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歐陽光夾著箏、扛著鍁經過黃金家門口時,在昏暗中,他和隊長家的老母豬對了眼光。盡管它不是人,歐陽光也象做賊被捉了現行似的,心疙瘩“嘣嘣”翻跟鬥。他象被砍了脖筋似的,下意識地耷拉下頭,理曲地避開老母豬的眼光,怏怏地溜了過去。

他出了村,走了幾裏地,鑽進草深林密的山坳,放下箏,胡亂選了個墳址,挖坑,埋掉。

天光大亮時,他如釋重負地回到村裏。在十隊的“人民大會堂”——碾盤之附近已經聚攏了很多人,有的在吃飯,有的在吃煙。隊長黃金、木匠汪汪水、赤腳醫生任務、風水先生許陽仙(過去搞過迷信行當,現在不敢搞了)蹲在碾盤上,其他人或蹲或站在碾盤周圍。歐陽光也裝作沒事人似地湊到跟前,聽他們議論些什麽。

許陽仙說:“擇墓址非常重要,不能胡亂埋個地方算哪。”歐陽光心一抖,覺得他是專門針對自己說的,臉頓時像被血手扇了一巴掌似的,“唰”地紅到耳根。他下意識地左右瞅瞅,發現沒人注意他,才知道是自己多心,於是繼續聽。

許陽仙接著說:“如果亂埋,萬一葬到了陰司地,死人不會化,還經常盛裝異服地出來,坐在墳頭或路邊,禍害過路人。”任務說:“如果真有你說的陰司地的話,我死了專門想埋到這樣的‘風水寶地’。埋到一般的地方,死哪也就死哪;埋到那‘好處兒’,死了還能穿得光光鮮鮮的,經常出來透透氣,找活人聊聊天,多美呀!”

許陽仙駁斥道:“美個屁。三隊湯鶴翔的小兒子湯啟聖在李鎮上中學,有個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經過鬼光穀,聽見柏樹林裏飄出‘叮乓’聲,不知道誰在幹什麽。他好奇地鑽進去看個究竟,發現一座墳旁蹲著一位盛裝異服的少婦,正在鑿墓碑。他問‘你在幹什麽呀’,那女的掠出媚眼掃掃他,回答道:‘都怨石匠太馬虎,把我的名字刻錯了,我給它改過來。’啟聖一聽是鬼呀,挖開就跑,那女的努努小嘴兒,對著他的背影一吸氣,他就被攝住了心誌,退著一屁股坐進鬼懷裏了。女鬼也沒強迫他做別的,就是讓他陪著說了一會兒話。據說那女鬼是他哥哥湯圓的前妻劉年年。啟聖回家後就死活不上學了,一個勁地念叨‘我要結婚,我要結婚’。湯鶴翔攥著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說:‘啟聖啊啟聖,宋太祖趙匡胤說:厄危啟聖智,逸樂敗家身。那意思就是說:困厄危難能啟迪聖智,安逸享受足以敗家亡身。你這次遇到這個坎兒,應該看作是啟迪你聖聰的機會來了,而不能順坡滑呀,誠應當更加聰明理智才對。你現在正是求知識的年齡,怎麽可以向往夫唱婦隨的逸樂生活呢?你可不要辜負我給你起名‘啟聖’的良苦用心啊!’這話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也喚不醒啟聖,還是整天念叨‘結婚’,念得茶不思、飯不想,幾個月工夫,整個人瘦得刮陣風就跟著跑,要不是皮包著骨頭,‘嘩啦’一下就散架哪。眼看他病入膏肓,不趕快醫治,死期不遠。最後二老和哥哥湯圓可憐他,出了個下策,讓嫂子封紫琴和他圓房,目的是衝一下喜,衝好算了。誰知事與願違,一夜工夫,不僅沒衝好,反而把他給衝死哪。老湯氣不過,帶著湯圓去把劉年年的墳給刨了。見了陽光,肉身才化。暴屍三天,香軀變得奇臭無比,湯圓戴著口罩給她移墳。你還羨慕埋到陰司地,看劉年年落了個死不安身的下場,有啥好的?”

