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接過紙煙,拿在手裏不忙點著,一邊把它擰實一邊說:“侄兒子出生剛好趕上日食,就好象誰把太陽關住了一樣,恰好你們姓關,我看大名就叫關太陽,小名叫黑太陽,都能表達他日食而生的貴處。”

“不錯,都很響亮。隻是——這”,大炮頓了一下說:“您講‘大丈夫’那會兒我也在聽。您說人家李立三的名字意思是立德立功立言,哪您說說起這名有個啥意思?”

二先生點著煙,敘道:“有兩句古話是這樣說的:‘為人君者,固不以無過為賢,而以改過為美也’,‘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估計你也不明白,我給你解釋一下吧。這就是說:做人嗎,本來就不把沒有過錯當作賢德,而把能改正過錯當作美德;古時君子犯過錯,也就正如發生在高天上的日食、月食,天下人都看得清清的,等到改正過來,天下人照樣尊敬他、仰慕他。我說人一生誰也難保不犯錯誤,知錯不改錯中錯,知錯改錯不算錯。我說我們這娃兒將來要做大事兒,弄不好就象日食月食一樣噴吐宏大,天下人俯仰皆知啊。這就是我起這名兒裏包含的意思嘮!”

“不錯不錯,說得有鼻子有眼、頭頭是道。我很喜歡這倆名字,我替娃兒謝謝您呐!”

就在黑太陽出生的年前年後,這個村陸續降生了一槽娃兒們。隊長嶽學術得一子名協起,杯子得一子名夢酒,肖家得一女名芽茬,葛金奴得了雙胞胎兒子,一名啊嗚,一名鴨乎。不用問就知道,這名起得有點意思的都是請二先生幫的忙,起得俗氣的都是自個家長順嘴拖的。那類隨便起名型兒的人的口頭禪是:名兒是個音兒,叫得響就行了。這句“名言”也往往是那型人懶得費腦筋、搪塞學問低的借口。

這年秋季征兵時,柳溝的江大橋、葛佛童,韓溝的韓必忠,石頭溝的石佛子都光榮地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那年月,當兵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是年輕人眼巴巴的夢想,能決定一個人一生的命運。當幾年兵,留部隊當幹部,轉業到地方也是幹部坯子。

萬家老大正年輕時驗上了特種兵,已經坐上了火車,隻等汽笛一響就要奔赴部隊,公社一個電話打到車站,又把他拽下來,沒去成。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據說是本村任麵桃在公社當秘書,從中抽了底火,反映萬家政治不清。

葛金奴的小爹葛數米是個孤老,老萬吃虧學乖,這回動了腦筋,把三萬過繼給他,改了姓,才算苗正根紅,所以今年也驗上了。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黑太陽已經快一歲了(這是1970年4月24日,有件大事要發生)。龍玉瓶抱著孩子到大榆樹下湊趣,由於晚飯吃的包穀糝饃,也許吃急了,竟打起嗝來。“跟嚕”一下,“跟嚕”一下,氣流撐得她從嗓門一直疼到心口,眼角都快被眼珠子憋炸了,難受得淚水橫流,一張玉麵成了一隻大紅桃。

榆樹旁的閑倉庫裏住著五保葛數米,玉屏趕緊到他那兒找了點水喝了,可是無濟於事,嗝照樣洶湧澎湃而出,沒個想停的意思。黑太陽在她懷裏被震得極不舒服,以畫問號的目光瞅著母親,好象在問:“媽媽,您怎麽啦?您再這樣我可要哭了。”

葛媽說:“看把孩子弄得多難受,讓我抱吧。”她伸手來接,玉瓶伸臂往外遞,由於淚水糊住了眼,沒看清,還差著一點就鬆了手,不巧還來了個大嗝,一抖,黑太陽從指尖上滾落到地上。他本來就想哭,可找著理由了,呦呦鹿鳴起來。葛媽趕緊把他拾起來,看看額頭上迅速起了個大包。她一邊用手給他揉包,一邊唱道:“疙瘩疙瘩散散,莫讓奶奶看見。”

