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萬夫妻房中藏書頗多,因為都是韓香凝拿命換來的,所以倍加珍惜,一般人是不外借的,即使兒子萬佛笑借閱,也得有借有還。

有一部書,名曰《春秋》,二萬已看了數百遍,剛還到老萬手上。老萬目送兒子走後,隨便翻閱了一下,發現裏邊遺留了一張紙條,上麵寫了幾句話,很是古怪。寫的是:書讀百遍,奇異出現;宇宙未知,大抵可見;頂在頭上,一轉千年;正轉將來,逆轉過去;玄乎妙乎,不可胡亂;妙哉《春秋》,地球絕篇。

這顯然是某個讀者的讀後感之類的話,所講玄虛怪誕,聽那口氣,讀者還不是地球人似的。老萬夫婦正在為此納悶,大兒子萬佛光上街遊蕩歸來,在堂屋地上鋪了席片,來找父親要書。大萬從不摸書,今天竟然太陽從西邊出來,老萬夫婦詫異之餘當然大力支持了,就順手將《春秋》給他。大萬接書在手,瞅瞅說“低”,老萬一愣。韓香凝又給他找了一本《史記》,大萬把兩本合在一起,瞅瞅還說“低”,韓愕然。老萬頓覺大兒子今天成了闖進龍宮討寶的猴頭,而自己則是被難倒的老龍王,心想:就不信沒有寶貝打發走你啦?於是把壓箱底的《論語》拿給他。大萬接書在手,三本摞一起,用目光量量,這才說“將就”,拿著出去了。

老萬兩口就在房中議論開了。老萬講:“這書任何一本讀好,就可算飽學之士了,他竟然嫌其中的學問低!”韓香凝說:“可不是,據說那《論語》隻讀一半,就可治理天下,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正說話間,忽聽堂屋中鼾聲大作,老兩口探頭一看,幾乎氣倒:原來這大萬先借了兩本不是嫌學問低,而是嫌作枕頭低,現在正枕著三本睡大覺呢!老萬脫了一隻鞋子,口中大罵著“畜牲不肖男”就來施家法。大萬驚覺,見父親舉鞋來打,忙抓了一本書作盾牌擋頭。老萬沒頭沒臉地打落,大萬靸鞋而逃。老萬一鞋飛出,打得大萬捂耳朵大叫“我的媽”。

大萬跑到水壩上,躺在青草堤上,就著柳蔭繼續酣睡。關大炮在壩裏洗澡,起來後從大萬身旁經過,看見他枕著一本書正睡得香。大炮走下壩堤,忽然想起兒子黑太陽已催了好幾次,要課外書看,大萬頭底下不是有現成的一本嗎,反正他拿書也不當書用。大炮回轉來,慢慢脫了大萬的一隻臭鞋,再小心地掂著他的頭,輕輕地抽出書,把他的鞋子塞進去頂替。

這裏要倒回去一段兒,表一表一個人,叫任葦。

任葦在堰塘裏摸藕,糊了一身泥,正是個標準的“泥腿子”形象,這時妹妹任麵桃從公社回來,說恢複高考了,問他報名不報名。任葦說哪有不的,並請妹妹代他報個名兒,本人就不去了,免得耽誤掙工分,反正對考中不抱希望,因為他上學那陣兒,正趕上*,文化課幾乎沒學,去學校就是讀報、寫大字報,出學校就是搞串聯、文鬥、武鬥、大批判。

任麵桃去公社上班時,代她哥哥報了個名,臨時作主給他改名任偉。任葦就以任偉這個名字參加了高考,幾科都是胡寫亂謅的,竟然運氣好,謅對了五十分,隻有語文、地理、曆史三科憑著記憶和常識穩拿了一百五,所以總共吃了二百分。也就因為這二百分,任偉竟考上了香城師範。