木匠汪汪水說:“還用得著刨墳、曬屍、移墳那麽複雜,人家《三國》上說的,劉備破黃巾軍的妖術,隻需潑豬血就行了。我那兒豬血多得很,隻消一瓢朝她墳頭上一潑,保證她不出來哪。”汪汪水臉朝著通往村外的大路,猛然間看見了稀罕事兒,說:“說曹操曹操到,提到豬豬就來。喂,你們看那豬在幹什麽?”大家一起甩臉看去。

人們看見黃金家的老母豬,嘴噙從箏孔裏露出來的布塊,拖著箏來到大家麵前。原來歐陽光埋掉外孫女,前腳走開,那嗅著奶腥味尾隨而來的老母豬後腳就從草叢裏哼出來,發揮它老祖宗豬八戒嘴拱稀柿洞的家傳功夫,三下兩下把古箏掀出來。它圍著這個龐然大物轉了三圈,想吃裏邊的嬰兒,卻拱不破箏板,僅從箏孔裏舔出來一點嬰兒衣角,滿足地吮吸裏邊的奶腥味,越嚼衣服出來的越多。估計它想讓家中的小豬崽也嚐嚐鮮,於是就拖著回來了。

箏裏飄出嬰兒淒慘的哭聲,箏後滴答了一行血淚。大家一起甩臉看歐陽光,都不說話。

小禿頭上的猞——明擺著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是咋回事,還用明說?方圓幾十裏隻有他歐陽光有這玩意兒,看來這天大的尷尬事兒他今天是躲不掉的了。

人們在凝固的空氣裏憋悶了良久,隊長首先跳下碾盤,在地上抓了一根枝條,故作輕鬆地吆喝道:“我說一早上就不見你,原來到墳地盜墓去哪。”說著便奔過去打老母豬,讓它快鬆嘴。救死扶傷、搶救殘喘是醫生責無旁貸的職責,救活救不活是醫術問題,救不救是醫德問題。任務也衝過去搶救嬰兒。他倆行動得早,卻有個黑影後發先至,像冤魂一樣闖到前頭,劈手分開他倆,把老母豬嚇了個趔趄,又被黃金狠狠地打跑了。

歐陽光跪在地上,翻轉古箏,沿音孔三下兩下把箏底掰破,抱出歐陽玉,淚水撲撲遝遝地滴到她的小臉上,老少四行淚匯合,又嘩嘩地流到箏上。任務從他手裏奪過歐陽玉,抱回家裏救治去了。歐陽光夾起破箏,一溜煙跑掉,迅速擺脫這群人視線的籠罩。鐵鍁遺棄在眾人腳下。

看著父親狼狽歸來,不用問,歐陽柏舟就明白了一切,肯定發生了欲蓋彌彰的事情。她欲哭無淚,淚已流幹。她視窗外機關槍口似的口形於不顧,反而非常鎮定、平靜地坐在鏡前,伸玉手緩理雲鬢,悠閑地梳妝打扮起來。

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十隊像是一口鍋,坐在旺火上,很快就沸騰了。有些女人就是有個愛好——髂底下沒雞ba,坐那兒胡疙瘩;有些人就是有那份閑心,成天都在盼著別人趕快出事兒,以填補近日的新聞空缺。嗅到一點端倪,馬上身負起“神聖之責”,要在第一時間把最新消息傳播出去。他們的嘴就是一口鍋,凡是聽來看來的,經他們的“鍋”“咕嘟”一遍,都要變味,非加入自己的“真知灼見”不可,唯此才顯得有見地、有思想水平。添油加醋、加潲子、個性化加工,這是傳說者的通病。某某撿根針的事兒,從村東開始傳,到村西絕對不是針了,而是變成一根棒槌了。

人們議論的焦點是:孩子的父親是誰?有的說是柏舟在下鄉前就和城裏小青年混上的,跑到我們農村來遮醜;有的說她在部隊上出工,和來自大城市的兵娃子胡來種下的;虧有人說得出,竟然說寡男孤女長期同處一室,難免父女成奸;更有甚者把老母豬拖箏的事兒改編成大狼豬義救親生女,說是柏舟趁管理隊上那頭種豬時,人畜**,重演了一曲天蓬元帥愛嫦娥的情史。

凡此種種,一日之內,謠言四起,胡雲亂謅,不一而足,把此事放大、誇張、虛構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聞酒就醉的歐陽光竟然掂起一瓶烈酒,象對待一瓶毒藥一樣,“敦敦敦”地整了下去,然後躺在**,一邊等死一邊喃喃自語:“柏舟啊柏舟,你知道我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吧?‘柏舟’是古代一個女子的名字,因為她是堅守名節的典範,所以‘柏舟’一詞已成為女子守節的代名詞。我給你起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你在貞節操守方麵做得特好,誰知你卻做得特壞,讓我失望透哪!從小教你《閨訓千字文》,讓你背‘男德在義,女德在節’,做個有氣節的人,你倒好,‘節’沒哪,光剩‘氣’哪,你把我氣死哪!——我痛心啊,我難……。”他囉嗦著,囉嗦著,酒勁上湧,俯到床沿上,“啊嗚啊嗚”吐了一灘,然後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