葛媽看黑太陽哭聲小了一點兒,又彎下腰,讓他能看清她的動作。她用右腳尖跺著那塊地麵道:“給地下挖挖,給地下挖挖,看你還碰我們吧!”小太陽盯著地麵,又瞅瞅她,把哭聲咽回到肚裏。葛媽又從他的小手腕開始,往上梯級式地一頓一捏,最後用食指攪動他的腋窩,每一捏的同時都有節奏地相應唱道:“這兒苦,這兒甜,這兒殺豬,這兒過年,這兒的麻雀撓不完,撓呀——撓不完!”她還用額頭頂他的小額頭,用老臉親昵地摩挲他的小臉蛋兒。莫說,她哄小孩還真有一套。經她這一出表演,黑太陽竟破啼為笑了,並笑得直冒鼻涕泡,葛媽又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鼻子眼兒——放大炮!”

孩子是不哭了,可是玉瓶還獨自兒打著撕心裂肺的嗝兒。溫媽說:“我能給你治住。”

“快給我治吧,再耽誤一會兒,心都快震破呐”,玉瓶捂著胸口勉強說。

溫媽猛然挎起臉,拉了個吵架的架勢,麵目猙獰地吼道:“嗝死你,那我才高興呢!我還要趁著你還不上嘴,抖抖你們家見不得人的老底呢!”此話一出口,玉瓶覺得她好好個人怎麽突然就不說人話了呢?簡直是含了一口血噴了過來似的,染了自己一個大紅臉。玉瓶心想:怪不得人家說“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需待七年期”,隻怨我和她相處還不到七年,不太了解她。她怎麽說變就變,變得像漁夫的老太婆、穿上外婆衣裳的大灰狼,簡直可惡之極!玉瓶忍住怒火,沒有發作。

溫媽也不瞅她的表情,對著別人講起故事來:“那是土改時,那一天我在東關外看處決大地主、大惡霸,有五個,其中有一個是光縣首富胡善人——大土匪陳鱉三的老丈人。我在他家打過短工,所以認得他。”玉瓶試問:“您不是說要給我治嗝嗎,怎麽扯那麽遠呢?”

溫媽沒眼瞅她,冷冰冰地說:“等我把故事講完唦。你吊氣,怎能讓大家跟著一起吊氣?”於是接著講道:“每兩個解放軍管住一個犯人,按跪下,把五花大綁的繩子解掉扔地上,每個犯人身後都另有一個解放軍端著槍,抵住後心。胡善人扭臉對他後邊端槍的解放軍說:‘同誌,給我個快刑噢?’那解放軍瞅瞅他,沒理他,輕得幾乎看不出來地點點頭。一個當官模樣的解放軍高高地舉起五星帽,往下一落,‘嘣嘣’幾響,扭胳膊的解放軍都撒開手。犯人有的性命小,頭一耷拉,拄地下就不動了;有性命大點兒的,強勉站直腿,朝四周看看,晃兩晃栽倒那兒,也畢了;胡善人身大體胖,性命格外大。他站的時間最長,幾乎把在場的每個人都打量了一遍,似乎在尋找親人,最後用滴血的嘴角笑笑,頗有所獲地、陶醉般地閉上眼,往後仰倒,但還在動彈。那解放軍用刺刀尖把他的長袍掀起,把臉蓋住,估計是不讓圍觀的群眾看到他的死相纏繞一輩子吧。用槍托照他的蛋包子‘鏗鏗’砸了兩下,他像上梯子一樣蹬了幾下腿兒,總算畢了。解放軍中走出一個會文化的,蹲到胡善人身旁,把一頁黃草紙鋪地上,從衣兜裏掏出小本子,用樹棍兒醮著地上的血,把本兒上的五個人名兒轉到大紙上,然後到溝邊,用那棍兒挑了些稀泥巴,把這張簡陋的布告貼到附近的牆上。其他解放軍把地上的五根繩兒撿起來,挑在槍頭上回去交差了。一根都不能拉下,幾根代表今天處決了幾個。解放軍走後,一個女子從人群中衝出,從荷包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饃,掰兩半兒,爬到胡善人白肚皮上醮胸口‘咕咕’流出的血,趁熱慢慢吃著。我聽別人議論說:那女人嗝得要死,得地是‘噎死病’,用這法兒能治。”

說到這兒溫媽才正眼對玉瓶說:“你猜那女人是誰?”

“誰?”