其實任偉考二百分上大學還不算稀奇,那時交白卷上大學的新聞都出過。因為那時才撥亂反正,許多部門、單位才恢複職能,便有許多職務、崗位急需拿筆杆子的人,隻要不是文盲,參加進來可以現學現賣嗎,所以錄取門檻出奇的低,競爭不太激烈。那時許多上過幾年學的人當時都是在地裏幹著活,看見路上有人進城,閑想起來喊人家幫著報了個名,出乎意料地竟考上了高等學府;又有許多上過學的人自覺得知識早丟了,報名也是瞎白搭,所以沒敢去嚐試,便終老山林了。

任偉師範畢業後,先是回老家鮑河教了幾年小學,今秋小學突然改製為中學,歐陽校長派他代初一地理課。上到地球模型――地球儀那一課時,教育局長葛佛童要來聽任偉講課。

任偉為了講好這一課煞費苦心,自己掏腰包買地球儀送給全班五十多個同學,一人一個,先發到每人桌上。關鍵時刻快到了,任偉夾著講義朝教室走來。這段路不長,但卻非常有感受――他感受到新娘子在出嫁路上的怦然心態。臨近教室門口,他感覺有隻腳後跟不舒服,停下一瞅,原來是鞋墊子要跑出來了,便彎腰想把它塞好,上課鈴卻轟然大作,學生們早坐在教室裏翹首觀注著他。任偉隻好把鞋墊藏入衣兜,正衣襟,“吭吭”兩聲昂然步入教室,走上講台。

為了考查學生們課前預習情況,任老師翻開花名冊,點名道:“關太陽,請回答地球儀為什麽是歪的?”

黑太陽站起來,心中叫苦,暗想:發到我手上就已經歪了,難道還要我賠個直的不成?有屈又不敢爭辯,隻是抓頭,抓著想著還是照直回答:“不知道!”

“坐下!”任老師把目光移向童鐵佛:“請同桌起來回答這個問題!”

童鐵佛顫抖著站起來,叫屈道:“老師,這玩意兒一發到我桌上,我就發現它是壞的,害怕學校叫我賠,我就扭身躲著它。說醜話,我放屁都不敢對著它,怕誣陷我打的,這後邊同學的鼻子可以給我作證!”

這時,坐在過道中間的校長忍不住了,必須馬上劃清責任界線,因為有局長在這兒嗎。歐陽光責斥道:“任老師,你私自到地攤上買這些水貨教具,是嚴重違背我製訂的教學規章製度的,是要受到嚴肅批評、嚴厲處分的。我們學校購置教具,是有嚴格正規渠道的,從來沒有偽劣次品流入。你的這個個人行為是給學校抹黑,下去後要認真寫檢討,深刻反省。當然,我沒有隨時和任課老師交流思想,把握動向,以致沒能及時阻止你犯這個錯誤,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下去之後,更要向上級領導深刻檢討,保證以後絕不再出現此類事件!”

再看陷入尷尬絕境的任老師傻站那兒,領帶鬆了又鬆,豆子大的汗珠一顆追一顆地往講桌上掉。他伸手在衣兜中摸手帕,拿出來後滿臉擦拭,這竟引起了哄堂大笑。任偉環視教室一周,順著大笑者的視線把目光收攏到自己右手上,這才明白大家為何發笑:自己擦汗用的不是手帕,而是鞋墊。不過,任老師也絕非善類,非常淡定地將鞋墊收回衣袋,緩緩翻動他的講義,心在不在倒不得而知哪。

這時局長葛佛童該出麵作結了。

葛局長坐在最後排,站起來說:“好好好,任老師不要難為孩子們了,歐陽校長也不要難為任老師了。我看了,每個地球儀都歪了,說明不怨孩子們。我們首先要歸罪於這個教具的生產廠家,他們都是科盲班出身的,本來端端正正一個地球,讓他們造得歪歪扭扭。我們任老師自己掏腰包買教具,送給每個同學一個,其初衷肯定是好地,這樣即可作為紀念品用來加深師生感情,又可減輕教委開支嗎,也有可褒獎之處地!不過,下次一定要睜大眼睛選購,絕不能再讓奸商蒙騙,使水貨儀器堂而皇之地擺上知識殿堂,那會誤人子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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