,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起來顯得溫和:“我隻是來看看黑格。無論它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的朋友。相信我,事情並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樣。”

這番解釋絲毫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哲羅姆仍然沒有放鬆戒備,他眼睛裏的目光變得更加森冷,刀子也直接橫在身前,半弓著腰,擺出一副隨時準備進攻的姿勢。

“我,我知道你是皇帝。”

哲羅姆死死盯著蘇浩,盡管手裏握著武器,他卻覺得對麵這個男人仿佛必須仰望的巨大山脈,相比之下,自己簡直就是妄圖與高山比較大小的蟲子。誠然,兩者之間根本沒有可比性,但不管怎麽樣,自己身後是一顆無比珍貴的寶石,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哲羅姆都必須以最瘋狂的態度去拚命爭取,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她是我的。”

想到這裏,哲羅姆心中對於皇帝的敬畏又淡化了幾分。他努力仰起頭,卻感覺劇烈跳動的心髒微微有些作痛:“我絲毫沒有想要對您不敬的想法。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為哦了她,我甘願放棄一切,哪怕是永遠成為您的奴隸。”

在來的路上,蘇浩已經通過遠程通訊從兩名警衛那裏得知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對黑格的關注程度不高,但並不意味著毫不關心這名異形“工蜂”。黑格的存在很特殊,其地位,與一百多年前的楊璐璐很有些類似。不過,“蜂群”內部對它更多的是好奇,關愛程度卻遠遠沒有那麽高。

“你想錯了。”

蘇浩的聲音很平靜:“我知道你叫哲羅姆,也知道在過去幾年裏發生過的所有事情。簡單的說吧黑格隻是我的朋友,並不是我的女人。我想,這就是你所需要的解釋。”

哲羅姆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旋即僵住,片刻,又如同篩糠般劇烈抖動起來。他眼睛裏陡然升起一團急劇燃燒的火焰,眼睛瞪得更大,呼吸也越發急促,就連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

“什麽您,您是說,黑格……她,她隻是,您的朋友?”

蘇浩完全可以直接下令讓士兵當場抓住哲羅姆,而不是與其浪費口舌。可他覺得,黑格既然選擇以美貌女性形態粗出現在世人麵前,就必須承受由此引發的諸多問題。“美色”也許是男人之間最感興趣的永恒話題,為了愛情願意獻出一切的男人從來都是白癡。與其過於強硬白白讓一個走進愛情陷阱的家夥永遠嫉恨,不如給他更多的時間和空間,讓他在迷亂夢幻中永遠沉睡。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問問它。”

蘇浩淡淡地笑笑:“在這種事情上,黑格不會欺騙你。”

說著,蘇浩邁開腳步,直接從哲羅姆身前走過。後者本能的想要對他阻止,卻顯得有些遲疑,最終還是沒有揮動匕首,隻是呆站在原地,用很是複雜的目光看著走進酒店的蘇浩背影,緊緊咬住嘴唇。

酒店以普通民居改建而成,算不上寬敞,即便是大廳,高度也隻有四米多的樣子。混亂和蕭條使酒店再也不複曾經的熱鬧景象,待客用的椅子被拖得橫七豎八,地麵的瓷磚有很多已經破碎,櫃台上的收銀機被扔在一邊,掛在壁櫥上的賬薄不時被風吹起,零亂的紙頁發出“嘩嘩”的響聲。

一把精致的旋轉樓梯矗立在大廳角落,電梯大門敞開著,正上方顯示樓層數字的屏幕一片死灰。電力供應已經中斷,一條寬大的紅色印記順著樓梯一直延伸到大廳中央。剛走進這裏,蘇浩就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這條紅色印記在米白色的地板上實在過於醒目,加上瓷磚自有的條紋裝飾,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條流動的血河。

那的確是血。不僅僅是大廳,周圍樓房的屋頂、牆壁,全部都被大麵積的紅色血流覆蓋。它們沿著天花板上的縫隙不斷流淌,從屋頂上一點一點滴落下來,數量實在太多了,以至於蘇浩會不由自主產生錯覺,認為酒店本身就是無比詭異的存在,正向外麵不斷噴湧鮮血,淹沒一切。

血流沿著地麵緩緩擴展,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特殊光澤。這些粘稠厚重的**在蘇浩麵前停住,圍繞著他的靴子兩邊慢慢散開,露出一片於燥的,沒有被血汙沾染的潔淨地麵。

毫無疑問,這些**是有生命的。也許,它們就是真正的血。但這種說話聽起來真的很荒謬。它們沒有於涸的跡象,似乎是剛剛從人體內部流淌出來。想要以如此之多的血覆蓋地麵,至少需要十個以上的活人。可問題是,蘇浩沒有接到任何大規模屠殺之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