“你老婆子呀。”

“不對吧?您們不是從河南搬過來的嗎?怎麽知道這兒以前的事兒?”

“你糊塗了吧!女人是水命,流哪兒沒準。你媽黃金花不也是這兒的,結果說婆子說到河南去了,我和她是同一個媒人說到同一個村子的,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哪,隔這麽多年,您咋見得醮血饃的是我老婆子?”

“那麽惡心人的事兒,看到眼裏一輩子拔不出來,我想忘都忘不掉。她的臉模又不會變,我記得清清的。——對了,那怎麽樣了?”

“什麽?”

“嗝呀!”

“噢,好了,啥時候不嗝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怪喲!”

溫媽說:“打嗝無藥可醫,真的嗝得狠了喝水也止不住,隻有這個法子靈。我也是聽老一輩人說的:突然和打嗝人說點刺激他(她)的話,講點能調動她注意力的事兒,足以引起她內心各種滋味大折騰,毀名譽和傷自尊一起端來,大腦各種想法激烈打架,這樣效果最好。具體做法嗎,比如突然和她翻臉,說她壞話,揭她短,說些她極想知道或極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起碼也要是些今古奇聞、神秘鬼怪的事兒,目的隻有一個:把他(她)的注意力從打嗝上移開。”

“這叫什麽療法?”

“這叫意念轉移療法。不知道你們有過這樣的經曆吧?本來天就冷,再遇到個不順心的事兒,心馬上揪個疙瘩,人克製不住地哆嗦,牙控製不住地往一塊兒磕,一秒鍾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如果這時突然傳來個好消息,馬上就不擻了,心也暖和了,雞皮疙瘩半秒鍾就消失了。”

龍玉瓶答:“有過有過。經過這回事兒我可學會了,以後誰打嗝了我也趁機欺負欺負她,她受了氣還要感謝我。”

葛媽把黑太陽還給玉瓶,指著她脖子問:“你打嗝時我才注意到,你這兒怎麽長個疙瘩呀?”

“胎裏帶的。我也不知道老天爺怎麽偏偏讓我長個這,和男人們的喉頭一樣。女的長個這多難看呀,我媽編圈圈安慰我說:這是貴處,命像疙瘩一樣硬,吃得了苦,活大壽限。”

“讓我摸摸”,溫媽伸手摸了一會兒,說:“可不,和我們家老鬼的喉頭一模一樣。”

“我們這兒天高皇帝遠,也遇不到一個科學家,要是遇到,我一定要問問女人長喉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

書中帶言,舊中國醫學不發達,但人得病不能等到發達了再治吧,會等死的。老百姓常說“偏方治大病”,在沒有醫學條件又沒錢的情況下,老百姓自不然就發明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偏方,具體是哪個人研究出來的,大多都無據可考呐。鮑河傳說著一個笑話,說:韓乎是個背鍋上樹——前(錢)緊的人,一次他得了病,去找大夫任務醫治。任大夫給他一號脈查出病症,對症下藥得人參。韓乎一聽是貴藥,就求乞道:“任大夫,有沒有功效相同而便宜一點兒的藥?”“熟地。”這個吝嗇的家夥一聽,有門,更進一步問:“有沒有更便宜的?”任大夫看出他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兒,就擩白①他道:“幹狗屎和白糖!”這家夥還不識趣地追問:“不要白糖光要狗屎行嗎?”

饅頭醮受大刑人的血治癆病的偏方在舊社會很流行,為什麽偏要醮死刑人的血?醮其它原因傷亡人的血或牲畜的血為什麽就不行呢?至於這號問題就不好回答了,估計這要麽有封建迷信色彩,要麽就是特殊的血對病人有特殊的精神刺激作用吧?

胡善人臨死環顧一周,看到了親人,笑著死呐。那醮血吃饃的女子是他的大女兒胡玉雪。後來溫媽向張嘴笑問起有沒有吃血饃那回事兒,她矢口否認,說她姓張,又不姓胡,那根本不是她,是溫媽認錯了。弄得溫媽一頭霧水,反而以對玉瓶說了謊而為愧起來。

大榆樹下的人們突然聽到非常特別的聲音,立刻齊刷刷地向天上望去。

①擩白:方言,用挖苦的話敷衍。